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媚劍 第10章 傾訴哀腸

  當蕭徑亭作蕭先生打扮提一小罈酒趕到醉香居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看來他雖走得不疾不緩,但後面趕上來侍侯的俏侍女卻是怎麼也跟不上,只好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一邊俏聲道。

  「歸爺在『香園』中等著先生。」

  「進遲兄可是來得晚了哦!」歸行負見作蕭先生打扮的蕭徑亭進來,起身相迎,朗聲說道。

  這「香園」是醉香居內置的供貴介用餐之地,是一個大約三十來畝的小園子,四個精緻的小亭閣在園中四角,中間是一小湖,湖上有四座曲橋通向園中的四個亭子。湖中置一雕漆得極其精美雅致的花坊,竟然是可以划動的。坊上有幾個美麗的女子,或在吹彈或在吟唱。客人便在亭中所置的座上,邊用精美的佳餚,邊看美人表演,很是暇意。只不過價錢之高卻令常人望而卻步,一頓下來所花之銀,足於供小戶家庭一年溫飽之用。

  「蕭兄你看坊上的姑娘們雖然身為女子,但是奏出的《西風鼓》,氣勢上一點不弱於男子啊!」蕭徑亭一進園子便注意到坊上的女子所奏的音樂,莊嚴激昂,秋風肅殺。正是反應邊關金戈鐵馬的《西風鼓》,歎道:「是啊,便是才學亦不弱於鬚眉,只可惜身為女兒身罷了。」

  蕭徑亭見亭子不大,但雕琢刻畫得十分精緻,亭內僅有一桌,卻有六名女子相陪。再看其他亭中,相陪的女子更多。四亭已坐滿了三亭,唯有一亭空著。

  二人坐定後,便有侍女陸續端上各色佳餚,歸行負迫不及待的打開蕭徑亭帶來的三斤小壇。

  「好酒!」歸行負不禁大聲喝彩,然後在壇口處閉目足足聞了好一會兒,聽見邊上女子正吃吃竊笑,方依依放下,笑道:「我幾十年來喝酒無數,無論是北方大燒還是江南清釀,甚至是西域的葡萄酒。聞之品之,多多少少都難免有點雜味,怎及這酒如此清冽芳醇,聞之便幾欲醉倒。我昨日便想,蕭兄今日帶來的定是佳釀,但不料倒卻是如此仙品。歸某此行,今日所獲最是豐厚。」

  歸行負見園中人被酒香誘得頻頻側目,得意一笑,小心翼翼倒上兩杯,舉杯邀飲。儘管蕭徑亭已經飲過多次,但那清怡甘涼得汁液倒入後,頓時清泌肺腑,而後燒向全身。如此感覺讓他每次飲酒後,回味不已,而飲時倒仿在夢中般。

  歸行負良久後才睜開閉上的雙目,臉上一片陶醉,道:「蕭兄這酒可是自己所釀,所制之精可非在酒肆中所能買到。」細品一口,又道:「倒和任府得『雪露』有一點像,但『雪露』雖也是極其難得的佳釀,卻不及這酒遠矣!」

  「不是,不瞞宗主,我是兩年前才開始飲酒的,此酒為一隱士所釀,與我交情頗深,便送了許多。宗主若是喜歡,他日便送宗主幾壇。」

  「一言為定,蕭兄待我何其厚也!」歸行負聞之頓喜上眉梢,又道:「任斷滄聽說蕭兄後,今日本欲與歸某同來,但恐蕭兄不喜,特讓我傳言,請蕭兄明日務必光臨任府,大概等下便會讓任伐逸送來請貼。他不知蕭兄府上何處,只好呆會兒送到這裡來,我們倒是要抓緊喝完這罈好酒了。」言畢長眉一斜,與蕭徑亭相視一笑,目中頗有黠意。

  「如此說來,我與卜泛舟打的那一架所收甚豐了,倒與任盟主攀上了交情。」蕭徑亭笑道,但心中對任斷滄不由得又了幾分欽佩和欣賞。如此胸懷卻也做得江南武林的領袖。

  「好酒!」一聲輕喝,雖不響亮卻讓在座諸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幾個陪席女子更是眉目一亮,異彩連連,滿臉的癡迷。

  來人白衣飄飄,面如冠玉,玉樹臨風端是貌勝子都的美男子,行走間風流瀟灑的氣勢,讓園中女子目光流連不已,正是早上與蕭徑亭一戰未成的柳含玉。此時他面帶微笑,絲毫沒有因為早上的事情而有了惱意。

  柳含玉大概識得歸行負,逕直走到席前下拜:「含玉才到金陵,聽說宗主也來了,料想宗主大概會宿在『醉香居』,特來拜會,果然見著了宗主。」二人都是江湖中出了名的風流人物,難怪認識。

  「去年蜀中一別,已是一載,今日一見,大是欣喜。這位是我初識不久的至交蕭進遲。」歸行負朝邊上女子一使眼色,她們方才從柳含玉的丰姿清醒過來,玉臉通紅,其中一個忙跑出,大概是去拿付碗筷。

  「晚輩柳含玉見過蕭先生,先生氣度如此不凡,難怪宗主一見之下,便已經成為了至交。便是晚輩也難掩懦慕。」柳含玉在蕭徑亭身上端視良久,不禁折服,而且竟有依稀見過的感覺。

  倒不是蕭徑亭刻意裝出一副飄逸如仙,湛然若神的懦沫氣度,而是他心性瀟灑,隨意舉止間配上那付懦雅俊秀的面具,那氣勢便自然出來了。

  「過獎了,我初次聽說『惜花劍』柳含玉大概是在去年,當時是在杭州,路過西湖時,聽到湖上的花船的姑娘幾乎個個都在吟唱《清平月》,婉轉動聽。一問下,竟是柳公子所作,從那時對柳公子便已神往。今日見下,如此神采,當真不負千萬佳人所賜『風流玉郎』之稱那!」蕭徑亭一席話讓得邊上的女子再也不敢直視柳含玉。柳含玉聽後只瀟灑笑笑,臉上並無得意之色。

  「公子!」一嬌嫩動聽聲音響起,全是激動與歡喜,滲上了深情而顯得如此的婉轉迴腸。蕭徑亭聽出那是『醉香居』的另一紅牌夜君依。

  夜君依雖然不若蘇莞芷那般沉魚落雁天姿國色,但也是天下難覓絕美佳麗,金陵城裡頭數一數二的名妓。由於蘇莞芷只是客居在『醉香居』,所以她走後,夜君依便成了醉香居的台柱。

  此時她正站在前去拿碗筷的那個侍女後面,千嬌百媚的俏臉上連粉黛都來不及施,想必是聽柳含玉來了,便匆忙跑來,仍嬌喘吁吁,一雙眉目直直注視柳含玉,又是驚喜,又是深情,又是幽怨。

  「我說為何夜小姐為何眉黛間總有一股化之不去的相思,原來源頭便在柳公子這。」蕭徑亭對夜君依的印象還是相當深刻的,她有一副動人的嗓子,唱的曲子圓潤幽美,婉約迷人。雖無數風流才子追之捧之,但仍不喜多言,是個出了名的冷美人,也是金陵城名妓中為數不多的處子。

  「先生好,沒想到蕭先生竟也與公子認識。」夜君依朝蕭徑亭微微一福,平時掛著淡淡輕怨的俏臉此時容光煥發,嬌軀輕挪倒柳含玉身邊,俏聲道:「讓妾身給諸位倒酒。」

  「那我們也沾了含玉的光了。」歸行負滿目憐色,請夜君依坐下,道:「我來金陵這幾日,第一次見到君依的臉上有了笑容,含玉你罪過大了。」

  柳含玉見邊上玉人含情脈脈,也不由憐愛一笑,目中卻是稍稍一陣迷惘。

  「蘇姐姐走後,先生也不待在我們這了,許多姐妹們都掛念那。」夜君依乖巧抱起罈子為席上諸人斟酒,但這三斤酒罈卻是比醉香居的小酒瓶大得多了,她一雙小手抱著竟有些吃力。柳含玉見之,伸出一手搭在壇上,清澈得酒水緩緩而下,換得佳人深情一笑。

  「剛才便已經聞到了醇怡酒的香了,現在擺在面前竟捨不得喝下了。」柳含玉話雖如此,卻是一飲而盡,閉目回味仿意猶未盡,惹得邊上得夜君依格格嬌笑,嗔他一眼,與平時默默輕愁判若兩人,見柳含玉杯中已空,又輕柔地為他倒滿。

  蕭徑亭不由和歸行負對上一眼,仿道:「人家可不管這酒又多麼寶貝,全都討好了心上人了。」但又反過來心道:「便當是用酒抵上今天早上拿你佩劍的借資吧!」

  歸行負記得夜君依方纔的話,不由問道:「蘇小姐在時,莫非蕭兄和我一樣天天都住在『醉香居』嗎?那當真是與我志同道合了。」

  「蘇小姐?便是蘇莞芷小姐嗎?她走了?」未待蕭徑亭回答,柳含玉驚問道。

  「是啊,蘇姐姐昨日才走的,公子很是失望,是不是?」夜君依口氣雖是醋味十足,但美目中全是撒嬌,並未太計較。但柳含玉看在眼中,卻是馬上轉開的目光,投到面前的酒杯上。儘管神色極是自然,但是蕭徑亭還是看出他眼神的那一躲,躲開夜君依神情的目光。

  柳含玉微微一笑,但俊美的臉上還是微微透出一些失望,道:「我這幾年行走天下,蘇小姐才名艷名傾蓋天下。在無數風流俊才口中的傾慕中,讓我不得不有了嚮往,本以為這次來能與佳人一晤那。」柳含玉如潭春水般的眸子中閃過極其不凡、自信的神色。幾年來,他縱意花叢,自然有了征服美人的自傲。

  但蕭徑亭卻是心中一歎,方才夜君依已經說過了蘇莞芷離開的消息,柳含玉卻未聽見,他那時候大概在理心中紛亂的情絲吧!之前他走馬章台,處處留情,惹了一身的情債。而此時美人的傾心卻成為了一種負擔,雖然夜君依這等佳人如此動人無比。蕭徑亭心中不由暗奇:「那位公主到底何許人也,竟讓風流多情的『惜花劍』放著深情美人在一邊含情脈脈望他,自己卻正襟危坐,不敢再惹絲毫的情絲,倒可惜了夜君依這等深情可貴的美人了。」

  歸行負眼中也微微閃過一絲詫異,霎間即逝。道:「便是蘇小姐在時,歸某也不得一見!倒是蕭兄好艷福,得以美人天天相伴。」其實不光時歸行負,連蕭徑亭心中亦是感到奇怪,按理說,蘇莞芷斷不會不給歸行負這等人物面子的,幾日相處下來,蕭徑亭發現蘇莞芷雖是頗有傲骨,但為人處世卻也是非常了得的。

  「哦?」柳含玉目中輕輕一閃,道:「可惜我這次作了首曲子,尚想與蘇小姐琴簫合奏,可惜!可惜!」冠玉般的面上亦全是遺憾,歎道:「此曲耗我心血甚多,專門為蘇小姐所作,若與她合奏,定是人間絕唱。」

  柳含玉面上的狂熱讓蕭徑亭又是一陣詫異,「柳含玉對蘇莞芷的心思竟如此昭然,他不怕這會影響他追求那位神秘的公主嗎?還是有其他原因呢?」

  「蘇姐姐倒也不一定回來了,公子若在金陵呆得久些,說不一定便有機會與她合奏新作的曲子呢!」邊上的夜君依雖然目光幽怨,但仍柔聲安慰,也不菲薄自薦,真是我見猶憐。

  「可惜我做的曲子不合適君依所學彈技一派。」柳含玉目中閃過一絲堅決,微微閉目歎道:「不過幾年前君依所唱的《清平月》我仍記憶猶新,便情君依唱與先生和宗主聽如何?」

  蕭徑亭聽之亦是為之一驚,柳含玉竟在如此決絕,在這個時候斷了似夜君依這等佳人的一片深情。因為《清平月》正是反應男子薄情、辜負佳人的曲子。

  夜君依嬌軀一顫,小手抱著酒罈仿僵了般,俏臉幾變後成為慘白,美目頓如死灰,彷彿剛才水汪汪的眼睛現在連眼淚也流不出來。靜寂良久後,淒聲道:「公子真要我唱嗎?公子真的不理會君依嗎?」美目癡癡望向柳含玉,卻見他目光視向別處,眸中頓時一片死灰。

  良久,夜君依目光方才離開柳含玉俊美的臉龐,望向蕭徑亭,但是蕭徑亭發現那雙美麗的眸子中,散淡無光,雖是望著自己,但是自己在她眼中,只怕如同無物般。

  忽地,那雙死氣的眼睛閃過一道美麗動人的光芒,美麗的玉臉滿是迷茫,美目更是水霧漫起,顯是陷入美好回憶中,微微閉目,誘人的聲音也變得婉轉迴腸:「公子那日給我帶來那無名花兒,說那花潔白無瑕,悠然婉約,看來像我。那花兒真是好看,我天天看著,天天寶貝著。公子走後,我便一人呆呆看那花,看了好幾天。天天給她澆水,惟恐她枯了。但是那花和我一樣,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怕公子對我的牽掛也隨著那花兒凋零了。」

  柳含玉聞言,目光一震,卻未說話,只是目中歉色更濃。

  卻聽夜君依續道:「最後,那花兒還是謝了,我看著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了,後來連葉子也掉了。那時不知怎地,我一直地哭。彷彿心也隨著它掉了,覺得公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夜君依美麗的眼睛復又望向柳含玉,癡癡迷迷,儘是如海的情絲,彷彿要化作無數的溫柔,將柳含玉喚住。迷茫的笑臉忽然綻出燦爛的笑容,好像要把所有的美麗全部散發出來,嬌魘上迷人的光芒讓得蕭徑亭心中亦是一陣驛動。

  「後來我實在沒法了,將那枯枝插在小樓後面的圓圃中,天天守著,護著。希望有一天能夠看到一顆嫩芽鑽出,也不知道守了幾天。園子的姐妹都說我,笑我。連穆姨也笑話我,說我發癡了。」夜君依的語氣頓時變的歡快,聲音也變的嬌嫩了許多,「沒想到那花兒竟然活了,越長越大,越長越好看。我心裡好高興啊,天天站在在花下,傻傻地想著公子,想著公子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哼著公子教我的曲子。四年了,我一天也沒有落下,日日都盼著公子回來。」

  見到柳含玉面上愧色更重,夜君依咯咯一笑,彷彿有無盡的自嘲,道:「方纔聽說公子來了,我心裡一下子彷彿要炸開了似的,心裡還想著呆會兒領著公子去瞧瞧那花兒,讓公子誇我幾句,也好得意一番。不料,卻是等來了公子的《清平月》。」

  「我真傻,真的。我種那花兒,豈不是剛好對了《清平月》中的意思,那詞裡面不也是有一負心人送花嗎?」夜君依淒淒一笑,道:「也罷!君依明白了公子的意思了,公子且待我去拿來琵琶!」說到最後,已經微帶泣聲,粉淚到此時才紛紛墜下。忙轉過嬌軀,走出亭後已掩面奔去,慘卻的泣聲壓抑不住傳到眾人耳中連成了串。

  柳含玉目中亦忍不住流出一絲心疼和不捨,長歎一口,如此美人雖非夢牽魂繞,但喜歡總是有的。

  發生如此事變,歸行負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出言調和。蕭徑亭也是滿是不解,為何柳含玉選在這個時候絕了夜君依的相思,難道一刻也等之不及了嗎?

  夜君依再來時,美目紅腫,卻強作歡笑,美麗的小臉輕抹了胭脂,增加了幾分嫵媚,可也添了幾分慘色。仍然坐在柳含玉身邊,輕泣的美眸掃了一眼,淒淒一笑。

  曲指一撥「叮咚」聲起,如同珠落圓盤,櫻唇微啟,悲聲唱道:

  「秋水怨,蛾眉輕皺,相思無盡處,薄紗沾露,月上柳梢頭,去年人何覓。曾記他,當日花盡殘,與我共惜傷,將花葬,言道明年還來,香塚猶在,月下伴我泣。葉黃葉落最匆匆,又是花盡日,脈脈盼兮,吟望久,花徑處,驟見夢中人,心欲醉,奔迎淚沾袖。人驚詫,笑道仿識卿。悲泣血,年年相思,換得一句,難得有緣,共賞清平月。」

  夜君依唱時俏臉或脈脈含情,或自艾自怨,配上琵琶如珠墜盤的動人樂聲,仿情更深,傷更切。園中頓時靜寂無聲,停盞傾聽,相陪的姑娘們臉上皆是悲怨,園中本是花紅葉綠,乳燕鶯鶯,此時卻彷彿沉浸了深深的秋意。唱到最後,夜君依已是珠淚淋淋。宛轉哀唱,仿若泣血。園中女子,粉淚皆垂,自悲心事。

  「璫!」弦斷一根,聲頓止。夜君依淚流滿面,起身福道:「君依擾了諸位的興致了,自罰一杯請罪。」端起蕭徑亭面前的酒杯,勉強抽泣飲下。轉向柳含玉道:「那日只為公子一言,奴家便苦等了四年,日日相思不料卻是自作多情,當真好生難過。當日初唱《清平月》以為公子知我,也只是唱唱而已。那天竟也唱哭了,今日想來真是矯情了。公子以此表達心跡,君依當真心如刀割。」說到傷處,已經是泣不成聲,不待回答便已離去。

  「情字傷人,我傷了別人,但別人也未必不傷我,可我仍忍不住動情。」柳含玉閉目歎息,道:「他日見多少風流兒戲情春樓,惹起女子癡心一片,為一戲言苦苦相候。便作了《清平月》這首曲子,不料我今日卻成了主角。」心中浮起夢中玉人風華絕代的靚影,暗道:「先前我瀟灑花叢,風流倜儻。而今,卻身浸軟玉堆中而不沾香,如此癡心,你可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