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吹過,書桌上幾支燃的只剩下半截的殘燭,正在閃爍不定的飄搖。呂溫侯直挺挺的躺在地板上,慘白的面容扭曲著,死魚般凸起眼珠正瞪著門口的方向,帶著無法形容的恐懼之意!
任東傑倒抽了口涼氣,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個時辰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現在卻已變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屍!
桃花夫人察覺他神色不對,驚疑不定的道:「怎麼了?」
走上前來,一眼見到了地下的屍首,嚇得花容失色的尖叫起來。
任東傑反應極快,及時的伸手掩住了她的口脣,壓低嗓音道:「禁聲!我們先在庭院裡搜一搜,說不定殺人者仍在此間!」
桃花夫人嬌軀發顫,竭力的平穩著呼吸,強自鎮靜的點了點頭。
兩人放輕腳步,悄沒聲息的掠了出去,警惕的向四下裡觀望著。但見庭院中樹影幽幽,花香陣陣,放眼所及儘是亭台樓謝,哪裡還有半個人影?
任東傑不死心,沿著牆角仔細的逡巡著,把整個別院都搜索了一遍。很快給他發現,四鐵衛也已慘遭毒手,盡數伏屍在離大門不遠的石板路上,全都是被人以重手法擊碎頭骨而亡。
然而除此之外,卻並無其他發現了,看來行兇之人早已離開。任東傑在確定了這一點後,只得返回呂溫侯被害的書房。
桃花夫人緊跟在他的身後,臉上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顫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究竟是誰殺了他們?」
任東傑不答,只顧留神打量著整間書房,極其冷靜的檢視著屋子裡的一切。
只見房間的正中擺著張檀木製成的書桌,呂溫侯的屍體就在桌腳下,喉管不知是被什麼利器切斷的,暗褐色的血跡流的滿地都是,給人觸目驚心的感覺。
屍體的旁邊,是一把斜斜翻倒的太師椅,看來他是在騰身從椅中躍起時,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搏殺的。不但一招致命,連呼喊聲都沒有機會發出來!
書桌的前方,還擺放著另外一張椅子,鋪著層溫暖的軟墊。左側相距兩尺遠的地面上,則是個傾覆的托盤,數十片碎裂的瓷器散落在周圍,一看就知道是茶杯的碎片。
從方位上判斷,這個盛放著茶杯的托盤,不可能是呂溫侯砸落的。那麼十之八九就是行兇者干的了,此人坐在呂溫侯對面的椅子上,和他隔著一張書桌,大概被什麼事情激起了怒火,憤然下隨手摔掉了茶盤。
但是呂溫侯既然在書房裡會客,又用茶水招待,可見來者必然和他認識。而一向寸步不離保護他的四鐵衛,竟然不是死在同一個地方,很有可能是被他有意遣開的。這樣說來,呂溫侯和此人相會,要談的肯定是件極機密的大事,所以連貼身的護衛也要瞞著。
不過,雙方既然認識,又在商議大計,為什麼會突然翻臉殺人呢?這次行兇,到底是事先預謀好的,還是臨時起意動了殺機?
任東傑沉吟著,慢慢的在房間裡踱了幾個圈子。他一邊開動腦筋飛快的思索,一邊用那雙明亮的眼睛認真的觀察,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地方。
「今晚來到這間書房的客人,最少也有三個!」
他突然開了口,聲音裡滿是自信。
桃花夫人愕然道:「你怎麼知道?」
任東傑莫測高深的一笑,繼續道:「一個人練有深厚的掌上功夫,但是才剛剛出道未久﹔一個人渾身打扮的髒兮兮的,比我現在的樣子還要不堪﹔還有一個是女人,在他們之中的地位卻最高。」
桃花夫人更加驚訝,不解的道:「你又沒有親眼見到,怎能如此肯定?」
任東傑神色從容,蠻有把握的道:「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是卻可以從現場遺留的痕跡上分析出來。」
他頓了頓,指著書房的兩扇門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門後的那根橫栓?那可是熟銅製成的,非常結實,但是末端的一小段卻被扭彎了。」
桃花夫人依言俯身,在那橫栓上望了兩眼,咦了一聲道:「確實如此,可這又說明瞭什麼呢?」
任東傑沉聲道:「橫栓不會自己彎的,必然是被人用手掌扭成這樣的,這個人的掌上功夫可想而知,起碼也有二十年以上的火候!」
桃花夫人道:「不過,他扭彎這橫栓做什麼?是想用武功來示威嗎?」
任東傑搖頭道:「他若想示威,就應該將橫栓抽出來,從中間拗成兩段才是。我猜想此人自入房以後,一直都站在門後負手而立,只因心情十分緊張,才不知不覺將橫栓的末梢扭彎了一截。」
桃花夫人頓悟道:「所以你才說,此人出道江湖的時間不長。因為老手在殺人之前,是絕不會這樣緊張的。」
任東傑微笑道:「不錯,他站在門邊,八成是為了防止呂溫侯逃走。而另外一個邋遢之人,則堵住了那一頭的窗戶,書房的兩個出口就此全部被睏死。」
桃花夫人奇怪的道:「你又怎麼知道另一人在窗邊,而且還能肯定他身上不乾淨?」
任東傑道:「你瞧瞧窗戶下面,牆壁上有淤泥和污物的擦痕,以及小彪個鞋印﹔附近的地面上還鋪著一層塵土,顯然是有個渾身骯髒之人曾經靠在窗邊過,而且姿勢相當的放鬆。這個人一定是經常幹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心態也保持的相當平穩。「桃花夫人聽得不住點頭,美麗的眼睛轉了轉,咬著嘴脣道:「這兩個人的身份想必較低,因此負責堵住出口。坐在書桌前談話的人才是主角,這一點我已明白了,可是,你又怎麼知道她是女人呢?」
任東傑彎下腰,從椅腳下那堆四分五裂的茶杯中,掂起了一塊較大的殘片,揮手將它擲向桃花夫人,隨口道:「你自己看吧。」
桃花夫人以袖遮手,小心翼翼的接住了殘片,只看了一眼就恍然大悟──那顯然是一塊茶杯邊緣部份的殘片,上面赫然留著個淡淡的胭脂脣印,小巧的像是片嬌艷的花瓣。
她抬起頭來,眸子裡滿是欽佩之色,由衷道:「想不到任公子如此心細如髮,任何線索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唔,除了這些,你還看出了什麼嗎?」
任東傑聳了聳肩道:「可惜我對驗屍沒有什麼研究,不然倒是可以分析出更多的結論來,眼下只能粗略的檢查一下了!」
他蹲低身子,捏了捏呂溫侯屍首的肌肉,又嘗試著提起垂在地上的右臂,沉吟道:「從屍體的殭硬程度來判斷,侯爺死了至少也有兩個時辰……」
桃花夫人低呼道:「兩個時辰之前,差不多是子夜時分哩!那時候正是我們……」
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不自禁的流露出嫵媚之態。
任東傑苦笑道:「是啊,那時候我們正在縱情享樂,剛好到了最振奮的關頭。本來就不會去留意週遭的環境,加上書房和臥室有好一段距離,賓主雙方又都刻意的壓低聲響,因此完全沒有驚動我們這對快活的野鴛鴦。」
桃花夫人「撲哧」一笑,忽然又皺起眉頭,迷惑的道:「可侯爺為什麼不呼救呢?只要他放聲一喊,不但四鐵衛會即刻趕到支援,就連你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吧!難道他一直沒察覺對方動了殺意,是突然遭到暗算而死的嗎?」
任東傑斷然道:「不,從對方發怒摔杯起,溫候就必然已有了戒備。他不呼救,可能是知道對方的武功太高,一招就足以取他的性命。如果不驚動他人,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若貿然呼救卻反而會使矛盾急劇激化,迫使對方驟下殺手!」
桃花夫人笑容逝去,臉上現出懼意,結結巴巴的道:「這世上……真有人能一招就殺了他?侯爺的武功我清楚,已可算的上是江湖上准一流的身手了,那麼這個下手之人豈非……豈非……」
任東傑默然不語,目中卻也隱隱露出駭異。他暗自盤算,如果是自己要殺呂溫侯,最少也要用五招!難道今晚來的人,武功竟已達到奇樂宮宮主﹑赤焰教魔君那種絕頂高手的境界嗎?還是說……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驀地跳了起來,失聲道:「不,不對!事實並非這樣。」
桃花夫人嚇了一跳,隨即驚喜的道:「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任東傑深深的吸了口氣,一字一句的道:「這書房裡還有一個人!今晚的來客不是三個,是四個!」
他的眼睛在發著光,胸有成竹的道:「只有兩人夾擊,聯手的威力才會這樣巨大。其中一個人用氣勢壓住呂溫侯,吸引了他大部份的注意,另一個人才能順利的一擊成功!」
桃花夫人猛醒道:「有道理,這第四個人想必是站在椅子旁邊的!但親自割斷侯爺喉管的卻不知是他,還是那個坐在椅子上的女人?」
任東傑歎息一聲,喃喃道:「這個人自進屋以來,竟沒有留下半點痕跡,險些使我看走了眼。不管此人是男是女,都必然不是個簡單的腳色!」
桃花夫人抿嘴笑道:「但他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任公子的法眼,你豈不是比他更厲害嗎?」
任東傑出了一會兒神,淡淡道:「夫人莫要再恭維我了,還是好好想一想,行兇之人的身份來歷才是正經。」
桃花夫人懶懶的道:「想什麼?我和呂溫侯相識不過半年,彼此之間瞭解的並不深呢。他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幹嘛要費盡心機替他尋找兇手?」
任東傑沒好氣的道:「一夜夫妻百日恩,難道你就半點也不念舊情?」
桃花夫人吃吃媚笑,嗲聲嗲氣的道:「人一走茶就涼,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嘛,再說,有了你這個新歡,還老念叨著舊情做什麼呢?」
她說的十分坦然,心情像是也輕鬆了不少,再沒有剛看見屍首時的驚懼害怕了。說著說著,一個豐滿柔軟的嬌軀就故意貼向任東傑,高聳的雙乳獻媚般挨擦著他的身子,美眸裡又漾開那股濃的化不開的春意。
任東傑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如果不是時辰不對,地點也不對,他真想立刻將這風騷入骨的蕩婦剝的精光,然後壓在身下就地正法掉,給自己的寶貝命根子再開一次大餐。
他正想說上幾句調笑的話,討些口舌上的便宜,突然目光一瞥,像是無意中見到了什麼古怪事物似的,口中低低的「咦」了一聲。
桃花夫人立時察覺,眨著眼道:「怎麼,你又有什麼新發現嗎?」
任東傑緩緩點頭,沉聲道:「你看看這張書桌,上面的擺設是不是有些奇怪呢?」
桃花夫人趨前細看,只見書桌上除了文房四寶﹑裁紙用的小刀這些必備物品外,左下角還放著一管塞滿了煙絲的旱煙袋,一個晶瑩光潤的書籤,還有一朵剛剛摘下來的﹑還沒有凋謝的殘菊,成品字形的疊成一堆。
「你是說這三樣東西嗎?」
桃花夫人搖了搖頭,不以為然的道,「雖然它們這樣放在一起,看上去是有些不協調,可未必就有特殊的用意。或許是溫候當時的心情緊張紛亂,一直在不自覺的擺弄手邊東西的緣故。」
任東傑道:「如果是不自覺的隨手擺弄,絕不會如此涇渭分明的,單獨把這三樣事物放在一邊!這分明是溫候處心積慮留下的一條線索,想要用來做出某種暗示。」
桃花夫人似信不信,妙目重新注視了過去,喃喃道:「這三件東西風馬牛不相及,到底在暗示什麼呢?簡直是莫名其妙!這種線索真讓人傷腦筋。」
「沒有那麼難猜吧?在我看來就相當簡單!」
任東傑笑了笑,不慌不忙的道:「有『煙』又有『花』,這不明擺著是『煙花女子』的意思嗎?即是說來客中的那個女子,很有可能是身在風塵。」
桃花夫人明眸一亮,喜上眉梢的道:「對,一定是這樣!」
停頓了一下,忽然又懊惱的道:「不過單是在本城裡,煙花女子就有成百上千,卻去哪裡尋找兇手呢?還有那書籤又表示了什麼?」
任東傑沉吟著,用揣測的語氣道:「這書籤是用上好的碧玉彫成的,參與行兇的這個煙花女子,莫非和」玉「有什麼關係不成……」
桃花夫人聽到這裡,嬌軀忽然一震,失聲道:「啊,難道是她?」
任東傑動容道:「誰?你說的是誰?」
「玉玲瓏!」
桃花夫人脫口而出的叫道,嗓音已然有些發顫。
任東傑目光閃動,追問道:「玉玲瓏是誰?」
「你不知道嗎?」
桃花夫人的表情變的有些異樣,像是有些自慚,又像是有些嫉妒,咬著嘴脣道:「玉玲瓏就是目前全城最有名的當紅名妓,怡春院的頭牌姑娘!她來到這裡不過短短數月,可是她的艷名卻已家喻戶曉,據說已經迷住了城裡至少一半男人的心!」
任東傑失笑道:「真的還是假的?只是區區一個風塵女子罷了,沒有這麼誇張吧?」
桃花夫人橫了他一眼,嗔道:「你以為她是那種人盡可夫,只要有錢就可以嫖到的等閒貨色嗎?告訴你,她的架子可是大的很哩,輕易不肯見客。多少公爵王孫﹑高官巨富散盡了千金,卻還買不到她的凝眸一笑。」
任東傑大感興趣,瞇著眼若有所思的道:「那也許是因為,她想要的並不是錢財……」
桃花夫人又咬了下嘴脣,沒好氣的道:「你是不是也想找她,去碰碰運氣?」
任東傑微笑,反問道:「你說呢?」
「我不准你去!」
桃花夫人陡然叫了起來,撲上來摟住任東傑的脖子,撒嬌道,「你是我一個人的,那麼銷魂的滋味,人家天天都要嘛,不許你把我拋在一邊。」
任東傑忍不住伸出手,在她成熟動人的嬌軀上逡巡著,嘴裡笑道:「放心吧,我最近精力充沛的很,不會冷落夫人的……」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突然頓住了,臉色微微一變。桃花夫人並未發覺,軟綿綿的靠在他身上,正想去觸那昂揚雄偉之物,卻被他揮手制止了。
「你聽!」
任東傑壓低嗓音,輕聲道,「有很多人進了庭院,正朝這個方向走來。」
桃花夫人身子一顫,立刻從情慾中驚醒,側耳細細聽去。寂靜的夜色中,果真傳來了一陣陣輕微而有序的腳步聲,片刻後就到了近處。
「這些人是什麼路數?」
桃花夫人駭然道,「莫非是兇手去而復回,召集了許多人來,想一併殺掉我們兩個滅口?」
任東傑呼的一口氣吹熄了蠟燭,整個書房霎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反身竄到窗戶邊,向窗外望了一眼,隨即又退了回來。
「不是兇手,是衙門裡的捕快!」
他淡淡道,「一共不下二十人,個個全副武裝,看樣子是來捉人的哩!」
桃花夫人跺腳道,「兇手早就離開了,他們來捉誰?難不成是……是……」
任東傑鎮靜自若的道:「除了夫人和在下,還能是誰?兇手當時故意不驚擾你我二人,就是想要我們倆來頂缸。」
就在這時,數十道耀眼奪目的火光,突然在窗外亮了起來!顯然是捕快們一齊燃著了火把,將整個庭院照耀的亮如白晝!
桃花夫人十分焦急,失色道:「這可怎麼好?」
任東傑當機立斷,悄聲道:「我這就衝出去,把他們全都吸引開,夫人就可以趁亂逃走了。」
桃花夫人遲疑道:「但是……」
任東傑截斷了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沒工夫再猶豫了!等一下我會纏住他們當中帶頭的好手,剩下的捕快料想不足畏懼,絕不可能追上你的輕功!」
他揮袖一拂,將地上散落的茶杯碎片盡數捲入袖中。心念轉動之間,倏地伸手在書桌上擾亂了幾下,現場頓時被破壞無遺。
桃花夫人眼睜睜看著,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能叮囑道:「你……千萬要小心!」
任東傑洒然一笑,身形突然縱起,猛地撞破窗戶飛了出去!
「喀嚓嚓」幾聲響,碎裂的木屑上下翻飛,他整個人化作一道矯健的黑影,眨眼間就掠到了庭院上。
周圍霎時傳來了呼喝聲,此起彼伏的響成一片。十多個身形剽悍的捕快,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奔了過來。
他們清一色的黑衣勁裝,手中揮舞著明晃晃的火把,腳下的步伐甚是迅速,意圖在最短的時間內形成包圍圈!
任東傑不但不避,反而迎面衝向人群最多的地方。同時雙手齊揚,將袖中的碎瓷片連珠箭般擲了出去!
只聽「啊呀」的驚呼聲不絕於耳,一塊塊碎瓷片就似長了眼睛一樣,準確的擊中了捕快們的手腕。火把紛紛的應聲跌落在地,滾動了兩下後就熄滅了。
庭院裡霎時又黯淡了下去,只剩下寥寥數點火光還在閃爍。五六個身手敏捷的捕快卻已奔到了身邊,掌中的水火棍發出呼呼的風響,齊刷刷的沿著腿骨掃來!
這正是捕快拿人最常用的方法,只要敲裂了一個人的膝蓋,那麼他就算跑的比兔子還快,都逃不出天羅地網了。
只可惜這次他們要捉的人並不是兔子!即使是真正的兔子,速度也不會有他這麼快!
呼的一聲,捕快們只覺眼前一花,這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就消失了。等他們回過神來,對方竟然已經掠到了數丈開外!
剩下的捕快忙一擁而上,各自舞動水火棍攔截。但任東傑的身法快的不可思議,在夜色的掩護下東奔西竄﹑躍高伏低,根本無人能欺到他身週三尺之內。
眼看他就要逸出包圍,驀地,一聲怒吼在身後響起,嗓音洪亮而渾厚,蓋住了現場所有的響聲。
任東傑右臂一振,殘餘的碎瓷片疾如流星般射出,將最後幾支火把打滅。百忙中回頭一看,對面的高牆上站著三個高矮不同的人影,全都是六扇門的公人打扮。
「大膽賊子,還敢負隅頑抗!」
暴喝聲中,分立左右的兩條漢子一齊縱身撲來,在半空中不約而同的亮出了兵刃,一柄是沉甸甸的狼牙棒,一支卻是金燦燦的神龍鞭!
棒勢沉重,鞭走輕靈,一上一下的襲向任東傑的要害。
這兩個人的武功,明顯比那些捕快高出了好幾倍,已經達到了江湖好手的境界。
可是在任東傑眼裡,這樣的招數還不能對他造成怎樣的威脅。事實上,他關注的並不是這兩個動手的傢伙,而是那個一直佇立在牆頭的玄衣人。
夜風呼嘯著吹來,玄衣人頂戴竹笠,瘦削而高挺的身形凝立不動,給人一種凜然清冷的感覺。面貌被竹笠遮住大半,兩隻眼睛裡射出冷電似的光芒,凌厲的打量著任東傑。
這時庭院裡已再沒有火把,四周的環境相當的昏暗,只能借助月光來分辨彼此的招數。二十多個捕快雖然已圍了上來,可是功夫低微的他們又哪裡幫的上忙呢?反而縛手縛腳的添了不少亂子。
眼見眾人擒不下強敵,玄衣人跺了跺腳,忽然反手一揮,就有一道匹練般的刀光倏地亮起,映照出了她目中的怒色!
弧形刀!
任東傑心中一凜,知道能將這種刀運用自如的人,絕對是個武林中罕見的高手!因為弧度越彎的刀,練起來就越是困難!
而這把刀的弧度,彎的就像是此刻天邊懸掛的那一輪殘月!刀光揮出來的時候,角度也是圓弧形的,招式令人眼花繚亂,根本無法判斷它會劈向什麼地方。
只在一剎那間,任東傑驟然壓力倍增,竟是幾乎透不過氣來。這個人的刀法又快又準,每一招都乾脆俐落,完全沒有拖泥帶水的破綻!
他暗暗叫苦,可又不想當真施展重手對付這些吃公門飯的人,只好避其鋒芒且戰且退。幸好對方似乎也有意將他生擒活捉,刀鋒下還算留了三分餘地,只專對他的四肢下手!
「呔!賊子速速投降,還能饒你一命!否則就不客氣了!」
洪亮的喝聲又起,也不知是那兩個漢子中的誰發出的。這句話說完,弧形刀又已劈出了十一招!
好快的刀!好狠的刀!
任東傑接一招,退一步,不到片刻就已退到了庭院的死角里。他的形勢儘管越來越不妙,心裡頭卻反而鬆了一口氣。
──桃花夫人終於趁著場上的混亂,成功的從書房裡溜出來了。而且她施展輕功掠出院子的時候,沒有被任何一個人發覺!
「總算沒有白費功夫!」
任東傑如釋重負,頓時精神大振,揮手在密不透風的刀招下展開反擊!這一來頹勢馬上逆轉,雙方竟然成了平分秋色的局面。
再拆了數招,任東傑突然一聲清嘯,雙手快如閃電般探出,倏地在那兩個漢子的肘關節處一切!兩人只覺右臂全麻,兵刃已被奪了過去!
與此同時,玄衣人的刀尖也刺到了任東傑的肋下,將他的衣裳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這一刀只要再向前送上三分,就會在他身上多添一處永久的疤痕!
任東傑全然不懼,長笑聲中,右手將狼牙棒舞成了一團旋風,當者披靡,轉眼間已有七八根水火棍被硬生生砸斷!
捕快們紛紛驚呼退避,原本合攏的包圍圈立刻撕開了一個窟窿!
「失陪了!」
他逼著假嗓子怪聲怪氣的喊了一句,隨手擲出狼牙棒,身形動如脫兔般掠了出去,衝到對面的高牆下足尖一點,人已輕飄飄的躍到了半空中。
突然耳邊響起一聲清叱,腦後風聲颯然,圓弧般的刀光居然如影隨形的追到,毫不留情的斬向他的肩背!原來這玄衣人不僅刀法精湛,輕功也是一等一的高明!
任東傑這才真的大吃一驚,危急中不及多想,掌中的神龍鞭迅疾無倫的揮出,準確的迎向劈來的刀鋒!
「噹」的一響,玄衣人掌中的弧形刀霎時被震脫手,而神龍鞭也在同一剎那斷為兩截!
半截鞭梢餘勢未衰,恰好掠過玄衣人的腦際,把竹笠擊的遠遠飛了開去。一頭緞子般烏黑光亮的秀髮刷的灑落下來,就像是天地間突然傾洩下的瀑布!
這個差一點要了自己命的玄衣捕頭,竟然是個長髮已達腰際﹑身段勻稱的年輕少女!
任東傑只看的目瞪口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已經是他在短短的片刻間,第三次吃驚了,程度一次比一次厲害!
黯淡的月光下,這少女的面容無法看的清楚,只能瞥見她有一雙非常閃亮有神的大眼睛,亮的就像是天邊最耀眼的兩顆明星!
不過此刻,這雙美麗的眼睛裡卻滿含著憤怒,狠狠的瞪著任東傑,陡然間又發出一聲怒叱,整個嬌軀疾撲了過來,就像是一頭動作敏捷的雌豹!
任東傑回過神來,連忙閃身躲避。但少女卻不肯放過他,在空中柳腰一折,雙腿鴛鴦連鐶的踢出,瞬息之間已接連踢出了八下!
這八招全都是對準胸腹要害踢出的,兩條腿筆直而修長的曲線也因此完全展露!即使是閱女無數的任東傑,都很少見過這麼結實,這麼勻稱,這麼迷人的一雙長腿!
他甚至不用看都可以感受到,這兩條大腿上的肌肉,正在輕輕的顫動,那絕對是一種充滿青春氣息的﹑健康而又活力十足的顫動。
如果能被這樣一雙結實有勁的美腿,用力夾住自己的腰部,那種感覺不知會是怎樣的刺激?怎樣的銷魂?
這樣的想法,只要是個正常的男人,都會自然而然的產生。可惜的是,這雙腿目前帶給任東傑的卻絕不是刺激,更不是銷魂,而是隨時都能致人死命的危機!
屁股上突然傳來兩下劇痛,他還沒有嘗過被這雙腿勾住腰部的滋味,就先在臀部上重重的挨了兩腳,痛的他差點叫出聲來。
好在任東傑交手的經驗極其豐富,忍痛提氣,藉著這股勁道全力縱起,身形猛地拔起了四丈高,一陣風般飄過了高牆。
「這兩腿我記下了!後會有期!」
他的大笑聲遠遠的傳來,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玄衣少女落下地來,伸手抄起弧形刀,恨恨的跺著腳,好半晌才從齒間擠出聲音來,一字字道:「走著瞧,我一定會捉到你的!任何一個犯下罪行的人,都逃不脫我的手心!」
月色更加的昏暗了,可是她掌中的刀鋒卻在閃耀著奪目的銀光,映照著她點漆般烏黑的雙眸,那裡面滿是堅定的神色和強大的決心,彷彿自信世上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
正午,紅日高懸。溫暖的日頭,灑遍了這座古城的每一個角落。
繁華的城市,迎來了一天中最喧囂的時刻。大大小小的酒樓﹑店舖和茶館都已忙的不亦樂乎,點頭哈腰的夥計們跑前跑後,熱情的招呼著前來光顧的客人。
長街上擠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群,一派熱鬧繁忙的景象。
長街的彼端,就是城裡最有名的「怡春院」只要是在這個城市住過幾天的人,或許會不知道本城的父母官是誰,但絕不會不知道「怡春院」每個人都曉得,怡春院裡的姑娘,個個都是花容月貌﹑體態風流的美嬌娘。
無論你想要什麼類型的女人,只要你提得出要求,那裡面就可以找到相應的「貨色」供給。
當然,只提出要求是不行的,想要享受到這些千姿百態的美人兒,你還必須有大把大把的銀子,能夠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撒到她們身上。
這裡面的「貨源」是如此充足,幾乎每隔幾個月,就會完全更換一批新血。
而每一次新來的姑娘,都還是那樣的漂亮﹑那樣的討人歡心。
誰也不知道這麼多甘於出賣肉體的姑娘,怡春院是從哪裡源源不斷的尋獲的。
也沒有多少人真正關心這個問題,反正只要能尋歡作樂,交易的雙方皆大歡喜就行了。
這樣一個「美好」的地方,自然是城裡所有男人夢想中的天堂。這些年來他們已經相信,只要手裡有銀子,沒有哪個姑娘是到不了手的。
可是這種天真的妄想,最近卻偏偏被人擊的粉碎!
被一個令全城所有男人垂涎三尺﹑所有老婆火冒三丈,明明是青樓裡的頭號花旦,卻偏偏不肯寬衣解帶的美女擊的粉碎!
這個美女就是玉玲瓏!
「我雖然墮入風塵,可是卻絕不賣身!」
這是玉玲瓏來到怡春院的第一天,就鄭重其事發表的聲明。
「不賣身你賣什麼?莫非是來賣藝?」
有人這樣問。
「抱歉得很,小女子不管是琴瑟琵琶,還是歌舞書畫,什麼技藝都不會。」
「那麼你是來陪酒的?」
「酒我雖然會喝,可若不是我看的順眼的男人,我連一口都不會陪。」
「那你笑一笑總可吧?難道連賣笑都不會?」
問的人依然不死心。
「笑我當然會。可這也是不賣的,如果你能讓我欣賞你,別說對你笑一笑,就算把我整個人白送給你都沒關係。」
問的人只能苦笑,他實在不懂,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挑剔的風塵女子?她什麼都不肯賣,到底憑什麼在青樓裡生存?
其實答案很簡單。她憑的就是一樣──就是男人那種天生賤骨頭,越不容易到手,就越覺得心癢難熬的毛病!
有這種毛病的男人還真不少!
現在「怡春院」的大堂上,就正端然坐著十五六個客人。他們大都衣冠楚楚﹑氣派不凡,有白淨面皮的儒雅書生,有相貌堂堂的魁偉大漢,有圓腰凸肚的富商鄉紳,也有神氣活現的紈褲子弟。
這些人的身份迥然不同,年齡也相差甚大,可是來到這裡的目的卻是相同的,那就是在這大堂裡等待玉玲瓏的召見。
他們已經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很多人的臉上都已露出了明顯的不耐煩,剩下的少數人雖然故作從容,可是眼睛裡也都時不時的掠過一抹焦急之色。
儘管每個人都是一肚子的火,但誰也沒有發作,更沒有人拂袖而去,反而全都紋絲不動坐在椅子上,好像無論等待多久都在所不惜。
玉玲瓏的架子,本就是眾所周知的奇大無比,就算要你把屁股都坐爛,你也只有乖乖接受的份。
每天都有客人排成長對,希望能有機會接近她。可是最後能得到美人垂青,有幸被她召見的客人,卻只是其中寥寥幾個幸運兒。
然而即使是這些幸運兒,見面之後也不過是說說話﹑談談心而已,頂多陪伴半個時辰,就會被婉言送客,誰也沒有例外過。
每個人都清楚,想要一親芳澤,將這夢寐以求的美色得到手,關鍵就看能否把握住這短短半個時辰的良機。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只聽說客人們出盡了法寶,或軟磨﹑或硬泡﹑或死纏﹑或爛打,卻從未聽說哪個人成功過。
奇怪的是,大家的熱情非但未曾減退,反倒越發的百倍高漲起來。許多「老主顧」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嘗試,希望能憑癡情來打動芳心。
但是這種嘗試的代價,卻是相當巨大的。每一次想見玉玲瓏,都要準備一份禮物作見面禮。雖然「怡春院」的老鴇和玉玲瓏本人,都未規定禮物的價值幾何,但出於討好美人的心理,顧客們的出手都是極其大方的,一個比一個的卓闊奢侈。
每次看到顧客們捧著大小不同﹑形態各異的包裹進來,老鴇的眼裡都會笑開了花,滿臉的肥肉都在快樂的抖動。她知道那裡面盛裝的,幾乎都是價值不菲的昂貴之物,扣除必須上交和分攤的部份,剩下的就落入了自己的腰包。
尤其是今天來的這些客人,帶的包裹似乎都格外的厚﹑格外的沉,這更令她喜笑顏開的連嘴都合不攏,皺紋上精心灑抹的花粉都快掉光了。
不過當她的眼光打量過所有人後,面色卻突然一沉。大堂的角落處坐著一個懶洋洋的年輕人,兩手居然空空如也的沒帶任何東西!
「他是吃錯了藥,還是對自己太有信心?」
老鴇壓低了嗓音,不屑的道,「他若以為自己長的一表人材,玉兒就會因此而被他吸引,那才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哩!」
她這話是向身邊站著的一個隨從說的。這人身穿粗布衣裳,一副打手模樣的裝束,腰間斜斜的插著支短棒。面貌雖不驚人,雙目中卻閃爍著湛然精光。
他閉著嘴沒有說話,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兩眼則全神貫注的盯著不遠處的屋宇,那裡正是玉玲瓏會客的香閣。
如果有人妄圖不軌,想要來個霸王硬上弓,只要玉玲瓏輕呼一聲,他就會用最快的速度衝過去,一棒敲碎那個登徒子的頭顱!
數月以來,玉玲瓏只呼叫過五次!於是有五個倒霉的天靈蓋碎在了他的棒下,這五個人的武功都不弱,其中甚至包括十二連鐶塢的總瓢把子,蜀中唐門的暗器名家。
現在已沒有人敢再起意動粗,可是他──怡春院最厲害的打手「不倒門神」崔護花,卻依然忠心耿耿的盡著自己的職責,時刻也沒有放鬆過警惕之心。
老鴇還在嘮叨,喋喋不休的道:「玉兒什麼俊男好漢沒見過,早就明白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銀子才最實在。話又說回來,那傢伙空著手,不會是來攪場子的吧?」
崔護花沉默了很久才開了口,一字字道:「他不是!」
老鴇立刻鬆了口氣,她對崔護花的判斷一向十分信賴,正如她信賴自己經營妓院的頭腦──不是她想出了這個招徠顧客的新點子,那些已經快吃膩了山珍海味的饞貓們,又怎麼會如此趨之若騖,爭先恐後的把昂貴禮品送到怡春院來呢?
她相信,既然崔護花說這個年輕人不是來攪場子的,那麼他就一定不是。這一點絕不會錯的,儘管他看上去確實有些可疑。
任東傑當然不是來攪場子的。他也和大家一樣在等,等待玉玲瓏召見的機會。
只不過,他並不像其他人那樣,老老實實﹑正襟危坐的等待,個個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彷彿對怡春院裡的庸姿俗色毫不動心。
才幾個時辰不見,任東傑就像是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再也看不見昨夜的那種潦倒窘迫了。現在他已經刮乾淨了鬍渣子,身上穿的是五十兩一件的名貴袍子,腳下踏的是粉底官靴,頭髮梳的油黑發亮,看上去簡直是一個標準的花花大少。
他一個人坐在屋角,面前擺放著幾碟精緻的點心,一壺香醇的美酒,身旁居然還伴著兩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正在和他放肆的打情罵俏。
大堂裡的客人們都皺著眉,不時投來厭惡的眼光,可是他們卻完全不在乎,旁若無人的鬧得更起勁了。
「公子爺,咱們另外找個安靜的地方好不好?」
左邊坐著的那個滿頭珠翠的小姑娘開了口,紅著嫩臉輕聲道,「這裡的人太多了,無論做什麼都不方便。」
「不好!」
任東傑一口回絕了,正兒八經的道,「如果我走了,等一下誰來陪伴那位玉小姐呢?她若知道錯過了我這麼精彩的男人,一定會傷心欲絕的。」
坐在他右邊的則是個身材相當豐腴,看上去頗有風韻的美婦,滿臉都堆著職業性的笑容。她伸出一雙指甲上塗滿了鮮紅花汁的縴手,剝了顆葡萄遞到任東傑的嘴邊,拋著媚眼討好的道:「是極是極,像公子這樣丰神俊朗﹑玉樹臨風的人物,想不引人注目都很難哩,等一會兒肯定能獨佔花魁啦!」
任東傑大笑,就在她掌心裡吃掉了葡萄,順手在她身上最嬌嫩﹑最誘人﹑也最像葡萄的地方擰了一把,躊躇滿志的道:「那當然。玉小姐不選擇我還能選擇誰呢?老實說,這裡除了我之外,簡直看不出誰還有實力贏得她的芳心!」
這句話說的也不是很大聲,可是別人想不聽到都很難。聽到了以後,想要對這種荒謬自大的言論視若無睹也很難。
突聽一個聲音冷冷道:「這位朋友怕是第一次來吧?說出這樣胡吹大氣的昏話,也不怕笑歪了諸位的嘴巴?」
任東傑循聲望去。出聲的是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錦衣華帶,面貌還算英俊,可惜卻帶著點酒色不足的蒼白,神色間更是有種顯而易見的驕橫。
周圍的客人紛紛隨聲附和。其中一個形容猥瑣的瘦長漢子瞇著眼,半帶挖苦的道:「就是!連我們謝大將軍的世子,江湖上有名的『玉面劍客』謝堅,都還沒有俘獲美人的身心,誰還敢打包票說自己絕對有希望呢?」
謝堅轉頭瞪著這漢子,冷笑道:「彭兄何必妄自菲薄?看你這次帶來的包裹如此厚實,想必又蒐羅到了什麼奇珍異寶,想要在玉小姐面前好好衒耀一番吧?」
「說到奇珍異寶,只怕大多數都被謝世子的將軍府徵集去了吧?哪裡輪的到小可獻醜呢?」
姓彭的漢子呵呵一笑,語氣卻有些苦澀的道,「不過就算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玉小姐也未必看的上眼哩。」
「可不是嗎?」
坐在東首的一個斯文書生長歎一聲,喟然道,「這次小生已經把傳家之寶都帶來了,若是再次失望而歸,從此就要成為人財兩空的窮光蛋了。」
任東傑聽到這裡,不由怔了一怔,自言自語道:「這位玉小姐的眼光,倒真是人間少見的挑剔啊,看來她本人也絕非凡品……」
豐腴的美婦望著他,目中似乎泛起了一點醋意,壓低嗓音道,「公子爺莫非不知道嗎?玉小姐不單眼光挑剔,架子也不小呢。」
「你放心。有架子的女人,我已經見得多了。」
任東傑啜著酒,滿不在乎的道,「再說,我就不信她的架子真能大到哪裡去,難道還能比你的……都大嗎?」
中間那兩個字他說的很含糊,可是豐腴的美婦卻聽清楚了,整個人都吃吃笑倒在了他的懷中。
就在這時,大堂裡突然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許多人都忍不住長身站起,一雙雙眼睛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嘴裡喃喃的念叨:「來了,玉小姐總算來見客了!」
任東傑也不禁動容,舉目望去,只見大堂的另一頭打開了兩扇小門,密如細雨的珠簾垂了下來,無情的遮擋住了視線,只能隱約見到一個曼妙的身影坐在簾後。除此之外,卻什麼都看不清了。
他好奇心起,更想看看這個艷名遠播的玉玲瓏了。呂溫侯臨死前要暗示的兇手,到底是不是她呢?
只聽一個清越而動聽的聲音,自珠簾後裊裊傳來:「小女子貪睡,累各位久候了,真是抱歉之至。」
她雖然說的是「抱歉」可是她的語氣之中,卻明顯連半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清脆如黃鶯出谷的聲音,也帶著與生俱來的淡漠,使人感到遙遠的不可捉摸。
眾人自然都不會和她計較,連聲說就算再多等幾個時辰也無所謂。簾後之人默然無語的聽著,直到他們的客套巴結之辭都說完了,才淡淡道:「小女子今天俗事纏身,沒有太多的餘暇,因此只能和你們當中的一位客人相見。」
大家一聽都暗叫不妙。謝堅搶著走出幾步,朝著珠簾的方向躬身一揖,恭聲道:「玉小姐明鑒,在下謝堅,自上個月有幸和小姐對坐攀談之後,一直不能忘懷于小姐的風采儀容,今次有幸得到吳道子名畫一幅,希望能將之親手相贈,並再次聆聽小姐的絕妙品評。」
簾後之人輕輕一笑,柔聲道:「吳道子的真跡尋覓不易,真是難為謝世子了,小女子由衷感激。」
聽她話中的意思,顯然是頗為動心,似乎就要指定謝堅相陪了。那姓彭的漢子著急起來,忙推開眾人晃身上前,口中叫嚷道:「玉小姐且慢決定!小可花費數萬黃金,傾盡所有才買到了這株『翡翠珊瑚樹』!特意不遠千里的帶來,還請玉小姐萬勿推辭。」
簾後之人「啊」的一聲,訝然道:「可是『珠光寶氣閣』的巧手王師父,晚年親自彫刻的那株珊瑚樹嗎?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啊!彭官人當真捨得相送嗎?」
姓彭的漢子見引起了她的關注,心中得意之極,大方的揮著手道:「紅粉贈烈士,寶物贈佳人。也只有玉小姐這樣出眾的美人,才配的上這樣價值連城的寶貝。」
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把兩句古語說的顛三倒四。簾後之人「撲哧」嬌笑,似乎又有些心喜,沉吟道:「唔,這株珊瑚樹的確是相當難得……」
話猶未了,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突然跳了出來,瞪起兩隻環眼大聲道:「『翡翠珊瑚樹』算什麼?在下獻上『血玉鳳凰』一對,還望玉小姐笑納。」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駭然。謝堅臉上變色,戟指喝道:「這『血玉鳳凰』是波斯國獻給我朝的供品,兩個月前為強賊劫去,怎麼會到了你的手中?」
大漢仰天狂笑,傲然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祁連山大盜狄龍是也!
這『血玉鳳凰』正是我率人劫走的,只為博得美人一笑,你又能拿我怎樣?「謝堅雙眉倒豎,厲聲道:「好,好!想不到祁連山群盜的二頭目如此大膽,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踏進城來。你贈送這樣的禮品,是不是想把罪責轉嫁給玉小姐呢?」
大漢伸掌在胸膛上一拍,慨然道:「只要玉小姐肯收下這份薄禮,所有的罪責都由在下一力承擔。就算現在把我捉去凌遲處死,在下也無怨無悔。」
簾後之人輕歎一聲,幽幽的道:「狄頭目慷慨豪邁,對我真是太好了。這份深情厚意,小女子該如何報答呢?」
聽她的語氣,對這殺人越貨的強賊不無好感,甚至還有些感動。謝堅又嫉妒又惱火,噌的一聲拔出長劍指向狄龍,咬牙道:「亮你的兵刃!我今日若不能將你擒下,誓不為人!」
狄龍拉開長袍,取出兩柄黑黝黝的八角銅錘,雙錘互擊,發出「砰」的巨響,嘶笑道:「行啊!我就教訓教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免得你小覷了天下英雄。」
兩人正要出招,突然眼前人影晃動,一直站在外面的崔護花倏地掠了進來,沉著臉冷冷道:「二位若要打架,就請出去放對,玉小姐這裡可是清淨之地,不容任何人騷擾。」
謝堅面露狠色,一抖手中的長劍,大聲道:「出去就出去!姓狄的,你敢跟著來嗎?」
狄龍應聲道:「有何不敢?」
大踏步就要當先走出大堂。
眼看一場慘烈殺就要上演,簾後之人卻既不勸止,也不挽留,只是平聲靜氣的道:「對不住啦。兩位要真刀實槍的交手,就只好到外面去分個高下。不過帶來的東西卻可以寄放於此,否則一不小心有個磕碰就糟了。」
別人為了她爭風吃醋,拚死拚活,可是她竟然一點也不關心他們的安危,掛念的只是他們帶來的禮品。這女人是心腸太硬,還是思想太現實?
任東傑心中一寒,目送著狄龍和謝堅遠去的背影,長長的歎了口氣。
他本不想出聲的,但簾後之人卻偏偏找上了他:「那位公子為何長歎?是在為狄頭目和謝世子擔心嗎?」
任東傑搖頭道:「不是。在下只是在為自己發愁罷了。」
「哦?」
簾後之人好奇的道,「卻不知公子在發愁什麼?可以告訴小女子嗎?」
任東傑又歎了口氣,苦笑道:「人人都準備了貴重禮物,在下卻是空手而來的,怎麼能不發愁呢?」
簾後之人彷彿怔住了,好半晌才開了口:「那也沒什麼大不了。上門都是客,有沒有準備禮品,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任東傑盯著珠簾子,譏誚的道:「真的是無足輕重嗎?」
「當然是啦,公子把我當成什麼了?」
輕柔的聲音從簾後傳來,居然略略帶上了嬌嗔:「你以為我是那種只認錢財﹑貪圖富貴的勢利女子嗎?」
任東傑笑了:「玉小姐當然不是,但在下寒酸至此,心裡總是有些不安。」
說到這裡,他突然一拍大腿,叫道:「有了,我有一樣東西,玉小姐說不定會喜歡的,就送給你作為禮物好了。」
簾後之人道:「是什麼?」
任東傑笑而不答,伸手到懷裡摸了一陣,取出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
旁邊的客人都哄笑起來。不管他們哪個人帶的禮品,價值都遠不止五百兩銀子。而且直接奉送銀票作禮物,也未免太俗氣了。
簾後之人似乎也很失望,正要轉移視線。但任東傑卻忽地拿起筷子蘸了點醬油,在銀票的背面龍飛鳳舞地劃了幾個字。
「銀票本身是拿不出手的。」
他微笑著道,「但是這上面寫的幾個字,玉小姐也許會有興趣收下來。」
簾後之人又有些好奇了:「公子寫的究竟是什麼?」
任東傑不動聲色的道:「你若想知道,為什麼不接過去看一看呢?」
他一步步的走到了小門邊,把銀票遞到珠簾附近。看他那信心滿滿的樣子,彷彿拿的是全天下最珍貴的寶物,沒有任何人可以拒絕。
簾後之人猶豫了很久,終於輕盈的飄了過來,撥開珠簾探出了一隻纖纖玉手。
手很白皙,膚色晶瑩如雪,蔥指修長而秀氣,指甲修剪的非常整齊,完全不像一般的風塵女子那樣,在指甲上塗滿了猩紅的丹蔻。
這是一隻很美麗的手,而且一看就知道,這隻手的主人必然與眾不同。
任東傑不禁怦然心動,真想握住這隻玉手親上一親,但他卻不得不強忍了下來,很君子的把銀票輕輕放到掌心上,然後眼睜睜的看著柔美的背影飄回座位。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念頭。這是一次大膽而直接的試探,要搞清楚玉玲瓏昨夜是否去過案發現場,就只有冒上這樣的風險,才有可能僥倖成功。
對方究竟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如果是的話,會不會因此露出狐狸尾巴?任東傑可是半點把握都沒有……
突然,簾後響起了極輕的一聲驚呼,接著又是「匡當」一響,有茶杯在地上跌的粉碎!
任東傑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知道自己這一步棋下對了。
果然,不到片刻,動聽的聲音就緩緩響起,傳進了大堂裡每一個人的耳朵!
「這位公子,請到小女子的閨房稍候。待小女子沐浴熏香過後,就會親身前去相陪。不到之處,還請公子見諒。」
大堂裡一片譁然。誰也想不到這個年輕人,竟真的能得到玉玲瓏的青睞。而且她說話的口氣,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婉轉,就像是面對一個身份極尊貴的客人。
任東傑不禁飄飄然,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被人像狗一樣追逐了十多天,到這一刻才算真正的把所有的窩囊一掃而光!
崔護花無聲的掠到他身前,漠無表情的道:「公子請隨我來。」
不等他回答就轉身而去。
任東傑忙跟上他的腳步,在幾十道妒忌目光的注視下,昂首挺胸的走出了大堂。
──玉玲瓏!馬上就可以見到玉玲瓏了!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呢?是口蜜腹劍的殺人兇手,還是美色無雙的迷人尤物?
他相信自己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