次日,太平公主邀約辛鈃和李隆基見面,二人隨著侍女來到一個書齋,已見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坐在房中,卻不見崔湜和武盞盈二人。
太平公主招呼二人在下首坐著,辛鈃環眼一看,只見牆上並排著幾個大書架,而另一邊,卻是個百寶櫥,其上放著商彝周鼎、哥窟宣爐、印章圖冊,羅列生輝。百寶櫥旁邊,擺著兩個人胸高的彩繪大磁瓶,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書畫卷軸,還有几案上放了一個鳳紋熏爐,陣陣檀香裊裊上升,瀰漫滿室,真是個典麗矞皇的讀書好所在。
辛鈃目光一轉,落在上官婉兒身上,卻見她與辛鈃微微一笑,美目盼兮,說不出的嬌美動人。辛鈃略感一怔,送回一個禮貌的笑容。
李隆基見武盞盈不在座中,不免大失所望。武盞盈的音容笑貌,仍深映在他腦海裡。
太平公主道:「隆基,你剛從潞州回京,可知道近日宮中的情況?」
李隆基點頭道:「侄兒也略有所聞,不知姑母是指什麼?」
太平公主道:「自從你三伯繼天立極,壞事便一件接一件而來。要知你三伯是個老好人,性子向來隨方就圓,頗有點柔懦寡斷,使朝中權力漸漸落在韋皇后手中,在她悉心安排下,老哥韋溫當上禮部尚書,還有韋璇、韋播、韋元、高嵩等都得了高職。看這形勢,咱們李唐的天下,早晚要落在他們手中。」
韋皇后的事,李隆基又豈會不知,那次太子李重俊政變失敗,韋家一族便派遣冉祖雍設計陷害,誣告他老爸李旦與太子密謀勾結,幸得右台大夫蘇珦代為辯護,才能逃過一劫。但他更知道上官婉兒和韋皇后都是一窩兒,目下環境,只好戒口慎言,不敢在此多說話。
辛鈃有點不解,心想:「奇怪!你們在商討自己李家的事,這又與我何干,究竟叫我來做什麼?」
太平公主長歎一聲,徐徐道:「現在咱們李家,可說是魚游釜底,危在旦夕,若不及時揮戈回日,挽救危機,當真後果堪虞。」
李隆基道:「姑母所言甚是,不知姑母想侄兒怎樣做。」
太平公主道:「現在朝廷上下都是韋後的人,操縱國政,勢傾中外。自從武三思死後,宗楚客步其後塵,與韋皇后、安樂公主勾結在一起,權勢日張。在他們黨羽中,雖有婉兒潛伏其中,外表上是依附韋皇后,暗中卻與我傳遞消息。但婉兒畢竟是弱質女子,叫她孤身對抗這些人,實在十分危險。我打算安插你到宮中,從旁幫助婉兒,你認為怎樣?」
李隆基望向上官婉兒,頷首笑道:「恕隆基眼拙,原來上官昭容是姑母的人。」
上官婉兒道:「小王爺這樣稱呼,婉兒實在不敢當,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後就叫我婉兒好了。」
李隆基道:「隆基就不客氣了,但你也該改改口,叫我隆基就是。」
太平公主笑道:「大家就無須客氣,直言稱呼好了。」說罷望向辛鈃:「楊公子,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忙,不知楊公子能否應承。」
辛鈃道:「公主但說無妨。」
太平公主道:「楊公子出自武林大家,身懷絕世武功。為了咱們李姓江山,想請公子與我侄兒一起進宮,合力剷除韋後的黨羽,也可保護婉兒的安全,免得她身處險地,人孤勢單,遭人毒手。」
這個正合辛鈃之意,不由暗裡一喜,說道:「能為公主效力,在下自當惟力是視,全力以赴。」
太平公主笑道:「這樣就好,有楊公子幫忙,我就放心了。」接著與李隆基道:「侄兒你呢?」
李隆基道:「李家基業,豈能落入他人之手,隆基身為李家人,豈能袖手不理,一切便聽從姑母的意思。」
太平公主道:「好,不愧是咱們李家的好子孫!婉兒,你看看該安排他們什麼官職?」
上官婉兒道:「我想請隆基委屈一下,先擔任衛尉少卿並少府監之職。這個雖然不是什麼顯要高官,只是個掌管儀仗及宮廷用品的職位,雖然如此,這職位的好處,就是可以時常在宮中走動。而最重要隆基是李姓宗室,如任高職,勢必受奸人注意。」
李隆基點頭道:「說得很對,婉兒果然謹小慎微,隆基欽佩得很。」
上官婉兒嫣然道:「太過獎了,實教婉兒愧汗。再說楊公子,可擔任殿中少監(宮廷副總管)一職。」
李隆基問道:「據我所知,殿中府多由皇室子弟擔任,不會有問題嗎?」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微笑,太平公主道:「這一點可放心,由婉兒親自引薦,應該不成問題。」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說道:「難道你們沒有聽過『斜封官』的事嗎?自太子政變後,皇后和公主們變本加厲,比先前更有恃無恐。不但結黨營私,把持朝政,還賣官鬻爵。除了皇后,她兩個女兒安樂公主、長寧公主、皇后的妹妹郕國夫人等都大肆收受賄賂,即令是殺豬的屠夫,商販工匠,奴僕婢女,只要行賄三十萬錢,就能斜封起來,這便是『斜封官』了。」
李隆基對此事自然知曉,但辛鈃卻不同了,他何曾聽過這種匪夷所思的怪事,一時聽得不住搖頭竊笑。
上官婉兒又道:「不但這樣,如果想當和尚或尼姑,只要拿出三萬錢,便可得到一份出家證明書,還可免除捐稅差役。至今賣出的官職,已計有數千人了。
所以說,只要我把任命狀交給中書省,楊公子這殿中少監一職,還有什麼問題。「
辛鈃聽後,笑道:「瞧來你也發了不少『斜封財』了?」
上官婉兒也不以為忤,說道:「我若不這樣做,韋皇后會放過我嗎!相信她第一個就拿我開刀。」
這次辛鈃終於能進入皇宮,轉眼半個月過去,他雖有照妖鏡在身,但始終找不到羅叉夜姬的所在。
辛鈃又那會想到,其實他和羅叉夜姬早已照過面,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直將他蒙在鼓裡而已。
殿中少監是從四品上的官兒,掌管宮內多個單位,如奉膳局、奉醫局、奉冕局、奉扆局、奉駕局、奉輿局等。因他初入宮闈,難免處處出錯,幸好上級知道他是上官婉兒的人,致不敢為難他,仍不時在旁指點。
這日,辛鈃剛從殿中內省出來,正打算回家,走到離拾翠殿不遠處,忽見有兩個太監迎面走來,神色惶惶,不時東觀西望,一看見辛鈃走近,忙即垂頭而避。
辛鈃頓感奇怪,凝眼望去,見那二人身橫體健,其中一人面帶倦容,而另一人卻鬚根浮現,殊不像閹人模樣,心裡便有幾分疑惑,喝道:「你們兩個給我停住。」
二人一聽,登時嚇得臉無人色,乞乞縮縮起來。辛鈃更肯定這些人有古怪,當即問道:「你們在哪位內侍監辦事?」兩人啞然相對,竟然無法出聲。
辛鈃明知二人有點不妥,只是初來乍到,也不敢過分,喝道:「你們究竟是什麼東西,膽敢在我跟前裝聾作啞!」
便在這時,一個年輕太監匆匆走來,高聲喝道:「你們兩個呆在這裡作甚,還不趕快離去。」轉眼已來到眾人身前,揮手催促二人離去。
辛鈃瞪大眼睛望住那人,忙道:「你怎能就……就這樣放他們走。」
那年輕太監一把拉過他,湊近他耳旁道:「少監且先放了他們,我再慢慢與你解釋。」
辛鈃剛進宮不久,很多宮中事情還不很清楚,聽見他這樣說,便知其中另有原因,只好放了他們。二人連聲多謝,夾著尾巴急步離去。
那年輕太監待他們走遠,望了一下辛鈃,問道:「若我沒有猜錯,少監是剛來宮裡辦事了?」
辛鈃點了點頭,說道:「確是,我進宮才半個月。是了,剛才那兩個人,我懷疑他們不是太監,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見那太監四下望了一眼,見四周無人,才低聲道:「免得你惹禍上身,我只好冒著大險和你說,但這事你千萬不要在外亂說,一個不好,讓人在背後告上一狀,你我這顆吃飯傢伙,非要搬家不可。」
辛鈃伸伸舌頭,笑道:「有這樣嚴重?」
那太監道:「怎麼不嚴重,這可不是說笑呀!你知道那二人是誰嗎,他們本身是慈恩寺的和尚,他們裝成太監混進宮來,就是來服侍皇后和安樂公主,明白了沒有。」
辛鈃笑道:「宮中太監多的是,為什麼要和尚……」說到這裡,登時恍然,忙掩住嘴巴,愕然道:「莫非他們……他們是……」
那太監點頭一笑,道:「總算明白過來了,這種見不得光的事,誰敢亂說一聲。要是你剛才把那二人抓了,事情必定弄大,面子攸關,皇上會放過你嗎,就算皇上肯放你一馬,皇后也不會饒你!若不是我見你一派正氣,我才不會多事干預。」
原來武三思死後,韋後立時失了個情夫,安樂公主李裹兒亦失了個老公,一時按捺不住,便弄了幾個年輕健壯的和尚到宮裡來,為了遮人耳目,就將這些和尚扮作太監,終日留在宮中淫樂,外人自然難以發覺。
而今日這兩個和尚,一個因寺中有事,一個因近日身體有恙,床上威風大減,經韋皇后恩准離開,不意竟撞在辛鈃手中。
辛鈃聽了那太監的說話,不禁暗自一笑,心想:「皇帝、皇后又怎樣,我才不怕他們呢,諒他們也沒本事動我一根頭毛。」他心裡雖然這樣說,口裡卻連聲多謝,接著問道:「幸好有老兄提點,若不是要闖出大禍來了。在下姓楊,不知老兄如何稱呼?」
那太監道:「我叫高力士,現任宮闈丞之職,剛派在皇后身邊辦事,所以才這樣清楚。我見楊少監你年紀輕輕,便做了個四品官兒,可真不簡單呢。」
辛鈃雖然和高力士相識不久,卻見他豪爽不羈,意氣相投,對他不由產生好感,笑道:「高大哥,不妨與你說,我這個殿中少監,雖不是用金錢買來,但都是有賴他人之力得來的,實在慚愧得很。」
力士笑道:「這個也是沒法子的,說句老實話,現在這個勢頭,即令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要堂堂正正考個七品官,恐怕也非易事。我自小在宮裡長大,什麼東西沒見過,朝廷上那些王侯將相,又有多少個是宏儒碩學之士,還不是裙帶相動,阿諛諂媚得來的。」
辛鈃也找不到說話回答他,只是唯唯點頭。念頭一轉,忽地想起李隆基來,暗道:「這等亂七八糟的事情,不知老哥知不知道?左右無事,倒不如現在就去告訴他。」便向高力士問道:「高大哥,我初到這裡,人地兩疏,有一事請兄台指教。」
力士道:「說什麼客氣話,儘管說出來就是。」
辛鈃道:「我要到衛尉寺找一位朋友,想請高大哥指點指點路徑。」
力士問道:「楊少監有朋交在衛尉寺辦事嗎?不知是哪一位呢?」
辛鈃笑道:「他是我的八拜兄弟,現任衛尉少卿,名叫李隆基。」
力士一聽,登時大喜:「原來你……你是隆基的兄弟,那實在太好了,我馬上同你去找他,這邊走。」
辛鈃笑道:「你也認識我大哥?」
力士喜道:「何只認識,我和隆基已相識近十年了,後來他去了潞州,已多年沒見面了,直到隆基回來才得重聚。啊!是了,少監你是姓楊,莫非你就是關中楊門的二公子?」
辛鈃愕然道:「你……你怎知道?」
力士道:「隆基和我無事不談,我又怎會不知。」二人一面走,高力士一面說他和李隆基認識的經過。
話說高力士,原來並非姓高,他是唐代潘州刺史的後代,原名馮元一,他生下來胸前便有七顆黑痣,卻不知是主禍還是主福!後來他父親給人誣陷,馮家被抄,父親死在獄中,便連屍首也沒有了。
力士的母親領著三個孩子流浪街頭,好不容易,才找到潘州城外的一座草屋安身。潘州地曠人稀,百姓一貧如洗,賣兒賣女幾成時俗。賣出的女子,經調教後多轉賣到北方為娼為婢。男孩子則大多被閹割,賣到宮裡當太監,或是賣給富家當奴僕。
潘州這地方實在窮狠了,久而久之,閹兒竟成了潘州的特產。
說到高力士母親,本是出身名門,嫁到馮家,丈夫雖是個從八品的小官,但公公是刺史,在嶺南也算得上第一大家,沒想禍從天降,為了三個兒女,賣得的賣,也維持不了幾天便揭不開鍋了,沒法子了,只好取出唯一的金鐲子來,打算變賣掉。
力士當時年紀雖稚,卻甚懂事情,牽著母親的手道:「娘,金鐲子是咱家的傳家寶,萬萬不能賣。請娘就把我給賣了吧,好讓娘、哥哥、妹妹能活下去。」
母親一把將他拽到懷裡,哽咽道:「我的好兒子……」
他母親實在捨不得,想到若賣女兒,必淪落為娼,而兩個兒子,大兒子呆板,為人奴僕少不得多挨打罵,小兒子機靈聰穎,是她最疼愛的,又怎捨得賣去,真個手心手背都是肉,割那一塊都痛啊!
力士跪下地來,哭著求道:「娘就賣了我吧,咱家還有哥哥妹妹,馮家是不會斷根的。再說,孩兒會照顧自己。」這一番說話,根本不像出自一個十歲孩子的口,使母親更加難過,又怎捨得。
一日,有人告訴他母親,客棧裡來了一個行商,據說要買一個兒子,因妻子不育,年老無子,想買個兒子繼承香火,只要孩子模樣好,價錢是可以商量的。
母親一聽,覺得這倒是一條好出路,比買給人家當奴僕要好多了,便即趕到客棧,見了那個行商。最後談妥價錢,以八匹綢緞成交,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母子生離死別時,二人緊緊相擁,哭成一團,母親從懷裡摸出一隻小布袋道:「兒,從今以後,你就是人家的兒子了,要聽話。娘沒什麼給你,這袋子裡是從金鐲子落下的紅寶石,看到它就是看到了娘,娘只要有點法子,娘一定會來找你。」
直到母親一步三回頭,慢慢離開了客棧,力士牢牢捏著小布袋,跳著雙腳,呼天搶地的叫:「娘,娘……」直到看不見母親的影子。
待他母親走後,那行商叫他過來,吩咐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兒子,你以前的名字我不管,看你長得挺結實的,我看就叫你力士吧。」自此之後,馮元一便改名為力士,只是有名,卻沒有姓。
一天早上,那行商請來一個郎中,看去鶴髮童顏,讓人估不出他的年齡,看著力士不住地點頭:「好貨,好貨!有眼光!」走到他跟前,一把拉下他的褲子,力士大吃一驚,正待張口大叫,冷不防一團布塞入他嘴巴,接著一個黑布袋已套在他頭上。
力士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已被人抬起放在床榻上,大字似的給他們捆綁手腳。他眼睛無法看物,只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胯處冒起,兩眼一黑,便昏死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個所謂行商,卻是個人口販子,讓高士力落得個「雞」存「蛋」打的下場。接著販子將他轉賣給藥材商當家奴,專門伺侯女人洗澡。
轉眼三年過去,力士已一十三歲,他自從被閹割後,每每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雖然身材高大,儀表堂堂,卻是徒具外表,並不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曾聽人說,閹童只有到皇宮裡當太監,才可能有出頭之日。可是要怎樣才能進宮呢?力士苦苦思索,卻不得要領。
武周聖歷元年,力士終於等到機會來了,那年嶺南出了一件大事。
嶺南雖然荒僻,卻是朝廷放逐人犯之地,幾十年來,放逐至此的人數以萬計,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嶺南獠人在幕後者的策劃下,突然聚眾謀反,聲勢異常浩大。
消息傳到京城,武則天遂命李姓宗室李千里為嶺南討擊使,赴嶺南平定叛亂。李千里曾在嶺南被流放三十餘年,武則天之所以選他,也是因為他熟悉嶺南的緣故。
自從武則天上台以來,對李唐宗室大開殺誡,太子李賢、韓王李元嘉等都被賜死,諸王家族數百家或被誅戳,或被流放,李千里每想到此,總是不寒而慄。
便因為這樣,他必須討得女皇的歡心,方能安身立命。
這次到嶺南,無論勝或敗,送給女皇的貢品是不可缺少的。當李千里還未抵達嶺南時,獠人已聞風喪膽,大半潰散。他幾乎兵不血刃,便把尚餘小部獠人剷除。前來迎接的瀧州刺史恭維道:「討擊使威振邊陲,毛毛獠人豈有不敗之理?」
李千里謙虛地道:「全仰皇帝天威。我皇君臨天下,四夷臣服,獠人謀反,簡直自取滅亡。」瀧州刺史熱情地為討擊使洗塵,並挽留他稍住時日。
在嶺南期間,李千里拜訪了不少京城故舊,又談及為皇上的貢品而犯愁,其中一人道:「當今皇上喜好男色,不如在這裡覓個私白回去,這可是嶺南的特產啊!」
李千里在嶺南多年,自然知道私白就是閹童。那人又道:「大人,我近日買了一個私白,可說人見人愛,絕對是嶺南的珍品。李千里聽見,登時動容,著他明兒帶來看看。
次日,力士終於和李千里見面,他第一眼看見,心中已暗暗稱讚,便和顏悅色地問他多大,因何要淨身。
力士簡要地敘述了自己的身世。李千里聽了後,大為愕然,半晌說不出話來。當年他流放嶺南,也曾受過力士的祖父馮智玳照顧,還一起切磋過武藝。一想及此,不禁暗暗歎息,正是:「白衣蒼狗多翻覆,滄海桑田幾變更。」,一代名將之後,如今竟淪落為閹童,李千里心裡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