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異門全盛時期規模甚大,門下徒眾數千,東海一道之內據點無數,總壇除有內外三堂編製,尚有「秘閣」、「豺狗」、「無根草」等三撥直屬門主的人馬:
秘閣以搜集整理武林各家——尤其是七玄同道——的武功典籍、掌故秘辛為職司,閣中傑出之人享有「烏衣學士」的稱號,在狐異門的地位甚高。烏衣學士之首列席議事時,座次甚至在內外三堂的正副堂主之前,僅次於副門主,形同門主的咨政參議;說是狐異門的頭腦,半點也不為過。
豺狗則是死士,定位與赤煉堂「指縱鷹」相仿。狐異門覆滅後,胤野好不容易在平望都重起爐灶,那些在七大派迫害下百死餘生的遺老如平野空、戚鳳城等,矢志復仇,別無眷戀,遂以「豺狗」自居,算繼承了這支勁旅「不知死」的精神。
「無根草」原是豆菟絲的別名,又叫野狐絲。此一代號所指,乃狐異門派入東海黑白兩道各大勢力的密探,這些人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回歸狐異門,在彼方生根老去乃至埋骨,宛若隨風遠送的菟絲子。
他們在潛伏之處踏實過活,娶妻生子,戮力奉公,其中不乏為之犧牲性命的;除了「不間斷地將情報傳回狐異門」這點,這些人可說是鞠躬盡瘁,將寶貴的光陰和人生都留給了他們秘密刺探的外派異鄉,一如落地生根的野狐絲,故爾得名。
胤玄將狐異門交付女婿,唯獨「無根草」始終握在手裡,臨終之際才覷了個空子,將權領眾密探的無根草首腦,秘密轉介女兒胤野,算是完成交接。
後來東海生變,胤丹書絕崖自刎,正道盟友驟爾反面,狐異門上下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死傷慘重。以埋皇劍塚副台丞「天筆點讖」顧挽松為首的七大派人馬是有備而來,撒網收篋,滴水不漏;胤野大腹便便,能帶兒子一路逃到行律寺為鷲峰和尚所救,全仗無根草密探捨命,密探權首更在行動中壯烈捐軀,將「無根草」的名冊留給了胤野。
「這份名冊將我推入無間地獄,受盡痛苦,欲求一死而不可得。」
胤野淡淡說著,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眉宇之間竟無一絲波動。「但對照它後頭帶給我的樂趣,這些苦痛又不能說是不值得。人生真是很公平啊,典衛大人以為然否?」
耿照不知話頭何以至此,然而以他此際的修為歷練,已非初出茅廬、毛躁飛揚的小鐵匠了,無意答其虛問,只說:「想是夫人從名冊當中,找到潛伏於斷腸湖的密探,才得插手水月內諸事。」這說法不冷不熱,不著邊際,說了也等於沒說,顯然無意對女郎拋出的震撼秘辛多作刺探。
胤野的詫異一霎而隱,斜乜著美眸,上下打量他一陣,嘴角微揚,剎時如銀月映川,亮起一室冰燦,竟連這份爍眼的冶麗也是冷的。「你比我想像中更沉穩也更能忍,典衛大人。以你的出身,只能認為是天降聖人,生而知之了。」
「在下年輕識淺,唐突之處,還望夫人原宥則個。」
「……露出一丁點想聽的模樣,能要了你的命麼?」胤野微搖螓首,似嗔似怨的模樣一瞬間與任宜紫重疊了起來,懷裡那溫熱嬌軀的觸感,還有混著汗潮、淫蜜氣味的濃烈異香……彷彿又在腦海中復甦。耿照忽然強烈地想念起少女來,想念她一邊溫柔拍哄著自己,嫩膣裡一邊死命掐擠著肉棒,奮力將兩人拉上慾望巔峰的模樣,想知道她現在何處、睡醒了沒有,腿心子裡是不是疼得厲害……
他甩了甩頭,這回終於沒能忍住。面對胤野不能分心,她的一顰一笑都是足以憑空殺人的利器,遠比蠶娘前輩提出的警告更加危險致命。
「個中因由,還請夫人告知,在下非常想知——」
「得了,省起來罷。還是你這是成心氣我來著?」
胤野忍笑白他一眼,那抹嗔怪也像極了任宜紫。「人要是做了件得意的事,卻無處可說,滋味可難受得緊。不過既然你不急著聽,我便按時序說;年紀大了,不記近事記遠事,跳來跳去的,恐怕有什麼錯漏,反倒不美。
「仗祇物鷲峰大師之助,我們母子仨逃出了東海,來到平望的大報國寺。寺中不收女客,鷲峰大師便將我安置在附近的民居,讓鏗兒剃髮,送進百丈律院。不久鐔兒出世,我才坐完月子,難抑恨火,忍不住拿出名冊研讀,料想以『無根草』眾人的能耐,不致悉數覆沒,號召起來,也是一股勢力。誰知在這時,有位門中舊人找著了我。」
耿照靈機一動。「這位舊人,可是貴門外三堂第一高手,人稱『兵履千絕』風射蛟前輩?」
胤野柳眉微挑。「你認識他?」
「聽老胡……聽在下的義兄胡彥之胡大俠提過。」還有在蠶娘述說的回憶裡,這個名字也經常出現。無論對胤丹書或胤野,此人似乎都是生命歷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暗中觀察胤野,女郎眉目間仍是一片清冷,對「胡彥之」三字毫無反應,只點了點頭。
「風射蛟與內三堂的部分人躲過一劫,分頭逃散,打算尋到我之後,一起到仇池郡的古月名門避難。那莊子本是我祖業,與武林全無瓜葛,知道古月名家與狐異門的關連的,只有我爹和我;風射蛟長年侍奉我爹,約莫是從我爹處聽得了蛛絲馬跡。」
胤野沒料到胤氏一系的內三堂還保留了元氣,大喜過望,欲與風射蛟合兵,對七大派展開反擊,意外遭風射蛟堅決反對。
「風射蛟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來說,他就跟兄長一樣。我甚至知道他有些歡喜我。」女郎淡淡笑了,目光投向虛空中,空靈如月華。「我沒想過他會抗拒我的命令,尤其是在這件事上頭——報仇雪恨,豈非理所當然?他從什麼時候起……講話也同他一個調調?」說著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到這時仍無法理解。
耿照不明白「同他一個調調」的那個他,指的到底是誰,卻敏銳地察覺胤野說話之際,似有著現實與記憶交錯混淆、渾沌難分的感覺。
這股小小的異樣與她空靈絕俗的外表氣質十分相稱,等閒不易察覺;就算察覺了,估計也會當成絕世美人的獨特風格,說不定還會覺得極有魅力。但對話時間一長,談及的內容越深入,違和便越強烈,好像……跟病人說話似的,病人自身卻無病識感。
「我和風射蛟爭執許久,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他將內三堂的人馬留給我,做為交換,我讓他帶走了鐔兒,好免去後顧之憂,專心復仇。」
接下來的四五年間,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
胤野潛回東海,與內三堂的殘存人馬逐一會合,重新建立據點,神不知鬼不覺殺掉幾個落單的七大派要人,卻未掀起相應的騷動,甚至救下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戚鳳城等。志得意滿的東海正道似乎並未察覺,復仇的魔掌已悄悄伸到了自家榻畔,渴求血償——
胤野漸漸發現:凌遲仇人的報復快感,已無法再滿足她。她需要知道真相。
性格堅毅的胤丹書,為何會選擇自刎,卻未留下隻字片語給愛妻?正道七大門派早與狐異門盡釋前嫌,何以說翻臉就翻臉,瘋狂逼殺至此?杜妝憐、鶴著衣……等這些與丹書交好的所謂「正道中人」,究竟有無牽涉其中?
「天筆點讖」顧挽松是剿滅狐異門的核心人物,此時他已正式升任埋皇劍塚台丞,白城山之後又有「帝陵祀者」獨孤寂名曰圈禁,實為坐鎮,綁架乃至殺害朝廷命官的風險太高,若打草驚蛇,狐異門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香火,又將成為眾矢之的。
指劍奇宮難以進入,觀海天門掌教新喪;赤煉堂在雷萬凜手裡給整頓得風風火火,勢頭極盛,難攖其鋒;青鋒照連老巢都給遷往花石津,門中舊人一空,名存實亡,別說是密探了,連「鹹」字輩都死得剩下邵鹹尊一個,簡直難以使力……
胤野翻著無根草的名冊,最終停在「驚鴻堡」那一頁。
瞿州梁氏,肥澤幽遠灘。
做為富賈,卻袖重難舞,以致坐吃山空;做為豪強,卻駐馬遲疑,錯失逐鹿天下的良機;做為武林門派,驚鴻堡「山河鐵劍」最大的長處,就是名字好聽好記,對識字無多的武林人而言,委實一大福音,大益於江湖流傳,助長聲名積累。
除此之外,瞿州梁氏五代以來,於東海武林毫無建樹,有錢卻一毛不拔,出門合轍閉門造車,累積的可不是什麼好聲名。梁度離的武功修為與父祖相比,算是出類拔萃的異數,但說話、做事極不看場面,每開口必得罪人。
一直以來有耳語流傳:追殺狐異門並不積極、又不受江湖人待見的驚鴻堡,於妖刀戰後躍居七大派之列,蓋因梁度離甘為獄卒,在地底禁牢中囚禁了一頭吃人怪物,只是誰也沒真的見過。
拜驚鴻堡的封閉所賜,滲透其中的「無根草」倒是未受妖刀紛擾、狐異門覆滅影響,胤野沒費什麼工夫便搭上線,計劃生擒梁度離,拷掠出有關胤丹書自殺的真相來。
「……我見典衛大人眼中,掠過一絲不以為然,繼而又有悲憫之色。」
胤野停住話頭,怡然道:「大人何以教我?」
耿照自鼻端吁了口長氣,小心斟酌字詞。「我猜是陷阱,夫人執意為之,料想必有損失。在下與貴門英烈素不相識,猶覺心痛,夫人之殤,不忍再作揣測。」
「……你讓盟中諸人全躲入冷爐谷,也是同樣的心思了。」
「在下能力不足,只能先求保全最多人,爭取喘息之機,再尋對策。」
「犧牲自己麼?嘖嘖,看來是位今之大賢哩,佩服佩服。」
胤野輕搖螓首,頗有些遺憾似的,集清冷與絕艷於一身的美眸直視少年,瞬間耿照有種無法動彈的錯覺,不知是被她逼人的氣場所懾,抑或是驚人的美貌。
「你來尋求我的協助,或許還有納狐異門於七玄同盟的心思。然而世上所有一切,皆有相應的代價,你拿什麼來說服我與你交易?」
耿照還想著怎麼導回正題,不想胤野單刀直入,冷不防地問到了最核心。定了定神,正色道:
「夫人之仇,當有盡處。唯有隱於背後、製造許多不幸的陰謀家伏法,才算給胤大俠、給貴派罹難的手足親故報了仇,否則殺得再多,不過是毀去殺人的工具洩憤而已,元兇始終逍遙法外。我知行空是誰。」言簡意賅地交代了殷橫野事。
胤野安靜聽完,艷極無雙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驚詫,想了一想,忽然抬頭。
「現下我知道啦,還要你做甚?」
「合力殺賊。」耿照想也不想。「三五高人神出鬼沒,就算拿人命來疊,也難擷抗。他若不知有夫人,夫人還能等天收他,與殷賊比一比命長;不幸賊人所欲,正是夫人,若非被在下耽誤了進程,夫人能不能在此間話家常,猶未可知。」
「他要我……幹什麼呢?總不能吃了罷。」女郎促狹似的抿著一抹笑,星眸微瞇,分外迷濛,令此問毫無說服力,徒然撩人心緒而已。
耿照不無怦然,實難想像她有老胡這麼大的兒子,而且已是四個孩子的媽。可惜他完全笑不出來。「夫人與令先夫追查到『行空』的身份,令殷賊坐立難安,欲除之而後快。我與夫人同,此其一也。
「其二,令先夫由『衝霄一劍』魏王存前輩處,窺破妖刀武學之秘,使其得以不經秘穹,學而知之。一同與聞的天門鶴真人,修為悟性皆不如胤大俠,我料殷賊或經查探,知他非是關鍵,這才鎖定了胤大俠。斯人既逝,秘奧必於夫人之手——關於這節,在下的處境亦與夫人同。
「殷賊武功超卓,心計亦工,兼有姑射暗手,坦白說沒什麼弄不到的;其之所欲,不出此間一二。我實在想不出,夫人有一絲一毫不與在下聯手的理由。」
胤野輕輕撫掌,露出一絲佩服之色。「流影城的鐵匠都像你一樣會說話麼?我差點以為,你們那兒是銜著鐵錘鍛打的,多便給的一張嘴啊。」
「夫人見笑了。」
「可惜,你讓下屬全進了冷爐谷,代表你對同盟毫無信心,寧可隻身在外引敵注目,也不願手下人犯險,未戰先怯,敗像已呈,我一向不與輸家站在一邊。」女郎抬起明眸,定定直視著,斂起先前嬌慵的神態,口吻雖是一貫的清冷,卻挾著霜嚴苛烈,令人倍感壓力:
「放眼七玄,南冥修為驚人,極不好鬥,論武力未必在我之下;天羅香那姓雪的丫頭近年四出兼併,頗歷爭伐,也算後起之秀。蚔狩雲老謀深算,漱玉節亦有城府,讓她們出謀劃策,我實無必勝的把握。此外,集惡道潛伏極深,游屍門尚有耆宿……你好不容易統合這幫人,令他們捐棄成見,奉你為主,這可不是誰都能辦得到。
「然而生死存亡之際,你卻讓他們通通進了冷爐谷,孤身在外,美其名曰與敵周旋,得以無後顧之憂,其實是你承擔不了下屬的犧牲,寧可死的是自己,也不願教旁人犯險。我無意加責,也沒有斥責你的立場;訴諸閭巷草野,說不定多數人都會誇你懷仁重義,是大大的好人。
「但這一切都是假的。最終你必將失敗,連帶使那些相信你、仰望你指引方向的人同遭禍患,落得淒慘收場。你的懷仁重義,非但無助於求存,反將自己和身邊的人推入無間地獄;他們的結局確實因你而改變,可惜不是變好,更有可能是十倍百倍的悲慘,遠勝當初無你的結果。」
耿照不是沒想過會有質疑抵抗,萬萬料不到胤野不計較女兒的清白、不追問鬼先生的下落,甚至沒提起老胡半句,卻於此窮追猛打,咬緊不放,不由得一怔。
胤野直視著少年的錯愕,星眸微瞇,淡淡一笑。
「我們方才說到哪兒啦?是了,得把故事說完才行。就在我謀劃之際,發生了一件事,也算是鬼使神差,堅定了我當時行動的決心。鶴著衣那牛鼻子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打聽到鐔兒在仇池郡,到古月名家打死風射蛟,帶走了鐔兒。我到現在都還疑心,是風射蛟自洩漏了他爺倆的行蹤,引鶴著衣上門的。」
耿照全無聽故事的閒心,本欲打斷女郎,見她說起風射蛟、鶴著衣時,露出一種「你們都一樣」似的眼神,似鄙似憫,莫可名狀,心念一動:「她若神智未失,這番陳述必有因由,說不定便是說服她的關鍵。」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回,凝神細聽。
胤野雖不喜鶴著衣,卻信他不會傷害丹書的骨肉,況且此人行事沉穩,講白了就是天生膽小什麼都怕,若無十成把握可保鐔兒平安,不會貿然將人帶走。鏗兒遠在平望,鐔兒托庇於七大派之一的觀海天門,她終於可以放手大幹一場了。
「你猜得半點沒錯,驚鴻堡的『無根草』出賣了我,自始至終,這個行動就是陷阱。」胤野淡然續道:
「梁度離想在七大派面前露臉,他廢了我的經脈,挑斷手腳筋,在我面前拷問俘虜的內三堂弟兄,將他們折磨得意志崩潰,吐露機密的據點訊息;摧毀據點後,將帶回的首級堆在我面前,繼續拷掠擄獲的生還者,然後襲擊下一處——」
梁度離前後花了兩月餘,將胤野的勢力連根拔起,掃蕩一空。
那些被折磨至死的狐異門人,幾乎都是胤野族中的叔伯兄弟,不是看她長大,就是她看著長大的,目睹他們受苦已是煉獄,看著他們意志崩潰後的淒慘模樣更令人難以承受,胤野幾乎因此發狂。
「除了肉體上的苦楚,真正令人痛苦至極的,是『絕望』。」
女郎的眸光幽暗,口氣輕渺,彷彿與己無涉,說的是什麼風花雪月般。「我被鎖在不見天日的牢裡,不斷聽著親人受苦刑哀嚎,他們一個一個數著死掉的人給我看,直到我明白外頭再沒有人會來救我。
「如你所見,我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當年芳華正茂,恐怕比你現在看到的要美麗得多。梁度離雖無好色之名,畢竟也是個男人,他沒能忍上幾天,終究還是來侵犯了我,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耿照微咬了咬牙,忍住撇過頭去的衝動。他不忍再聽,卻不能示弱。
胤野像在炫耀無人敢直視的恐怖傷口一般,細數著受過的可怕凌辱。
梁度離能躋身正道,此前自未傳過什麼劣跡,雖說正道不缺鹿別駕、鹿彥清父子這等敗類,表面工夫仍有講究,梁度離的為人便稱不上君子,起碼還算正派。只能說一旦開了頭,人的道德崩壞之速遠超乎想像。
胤野絕頂的容貌與胴體,令梁度離為之瘋狂。
然而女子再美,終究是凡胎肉身,日夜蹂躪,總有膩煩的時候。漸漸的,梁度離從渴望征服她的肉體心志,到粉碎希望和尊嚴,最終連這也索然無味時,便將她當作一件稀奇的收藏,先讓手下都嘗過甜頭,再拿來籠絡外頭的江湖朋友。
「那時,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弄清楚來的是什麼人,然後讓自己記住每個名字。」胤野笑起來。「……你以為我會說『孩子』,對不?我沒有這麼多母愛。況且,為不在崩潰時吐露鏗兒鐔兒的行蹤,我一直告訴自己他們已死了,死在逃難中途。我當時全信了這個說法。相信我,背誦仇人姓字,比你想像的更能維持心性不潰。」
梁度離顯然未將捕獲胤野一事昭告天下,因為來的「正道要人」,俱是隱藏甚深的左道,在東海黑白兩道中根本不見名號。連籠絡的對象都冷僻至此,盡顯梁度離在道上人脈的蒼白與貧弱。
耿照的判斷與胤野相若。
以老胡那牛鼻子師傅的為人,若聞風聲,絕不會坐視摯友遺孀受辱,魏無音前輩磊落豪俠,更不可能袖手放任,可知天門、奇宮兩派應不知情。這卻又衍生出另一個問題來:梁度離若真要邀功,藏起胤野,委實太不聰明;要說他被美色所迷,又或打算背著其餘六派拷掠出妖刀武學之秘,找江湖左道同享胤野一節,未免又蠢得令人不解。
女郎觀察著他的沉吟,再度露出讚許之色,指尖在膝腿間的烏亮細綢上輕輕打轉,微笑道:「他折磨我、姦淫我時,總不停問著問題,有時約莫是想迫出些有價值的線報,有時只是在發洩他的自卑與無力……但他從沒問過妖刀之事,遑論妖刀武學。
「我料他並不知情,只是個被人利用的牢頭獄卒罷了。當初舉薦驚鴻堡接替輕羽閣、列名七大門派,並去函邀請梁度離與會的是顧挽松,附議者有杜妝憐、雷萬凜,觀海天門的掌教、人稱『雲盡天君』的魚同休魚老道,還有指劍奇宮的代表,一名喚作應風色的少年,據信是出自風雲峽一系。只有青鋒照的邵鹹尊一人反對。
「這份提議與附議的清單,最有趣之處在於:除了杜妝憐與雷萬凜龜縮多年,隱遁不出,同失蹤沒兩樣,另外三人俱不在人世,無法問出是誰讓他們支持驚鴻堡梁氏,又用什麼換了這份協議。」
——毫無疑問的是殷橫野。
耿照很想這麼說,可惜索遍枯腸,也想不出能連起殷賊和梁度離的證據。
殷橫野守著「不使一人」的誓言,他利用梁度離的手法,很可能與利用祭血魔君、聶冥途如出一轍,透過某種暗示,讓他們自發性地行動,結果與其利益一致即可。
這般鬆散的間接操縱不但易增變數,也可解釋梁度離擒獲胤野後,為何沒有立即通報同盟的六大派,或拷問妖刀之秘——前者是因為他訂約的對象,本就不是向來鄙視驚鴻堡梁氏的六大派,而是殷賊,提議和附議的五派反而是被操縱的棋子;更有甚者,「名列正道七大派」正是殷賊許諾梁度離的報償也未可知。
而後者的答案就更簡單了。梁度離還不夠格知道有妖刀武學一事,他不過是看門狗而已,不明白胤野真正的價值,遠超過她的罕世美貌以及魔性般的誘人胴體。
這鬼使神差一般的誤差,讓胤野與背後的陰謀家失之交臂,否則她們早該在驚鴻堡幽暗的地牢裡便已見面,也就沒有今天的「任夫人」了。
耿照讓自己集中精神在推敲上,是為了避免去想胤野所受的凌辱,胤野彷彿洞穿他的心思,連片刻的餘裕也不給,悠然續道:「你知道痛苦是會麻木的,但疼痛不會。人的身體遠比你想的更脆弱——讓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不是梁度離,而是他的妻子梁午茉。」
梁午茉出身南陵,乃轅厲山始鳩海的毒脈嫡傳,以美貌辣手聞名江湖,一身駭人毒功來自轅厲山奇書《舐紅譜》。此書記載了各種以血行之的奇術,舉凡異體換血、竭血留息、以血治病、以血下毒……無所不包,妖異處已近巫覡,直是匪夷所思,在南陵諸封國間享有大名,能止小兒夜啼。
她少女出道,在南方殺了很多人,贏得「停釵蝶血」的外號,惹來諸鳳殿的遊俠注目。梁午茉只好逃出南陵,一路北上,後嫁與梁度離為妻,冠上夫姓,從此深居簡出,才緩過了遊俠的盯迫。
梁度離標榜自身不同流俗,刻意娶女魔頭為妻,以為特立獨行,一方面也是因為梁午茉年輕貌美,夫妻倆甚是相得,著實有過幾年恩愛時光,但任他耕耘甚勤,梁午茉始終懷不上子息,隨青春消逝,兩人間漸生齟齬,在胤野來之前便是如此。
但女子的嫉妒裡並無理性,沒什麼道理可講。
梁午茉可以《舐紅譜》毒死丈夫相好的青樓姘頭、染指的堡中俏婢,但即使刁悍如她,也明白胤野與這些女子不同,弄死她的後果自己很可能承擔不起。這益發助長了她對胤野的恨。
「她對我的折磨,全是背著丈夫所為,幾乎沒留下什麼痕跡,迄今一想起我身子仍會不自禁地發抖,怎麼也停不了。」
胤野舉起玉掌,果然微帶透明的指尖簌簌輕顫。她怪有趣的端詳著,忍不住笑起來,露出一絲懷緬。「你知道針尖刺進乳頭裡有多痛麼?刺入花唇、陰蒂的痛楚又是另一個境界。但這都比不上《舐紅譜》凝血成針,一根一根順著血流刺進玉宮裡的痛……」
耿照聽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不怪丈夫姦淫我,對她來說,我才是那個奪了丈夫之愛、奪去堡中諸人注目的賤貨狐狸精。她孤身一人在這個陰冷的石堡裡,無依無靠,除了殺人手段,僅有的驕傲全來自美貌,以及丈夫為了自我標榜而選擇她的『魔女』身份。」胤野搖頭微笑,不無感慨:
「但她美貌不及我,在『傾天狐』之前,誰還能自稱魔女?她被剝奪的一切,突然有了罪魁禍首。」
慘無人道的折磨並不能滿足梁午茉,她希望已飽受那些莽漢奸淫凌辱的胤野更加悲慘,一個天外飛來的惡念在少婦心底迅速成形。
「我相信最初她原是想說服梁度離,找些驢馬豬狗之類的牲口來糟蹋我的。」胤野說得輕描淡寫,笑意未褪的俏臉在微光中看來,有種難以言喻的陰森。「但梁度離可能沒答應,又或還在考慮時,梁午茉提了個他無法抗拒的誘人點子。」
傳說中,驚鴻堡地下最深的幽牢裡,囚禁著一頭猙獰恐怖的食人怪物。其實這是真的。
怪物身長超過九尺,渾身的筋肉像是中了劇毒也似,腫脹團鼓成駭人的一球一球,連色澤都作醬紫色,五官腫得變形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人。更可怕的是,怪物的陽具脹如胤野的前臂大小,龜頭上凸稜岐出,宛若拳頭,真要貫入體內,豈止是會陰破裂而已?怕整個人都要被捅得四分五裂。
「梁午茉笑著咬我耳朵,細細描述先前扔下去的那個女人的死狀——我覺得就是那名不幸被梁度離染指的婢女——雖然在驚鴻堡的四個多月裡,我日日盼著能一死了之,但那頭怪物委實太過嚇人,我記得我駭得癱軟失禁,哀求著她們不要這樣做。」
自胤野至此,梁午茉是頭一回笑得這麼開懷酣暢,盡情欣賞了那賤貨狐狸精的求饒醜態,一把將她扔進怪物籠中。
「那痛苦的程度,我想說了你也不明白,總之比生孩子還要痛得多。下回你替女子開苞時,務必記得溫柔些,對她們來說,你和那怪物差不了多少。」
耿照沒敢還口,訥訥點頭,忽有個怪異的念頭浮上心版,挾著令人股慄的快銳與殘酷。他隱約猜到胤野為何要說這個故事。
「跟其他的女人不同,我並沒有死。非是我特別強橫,而是那怪物在蹂躪我之時,不知怎的恢復了一絲人性,它只是重創了我,卻未將我撕成碎片。這麼一來,連梁度離都被他的妻子說服,在《舐紅譜》的神異法門之下,我的傷勢恢復得特別快,他們每隔幾天就將我扔進怪物的籠子裡,承受那可怕的摧殘;我有幾次聽見懷孕、生子之類的零碎字眼,看來他們是想讓我誕下怪物的骨肉,看能不能從小訓練起。」
怪物的駭人粗長與狂暴侵犯,每次都使胤野徘徊在生死邊緣。
然而時間一長,她不總是在插入的劇痛間就失去了意識,對於怪物的樣子、氣味等,胤野有著異樣、微妙難言的熟悉感,直到她看見怪物興奮嚎叫進出她的身體時,透出那粗厚如壘土般的醬紫色左胸膛、似藍似橘的怪異光暈。
「……這般寶心,普天下只有一枚,再不可能有第二枚了。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麼野獸怪物,而是我那為江湖人景仰的英雄丈夫。」
——果然是胤丹書!
望著少年驚愕交迸的面孔,女郎無喜無悲,甚至無一絲教訓似的凌人盛氣,口吻平靜得令人心慌。
「他跟你一樣,喜歡犧牲自己,保全其他所有人,以為救世永遠只有一條路。但你們是錯的。這樣的天真,不但使自己落入悲慘的境地,還會讓仰望你的指向的人們,落得淒慘百倍的下場。這就是我必須拒絕你的提議的原因,典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