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逐形 第108章:如意樓主

  從小到大,聶陽不知在夢中多少次見到過仇人倒下死去的情景。

  每一次,他都會拿著一把染血的劍,帶著一種複雜到難以言喻的心情,在屍體旁默默的流淚。

  多年前那個春天之後,他的人生就被定下了一個注定要追逐良久的目標。而他從未想過,在這之後,他還應該做什麼。

  孫絕凡的心情,與他應該是大同小異吧。

  仇隋倒下的那一刻,那兩口枯井一瞬間便閃動出亮晶晶的水光。

  旋即,淚如泉湧。

  沒有抽泣,也沒有任何痛哭的聲音,孫絕凡就那麼低著頭,安靜的流淚。

  聶陽遠遠的盯著她,眼神中既有不甘,又有無法壓抑的羨慕。那一道捆著他們的鎖鏈,孫絕凡已經將它斬斷,而他,此生也再無機會,唯有艱辛的背負著這股失落,蹣跚前行。

  他望著孫絕凡,孫絕凡卻沒有看他。

  她整個人都彷彿凝在了空氣中,只有眼中的淚不斷地流。

  接著,她突然咳嗽了兩聲,一絲鮮紅的血,從她的唇角流了下來。

  她木然的神情終於有了些許變化,她略顯吃驚的抬起手,擦了擦口邊,又蹭了蹭鼻下,手心中,立刻就抹上了一片赤紅。

  她茫然的抬起頭,終於看了聶陽一眼。

  聶陽也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淚,竟也變成了奪目的猩紅。

  她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才剛開口,一團紫黑血漿便哇的一聲湧了出來,霎時間,她眼耳口鼻中流出的血竟也一起變成了如墨般的黑色。

  她掙扎著動了動腿,彷彿寧死也不願倒在仇隋的屍身上,但她那一步終究沒能邁出去。

  孫絕凡軟軟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的她,還是倒在了仇隋的懷裡,血與血,混於一處,再也難分彼此。

  不知道呆呆地站了多久,聶陽才勉強推測出了最有可能發生的事。

  龍十九早早猜測出了聶陽的身世,她認定仇隋不太可能允許她害死聶陽,也不知何時才會親手殺掉聶陽,她捉摸不透已經瘋狂了這麼多年的仇隋,她能信賴的,是她自己手上的毒藥。

  中了血鼎散的,顯然並不只是花可衣。能在仇隋本人並未察覺的情形下下毒的,天下怕也只有那個龍十九。

  她恐怕以為,仇隋有很大可能會在一切事了之後甘心敗在聶陽手上。而在江湖恩怨之中,敗,就意味著死。

  生機斷絕之後方才起效的血鼎散,自然成了龍十九給聶陽留下的最佳報復。

  只要聶陽得手,那麼,就在仇隋的屍身前,她便要聶陽當場陪葬。

  若殺了仇隋的並非聶陽,喝下藥酒的仇隋也能保證在三個時辰內,拉所有殺他的人共赴黃泉。

  這是否就是真相倒已不再重要,畢竟,得到解脫的是孫絕凡,而不是聶陽。

  他依舊只能麻木的站在這裡,讓山風把他吹得渾身發冷,滿口苦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昏,西山日暮,雲盼情輕輕哼了一聲,終於從體內逼出了大半毒物,一口濁液吐在地上,活動起血脈不暢的手腳。

  她知道聶陽的明玉功毫無逼毒的能力,稍稍恢復了一下,便匆匆去墓碑旁邊拿過了那個酒壺,小心翼翼的扳開聶陽嘴唇,先倒了一點出來,卻發現送不進牙關之內,只好紅著臉喝下一口含在嘴裡,踮起雙足唇舌相就,細心哺入他口中。

  這解藥見效到快,轉眼聶陽週身的僵硬便煙消雲散,他微微低頭,正看到雲盼情關切的眸子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湧上心頭,讓他情不自禁的緊緊摟住了她,把臉埋入她瘦削的肩頭,閉上了雙眼。

  下山的時候,兩人再次經過了聶家墓園,如同聶家在江湖的聲望一樣,這裡已是一片狼藉,那些作假的銀子畢竟也是線索,官府一聲令下,這裡便被刨成了不忍直視的破爛土坑。

  聶陽在墓園邊站了很久,直到最後,才輕聲道:「我想把娘的墳遷走,以後……我應該不會再回這座山上了。」

  雲盼情輕輕握著他的手掌,柔聲道:「嗯,等咱們安定下來,就來接娘。」

  他側頭看了一眼那條隱秘的小徑,仇隋和孫絕凡還留在上面。

  他本該把仇隋帶下來的,當他還是邢碎影的時候,不知多少江湖女子被其所害,下場慘不忍睹,那寥寥無幾的倖存者,只怕是將他挫骨揚灰也難解心中之恨。

  但他沒有,雲盼情勸他,說擔心屍體上的毒仍舊有效,他點了點頭,沒有強求。

  看著仇隋倒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彷彿變得空空蕩蕩的,除了掌心雲盼情的小手,他什麼都觸摸不到,什麼都感受不清,周圍的一切,竟變得不夠真實。

  好似一切,都只是場夢。

  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趕在夜色濃到掩蓋山路之前,他們二人下山回到了鎮上。

  玉總管他們藏身的地方,又恢復了平常偽裝的模樣,如意樓的弟子,和田芊芊趙雨淨那些一起藏在這裡的人,都已走的乾乾淨淨。

  那個乾枯傴僂的門房,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指著鎮上道:「聶家,等你。」

  聶家的大宅,的確有人在等著他們。

  不過,僅僅是慕容極自己。

  聽雲盼晴口齒伶俐的將山上發生的事匆匆講述一遍後,慕容極也草草交代了一下這期間發生的其他事情。

  趙陽對東方漠的事情頗有些介懷,動身去見南宮樓主,而趙雨淨不知為何,好似不敢在山下等待仇隋的消息,趙陽對這假侄女也算頗為照顧,便把她也一併帶走。

  如意樓弟子將殘局收拾完畢,分出一批護送北嚴侯府的倖存者北歸,餘下的,也都各自回到了該在的地方。

  本想在這裡等聶陽回來的田芊芊,最後還是被田義斌帶走,這次田芊芊難得的聽話了一次,因為她爹說,不論如何,女兒總要從家裡出嫁。

  玉總管接到了新的命令,據說與鬼煞有關,早早便已動身,此地剩餘的事務,都交由慕容極一手打理。

  「不過這裡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麼大事了。」聶陽帶著一絲苦笑,望著聶宅門內的影壁,輕輕歎了口氣。

  慕容極卻搖了搖頭,面上難得一見的沒有半分笑意,「若真如此到好。只可惜,在下天生便是勞碌命,一刻也不得清閒。沈離秋並沒直接去追東方漠。」

  「哦?」聶陽挑了挑眉,到並沒太過驚訝,月兒的那位師父,不管做出什麼,都不算出奇。

  「她也不知把那一筆帳遷怒到這鎮上的官府身上。」慕容極頓了一頓,歎道,「這鎮上的官衙中,二十七名捕快,四十三名衙役,連帶七十六名巡防駐哨的兵卒,都被她殺得乾乾淨淨。只有你那位表兄劉悝,被她刻意放過,饒了一命。」

  「這……劉悝呢?」聶陽心中一凜,連忙問道。

  慕容極又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不過,並不難猜。沈離秋的身後,只怕又多了一個追魂索命的仇家。」

  「不行,我得去找他。」聶陽眉心緊鎖,沒想到會遇上這樣一個難題。

  慕容極苦笑道:「你既不必去,也不能去。」

  「沈離秋說了不殺的人,就算在她面前脫下褲子拉屎,她也絕不會動手,否則,你那表兄根本活不到追出順峰鎮。」慕容極拍了拍聶陽肩頭,接著道,「而且,你也確實沒時間去管劉悝的事。」

  聶陽有些無力的歎了口氣,身體殘存的精力正在漸漸被疲憊蠶食,「還有別的事麼?」

  雲盼情倒是雙眼一亮,接口問道:「慕容,是有什麼好消息麼?」

  慕容極頗為無奈向著雲盼情搖了搖頭,道:「不是咱們在等的那個。而是個本該早就告訴聶兄,卻怕分了他的心,被我刻意瞞下的消息。」

  「是什麼?」

  「其實你們離開孔雀郡不久之後,燕總管就有任務在身,不得不帶大多數高手離開。」慕容極緩緩道,「為安全起見,留在孔雀郡的聶兄家眷,便由我們擅自做主,秘密送到了如意樓總舵。」

  聶陽本以為是什麼壞消息,一聽之下才鬆了口氣道:「送到那邊倒不是壞事,從這裡過去,騎馬也就不到兩天吧。」

  慕容極苦笑道:「若是一個不少,平平安安的都能送到,那自然是件好事。只可惜出發之前,被柳家莊的人找上門來,以敗壞門風為由,硬是帶走了柳姑娘。燕總管一番交涉,他們總算同意以兩個月為限,由聶兄親自上門給個交代。」

  「這……他們怎麼會找上來的?」聶陽大感不解,不由問道。

  「依在下猜測,想必是仇隋仇掌門百忙之中去告了一密,至於居心何在,就實在揣摩不出了,按當時柳家莊來人拿的秘函所說,柳姑娘繼續呆在那裡恐有性命之危,裡面言之鑿鑿說柳姑娘未婚先孕倒在其次,這身孕會引來旁人嫉恨,依那人的性子,說不定會暗中下手殺人。」慕容極歎了口氣,謹慎道,「我想,他指的應該是月兒。」

  「一派胡言。月兒怎會做出那種事情。」聶陽一口否認,可不知為何,連他自己也覺得心中一陣發虛,「看來,我還非要去一趟柳家莊不可了。月兒……已經不在,他們這下可沒什麼好擔心了。」

  雲盼情看著聶陽臉上擠出的勉強笑容,握著他的手輕輕捏了一捏,柔聲道:「好歹莊裡也都是柳姐姐的長輩,你登門求親,他們面子上才不至於太難看不是。」

  「另外,還有個壞消息。」好像說了太多不好的消息,慕容極略覺尷尬,抬手摸了摸鼻子,道,「白繼羽特地來知會了一聲,懸崖下面並沒有找到董劍鳴。他說應該是龍十九搶先了一步,還說若是你不去找人,就別怪他搶先下手。」

  慕容極側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馬廄,道:「聶兄,這邊已經給你備好了快馬。不管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兒,只要你願意,即刻便可出發。」

  聶陽顯得有些躊躇,一時沒有開口,反而是雲盼情問道:「慕容,武當的宋前輩現在怎樣了?」

  慕容極若有所思的看了聶陽一眼,接著與雲盼情對視片刻,才緩緩道:「在下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哦?」聶陽也有些好奇,追問道,「此話怎講?」

  慕容極頗不情願的答道:「就地施救已經來不及,我向玉總管要了一枚『九死一生』,喂宋賢服下後,可讓他九天之內僵硬麻痺,幾乎沒有呼吸心搏,到第十天恢復之時,如果有名醫施救,興許能保住性命。」

  雲盼情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不再作聲。慕容極有些惱怒的瞥了她一眼,對聶陽道:「聶兄,決定好要怎麼做了麼?」

  聶陽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跟著疲倦道:「我現在只想做一件事。」

  「哦?但說無妨。」

  「我想吃碗熱騰騰的滷肉面,再喝上一大罈酒。」他握緊了雲盼晴的手,淡淡道。

  聶宅的下人大都還在,面來得快,酒來的更快。

  雲盼情的半碗麵還沒落肚,聶陽已拍開了第二罈酒。

  她輕輕歎了口氣,對慕容極低聲道:「慕容,我們休息一晚,明早出發。」

  她知道,聶陽一定會醉得很厲害。

  不過,即使醉的再厲害,他也已沒有沉睡的權利。

  次日晨曦未明,兩匹快馬就從聶宅門前奔馳而去,一直到馬上的背影再看不見,那兩人,也沒有一個回頭望上一眼。

  看著馬蹄揚起的塵土漸漸沉落在地上,慕容極微微一笑,關上了大門。

  順峰鎮的一切,彷彿就此結束。

  讓雲盼情頗有些意外的是,聶陽並沒去找被帶走的董劍鳴,甚至也沒再提過龍十九的名字,仇隋死後,他的人彷彿被抽走了什麼,時常會露出茫然不明的眼神,望著不知屬於什麼方向的遠處。

  她依舊記著當初說過的話,往柳家莊去的路上,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在聶陽身旁,出同行,食同桌,寢同床,快到柳家莊前,還惹來他難得一見的戲謔道:「我要是想尋短見,似乎只有茅廁一條路可走了。」

  只是這玩笑顯然開的並不太好,此後兩天,雲盼情連見他如廁都會露出不安神情。

  為了避免柳家長輩多有指摘,雲盼情並不適合跟著他一同進莊拜會,他不得不鄭重其事的與她懇談了一夜,幾次三番保證,會把這條命一直留到閻王發了脾氣為止,她才算稍稍放下心來。

  把雲盼情留在客棧後,聶陽孤身一人去了柳家。

  這一去,就是五天。

  從第三天起,雲盼情就每日前去柳家莊探聽消息,無奈人生地不熟,勢單力孤,連一點風聲也打探不到。

  第六天傍晚,她都已經備好了夜行衣和飛天鉤,準備夜闖柳家莊的時候,聶陽總算回來了。

  而且,並不是孤身一人。

  身材豐潤了一些,面色也好了許多的柳婷,就跟在他的身邊,頭上挽了髮髻,斜斜別著一根鳳尾銀釵,一路走來,纖秀的左手未曾有片刻離開她尚未明顯突出的小腹。

  只是,她盈滿柔情的雙目,也帶著一絲與聶陽類似的迷茫。

  幸好,同樣是失卻了目標,作為女人,一個孩子能補救的,遠比想像中要多。

  本以為這就可以一道趕去如意樓,哪知道聶陽卻要在此與她們二人分道揚鑣。

  「我答應了柳家莊的莊主,為他們做一件事。作為聘禮,這並不過分。」聶陽用平淡的口吻說起的時候,神情顯得十分安寧。

  也許,能有一個為之努力的方向,對此刻的他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只是那件事並不太容易,聶陽這一去,少說也要十天半月,雲盼情本想把柳婷暫時留在柳家莊,哪知道那個目光柔和了許多小婦人,心底卻依舊倔強,只是淡淡道:「我已出嫁,便絕不會再回去,雲妹妹,你若不放心表哥,就跟他去吧,如意樓也不算太遠,我自己去那邊等你們也就是了。」

  心知柳婷性子本就不易與他人親近,這機會說什麼也不該錯過,而且硬跟著聶陽,反倒兩不討好,雲盼情雖不喜算計,卻也不是傻瓜一個,只得在心底悄悄歎了口氣,面上微微一笑,拉起柳婷手掌道:「我自然是陪柳姐姐上路,聶大哥這陣子話也不愛說,跟著他北上,悶也悶死我了。」

  此後的行程,便就此敲定。

  聶陽將隨身物件細細整理了一遍,要緊的物事統統給了雲盼情,到了收拾貼身暗袋的時候,心中卻突的一個激靈,這才發覺竟在不知何時,丟了一件十分要緊的東西。

  東方漠經由月兒之手交給他的那枚蠟丸,上面刻著獨狼暗記,為防丟失,他還小心的刻下了自己的姓氏,卷收在了什麼地方。

  那……究竟是何時丟了?他苦思冥想一番,無奈到順峰鎮後他實在經歷了太多事情,其中失神失智的時候也有,被人脫得精光的時候也有,真要細細去找,只怕要把順峰鎮方圓百里一寸寸翻個底朝天才行。

  他只好苦笑一聲,等著將來見了南宮樓主,再親自謝罪好了。就怕那蠟丸真正要給的是上一代獨狼風絕塵,那丟了內裡訊息的他,就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自怨自艾也於事無補,他只好先托雲盼情向樓主提前請罪,他只要一忙完柳家囑托,就盡快趕往如意樓,如何彌補,他也都心甘情願。

  那時,他倒沒想到,這一趟,去的著實遠比他預料的更久。

  柳家的囑托到並不太費功夫,聶陽如今身負九重明玉功近百年修為,總算也躋身一流高手之列,這種靠武力可以解決的舊怨,柳家莊礙於人情不便出手,聶陽卻沒有半點顧忌。

  只不過用了十三天,他就成功找到那人,觀察半天之後,便出手廢了那人武功,留下一隻耳朵托人捎去柳家莊,算是大功告成。

  臨別之前,偏巧讓他碰上了南宮樓主的師兄葉飄零。

  自從葉飄零師承血狼一事傳遍江湖後,這位無行浪子的屁股後面便總是跟著一大堆麻煩,除了每年陪在燕逐雪身邊那兩個多月無人敢捋虎鬚之外,真是偷不到多久清閒。

  就因為葉飄零的一句話,聶陽在江北又多呆了四十餘天。

  他也總算是親眼見到了,葉飄零經常過的,是怎樣精彩又怎樣危險的生活。

  也許,拋開了壓著他不斷前行的巨大包袱之後,江湖對他而言,應該也能一樣精彩吧。

  漫長的歲月往往會因為精彩而變得短暫,四十幾天轉眼就已過去,葉飄零與兩位新交的紅顏知己熱情告別一番之後,和聶陽痛痛快快的喝了整整一天。

  一直到坐上了渡江的樓船,聶陽的頭仍在隱隱作痛。

  但痛的很暢快。

  許多糾結在內心的苦悶,彷彿隨著江風被一掃而空。

  跟著,便是盛夏烈日下的策馬疾奔。

  葉飄零告訴他,董清清早已不在江北,聶陽還在順峰鎮的時候,就因南宮樓主一道密令,托薛憐護送緊急趕去了翼州。

  雖然不知薛憐帶她去究竟做了什麼,但從結果上看,薛憐不出豐州的誓言,必定已被破解。

  這無疑是個絕好的消息。那把令人膽寒的彎刀,重又高懸如月,寒光鋪灑,映出奔狼口中森森白牙。

  董清清既然已經不需掛懷,去最後的目的地之前,他也就還有一個地方要去而已。

  先前心緒淤塞,許多事情都渾渾噩噩忽略錯過,他這次再回江南,心頭已經清明許多,欠下的,自然不能忘得乾乾淨淨。

  順峰鎮依然如故,看來不管多大的變故,也免不得被時間寸寸淹沒,平復無痕。他憑著殘存的模糊記憶,穿鎮而出,費了一番功夫找到那條山溪,跟著沿溪而下,去找他這次在順峰鎮上最為對不住的那名女子。

  他甚至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們之間擁有的,僅僅是那稱不上美好的一段激情,和可能由此發生的神秘聯繫。

  從想起那天的事情起,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找到她,可溪邊的那間破屋,已經人去屋空。看上去,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

  他用了三天時間在附近的村子詳細詢問了一遍,才得知有家人匆匆忙忙的搬走,竟和誰也沒有打上一聲招呼。而那家人,很可能就是那姑娘的父母兄弟。

  花了些銀子,他仔細記下了村裡其他幾戶人家對那家人的形貌描述,小心收起,留作他日再作找尋的線索。

  畢竟,他已不能在這邊耽擱太久。如意樓裡,還有很多人在等他。

  聶陽沒想到的是,找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樓主,又讓他費了好一番功夫。

  在翼州胡亂轉了七八天,他才通過狼魂的渠道聯繫到了正巧就在附近的銀狼邱護花。邱護花與內三堂的一位女舵主極為相熟,如此拐了一個大彎,才把他帶到了南宮星近來所在的一座莊園之外。

  結果到了門口見到慕容極,才知道如意樓早已派人等在渡口迎他,只不過他踏足江南之前心生感慨,掩飾著行跡混在人群中匆匆離去,恰好錯過罷了。

  許久不見,慕容極看上去憔悴了幾分,在門前匆匆聊了兩句,也沒問出什麼緣由,只是互相淡淡問了聲平安。

  「這裡是樓主的私宅,在下就不陪聶兄一同進去了,進門之後,自有僕人丫鬟領路,在下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辭。」慕容極微笑說罷,轉身便走。

  聶陽想著他有些閃爍的眼神,心底不禁有些茫然,想到他與雲盼情應該還有事瞞著自己,也不知此行能否得到結果,心緒不禁跟著緊張起來。

  心底的猜測,已到了尋求答案的時候。不論是什麼結果,他如今也有了接受的勇氣。

  他捏了捏拳,推開朱漆小門,大步走了進去。

  這邊是莊園側門,自然也沒有門房隨時恭候,蘭花夾道的小徑彎彎繞繞,通向院裡一座八角涼亭。

  涼亭裡有兩人正落座閒談,一個是身形漸顯豐腴的柳婷,另一個卻是竟仍留在這裡的趙雨淨。

  看趙雨淨唇角掛著微笑,小心扶著柳婷臂膀的模樣,這兩人竟好似親密了許多。

  見到聶陽大步走來,柳婷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歡喜之色,趙雨淨卻扭頭不去看他,只是扶著柳婷站起迎了過來。

  原來趙陽本想把趙雨淨安置在河東族內,隨便托個族侄女的名號,就算是與他作對成癮的趙冰,也沒話可說。

  無奈她本人卻不想去,幾次問過,才說不知要做什麼,不如去浪跡江湖,看看各處的風景。

  趙陽哪裡肯信,最後索性讓她留在如意樓,等聶陽回來如果依然如故,那就隨她去吧。

  結果倒是不用聶陽折返,趙雨淨沒幾日便和柳婷走到了一塊,漸漸親密的好似閨中好友,連每日午後帶柳婷在院中散步的活計,也從董清清那邊搶了下來。

  細想也不足為奇,這兩人骨子裡本就頗為相似,又同是大仇得報茫然失措的心境,說是同病相憐也不為過。柳婷經歷數場變故之後性情變得柔和許多,再加上趙雨淨並未表示過對聶陽傾心,這兩人能逐步交好,也不是件壞事。

  又問了幾句,他才知道雲盼情已經回了清風煙雨樓,讓他心下頗有些悵然若失,不過顧忌面前兩人心思,他也沒多表現,只是將話題岔到別處。

  與她們聊了片刻之後,聶陽攙著柳婷坐回涼亭,問明了南宮樓主現在何處,便往另一頭的拱門走了過去。

  據說這處莊園曾是南宮家的產業,幾經波折後回到南宮星手中,說是私宅,卻也有不少如意樓的好手在附近照看。

  昔年南宮世家身居四大世家之首,族中產業不說富可敵國,也在江湖中算的上數一數二,這莊園佔地廣闊,聶陽過了兩道院門,才碰到一個端著瓜果匆匆走過的丫鬟。

  上前表明身份,那丫鬟倒也不怕生,笑嘻嘻的說她正是要送去那邊,恰好給他帶路。

  聶陽跟在後面,過了一條池上九曲迴廊,繞過一片奇石怪峰,沿著青籐棚架一路走到盡頭,才算是到了那間院子。

  七繞八繞,繞的他頭昏腦漲,險些就分不出東南西北,真難為這丫鬟能把位置記得如此清楚。

  院子裡的佈置頗為有趣,沒有石板鋪就的路面,四下皆是柔軟整齊的草地,角落豎著兩架鞦韆,空曠處數著兩個木人,旁邊用木架擱著一些木製兵器,另一角有兩顆果樹,樹蔭下擺著長凳石桌,看起來就像是供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南宮星並不在。

  聶陽還沒開口發問,那丫鬟就嗤的笑了一聲,過去把瓜果放在石桌上,道:「公子莫慌,小姐方才就磨著樓主要去釣魚,奴婢猜,樓主應該拗不過小姐,去挖魚餌了。多半就在那邊院子,奴婢去端壺茶來,公子自個兒去找找吧。」

  聶陽點了點頭,依言找了過去。

  那院門後的花壇中,果然正蹲著一個男子,袖子捲到肩頭紮起,手裡拿著一把短鏟,正專心致志從挖開的泥土中翻找蚯蚓。

  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正笑嘻嘻的站在一旁,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竹釣竿,紅撲撲的小臉洋溢著一種令人心暖的喜悅。

  那男子並未回頭,一邊喜滋滋的從泥土裡夾出一條蚯蚓放在旁邊瓷盤上,一邊笑道:「聶兄,你可真是姍姍來遲啊。我還盤算,你若是再晚些到,我要不要去叫個穩婆先過來住下,免得柳家妹子到時不便。」

  聶陽徑直走了過去,微笑道:「路上耽擱了不少時候,實在抱歉的很。南宮世兄,這次多蒙如意樓相助,卻直到這時才能當面說聲多謝,還望世兄不要見怪。」

  「何必那麼生分。我們也沒做什麼。」南宮樓主笑著擺了擺手,挺身站了起來,將瓷盤上的蚯蚓小心攏好,交給花壇外站著的一名丫鬟,那丫鬟立刻遞上一條濕巾,他擦淨雙手,輕輕拍了拍那女娃的頭頂,柔聲道,「夢蘭乖,爹爹有朋友來了,你去找萍姨娘玩,好不好?」

  那女娃乖巧的點了點頭,軟嫩嫩的嗯了一聲,從丫鬟手裡接過瓷盤,握著小釣竿便往另一頭走去。

  聶陽這才注意到那邊迴廊的陰影中還站著一個年輕婦人,穿著一襲素白紗裙,面容頗為秀雅,只是眉宇間彷彿籠著一層淡淡愁緒,看那女娃過來,紅唇方才綻出一絲微笑,娉娉婷婷迎了上去,一把將女娃包入懷中,滿目疼愛倒像是親生母親一般。

  看那一大一小隨著丫鬟離去,南宮星這才回過頭來。

  聶陽拱了拱手,微笑道:「江北一別,多日未見,沒想到你竟留了鬍子。」上次會面,還是一切謀劃之初。彼時聶陽心中仍滿是憤恨,自然比不上今日談笑這麼輕鬆。

  南宮星本是個極為討喜的娃娃臉,如今唇上多了兩撇鬍須,看著到成熟穩重了不少,他呵呵一笑,翹起拇指在鬍子上按了一按,道:「有人崇拜昔年一位大俠崇拜的不得了,非要我也學著留出四條眉毛,害得我這兩次出門,平白多了個顯眼標識。回頭哄順了她,我再刮了就是。」

  「想來是怕你總仗著一張可愛面孔哄姑娘吧。」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往可以坐下慢慢說話的地方走去。不過還沒走出院子,又有一個年輕女子匆匆走了過來。

  她一身鵝黃紗衣,天青色的紮腳裙褲下露著一雙雪白赤足,一雙用綵帶掛住腳背的短齒輕屐托在足下,看似行動不便,她走起來卻輕盈穩健。她身段高挑苗條,雙腿更是格外修長,裙褲明明頗為寬鬆,其中仍透出陣陣無法掩飾的奇異活力,那健美長腿的彈動,在如此遮掩下仍令人口中一陣發乾。

  而那張洋溢著燦爛笑容的面孔,更是當得起傾國傾城之稱,即便是已看慣了趙雨淨和田芊芊兩張精美容顏的聶陽,仍不禁有了剎那的失神。

  那令人心醉的俏臉,一眼望去,竟似一記粉拳,不輕不重的在人心窩上搗了一把。

  聶陽連忙定了定神,免得失態,畢竟能在南宮星私宅如此隨意的女子,只怕最少也是他的紅顏知己。

  那女子徑直走到二人面前,先牽過南宮星的手湊到他耳邊嘰嘰咕咕低聲說了幾句,跟著輕輕笑了起來,彷彿淘氣孩童做下了什麼令父母無可奈何的惡作劇一般。

  南宮星無奈的笑了笑,衝她點了點頭。她登時歡喜的湊上前去,櫻唇微翹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這才扭過身來,笑道:「這就是聶公子吧,我和你家的詩詩妹子頗談得來呢,我姓蘇,不嫌棄的話可以叫我一聲蘇姐姐。」

  她口音頗重,說話又快,聶陽怔了一怔,才完全明白過來,望著這女子出塵仙子般的面目,加上那雙極為魅人的美腿,他下意識便道:「江南一蘇,勾魂一舞?」

  那女子啊喲一聲笑了起來,雙眼彎彎如月,笑得旁人都情不自禁跟著心頭一陣輕鬆,「是啊,我就是那個蘇,蘇蟬舞的蘇。只不過我現下跳舞只給一個人看,再不敢勾別人的魂咯。」

  聶陽不禁頗為佩服得望了一眼身邊的南宮星,不光是因為面前這位蘇姑娘三年前還位列江湖四絕色之一,更是因為她與江湖的牽扯並不太多,反到與王公貴胄過往極密,舞技冠絕天下之際,被定南公認作了乾女兒,任誰也會覺得,她那絕世仙容,將來必定歸於某個對定南公極為有利的皇族才俊。

  南宮星拍了拍她,笑道:「好了,你來肯定不光是為了找我要東西吧。」

  蘇蟬舞抿了抿嘴,秋波一橫俏生生瞪了他一眼,道:「北邊有事,那兩個養傷的貴客急著要走,正巧聽說聶公子已經到了,就要和他見上一面再走,我這不就趕緊的跑來通知咯。」

  南宮星哦了一聲,笑道:「也好,先見他們一面。」

  聶陽雖不明所以,但既然對方專門等著見他再走,想來是熟人才對。

  蘇蟬舞本想跟著他們一道,可才走到下一個院子,就被一個年紀大些的秀美少婦擺手叫去,匆匆離開。

  定南公與北嚴侯素來不睦,這次北嚴侯在定南公管轄州郡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南宮星身邊又有如此身份的美嬌娘,聶陽心中不免有些生疑。

  四大世家覆滅之後,江湖門派鮮少再參與廟堂之事,一來行事手段天差地遠,二來勢力大多不足。而如今以如意樓的聲勢地位,當真想去影響權臣之爭,也並非無能為力。

  這疑慮他並未考慮太久,因為很快,他就見到了等著他的那兩個人。

  那女的淺笑盈盈,眉梢眼角儘是喜悅滿足,竟是聶陽以為凶多吉少的魏晨靜,而她親密挽著的那個男子,更是讓他忍不住低叫了一聲:「鷹大人,怎麼……怎麼是你?」

  鷹橫天點了點頭,笑道:「不是只有你們江湖人才能借死逃命吧?」

  聶陽並未驚訝太久,一路走來,他已能對很多事處變不驚,死遁更是見怪不怪。

  只是他並不明白,為何鷹橫天沒死,卻不去救順峰鎮中枉死的數百同僚。

  但他沒問出口,也許他和魏晨靜新婚燕爾心無旁騖,也許他受傷中毒無法行動,不論什麼理由,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鷹橫天帶著魏晨靜找人療傷,因為信不過孔雀郡的郡衙,便去找了如意樓的分舵,正因如此,他回客棧的時候,戰局已接近尾聲,而他安排保護董家姐妹的心腹,竟被毒殺在客房門外。

  當時屋內已經是一片狼藉,只有兩具敵人的屍體,鷹橫天只得草草佈置了一下,假作已死,欲圖脫身事外,重新調查。

  這也終於解釋了,為何屋內房門都已閂上,那被毒死的屍身卻仍僵硬的堵在門外,想來是鷹橫天一時情急,來不及考慮周到。

  北邊的事,自然來自北嚴侯府,鷹橫天的確不能再耽擱,帶著魏晨靜一起上了如意樓備下的馬車,臨別前,魏晨靜將一本冊子慎重的交給了聶陽,內裡寫的是魏家獨門匿蹤追跡之法,聶陽問她為何,她只說去問南宮樓主,也不明言。

  送別了那兩位,聶陽總算能與南宮星安靜坐下,好好談談。

  那本冊子一看便是新近默寫出來,滿腹疑竇也是新生的更強一些,與南宮星閒聊了幾句雜事後,他忍不住先問道:「這本東西,魏晨靜為何給我?」

  南宮星笑了笑,道:「這是說定的交易,原本是要給如意樓,討價還價一番,她只肯答應給你。」

  「交易?」

  「如意樓與江湖人只做交易。你又不是不知。」南宮星抬眼望著正堂掛的兩行草書,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八九不如意事唯如意樓,笑道,「只是這交易其實算是賠本買賣,若不是讓天道大大的吃了一虧,光這本冊子,可算是血本無歸。要知道,至少已有兩年,如意樓都不曾一次出動這麼多好手了。」

  看聶陽一臉疑惑,南宮星緩緩接道:「北三堂精英傾巢而出,我師兄師嫂一併出手,連我也親自跑了一趟,燕師嫂和我還掛了彩,若不是保密功夫做的好,這麼一場激鬥,只怕三兩天就會轟動整個武林。能對得起這等陣仗的,你說會是誰?」

  「天道?」聶陽心中一凜,道,「可他們不是在順峰鎮……」轉念間明白過來,他驚道,「莫非那些佈置到頭來也是誘餌?殺侯府高手的目標……只是為了調虎離山?」

  南宮星點頭道:「侯府那些區區護院,怎麼可能讓天道如此勞師動眾。你可知道,這些年來,在天道引發的諸多事件中,先後牽扯到了些什麼人?」

  聶陽搖了搖頭,滿目茫然。

  南宮星微微一笑,如數家珍道:「鎮南王,死了世子,丟了一個心腹玉若嫣。定南公,左膀右臂先後遇刺,還險些被人誣陷謀朝篡位。安南公,小妾死了三人,自己身受重傷險些不治,五個兒子,連同世子在內有三人被毒的癡癡傻傻。這還只是王侯一級,這些事端都隱藏在江湖爭鬥之中,而且哪一樁都與天道脫不開干係。這次的事情既有天道牽扯其中,許多線索又都直指北嚴侯,聶兄,你說,他們的目的會是什麼?」

  聶陽思忖片刻,冷汗登時流了一背,北嚴侯年紀很輕,世子尚且年幼,若想動搖根本,自然是向侯爺本人下手,「是北嚴侯?」

  「不錯,」南宮星目光灼灼,道,「鷹大人察覺事態不對,經過若嫣找到了我,我們三人商議之後,都認定天道的謀劃最終的目的,必定是北嚴侯。北嚴侯衛戍邊關,刺殺他,比起刺殺其餘王侯可要容易得多。侯爺身邊的高手大半被稅銀案引走,剩下那些之中本就有內奸存在,他一向倚重的仁莊離了田爺群龍無首,根本幫不上忙。」

  南宮星笑了笑,拍了拍大腿道:「只可惜,我運氣一向很好。這一票,終究還是被我壓中。」

  「他們敗了?」

  「不錯,他們敗了。」南宮星摸出一塊令牌,笑道,「這一番苦鬥,還換了這麼一塊牌牌,通行中北六州,我拿著也沒什麼用,諾,你拿去收下。」

  聶陽拿過令牌,果然與鷹橫天的腰牌十分類似,他將令牌放在桌上,不解道:「這東西給我做什麼?」

  南宮星笑道:「因為從今日起,你就是三家合併後的中原鏢局的主人。做鏢行生意,有這麼一塊令牌,絕不是件壞事。」

  龍十九的確一直在打鏢局產業的主意,她多半是想為將來與仇隋的生活留一份基礎,而並非是為了天道,因為自從龍十九離開孔雀郡南下之後,那些行動也半途而廢,甚至連被她抓去的許鵬,都偷偷摸摸逃回了天猛鏢局。

  如意樓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盛威、揚遠、浩然三家鏢局,迅速完成了整合兼併,並由如意樓注入多名高手,暫且代管著鏢局生意,只待聶陽回去接手。

  不過洗翎園的產業卻沒能搶下,最終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商號盤走,還不知會有何變化。

  看出聶陽提到鏢局時神色有些黯然,南宮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些事不必擔心太多,龍江上那條船炸了沒多久,彭欣慈就被人悄無聲息的接走。這事,包括你那下落不明的小舅子,我都已經一併告訴了董家姐妹,到現在已經過去二十多天,即便有些傷心,也早就過去了。」

  聶陽望著南宮星,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麼。

  他彷彿什麼都已做到,也什麼都已想到。

  如果是他的話……聶陽有些緊張的舔了舔發乾到嘴唇,問道:「南宮兄,我想問問,月兒她……」

  「她死了。死者已矣,你還是節哀的好。」南宮星斂去笑容,正色道,「江湖長路漫漫,不可總是回首從前,要多著眼將來,才是正經。就像你家當年的那些往事,真相如何,對你已不是那麼重要,這一切,已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今後,你應該開開心心的做你的總鏢頭,過一些尋常江湖人該過的日子。」

  聶陽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這就是我應該付給你的報酬?」

  南宮星的眼裡又浮現出了溫暖的笑意,「是,這就是你該付的報酬。」

  聶陽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壓下心中的酸澀,試著甩去月兒留在他腦中的倩影,念及此處,他突然想起了沈離秋,心中一驚,這才啊喲一聲,連忙道:「對了,東方漠。那枚蠟丸的事情,真是抱歉的很。這全是我的疏忽,南宮兄,如果有什麼可以彌補的,你儘管開口,赴湯蹈火,我萬死不辭。」

  南宮星擺了擺手,儘管四下並無他人,他仍壓低了聲音道:「大可不必。他托你捎來蠟丸,本身就足夠告訴我情況了。說真的,此事能如此順利,聶兄你功不可沒。只是你與凌絕世哪一段露水姻緣,可比我預料的早了許多。」

  「你……預料的?」聶陽著實吃了一驚,不過看南宮星對待此事極為極密,不由得也降低了嗓音。

  「嗯。」南宮星似乎有些傷感,唇角浮現一絲苦笑,道,「這事不光我知道,東方師叔,也已早就知道了。只不過如何成就你們的好事,頗讓他頭疼,我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畢竟你們兩個若是知道一些內情,難保便會漏了破綻,前功盡棄。」

  「這事本該繼續保密下去,不過我擔心你太過多情,跑去接凌絕世,那就大大不妙了。」南宮星手指輕敲桌面,道,「你若不是機緣巧合學了幽冥九轉功,這事本不該讓你捲入太深。」

  聶陽隱約猜到一些,不禁顫聲道:「這……難道……都是為了……天道?」

  南宮星面色凝重,望著他道:「我們與天道已經鬥了將近十年,雖然互有勝負,論起損傷,終究還是他們大些。可直到如今,他們的後手依舊層出不窮,而他們一直隱藏在幕後的那位主人,更是連身份都未曾暴露半分。」

  「一點也不清楚麼?」聶陽暗暗心驚,看來白繼羽所說的事,竟沒有半分誇大。

  「所有的猜測,都建於這些年來天道的所作所為上,毫無疑問,天道此次捲土重來,決不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江湖正道暗地結盟,只為不讓狼魂威脅武林秩序。一次次爭鬥下來,我們推測,天道幕後那人的身份,不外乎以下幾種。」南宮星緩緩道,「江湖巨惡,封疆之主,前朝餘孽,蕭牆內府。」

  「無論哪種,想要真正探明都並非易事,」南宮星頗為感歎般道,「幸好,還有東方師叔這樣的人在。」

  「可……沈離秋她……」若真的有這樣一層內情,沈離秋豈不是要壞了大事,「還是說她也知道?」

  「她知道。」南宮星淡淡道,「昔年幽靈山莊一役,陸大俠被劍神捉姦在床,狼狽逃竄,那性命之憂沒有半分作假,只因追殺的人說過,如果追上,他真的會下手。沈離秋也是如此,她是真的去殺東方漠,也只有如此,才不會被天道懷疑。」

  「不過……」南宮星站起身,依舊是輕輕的拍了拍聶陽的肩頭,「這些都和你沒什麼關係。你一直都活得太累,也該是你好好輕鬆一下的時候了。」看聶陽開口想要說話,他又打斷道,「放心,真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我絕不會同你客氣。中原鏢局如果運轉順利,覆蓋整個中北六州,甚至與仁莊一起成為北嚴侯的臂膀助力,也不是一件難事。你應該懂得,這對我們有多重要。」

  聶陽抬眼望著南宮星,良久之後,才略顯沉重的點了點頭。

  南宮星笑了起來,他坐回座位,道:「正事就聊到這兒吧。我這裡有樣東西,留在我這兒也沒什麼用處,不如,我再和你做個交易。如何?」

  聶陽看南宮星從懷中掏出一個皮封方夾,跟著小心翼翼從裡面掏出兩張薄紙,遞到他手上,他低頭一看,儘是些深奧艱澀的口訣,配著兩張打坐圖譜,疑惑道:「這是什麼?」

  南宮星微笑道:「這是明玉功的殘頁,我想,整個武林中,大概也只能找到這麼多。我大致看了看,這兩頁也許不能幫你提升什麼修為,但你研習通透之後,至少可以自行調息恢復真氣,運氣衝穴也不是全無可能。」

  雖然僅僅是多了兩項用處,但有這兩頁殘本在手,至少一切都有了開始的可能,聶陽心知寶貴,立刻小心接過,收進懷中,問道:「南宮兄,你……要用這麼貴重的東西,和我交易什麼?」

  南宮星淡淡道:「一紙婚約。」

  他轉臉望著聶陽驚愕的神情,微笑道:「莫要忘了,你本就和南宮家有一紙婚約。」

  「可是……南宮盼她……」聶陽眉心微皺,畢竟他身邊的一眾紅顏本就不過堪堪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他實在不想突兀的將其打破。

  「婚約是南宮家與聶家,南宮盼不在,南宮家可還有其他女子。」南宮星笑吟吟的望著他,語氣卻極為堅持。

  「我該……怎麼跟她們說?」聶陽露出為難的苦笑,反問道。

  南宮星搖了搖頭,微笑道:「她們都已知道。而且,你的正妻董氏,也已經點頭,田芊芊那邊我已寫信過去,雲姑娘走前與柳姑娘商量過,她們三人連上我這位堂妹,可以一併舉行婚禮。既是如夫人,一切也不必大操大辦,等你回去後迎來雲、田二位姑娘,再擇日舉行即可。」

  「她們……都同意了?」聶陽有些不信,忍不住追問一句。

  南宮星拍了拍手,道:「你身邊都是些通情達理的好姑娘,不信,你就親口問問你妻子吧。」

  「小陽子!」顯然董詩詩已在外面等了好一陣,一被丫鬟帶來,便絲毫不顧形象的提起裙擺飛奔過來,一頭紮在他懷裡,還沒說話,眼圈就紅了大半,蜜潤小手一把拉起他左掌,心疼至極的盯著那截斷指,語氣登時便有些哽咽,「你的手……都……都怪我弟弟,將來要是找到他,我……我一定狠狠打他一頓。」

  聶陽摟住嬌妻在懷,向南宮星投了一個疑惑的眼神,也不知這位樓主是如何對董家姐妹敘說的事情經過。

  南宮星用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問,口中笑道:「聶兄,不妨礙你與夫人,我去外面迴廊等你。婚約的事,記得給我一個回話。」

  南宮星出去之後,董詩詩便七嘴八舌問了起來,不過所問之事儘是他離開順峰鎮後,可見此前的部分,確實已被小心仔細的填補過。

  最後,漫長瑣碎的談話,結束在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吻之中,大概也只有這個對婦道統統都是臨時抱佛腳的董詩詩,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激烈的親住他的嘴。

  不過,的確令人心情愉快。

  「詩詩,方才南宮樓主說的婚約的事……」

  聶陽才抽了個空隙想要問起,就又被董詩詩柔軟的唇舌堵住,再也說不出話。

  許久之後,董詩詩才面紅耳赤的倚在聶陽肩頭,軟軟的縮成一團,道:「小陽子,南宮姑娘……很可憐的,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有些訝異的側頭,看著淚眼婆娑的董詩詩用複雜的神情回望著他,還沒開口詢問,就被她抬手摀住口唇,顫聲道:「什麼也別問我,看到她……你自然會明白。」

  聶陽有些迷茫的跟著董詩詩走到門口,走進迴廊。

  南宮星一直等在那裡,見他們出來,便彬彬有禮的在前面領路,口中微笑道:「聶兄,見面之前,有些情況,我還是該讓你提前知曉的好。」

  「南宮兄但說無妨。」

  「我這位堂妹,原本並不擔憂嫁人之事,生的也算花容月貌,只是不久之前,她外出辦事之時,不巧遇上了極為惡毒的歹人。」

  「那人存心讓她痛苦。具體的過程,我就不細說了。我只能說,她做為一個女人,失去了很多。她無法成為孩子的母親,很可能一輩子也無法獨自行走,她身上的傷疤,恐怕會嚇退大部分男人。實際上,若不是有一枚『九死一生』保她活著到達這裡,又正巧趕上我那華姨娘在此做客,她那條命,是絕撿不回來的。」

  南宮星停下話頭,扭頭望了聶陽一眼,似是想看他有什麼想說。

  他緊緊握著董詩詩的手,眼中已盈滿了熱淚,他咬了咬牙,顫聲問道:「南宮兄,不知我那未過門的妻子,叫做什麼名字。」

  南宮星看著他,面上又露出了溫暖的微笑。

  「她叫素娥。南宮素娥。」

  前方的屋門吱呀一聲打開,董清清帶著略顯憂傷的微笑,推著一張木輪椅緩緩走了出來。

  看著輪椅上那張憔悴清秀的面容,聶陽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淚水奪眶而出。

  跟著,他大步走了過去,緊緊抱住了輪椅上纖瘦的身子。

  艷陽垂廊,熾熱的金光,將兩人漸漸耀為一體,再也沒有一絲空隙……

  是年八月,聶陽北歸中原鏢局,正式接任總鏢頭一職。

  九月,以次妻之禮迎入田芊芊、雲盼情、南宮素娥三女。同月下旬,雲盼情接掌月錦三鏢旗之一。

  柳婷與趙雨淨共居別院,次年產下一子後,兩人一起移居佛堂,與董清清相伴,此後三人終其一生,除了臨盆之際需人照顧的短短數月外,均未再搬回聶府。

  綠兒陰虧甚重,董清清盡心調理仍未能將其養回,和趙雨淨、南宮素娥三人,一直未能留下後嗣。

  此後十餘年間,中原鏢局蒸蒸日上,一躍成為中北六州不可小覷的江湖勢力之一,直至雲盼情誕下次女時遭了血崩,元氣大傷不得不金盆洗手,同年又有數名鏢頭捲入奇詭事件丟了性命,這才由盛轉衰。

  日耀九天,難滅萬物之影。

  江湖恩怨,盡逐奔走之形。

  終曲·殘韻

  擦了擦額上的細密汗珠,田生支起身子,動了動酸痛的腰,把手上的枯柴小心翼翼的放在背後。

  對於不到九歲的她來說,不被柴垛壓倒瘦小的身軀,已是極為不易。可她還想再多撿些,她撿的多了,娘就能省些力氣,咳得也不會那麼難受。

  田生是她的小名,按說,她這樣的山村丫頭,有個姓,有個奶名,也就夠了。可娘不肯,每次遇到有點墨水的先生,糾纏著非要人家給起個好聽的大名。

  不過,直到今天,田生依然沒有大名,只有個姓,聶。

  三個耳朵那個聶。

  沒有先生肯給田生起名,倒不是因為田生是個不需要大名的山村女娃,而是因為田生的娘沒有成過親。田生,也從沒見過自己的爹。

  她懂事得很早,即使娘從來不肯詳說,她也從別人的流言蜚語中大致知道了一些。

  娘才和人訂了親事,肚子就大了。夫家堵在家門罵了一晌,氣死了娘的爺爺。

  田生的外公和舅舅很生氣,把娘趕出了家門。挺著肚子的娘,就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幫一家的老爺鋤地時,娘生下了她,隨口起了個田生的名,便一直叫到了現在。

  被人罵野種的時候,田生奶聲奶氣的問過爹的事情。娘只告訴她,她的爹爹姓聶。叫什麼,娘也不知道。那時候,娘還能微笑著跟她說,等她長大了,娘就帶她一起去找爹。

  娘說知道該怎麼找,爹當年給娘留了信物,一個用一百兩銀票仔細裹著的小小蠟丸,蠟丸上頭刻著娘看不懂的小字,和爹的姓氏,娘不敢打開,只是小心收著。

  要不是小時候的田生哪裡都需要用錢,看娘盯著那蠟丸的眼神,恐怕那張一百兩的銀票是怎麼也不肯花的。

  後來,田生就很少再見到娘笑了。

  娘的身體越來越差,每一次搬家,看上去就衰弱瘦削幾分,每次看到娘強撐著身子維持家裡的開支,田生就從心底痛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快點長大。

  其實,不必長大也可以賺銀子。

  就在今年年初,一個大叔偷偷拽著田生去了林子裡沒什麼去的地方,說只要她乖乖聽話,就給她一弔錢。

  田生高興的眼睛都亮了,瘦小的脖子幾乎被點頭晃斷。

  田生聽那個大叔的話,脫了褲子,脫了褲衩,躺在一大片壓倒的草上,那弔錢被她死死攥在手裡。

  大叔趴在她身上,往她屁股中間胡亂撞著,她不懂,就乖乖的躺著。

  之後那大叔氣呼呼的挪下去,張開熱烘烘的嘴舔她撒尿的地方。她還是不懂,就是被舔的有些肉酸,有點想尿。

  再然後,娘就出現了,她第一次見娘生那麼大的氣,眼睛紅了,頭髮也散了,如果那大叔躲得慢,那一鋤頭可能就不會砸在樹上了。

  那弔錢被娘奪下來,哭喊著扔到了落荒而逃的大叔背上。

  回家後,田生先被痛打了一頓,跟著被娘摟在懷裡,聽娘嚎啕大哭了一天,那天晚上,就是娘第一次咳血,咳的粗布床單,染出一大片紅。

  她再也不敢想那樣賺銀子的事,只是老老實實的聽娘的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撿柴。

  但那個地方還是沒住下去,沒幾天,田生家的事情就鬧得滿村都知道,路過的女人們眼裡全是鄙夷,樹下頭乘涼的漢子,不老實的眼睛一逮著機會,就往娘身上滴溜溜的亂轉。

  她們只好又一次搬家,又一次動用本就所剩無幾的積蓄。

  背著大大的包袱,走著黑漆漆的夜路,田生牽著娘的手,一直走著。她聽得見,娘在哭。

  搬家這麼多次,娘歎了無數次的氣,只有這一次,一直在不停地哭。

  所以從搬來開始,她就拚命地拾柴,撿牛糞,往大人也不敢去的後山跑,只為運氣好時能摘到的蘑菇。要不是都說再深的地方有吃人的妖怪,她一定連那陰森潮濕的山谷,也下去探遍。

  早上出門,左眼皮就一直跳,田生挺高興,想著是不是能找到幾株值錢的草藥,多換幾個銅板,可轉了小半個山頭,背後越壘越高的,還是只有柴火而已。

  再繞就到了其他村婦洗衣服的小溪,她不願過去聽人嚼自家的舌根,背後的東西也確實不能再多,索性轉身往家走去。

  為了不與村人碰面,田生沒走那條踩出來的羊腸小道,而是放下了捲起的褲腿,趟著野草灌木隔開幾丈遠往家走去。

  走了沒多久,就聽到幾個大嗓門遠遠聊著什麼越走越近,應該準備去溪邊洗衣的村婦。

  田生沒興趣聽她們亂扯,把肩上的籐條往裡攏了攏,反手取下一根木柴開路,加快了腳步。

  她生下來手腕就比普通孩子靈活許多,娘總擔心她是不是關節少了骨頭,花錢請大夫看過,都說沒事,才稍微安下心來。平時不覺得方便,這會兒揮起木柴,倒是格外順手。

  林間蟲鳴鳥語,自然蓋不過鄉野鄙婦的粗亮嗓門,田生不想聽,仍有話音硬是飄進耳朵裡。

  「不用干的這麼絕吧?那娘兒倆無依無靠的,還能搬去哪兒啊。她家的丫頭整日連口飯都吃不飽,還累死累活的滿山跑,挺不容易的。」

  「那也不能髒了咱們村兒啊。」

  「就是,只不過是讓她搬家,又不是要把她浸豬籠,有什麼絕的。」

  「要怪就怪她孩子爹,搞大了肚子就連個影子都不見咯,丟她一個婦道人家拖著娃娃,受人數落不說,還窮的要命,看那病怏怏的模樣,保不準下一次就病死在田頭了。」

  「趕緊讓她搬吧,死在咱們這兒,忒晦氣。」

  「她人其實挺好的……」

  「好個屁,找野男人生了個野種,就是個騷婊子。再讓她多待個把月,非把你家老趙勾到她屁股後頭不可。」

  「就是可憐她娘兒倆,唉。」

  「這不賴咱們心腸硬,她要是好好的一家三口搬來,還能有這樣的事嘛?」

  「聽孩兒爹說,他們說完走的時候,她坐在桌子旁邊眼睛直愣愣的,看著明明想哭,可就是一點眼淚沒掉,手上攥著個破蠟丸子,可別是失心瘋了吧?」

  「啊喲……那可得趕緊洗完衣服回去把我家的老二老三叫回家,別往她家那邊去了……」

  聲音越走越遠,漸漸聽不清了。可聽清的這些,已經足夠。

  看來……又要搬家了。田生眨了眨眼,歎了口氣,把背上的柴火穩了穩,邁開了步子。

  心裡確實不痛快,但田生不哭,這地方她還沒呆多久,沒什麼感情,而且,她要是哭,娘看見了會難受。

  她不想看見娘難受,這世上,再沒什麼比娘重要。

  遠遠地,田生就看見家裡的屋門沒關,不知道是不是娘已經開始收拾起了家什。

  走近了,她突然覺得不對。破破爛爛的籬笆牆裡,怎麼會這麼安靜?她的耳朵一向好使,以現在的距離,屋裡頭就算只是有人坐著喘氣,她也能聽到點動靜。

  田生戰戰兢兢的把柴火放在牆角,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屋門。

  然後,她就看到了她的娘——靜靜的低著頭,雙眼突起,微分的嘴唇中,吐出一截青紫的舌尖。

  屋子很舊,也很破,房梁不知道是不是撐不住一個成年女子的體重,向下陷了一截,讓田生的娘,腳尖離地只有幾寸,幾寸而已。

  只不過這幾寸,卻是陰陽相隔的距離。

  田生的目光一寸寸的往下挪,最後停在娘的腳下,那裡掉著一顆蠟丸,屬於那個她只知道姓,也從來沒見過的爹爹。

  手腳發冷,渾身的血液彷彿被一下子抽空,田生想尖叫,可發抖的下巴根本打不開嘴,她想轉頭跑開,卻不知道該跑去哪裡,該去叫誰幫忙。

  這諾大的人世間,竟找不到除了娘以外的,任何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水光盈滿了田生帶著幾分稚氣的眼睛,她咬緊了下唇,抬起黑瘦的胳膊用力擦了擦,那幾分稚氣,連著那些眼淚一併消失。

  田生撿起那顆蠟丸,小心的收進懷裡。她走到娘的屍身前,伸出細細的胳膊,想把娘托起來,從那環成一圈的褲帶裡解放出來。可娘變得比平時生病沉得多,她折騰出了一身大汗,娘依然懸在房樑上,靜靜的,一聲不吭。

  一個路過的村民可能是好奇屋裡的響動,遠遠隔著籬笆往裡看了一眼,跟著倒抽了一口涼氣,尖叫著跑掉。

  片刻後,這間簡陋的屋子便被村民們團團圍住。

  「天哪,她怎麼就想不開了。人活著,比什麼不強?」

  「丟下田生這麼個孩子,以後她可要怎麼活喲。」

  「真是的,有什麼不可以好好商量嘛,鄉里鄉親的,誰能真把人往死路上逼麼。」

  七嘴八舌的話音中,幾個漢子皺著眉上來幫忙放下了屍身。

  胳膊腿都已經僵硬,娘已經死透,成了不會說不會笑不會咳嗽的屍體。田生呆呆地望著娘,突然覺得身後那些聲音無比刺耳。

  他們的同情都是假的,他們早上才來逼娘搬家。

  就因為,娘有她這個野種。

  「滾!你們都滾!我才不用你們假好心!」無邊的怨恨化成尖銳的怒吼,她揮舞著瘦小的胳膊,木棍像把劍,在空中胡亂的揮舞。

  人群罵罵咧咧的散去,被她用木棍打中的那個漢子臨走前衝了回來,狠狠地給了她一腳。

  她被踹的摔倒在地,正躺在娘的身邊。

  棍子咕嚕嚕滾的老遠,田生沒有去撿,也沒有起來,她就那麼躺在娘的身邊,和平時在床上一樣,轉過身,摟住了娘已經發冷的身子。

  日落西山,外面的世界,漸漸被清冷的月光籠罩。

  田生一動不動,她身上黑黝黝的肌膚,竟也有些發青。

  一個極輕的腳步聲緩緩走近,踏入屋門。

  田生扭頭看了一眼,進來的是個女人,臉被白紗擋住,辨不清相貌如何,但光看身上的綢緞衣裳,便不是這村子裡的人穿的起的。

  那女人的身段苗條修長,走路的姿勢也很好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少了一隻胳膊,她的右肩下,只有一根空蕩蕩的袖管。

  田生看了那女人一眼,沒問什麼,就接著扭過了頭,摟住了娘。這人是誰,本就和她沒什麼關係。

  那女人顯然並不這麼想,她緩緩走到田生的身邊,低頭看著田生的娘,輕輕歎了口氣,道:「沒想到,我還是晚了一步,沒有及時找到你們母女。」

  女人的聲音低啞而輕柔,充滿了一種奇異的魅力,和濃厚的親切感。

  田生這才坐起來,歪著頭,看著面紗後那女人似乎佈滿刀疤的猙獰面孔,心裡不知為何無比平靜,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你是誰?」

  「我是你爹的對頭。」平平淡淡的七個字,卻像七道炸雷,劈在田生的心尖,連隨後的話,她都沒怎麼仔細去聽,「一年前我才知道有你這麼個人,你們母女一直搬家,真是叫我好找。」

  爹?這個一直盤繞在心頭的稱呼從未如此清晰過,這個害了她娘一生的男人,頭一次在她面前現出了蹤跡,卻恰恰是在娘死後。

  「我爹……是誰?」田生咬著牙,一字字的問道。娘身上的冰冷,讓她此刻的身體變得火熱。

  「你不知道?」那女人略感訝異的反問,跟著輕笑了兩聲,道,「也對,你們母女若是知道,也不至於過著這樣的日子。你爹一手掌控著中原鏢局,家大業大兒女滿堂,前些日子為了家裡的如夫人,往龍江修堤出手便捐了一萬兩銀子,你們找上門去相認,起碼也能衣食無虞。」

  田生站起來,脊樑挺得筆直,她握緊拳頭,語音絲毫不見稚氣,盈滿了克制不住的濃重憤恨,「我只知道,他姓聶。」

  那女人拂了拂裙擺的浮塵,淡淡道:「他是我的仇家,我如今的境況,便是拜他所賜。我來找你,只是想知道,你和我,是否有站在一條路上的可能。」

  田生的臉頰不斷地抽搐,漆黑的眼瞳裡,一小簇火苗越跳越大,越跳越旺。

  那女人柔聲道:「我和他雖是對頭,卻也不至於為難你這孤苦伶丁的孩子。你要是想去尋親認父,我也幫你。只盼你將來長大成人後,不要忘了你娘今天的遭遇。」

  「我不去找他。」田生抬起頭,堅定地說道,「他不是我爹,他……是害死我娘的兇手!兇手!該死的兇手!」

  面紗後的雙眸變得銳利起來,那女人拉起田生的手,柔聲道:「你想為你娘報仇,對不對?」

  田生重重點了點頭,她還不太清楚報仇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她知道,她絕不想讓害她娘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的男人好過。

  「你若是下定決心,今晚便跟我走。過後自然會有人來收斂你娘的遺骨。你先跟我去取一隻姓董的畜生,他雖被我藏起來弄得半死不活,但剩下那半條命和一身功力,將來必定還能幫到你不少。我會親自教你很多本事,只要你記得此刻的恨,你就會比任何人都強大。尤其,是你的爹爹。」

  充滿魅力的聲音彷彿夢境傳來的迷咒,把田生眼底的怒火瞬間點燃成烈焰,接著,又在無窮的恨意中凝結成冰,化成沒有溫度的兩泓深潭。

  她邁開小小的腳,低聲道:「好,我跟你走。」

  「願意的話,你也可以叫我師父。我上一個徒弟,最後成了你爹的小妾,我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

  「我一定不會的,師父,你能幫我再起一個名字麼?」

  「你想姓什麼?」

  「三個耳朵,我一個也不想要,師父,我想隨你的姓。」

  「呵……你我,果然有緣呢。你師父我姓的是龍。我沒了女兒,你沒了娘,以後你我兩人,便相依為命吧。」

  「嗯,師父。我以後……就只有師父了。」

  「我的女兒叫影香,影子的影,花香的香。你若是不嫌棄,師父便也這樣叫你好麼?」

  「好,師父,我就叫龍影香。今後,我就是師父的女兒。」

  一高一矮的兩個人,牢牢地牽著彼此的手,逆著月光,走向更加黑暗的山林之中。

  她們的身後,兩道影子被拖得很長,很長,漸漸地,融進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善惡追人。

  如影逐形。

  不可得離。

  罪福之事。

  亦皆如是。

  (正文完)

  後記

  想了很多打算要說的話,但到了最後,還是刪去了絕大部分。

  坦白說,這部小說,我並沒真正感到太過遺憾的地方,令我最為不滿的,就是拖了過長的篇幅。

  很明確的,如影逐形的定位就是一篇外傳。一篇和如意樓的故事相關、人物相關很可能以後還會和本傳系列直接相關的外傳。

  作為磨練,回頭草草看上一遍,多少還是有些長進的。

  這就已足夠。

  說是特點也好,毛病也罷,我一直喜好做一種可以叫做留白,也可以叫做管挖不管埋的「惡行」。當我覺得我已經寫出了足夠多的東西來輕易導出一個足夠清晰的結果的時候,我就不太喜歡過於直接的寫出來。當我覺得一堆線索可以推測出許多有意思的結論的時候,我也樂於將想像的權利留給看客。

  所以如果在主線上沒有出現較大錯誤的話,我將不會再對這本小說做任何額外的解釋和回答。

  成為過去的就該讓他過去,我的視線,已經放在了將來。

  因為亂七八糟的坑欠了太多,加上年中我有一件不能錯過的人生大事需要去忙,如意樓系列推倒重來的第一部《暮靄凝香》應該不會太快開始連載。

  急匆匆的把如影在這個時間點上作結,也是為此。已經到了收尾階段的小說,我不想讓它突然中斷太久。

  和男歡女愛一樣,越是到了最後,就越是該一氣呵成的時候。

  我會慢慢消化完結這篇小說的快樂,作為繼續碼字的養分,到時,江湖再見。

  片尾曲附後,其中涉及的是一個我曾想寫進《古韻》系列的女子。因為寫的不夠情色,其實多少有些不滿,不過既然是純為娛樂,如此也就足矣。

  那麼,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大家後會有期。

  麗華已冷

  改詞:雪凡

  原曲:周傑倫

  後庭花玉樹映照

  妖嬈了旁人

  蕊含露傾城艷裝

  半褪有幾分

  花開花落

  殘紅陣陣

  輕展一圈又一圈的菊輪

  高閣下芳林麗宇

  勾了誰的魂

  痛直奔一襲龍袍

  掩住了玉門

  春華漸濃

  潛龍漸深

  縱馬踏花縱你笑滿園近臣

  淚紛紛

  御苑裡草木深

  我聽聞

  那黑髮可鑒人

  殘破的宮門

  追憶著傾城恨

  枯枝間流淌的是嬌吟

  淚紛紛

  御苑裡草木深

  我聽聞

  禍水仍在你身

  新朝苛刻聲

  糾纏那座孤墳

  臨春樂餘音繚繞我們

  纖腰沉迎入龍幸

  羨煞許多人

  青史上紅顏傾國

  下筆都太狠

  麗華已冷

  故國已焚

  而我在問你是否仍情深

  千年前宮闈情重

  卻無人當真

  而野史鶯歌燕語

  結綺傍臨春

  纖腰豐臀

  水眸紅唇

  魅惑紅塵魅惑我一生癡心

  淚紛紛

  御苑裡草木深

  我聽聞

  那黑髮可鑒人

  殘破的宮門

  追憶著傾城恨

  枯枝間流淌的是嬌吟

  淚紛紛

  御苑裡草木深

  我聽聞

  禍水仍在你身

  新朝苛刻聲

  糾纏那座孤墳

  臨春樂餘音繚繞我們

  青溪塚聽雨聲念前塵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