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逐形 第066章:破荒濺血

  「燕氏總管芳鑒賜啟:久欽鴻才,時慕芳容。未盡來客之誼,反增煩擾,多負雅意,羞愧難安。聶少俠南行而去,得以妄竊閒暇。連日多蒙閣下悉心饋贈,傾感不勝。愚兄惶恐,虛長年歲,卻無緣目睹閣下驚世之才,萬望惠賜一面,切磋指點。明日未初,郡西五里碧草連坡,一丘一亭,愚兄敬候,願得蒞臨為幸。以武會友,不涉凶災,點到即止為盼。若愚兄僥倖偷得半式之功,不敢狂妄,但求高抬貴手,暫歇干戈。若愚兄馬齒徒增,勢必無顏示人,願承卓裁,如意樓凡所在處,愚兄定當退避三舍。恐難盡意,惟望余言後續。恭祝春祺。祁英謹啟。」

  慕容極似笑非笑的將信上內容一字不落的念完,抬眼看向對面的燕逐雪,苦笑道:「此人倒也有趣,明明是武林中人約鬥的書信,還非要花點散碎銀子,請個末流書生弄上這麼幾句,真是不倫不類。」

  雲盼情聽得幾欲睡去,晃了晃頭,嘟囔道:「絮絮叨叨拉拉雜雜,到底想幹什麼?」

  慕容極沉吟道:「單純看這挑戰信,意思到很直接。他要和燕總管決鬥一場,點到即止,只為勝負。他要是贏了一招半式,孔雀郡中便暫且休戰,換言之,就是只要他不傷及如意樓的利益,我們便不可插手。他要是輸了,此後決不再與如意樓為敵。」

  燕逐雪微微蹙眉,也不說話,逕自起身而去。

  雲盼情訝然道:「師姐……她這是答應了麼?」

  慕容極苦笑道:「這種挑戰,若說沒有其餘謀劃,也沒人會信。由這信來看,此前我們倒是低估了天道的野心。」

  他語聲微頓,沉聲道,「沒料錯的話,他們這是要順勢向洗翎園下手。如果董大老闆忘了偷偷看一眼這信的內容,那恐怕免不了傷筋動骨一番。」

  他目光閃動,又道:「不過也不能說沒有別的可能。董大老闆一直坐山觀虎鬥,想來也讓某些人感到心焦不已。祁英既然敢托信給他,自然就應料到對方必會窺知其中內容。這信中含義若是叫董大老闆坐立不安,按捺不住貿然出手,便正中了天道下懷。」

  「有時我真替你們這班人累得慌,」

  雲盼情搖了搖頭,輕笑道,「一封囉哩吧嗦的破信,還非要想出個一二三來。你怎麼不說,那祁英就是個人如其名的俠義高手,真心想向我師姐挑戰呢?」

  「呃……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慕容極只有繼續苦笑,道,「祁英久居西南邊陲,近年才逐漸移居到中北六州,數年前他一入天道,便廣告天下,倒也算天道中為數不多的異類。此前我方與天道多次交鋒,他都極少插手,這次他現身洗翎園,還有樓中弟子玩笑說他是看上了這邊的美酒名妓。」

  他看向雲盼情,問道:「江湖中能有祁英這般名聲的,可有蠢人呆子?」

  雲盼情搖頭道:「沒有。」

  「那自然要將所有最壞的可能性都考慮進去。因為我們對他瞭解太少。」

  慕容極似乎對當前形勢覺得不滿,微微皺眉道,「聶兄已在豐州耽擱了太久,只怕並非是什麼好事。」

  「我反倒覺得在豐州才是最好的情況。」

  雲盼情立刻反駁道,「薛姐姐和我師姐都在這裡,天道又要忌憚我師父師伯,如果順利,我還想讓聶大哥去清風煙雨樓盤桓幾日,好好休息一番呢。」

  慕容極面色沉重,搖頭道:「當初聶兄提出這次計劃,便已被多人否定,只是他決心靠自己的力量報仇,才一意孤行不管他人意見。樓主雖設法解決了其他問題,派我前來幫忙,卻也不是沒有其餘安排。現在此事已經出了如此多的變數,又讓影狼遺孀命喪黃泉,這消息全靠燕總管幫手才得以壓下,而一旦傳進他們的耳朵……」

  慕容極露出一個更加苦澀的微笑,緩緩道,「事態發展,怕就不再是可控於咱們這幾人之手了。聶兄想要親手報仇,更是無異於癡心妄想。」

  雲盼情全然不解,迷惑道:「這話怎麼說?我怎麼完全聽不懂你的意思。到時候難道還會有什麼絕世高手幫邢碎影出頭麼?」

  慕容極搖頭道:「恰恰相反,若不是杜遠冉前輩一心想讓聶陽親手血恨,孫絕凡也堅持不要同門師姐替她報仇,邢碎影只要露出蛛絲馬跡,便早已是個死人。」

  他怔怔的望向窗外天空,道,「且不說別的,華夫人不久即將動身歸返。若是聶清漪的死訊被她帶回給她夫家得知,聶兄的復仇大計,可就再沒多少時間了。」

  雲盼情思忖片刻,才以拳擊掌道:「你是說……到時候邢碎影就會被搶先殺了?」

  慕容極點了點頭,道:「聶家的家事,他們無心過問太多,聶清漪的性命,可就算是杜家家事了。正如聶兄之事,薛憐一得托付,便立刻拋下手中要事全力趕來一樣。杜遠冉前輩遺孀之死,你自然知道會驚動哪些人。」

  雲盼情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道:「那群老怪物可是說好了不再插手江湖中事了,你看我師父師伯,不也……」

  她活說到這兒,自己也不禁搖了搖頭。對於那群人,能做到的無非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她師伯謝清風不問雜事多年,這次一幫好手跑去清風煙雨樓的地界,不也被收拾的斷臂瘸腿了麼。

  「想來邢碎影應該也有此覺悟了吧。」

  慕容極負手而起,皺眉道,「我隱約覺得,他殺掉聶清漪,並不僅是因為仇恨。他……這是在把聶兄逼向絕境。這人根本不在乎會有什麼人來追殺他,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反而要借此給聶兄壓力,讓他不得不加快報仇的步伐。」

  雲盼情啞然失笑,擺手道:「你想太多了,絕不可能的。怎麼會有人這樣要挾人的,『你快來殺我啊,你不來殺我我就被別人殺了』。這要蠢到什麼地步才行。」

  慕容極只有微笑道:「你說的對,也許我真的是想多了。還是收回來,好好想明日決鬥的事情吧。」

  「到時聶大哥會回來麼?」

  雲盼情突然問道,話音略含不滿,「他和那趙雨淨一併消失這麼久了,這種時候還不回來,是要和那女人私奔麼?」

  結果這話恰好被進門準備叫他們用飯的董詩詩聽到,這位心頭本就憋悶的正妻立刻神情一黯,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便走。雲盼情連忙追了出去,免不了,又是一番寬慰。

  「女人啊女人,就像好酒一樣,沒有了想,有了就貪,結果多了……多了就會頭疼,我現在就很頭疼,真的。你別笑,再笑,我立刻給你安排十七八個老婆,讓你好好體會體會。」

  想起樓主那時半開玩笑的話,慕容極看著一前一後跑遠的兩抹倩影,唯有繼續苦笑而已。

  照理說,這種只有兩方知道的決鬥,旁觀的自然只有雙方人馬才對。可大概是大家心知肚明董大老闆必然會偷看信中內容,董大老闆也知道瞞不過大家索性落個大方的緣故,到場的眾人明顯分成了三批。

  決鬥雙方各帶了十幾人掠陣,祁英身後都是些彪悍的高壯弟子,紛紛抱刀而立。燕逐雪只帶了寥寥數人,其中好手也只有非要跟來的雲盼情而已。她此前和凌絕世一番交手,吃了些暗虧,但還是放心不下,硬是過來觀戰。

  剩下的三四十人,則全是董大老闆的排場。可一眼掃過去,卻也看不出什麼,都是些擺桌放凳,端茶送水的傭僕。這倒也符合他找的借口:「區區不才,聽聞二位絕世高手在此決鬥,特地趕來略盡地主之誼,大家不用客氣,儘管吃喝,都算在小人賬上。」

  不過誰都知道,明面無好牌,這坡頂小亭方圓數十丈內倒是沒什麼藏身之處,再遠些的林子,可就難說得很了。

  「燕總管,在下知道你不是多話之人,也就不多費唇舌了。今日一戰,也不為什麼虛名,只是為了將這些煩心之事,一併作個了斷。」

  祁英內功渾厚非常,說話聲音並不很大,卻讓周圍所有人聽的清清楚楚,嘈雜人群也漸漸跟著安靜下來。

  見燕逐雪並不說話,祁英繼續道:「既然有如此多的見證,我也不妨將賭約說個清楚明白。正如在下信上所寫,若是今天的切磋在下僥倖贏了一招半式,也不說什麼要你們如意樓自此退出孔雀郡的無聊廢話,我只要你們給我一個月時間,這三十天裡,我絕不招惹你們如意樓弟子,你們也不要干涉天道行動。」

  他停了片刻,掃了一眼燕逐雪的臉色,看她神情如常依舊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心下稍安,繼續道:「當然,燕總管武功深不可測,在下多半並非敵手。若是到時輸給尊駕一招半式,也請給在下留幾分餘地,此後祁某決不再與如意樓為敵,並將歸束部下弟子,退避三舍。」

  雲盼情在旁聽到此處,不禁扭頭看了一眼董凡的臉色,他雖然面上還帶著客套微笑,眼神卻已變得無比銳利,左手搭在扶手上,食中二指上上下下敲個不停。

  慕容極說的果然不錯,祁英這一注賭的有驚無險。燕師姐要是不慎輸了一招,他便得了大把時間來對付董凡培植的勢力,而燕師姐要是贏了,有話在先,自然也不好一劍將他殺了,今後對方全面退讓,如意樓也不好主動出手,仍可以爭取到對付董凡的餘裕。唯一的變數,無非就是如意樓借此機會與董凡聯手,祁英所賭的,也就是如意樓不屑與董凡這等逼良為娼之徒為伍而已。

  她不知師姐要作何回應,心中焦急,竟沒注意有人悄悄到了她身後,直到袖子被輕輕一扯,才驚醒回頭,幾乎同一時刻,纖纖玉手也已握住劍柄,森寒清風古劍嗆的一聲亮鋒數寸。

  不過也只拔出了數寸,她一看清來人身份,頓時鬆了口氣,微笑道:「聶大哥,你什麼時候學的這般神出鬼沒,嚇了我一跳。」

  聶陽面上帶著青色鬍渣,臉色甚是蒼白,但目光炯炯精神顯然大好,他長劍隨隨便便的掛在腰上,手中卻拿著兩根竹籤,簽上穿著數個紫紅棗糕,似是過油炸過,甜香撲鼻。他微微一笑,將兩串棗糕送到雲盼情手中,低聲道:「我欠了你不知幾頓,今日路上恰好看到這點心有幾分新奇,想來你必定在此,就買了些權當還賬一次。」

  雲盼情看他額上猶有汗水,也不知從哪裡趕來,卻還想得起欠她的點心零食,忍不住笑靨如花,一口咬下半塊,含糊不清道:「只算一次,另外幾頓,可不許賴帳。」

  聶陽抬手揉了揉她的烏髮,柔聲道:「那是自然,我欠下的,我一筆筆都記得。」

  祁英遠遠也見到了聶陽,他皺了皺眉,與心中畫像模樣兩相印證,即刻明白了來人身份,不過他並不是為李蕭之仇而來,此刻自然是裝做糊塗,抱拳道:「燕總管,在下還等著你的答覆呢。」

  燕逐雪看了聶陽一眼,淡淡道:「我拒絕。」

  此話一出,祁英面上變色,周圍觀者也都露出驚訝神情。祁英自降輩分,又遞貼約戰,雙方均有旁證到場,合乎江湖規矩,如無特殊原因,硬不接戰的,通常便被認定是敗了一籌。燕逐雪身負北三堂總管之名,幾乎可以算是如意樓的顏面,竟如此輕巧的拒絕出口,自然令人驚疑。

  她似乎不願多話,卻又不得不開口般微蹙柳眉,啟唇道:「天道勞師動眾來此,可是為了替李蕭報仇雪恨?」

  明面上的緣由本就如此,祁英自然不能否認,只好點頭道:「不錯。」

  燕逐雪隨即道:「李蕭是何人所殺?」

  祁英道:「聶陽。」

  燕逐雪微微揚眉,雙目精光乍現,道:「如意樓不惜大動干戈,不過是為了庇護樓主同門聶陽,純屬私怨,你借此私怨向我約戰,我為何要應你?」

  她緊接著玉指一伸,指向聶陽道,「李蕭身份並未如閣下般公諸於眾,即便所指罪行確是聶陽所為,也不過是無心冒犯了天道而已。可既然現下你們找上門來,他也總要給你們一個交代。擇日不如撞日,既然祁前輩打算一戰解恩仇,不妨就與聶陽做個較量吧。我與你們做個見證,一戰之後,一筆勾銷。」

  說罷,她竟就此退出小亭,站在坡側,淡淡道:「聶陽雖為狼魂,卻並非如意樓門人,這一點,還望祁前輩牢記在心。」

  雲盼情眨了眨眼,還沒完全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身畔一陣微風,聶陽已閃身而出,大步走向坡頂亭中,朗聲道:「影狼聶陽在此,李蕭之事本就是有人栽贓嫁禍,今日一戰之後,不論在下勝敗死活,還盼祁前輩再加調查,還我一個清白。」

  董凡面色一沉,轉眼唇角浮現一絲詭笑,端起茶杯悠然抿了一口,低聲對一旁僕役交代了兩句,那人微一點頭,快步離去。

  祁英面色卻沉重了許多,他頗為不甘的看了燕逐雪一眼,意有所指的說道:「聶兄弟,李蕭一事我們確實有誤會你的可能,早先聽聞你已經南行而去,我本就想索性不再追究,待到詳細調查之後再做打算。你今日出頭應戰,算是要將清白賭在我手中這口刀上麼?這也未免太過衝動,你就是為了旁人,也要想想旁人值不值得你如此。」

  他話中所說的旁人,明裡指的是如意樓,暗含之意,卻是問他值不值得為了洗翎園這種勢力現身涉險。他暗示的非常明白,若是聶陽不插手此事,作為交換,他就會再把李蕭之死詳細調查,真相大白之前不再追究。

  聶陽卻像全然不懂一樣,拱手道:「如意樓念在故人之誼,幾次三番出手相助,此時在下但凡有丁點廉恥之心,也不能袖手旁觀,只為一己安危著想。」

  這話避重就輕,輕輕巧巧地便將這一戰定性,與洗翎園再無干係。

  決鬥的對象換作了聶陽,與如意樓的約定自然毫無用處,想要爭到空暇的謀劃頓時落空,加上那挑戰信交到董凡手上之時起,便等同於與洗翎園徹底決裂,祁英這彪人馬,頓時被卡在一個尷尬無比的境地。

  不過幾個閃念之間,祁英已定下心神,既然此刻已討不到原本的便宜,總不能全盤賠出,便道:「既然聶兄弟執意出手,那也只好如此。」

  他似乎不願在燕逐雪面前盡顯武功,話鋒一轉,接著道,「不過祁某有備而來,聶兄弟卻是倉促出陣,我又虛長不少年歲,難免被人說是以大欺小。不如就由我的關門小徒,向聶兄弟討教幾招。」

  他也不等聶陽答話,話音剛落,就轉身走出亭外,把背後空門大大方方的亮在聶陽面前。旋即一個青衣少年大步邁進小亭,抱刀拱手道,「孔彪討教,聶少俠,請。」

  聶陽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盯著祁英背影,冷冷道:「自己不敢出手,便叫門下走狗出來送死麼?」

  孔彪面上頓時變了顏色,口中喝道:「看刀!」

  一刀打橫斬出,四平八穩,卻並未咄咄逼人,章法有度,以他的年紀,刀式能在此時不露一絲火氣,實屬難得。

  聶陽左手一抬一翻,準確無比的拍在刀側,一股陰柔內力透刀而過,藉著影返手法直震孔彪虎口。

  噹的一聲,刀柄險些把握不住,孔彪心中大驚,當下不敢怠慢,抽刀後躍,舞起一片刀花護住身前。知道對方內功深厚,他也不敢搶攻,打算先守住幾招再做決定。

  這想法本來不錯,祁英門下刀法本就是蓄而後動,雷霆一擊之前,大半都是守招。可他錯的是遇上的是此刻的聶陽。

  根本不願與孔彪多做糾纏,聶陽冷笑一聲,一拍劍鞘,長劍龍吟而出,他反手一抄,身形驟然一矮,一道寒光斜挑孔彪胯下——出手便是百無禁忌的迅影逐風劍。

  本沒將這當作生死決戰,聶陽一劍刺向陰毒要害,登時驚出孔彪一身冷汗,刀招一收便全力斬下,出盡了渾身力氣要保住胯下要緊之處。

  聶陽也不變招,不管不顧的依舊刺出,只不過眼見刀刃即將砍在聶陽手臂之時,那一劍已刺穿了孔彪的大腿,同時一股雄渾陰勁自劍刃奔流而至,只見孔彪傷處驟然迸裂一片猩紅血花,整個人竟順著劍鋒所指倒飛而出,連刀也脫手飛出,噹啷掉在地上。

  一招便將孔彪重傷,祁英眉心緊鎖,立時便看出僅靠弟子絕無可能將聶陽擊敗,不禁心中生疑。按照此前調查,聶陽武功並非多麼出神入化,影狼絕學他至多只能發揮出三成有餘,即便他學了幽冥九轉功之後大有進境,也不至於如此突飛猛進才對。

  預估之中,孔彪至少也能接下七八十招,這麼看來,聶陽武功比起月餘之前高了六成不止。祁英心中算計,口中仍道:「聶兄弟好俊的功夫。不愧是影狼傳人,在下佩服得很。」

  聶陽面帶微笑,說出口的卻是:「不必假模假樣的說些廢話,你要出手,就趕快上來。」

  祁英盛名在外,雲盼情不免有些擔心,悄悄走到師姐身畔,低聲道:「師姐,聶大哥他打得過那大叔麼?」

  燕逐雪輕輕撫著她的手背,柔聲道:「我不知道。但有我在,你還擔心什麼。」

  雲盼情笑著靠在師姐身上,撒嬌般道:「師姐最好了。我以後再也不氣師姐夫了。」

  燕逐雪微微一笑,摟住她嬌小的身子,抬頭看向亭中,不再說話。

  那小亭並不適合大開大合的刀法施展,由此可見,祁英這場決鬥本就並非誠心,多半就是刻意求敗而來。現在對手換了聶陽,他自然不可能再讓這種便宜出去,站定在亭外草坡,他緩緩將刀揚起,沉聲道:「影返幻蹤,迅影逐風。久仰影狼功夫奇詭無雙,無緣得見,聶兄弟,請賜教。」

  最後一字出口,祁英週身富家之氣霎時盡去,猶如寶刀出鞘,殺氣大盛恍若有形。燕逐雪遠遠看到,登時眉心微蹙,右手緩緩扶到了腰間劍柄之上。

  聶陽也察覺到祁英武功絕對不可小覷,當下緩緩踱至亭外,雙目牢牢鎖住寒氣逼人的刀刃,劍尖斜指地面,不敢冒進。

  祁英眼簾半垂,譏誚道:「怎麼,不敢出手麼?」

  聶陽微微一笑,道:「您是前輩,自然要禮讓三分。」

  話雖如此,他心中卻知,若是能找到祁英半分破綻,他早已出手。

  這人雖然看似大大咧咧揚刀而立,卻甫一站定,就將渾身的空門盡數籠罩在揚起的刀鋒之後,高舉的刀尖穩若磐石,不論從什麼方位進擊,都勢必要正面挑戰那成名已久的破荒一刀。

  「好,那就莫怪我以大欺小了。」

  祁英好字出口,雙足一錯,身形驟然欺近,緊跟著口中說出十個字,卻一連斬出了二十四刀!當真如潑風密雨,令人眼花繚亂!

  聶陽早已從如意樓的情報中瞭解此人刀法,又在埋伏吳延時遠遠觀望到了他出手一擊,兩相印證,自然會留下這刀法沉淵待動蓄而後擊的印象,成名以來大小數十戰,亦皆如此。

  哪知道此刻出手,竟是這種迅疾凌厲的快刀!

  聶陽應變已是極快,第一刀橫斬肩頭之時,他便已運足真氣,施展狼影幻蹤,靠著步法奇詭堪堪拉開數寸。不料那一刀招式用老仍有後力,生生暴漲數寸刀氣,留給他左肩一道皮開肉綻的傷口。

  當下驚出聶陽一身冷汗,不敢再冒險閃避,轉而揮劍格擋,勉力接下其後二十三刀,金鐵交擊之聲密如墜珠,連祁英那句話音也掩的小了。

  「好快的刀!」

  聶陽出言讚道,尋的空隙一劍反撩對方腋下,總算是攻出一招。

  「還差得遠!」

  祁英沉聲喝道,也不去理會聶陽劍路,飛身一刀直劈向他頸側,後發先至,攻其必救。

  聶陽回劍一擋,順勢錯步擰身,劍鋒貫足至陰內力,逼出數寸蛇信般的劍芒,一劍凌空點向祁英眉心。

  祁英叫了聲好,刀上加力,依舊不管不顧,凌厲刀氣直取聶陽腰間。

  這次二人速度不相上下,均在半途不得不變招移位,緊接著又是一招互攻而出,依舊是只問對方性命,不顧自身安寧。

  霎時間,兩人就已如此閃電般交手三十餘招,比起初動手時那一串叮噹之聲大作,此刻無聲無息反而倍加凶險。只要哪一招不能快到逼迫對方騰挪變化,便要血濺當場。

  但同樣這般互擊之下,武功的少許不足反而能得到彌補,只要一招出手能叫對方即使得手也會血濺五步,最後便是打平收場,變招再來。因此聶陽的迅影逐風劍明明招招都慢了那麼一星半點,卻依舊能堅持不落下風。

  百招一過,祁英驟然收刀,凶險至極的順勢用刀柄磕開聶陽劍鋒,旋身後退數步,朗聲道:「你這小子,奇經八脈受著如此重傷,還來與我比試,是瞧不起祁某麼?」

  看來這人功力果然深厚,僅靠劍芒刀氣交錯之間的百餘回合,便察覺到聶陽陽維脈已受重創。

  聶陽平下胸中氣血激盪,笑道:「那可是你誤會了,我這不是什麼重傷。不過是自斷一脈而已。」

  祁英愣了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面帶微憾,搖頭道:「難怪你年紀輕輕,竟會有如此精純陰寒的內力。能下如此狠心,祁某佩服。」

  聶陽笑道:「你若誠信佩服,不妨便就此認輸,回去好好調查,也好盡快還我個清白。」

  祁英微微一笑,道:「在下本就是向燕總管邀約一場切磋,並無心與你做什麼生死大戰。」

  他話鋒一轉,雙目漸露興奮之色,「不過此刻,我卻真的想要領教領教你的功夫。近年江湖中的後起之秀,祁某錯過太多,今日這機會,可不會再放過了。聶兄弟,你最好不要再如剛才般托大留手,否則,莫怪在下言之不預。」

  說罷,他的刀緩緩垂到身側,整個人全然不同剛才的緊繃蓄勢,而是變得無比放鬆,一眼望去,週身儘是破綻,可偏偏讓人不知如何下手。

  他垂刀在手,緩緩向前邁出一步。

  聶陽依舊盯著他的刀尖,眉心緊鎖,竟跟著向後退了一步。

  祁英眼中閃過一絲讚許,接著又是一步踏上。

  聶陽遲疑一霎,腳下一變,斜斜掠開數尺,滑到了祁英無刀一側,方覺壓力稍減。

  雲盼情看出情形不對,側目望向師姐,才發現燕逐雪已將長劍拔出握在手中,目不轉睛的看向場內,也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怎麼,到了這般絕佳方位,你也不願貿然出手麼?」

  祁英並未轉身正對聶陽,而是就那麼側身說到,寒光閃閃的刀鋒,依舊垂在他的右側。

  這短短的一會兒功夫,聶陽心中閃過了無數招式,卻都被一一否定,迅影逐風劍的精妙殺招他尚未練成,已練成的招數均無信心能一舉破去祁英蓄足功力的破荒一刀,可若是等對方出手,伺機反擊,卻又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既然對方練的就是後發制人的刀法,定力必然極為了得。

  他心中大抵能夠猜到這破荒一刀的路數,天下武功練到極處,皆是返樸歸真天人合一,不論是薛憐的那一招月光,還是燕逐雪凌厲無雙的渾然一劍,都不外如是。可恰恰是這樣的一招,最讓人無可奈何。

  能如顧不可那樣以至繁至奇轉而壓制至極至簡招數的高手,並不多見。

  但一想到顧不可,聶陽反而有了決定。不論這刀法強橫到何等程度,也總歸躲不過要一較高下,既然迅影疾風劍沒有適合出手的招式,他也不是只會這一路劍法。

  聶家劍法在江湖中並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武功,但至少還有一招,算得上名聲在外。而這一招,也恰恰是他最為熟練的一招。

  念頭已定,聶陽週身寒氣大盛,純陰內力急聚劍尖,他一聲低喝,飛身出手。

  浮生若塵!

  劍芒自斜挑劍尖瞬間爆開,化為鋪天蓋地的閃爍虛影,星星點點恍若夏夜銀河,轉眼間,祁英高大的身影就被這劍光的洪流徹底籠罩,甚至連他的面目也閃爍至模糊難辨。

  「好劍法!」

  祁英一生暴喝,手中刀鋒凝著萬鈞之力斬向地面,泥土紛飛中,藉著這一擊之力施展輕功平平滑出數尺,避開那令人目不暇接的遮天劍光。

  這一下躲的固然巧妙,聶陽的浮生若塵卻如影隨形接踵而至,至陰內功催動下,後招源源不絕捲起數百股陰寒劍氣,從四面八方逼向祁英各處要穴。

  這並不是純粹的速度,單純的速度並不能化出如此繁多的虛招,創出這招的人,不知凝練了多少心血,才將手腕那近乎極限的靈活完美的結合在撩、刺這兩種劍法中最為單純的路數之上,成就了這一式以無數至簡合為一片繁複的奇詭劍招。

  隨著聶陽內力的本質變化,這一招終於在他手上發揮出了超乎尋常的威力。

  嗤嗤嗤一陣連聲輕響,祁英退後不及,四肢多處被激盪劍氣擦過,衣衫開裂肌膚受創,若不是內力渾厚護體相抗,可就不會僅是數道血痕了事。

  先輸了一籌,祁英卻面露喜色,神情愈發亢奮,手背青筋暴起,一刀斬出!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祁英氣勢最為凌厲的一刀,為了躲避聶陽驟然暴起的鋒芒而斬向地面,此刻一刀揮出,雖仍氣勢雄渾霸氣十足,卻彷彿少了一些應有的銳氣。

  刀光一閃,強行劈入紛紛劍影之中。

  聶陽目光閃動,霎時間斷定這一刀並不似白繼羽的魔刀一招便封住了他所有變化,反而留下無數餘地,頓時清嘯一聲,不退反進,使出了浮生若塵的最後一個變化。漫天劍光同時消失不見,散開在數尺方圓的星點劍芒驟然凝聚一處,直取千百虛招中試探出的腹側破綻。

  這一劍裹挾此前千百虛招之威,靠著手腕那近乎不可思議的扭轉牽引發出,速度在這一個變化之中暴漲數倍。

  可這一劍卻並沒刺中祁英的人。他刺中的,是祁英的刀。

  祁英到了退無可退之時發出的那一刀,竟也是虛招!就在聶陽的劍招變化的同時,他的刀近乎未卜先知的回轉封住了此前露出的唯一破綻。

  料敵先機,後發制人,只因這簡單八字,聶陽的劍便主動送向了祁英的刀。

  浮生若塵已經再沒有其他的變化,這一招的力道已足,招式已老,而他也清楚,這一招被祁英強行接下之後,要面對的才是真正的破荒刀。

  當!清脆一聲響起,祁英渾身一震,順勢側身旋刀,卸去了大半陰柔劍氣,隨即一聲低喝,刀鋒化作一道裂天驚虹,斜斬聶陽肩頭。

  這一刀看似平平無奇,蘊含勁力卻至少有三重之多,若是盡數逼發出來,定然不負破荒一刀之名。

  這一瞬間,聶陽的心頭一片空白。

  浮生若塵明明已經發揮到了極致,為何……為何好像還是少了些什麼?創下這一招的聶家前輩,為何竟沒想著這一招的最後一個變化如被接下要該如何應對?

  電光火石閃過的種種念頭反而造就了他一時間的靈台空明。

  而也就在這時,本已到了窮途末路的浮生若塵,竟又再度起了變化。

  隨著他驟然變化的運力之法,凝聚在一處的劍氣又隨著劍尖極為快速的顫動散開,少了這股力道裹挾,解脫而出的劍鋒靠著靈活近乎無骨的手腕轉動化刺為斬,從絕無可能的角度直取祁英肋下!

  這一劍全然不合常理,也絕非常人能施展得出,一個變化之後,原本的死局順勢豁然開朗,不遜於出手之時的後招頃刻便有了百般可能,當真是如夢似幻的奇詭招式。

  刀鋒切骨,劍刃破腹,兩人同時一聲痛哼,互交一掌借力震開身形。聶陽肩頭中刀,又是一道血淋林的傷口,祁英肋側中劍,斜斜拖至胸前,若不是應變奇速,便是開膛破肚。

  「聶兄弟好神妙的劍法。祁某果然是老了……」

  祁英顯然沒有料到浮生若塵之後新生而出的變化,神情頗為沮喪,點住傷口周圍穴道,緩緩道,「今日一戰,就算在下敗了一招。我回去後,必當重新調查李蕭之死,也算還聶兄弟一個清白。」

  聶陽捂著肩頭傷處,譏誚道:「僅憑這一戰,你就可以說我是清白的麼?那你們天道,還真是些莫名其妙之輩。」

  祁英面露微笑,道:「僅憑這一戰自然不能。但憑剛才那一招浮生若塵,便已足夠。」

  聶陽心中一動,挑眉揚聲道:「此話怎講?」

  祁英肅容道:「李蕭的屍首我仔細看了三個時辰。他是在全無反抗能力的情況下中招而死,今日一搏,聶兄弟顯然是將浮生若塵當作了留底絕招,那麼,你為何會用這招去殺一個無法反抗之人呢?此為其一。而另一點,則是聶兄弟的浮生若塵,絕不是殺掉李蕭的那一招劍法。並非在下刻意貶低,李蕭身上的傷口每一處受創十分均勻,劍氣入體卻極為凝練,無一分浪費,剛好足以致命,這一手收放自如的本事,從方才來看,是聶兄弟你使不出來的。行兇之人對這一招浮生若塵的掌握,遠在你之上。今日出手的若是那人,我絕不敢托大硬接。」

  聶陽面色愈發凝重,心中疑竇叢生,勉強維持著神情平靜,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了。晚輩先行謝過。」

  他遣詞用字雖然恭敬,語氣卻沒有半分敬意,顯然並不相信祁英所說。

  祁英那一劍躲避的萬分凶險,可留下的傷口卻並不礙事,他隨手一抹擦掉了殷紅血跡,略帶惱恨的看了一眼遠遠站定八風不動的燕逐雪,側目望了一眼悠然自得的董凡,鼻中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大手一揮,道:「走。」

  這班人都跟著動了起來,每一個人卻都注視著董凡身邊眾人的一舉一動,提防著這個不懂武功卻極為危險的地頭蛇。既然已經半明半暗的撕破了臉,不小心一些,怕是連怎麼死的都未必清楚。

  他們怕的並不是董凡一手培養的死士,而是另一個不懂武功卻極度危險的人物,龍十九。另外因為不屬同支,對那叛進董凡麾下的白繼羽,他們也不明內情多有忌憚。

  董凡並未發難,好似真的只是想來觀戰,見到祁英要走,還起身滿面堆笑道:「祁兄,您今日辛苦,小弟今晚給您備下酒席,權作這精彩一戰的旁觀謝禮,還望撥冗光臨。」

  祁英哈哈一笑,道:「既有美酒,可有美人?」

  董凡雙目微瞇,笑道:「有了美酒,怎會沒有美人。洗翎園翎字輩那幾名魁首,今夜聽憑祁兄挑選。」

  祁英目光冷電般在他面上一掃,大笑道:「好,祁某必定不負大老闆美意。如無旁事,恕在下先走一步了。」

  董凡有模有樣的伸出肥短雙手抱拳一禮,道:「今夜再會。」

  祁英不再看他,大步走出,也不理會林中是否有人埋伏,逕直走入,其餘弟子抬著受傷孔彪,魚貫尾隨而去。

  「聶公子好俊的劍法,想來那一劍就是聞名江湖的浮生若塵吧。」

  董凡轉向聶陽這邊,面上笑容更加寬厚和藹,直如一個敦厚的長輩正在對自家親眷殷切關照。

  自從猜到董浩然極大可能尚在人間之後,聶陽就對董凡的謀劃全無頭緒,只能隱約猜測一切都多半是為了董家的利益。知道他說的為主人報仇一事是徹頭徹尾的謊言,聶陽對他也毫無保留的流露出厭惡之情,隨口道:「不錯,那便是聶家劍法的絕招。浮生若塵。」

  董凡面帶微笑,悠然道:「可能是小人不懂武功孤陋寡聞,如果說錯什麼,聶公子千萬不要怪罪。我曾用重金打探聶家劍法的這招絕技,怎麼就從沒聽說過還有最後那一次匪夷所思的的變化呢?」

  聶陽心中也是毫無頭緒,自然無從回答,他正努力從零亂的思緒中尋找方才本能變招時的依據,便只道:「劍術本就不能太過拘泥招數,既然我使了出來,自然表示那一招本就該有這樣的變化……」

  話說至此,突然腦海之中靈光一閃,一套並非劍法的武功開始在眼前走馬燈般的呈現不停。

  點、戳、旋、挑,一把尋常的折扇併攏而成的短棍,依靠著手腕靈活至極的變化,輕巧的格擋開迅捷凌厲的劍招。

  那正是邢碎影此前在殷亭曉絕命之處化解他浮生若塵時的精妙招數,而那一串精妙的變化,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方才浮生若塵窮途末路之時,本能使出的,竟然是脫胎自那些招數中的靈犀一擊。

  換句話說,沒有那時與邢碎影的全力一戰,就不會有今日這威力無窮的絕殺後招。

  一直以來不願承認的事實終於在心底得到了確定,聶陽緊緊握住了手裡的劍柄,冷汗頃刻浸濕了掌心的纏布。

  李蕭的確是邢碎影殺的,聶家劍法中的浮生若塵,邢碎影用的遠比聶陽還要熟練!

  這……這怎麼可能?決計不願承認這荒謬的念頭,聶陽緩緩收劍回鞘,額上卻還是忍不住出了一層細汗。

  董凡看他面色微變,遠不如方才鎮定,心中也暗覺詫異,恭敬道:「聶公子天賦奇才,能於此等生死決戰中頓悟妙招,小人縱然不懂武功,也深感欽佩。」

  聶陽垂目沉吟,突然抬頭,雙目一亮道:「董大老闆,有些事想必你應該知道的比我更早吧?」

  董凡不禁一怔,笑道:「聶公子此話怎講?」

  聶陽也不再顧忌還有旁人在場,沉聲道:「夏浩沒死,你也不必再裝糊塗了。

  他既然沒死,那當日偽裝用的屍身之上,那似是而非的浮生若塵,是誰使出來的?

  使出的那個人,又是誰教的?「

  董凡肥肥胖胖的臉上並未浮現出任何驚訝,反而笑著抬手拍了拍巴掌,緩緩道:「大老闆愛女心切,做得太過明顯,早知只能瞞下這麼短的時日,當初也不必那麼早便叫四爺解脫了。」

  這話等於承認了董浩然尚在人間,他微一停頓,繼而道,「小人不知道聶公子究竟在作何猜想,小人只知道,大老闆功夫差的很,這招浮生若塵只是從邢碎影那裡偷學而來,你使出的這一招變化,大老闆決計不會。」

  聶陽面色有些灰敗,他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他自然是不會的,因為這後招,普天之下,僅有他一個人會。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聶家劍法之中僅有這一招浮生若塵鶴立雞群,本就令聶陽心生疑惑,此刻頓悟出威力更加驚人的絕殺後招,心中不禁不覺喜悅,反而滿腹苦澀無從宣洩,直想衝到樹下彎腰嘔吐。

  只因他猜測出的事實,實在太過難以接受。可是,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姑姑甘心赴死,邢碎影為何會懂得那招浮生若塵。很多原本苦思不得的事情,也浮現出了背後更深處的原因。

  這招劍法,根本不是聶家所有。

  這招劍法真正的主人,恐怕是被南宮家主擊敗後苦心鑽研力求雪恥的煙雨劍贏北周!

  一道清晰的脈絡,終於浮現在聶陽心頭。

  他盡力讓自己不去想最惡劣的猜測,盡可能的在心底維護著聶家先輩的名譽。

  但唯一的可能,就是贏北周不知何故死在了聶家,創下的絕招為聶家所取,大概是心中有愧,聶家將贏隋托於世交仇家代為養育。而長大後的贏隋,機緣巧合知道了事情始末,心中恨意滋生,開始著手復仇……

  如此一來,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緣由,聶陽心中苦苦思索,卻始終尋不到另外一處難解疑惑。邢碎影提起過手刃了他的親生父親,卻又為他的生母報了血仇,那……那自己的父母和這招劍法又有什麼關係?為何會牽扯進來?

  他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他並非全不關心,也曾旁敲側擊詢問過可能知道的人,只不過聶清漪對此守口如瓶,他人自然也提供不出什麼有意義的線索,之後忙於報仇,養父對他也十分疼愛,對此也便漸漸看的淡了。

  可不知道為何,現在想到了此處關鍵,反而越發覺得,那一直隱於雲霧之中的生身父母,反而一定與邢碎影有著極大干係,說不準,也和聶家有著千絲萬縷的練習。

  贏隋是贏北周遺孤,那……自己是不是也可能是某個和聶家相關之人的遺留血脈呢?一時間,苦心壓抑多年的血緣疑竇盡數湧上心頭,心中繚繞不斷,儘是一雙模糊的身影,遠遠地凝望著他。

  董凡笑吟吟的看著聶陽面色變幻不斷,看了片刻,身畔一人匆匆過來附耳說了些什麼,他才收斂笑意,躬身道:「聶公子,小人園中尚有俗務待辦,如無要事,也先就此別過。」

  聶陽心神激盪,沉思不語。董凡微微一笑,抬手一揮,身畔數十僕役立刻熙熙攘攘動作起來,轉眼間便將周圍雜物清理乾淨,他遠遠對燕逐雪躬身行了一禮,接著面帶微笑上了軟轎,揚長而去。

  雲盼情心中仍記著上次吃的暗虧,不禁低聲道:「師姐,那胖子好生可惡,我去教訓他一下成麼?」

  燕逐雪微微搖了搖頭,道:「他也是有備而來,只不過事情並非如他所料,便按兵不動而已。今日本就是為了挫挫祁英多日養下的銳氣,此功已成,不宜再惹事非。」

  雲盼情奇道:「師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性子啊?」

  燕逐雪淺淺一笑,淡淡道:「以前,也沒有這麼多人的生死在我肩上。」

  雲盼情看了師姐一眼,心中似懂非懂,最後,視線還是頗有不甘的落在了董凡轎上。

  「你要是心裡氣不過,就試試吧,有我在,總不會叫你吃了虧。」

  燕逐雪無奈的摸了摸師妹發頂,黑亮雙瞳緊接著鎖住了週遭目力所及之內的所有變化。

  雲盼情有師姐在旁,自然也少了許多顧忌,皓腕微抬,一把柳葉飛刀無聲無息的射了出去,直飛向那頂軟轎後側一名轎夫的膝彎。

  轎夫受個小傷,讓那胖子跌個跟頭,便是足以令她滿意的小小報復。

  這飛刀雖未激起破風之聲,去速卻也不慢,那轎夫根本無力躲避,柳葉飛刀正中膝後。哪知道那轎夫一個踉蹌,竟並未摔倒,而是就那麼帶著那柄飛刀硬生生邁開步子,繼續走著,直到走出幾步,旁邊一人快步過來替下,他才退到一邊,反手將飛刀拔出,回頭木然的看了雲盼情一眼,一瘸一拐的隨著人群走開。

  「這……這人不覺得痛麼?」

  她特意瞄準了那人膝骨關節,雖有留手,卻也足夠讓他傷筋斷脈,至少休養月餘才能如常走動。

  燕逐雪淡淡道:「這便是董凡的手段了。他手下不僅有隨時可以捨生忘死的死士,也有這種渾然不知恐懼為何物的死人。」

  「死人?」

  雲盼情大惑不解,驚問道。

  「不錯。那些人心中已只有董凡的命令,心智茫然甚至不如幼童。雖然他們沒什麼武功,但只要董凡下令,他們能令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難以全身而退。」

  燕逐雪看著那群人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憫之色,「這些死士和死人,加上洗翎園那些好看的要人命的孔雀,便是董大老闆的根基所在了。」

  所以,即便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如意樓也絕不會和這樣的人聯手。

  聶陽費了一番功夫,才算是壓下了心中紛亂思緒,走到了燕逐雪身前,拱手道:「燕總管,幸不辱命。」

  燕逐雪微微頷首,道:「辛苦你了。」

  雲盼情湊上前去,掏出一塊手帕幫他扎上肩頭傷口,雙目隱約露出一絲不悅,聶陽平伸胳膊方便她動手包紮,向著燕逐雪道:「我也沒想到,最後竟結束得如此平靜。董凡明明是有備而來,也分明看出了你寧願避而不戰也不想和他聯手合作,偏偏到最後也沒有任何動作。他不像是如此缺乏應變的人,真是詭異的很。」

  聶陽以個人之名接下這場決鬥,等同於替如意樓維持了原本立場,既讓天道無法專心對付董家勢力,也不至於叫董凡輕輕鬆鬆的漁翁得利。

  由洗翎園的所作所為來看,若非和天道之間恩怨糾葛一時無法釐清,燕逐雪到寧願先與祁英合作挑了這家藏污納垢的妓館。祁英這次約戰,恐怕也存了同樣的念頭,試圖一戰暫時劃清雙方界限,好得到出力餘裕。

  只可惜……不能遂他所願了。

  雲盼情歎了口氣,道:「我始終也不明白,為何江湖上這些人就不能平平和和的坐下來談談,非要拚個你死我亡。比起這樣,我寧願那大叔還像前幾天一樣安靜的蹲在洗翎園裡喝酒作樂。」

  燕逐雪道:「他那樣按兵不動,反而是最令董凡頭疼的……」

  她話未說完,目光驟然一動,似是想到了什麼,突兀道,「不好!董凡剛才是在拖延時間!」

  話音未落,她秀足一點,白影飄飄飛身衝向林中。其餘部屬雖不明所以,仍提氣拔足跟去。

  雲盼情眉心緊鎖,一邊跟著聶陽往那邊追去,一邊疑惑道:「師姐怎麼了?她想起什麼了?」

  聶陽奔出不遠,便想到了另一可能,面色一變沉聲道:「是咱們疏忽大意了。只想著董凡不敢直接開罪整個天道,卻忘了這等荒僻地方,嫁禍栽贓豈不是再容易不過?」

  「你是說……祁英?」

  「不錯,」

  聶陽也運足內力,飛快的追進林中,口中繼續道,「不論他原本埋伏下的人馬意欲何為,至少現在,只要他殺掉祁英那十幾人,回去隨便宣揚一下,便成了如意樓的黑鍋,而天道為此再派來的高手,可就絕不會再以洗翎園為目的。到時,他就真的可以坐收漁利了。」

  他們沒有料錯。董凡真的向祁英下手了。

  破荒刀手下的那十幾人,連屍體也未曾留下,只剩下黃土地上一大片觸目驚心的鮮血,滲成暗紅色的泥濘。也許,是董凡動用了逆鱗那樣容易留下線索的暗器,才不得不將屍體帶走。

  唯一留下的屍身,是祁英。

  他的刀依舊豎在胸前,只不過,再也無法揮出那威力驚人的一刀。

  他的頭被割去,只剩下無頭的屍體立在樹邊,巍然不動。

  燕逐雪就站在他的屍體邊,靜靜的看著他脖子上的刀口。他身上沒有其他傷痕,要命的,就只是這齊頸一刀。

  聶陽看著這傷口,想到了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刀法,苦笑道:「我還道他是為了臥底才出手殺死自己的同僚,現下看來,他似乎真的打算投在董凡門下。拎著這副頭顱,說是薛師姐所為,怕是也沒有幾人不信。」

  他眼前似乎已能描繪出不久前這裡血戰的場景。

  握著烏黑刀柄的白繼羽靜靜的站在樹下,以充沛的精神面對大耗真元的祁英。

  接著,便是那套充滿死亡氣息的天地人魔如意連環八式。

  灰暗的刀光一閃,祁英的生命,就此結束。

  孔雀郡中又一波腥風血雨,也將就此開始……

  乳硬助性:第六十六章

  (一)燕逐雪微微蹙眉,也不說話,逕自起身而去。

  雲盼情訝然道:「師姐……她這是答應了麼?」

  慕容極伸頭望了一眼,道:「這倒不是。不過是出恭而已。」

  「……」

  「你那是什麼表情?美女就不上茅房了?」

  (二)慕容極點了點頭,道:「聶家的家事,他們無心過問太多,聶清漪的性命,可就算是杜家家事了。正如聶兄之事,薛憐一得托付,便立刻拋下手中要事全力趕來一樣。杜遠冉前輩遺孀之死,你自然知道會驚動哪些人。」

  雲盼情沉吟道:「想必便是杜夫人生前的那些情夫了吧。這麼看,他們還真是有情有義啊。」

  「呃……你沒考慮過去江湖八卦週刊混個一官半職麼?」

  (三)雲盼情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道:「那群老怪物可是說好了不再插手江湖中事了,你看我師父師伯,不也……」

  她活說到這兒,自己也不禁搖了搖頭。對於那群人,能做到的無非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她師伯謝清風不問雜事多年,這次一幫好手跑去清風煙雨樓的地界,不也被收拾的個個斷臂了麼。

  咦……斷臂?

  怎麼覺得……師伯好像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呢……

  (四)聶陽平下胸中氣血激盪,笑道:「那可是你誤會了,我這不是什麼重傷。不過是自斷一脈而已。」

  祁英愣了一愣,旋即驚道:「你自斷了心脈?」

  「你當現在這決鬥是人鬼情未了麼?」

  (五)這短短的一會兒功夫,聶陽心中閃過了無數招式,卻都被一一否定,迅影逐風劍的精妙殺招他尚未練成,已練成的招數均無信心能一舉破去祁英蓄足功力的破荒一刀,可若是等對方出手,伺機反擊,卻又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既然對方練的就是後發制人的刀法,定力必然極為了得。

  可就這樣等著,對方也不會先出手……

  於是,聶陽轉身走了。

  (六)聶陽心中也是毫無頭緒,自然無從回答,他正努力從零亂的思緒中尋找方才本能變招時的依據,便只道:「劍術本就不能太過拘泥招數,既然我使了出來,自然表示那一招本就該有這樣的變化……」

  話說至此,突然腦海之中靈光一閃,一套並非劍法的武功開始在眼前走馬燈般的呈現不停。伴著一個響亮的女聲:「現在開始做——第八套廣播體操,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