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略一思索,這才恍然大悟。
這名白衣病容、看似弱不禁風的中年文士若是鎮東將軍莫容柔,自稱其妻的「沈氏」便是浦商五大家中慶東沈家的千金、時人譽為「三川第一美人」的沈素雲了。
她氣質溫婉,教養良好,的確是出身豪門大戶的模樣,只是耿照萬萬想不到:堂堂鎮東將軍之妻、執浦商珍玩玉器牛耳的沈家大小姐,竟是如此儉樸,坐的是輕便驢車,隨身也僅一名小婢、一個婆子而已,淡掃蛾眉衣妝素淨,直如芙蓉出水,不染纖塵。
在他心目中,慕容柔就算不是三頭六臂鐵角銅額,好歹也是東海一方之鎮,誰知武臣身上慣見的金盔鐵甲、繡衫抱肚,竟都付之闕如;單以氣色論,半癱的蕭老台丞怕還比他神采奕奕得多。這白衣秀士不僅身子骨單薄,耿照一見其容光眸采,便知此人決計不懂內功。
(他……便是鎮東將軍慕容柔?)
男子端坐不動,瞇眼靜靜觀視,既不心焦,似也不打算開口,與其說冷靜沉著,不如說是漠不關心。
先前調動人手、隔空佈局之時,他看來還有生氣得多,閉目凝神如下盲棋,連與妻子說話都顧不上。此際天羅香、集惡道的人馬殺至眼前,他反倒意興闌珊起來,目光神色裡讀不出心思,宛若旁觀。
但雪艷青說他是鎮東將軍、陰宿冥也說他是鎮東將軍,連方兆熊、沈素雲,還有岳宸風的手下人都說是,此人多半真是鎮東將軍慕容柔了。就算受困荒郊廢驛、手無縛雞之力,鎮東將軍就是鎮東將軍,殺不殺得了他是一回事,擔不擔得起殺他的後果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耿照愕然片刻,旋即恢復冷靜,見雪艷青慢慢轉頭、對陰宿冥蹙起秀眉,想起她現身以來,對慕容柔說話尚知進退,態度雖強硬,言談間卻以「使君」呼之,心中暗忖:
「打劫歸打劫,『鎮東將軍慕容柔』這塊招牌她畢竟招惹不起,本想含混帶過,不想卻被媚兒叫破。她天羅香明火執仗地來打劫鎮東將軍,事後慕容柔若未加清算,於面子上也掛不住。」
集惡道隱於黑暗、形跡無定,想尋這幫妖邪鬼物的晦氣亦無從著手,陰宿冥自是一點兒也不怕。天羅香卻是有分壇有總舵,在武林中打著萬兒做買賣的,同樣是對鎮東將軍出手,狀況卻全然不同。
陰宿冥哈哈一笑。「八腳婆娘!你眼兒瞪得比銅鈴還大,當心「骨碌」一聲滾了出來。搶都搶了,還怕人秋後算賬?」
忽聽方兆熊道:「一把刀不能交兩撥人,玉面蠨祖,刀若給了你,你的保證依然有效麼?這是誰說了算?」絕口不提「鎮東將軍」四字,所慮應與雪艷青同。一旦實心實眼扯了個直,今日便是魚死網破。為防慕容柔事後報復,這幫邪徒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眾鬼卒不明所以,聽他只對玉面蠨祖說話,大有貶低鬼王之意,不由呱呱亂叫,群情洶湧。陰宿冥辨出他話中仔細,手按劍柄,左袖一繞一搭,丁步而立,笑嘻嘻的也不作聲,只瞧雪艷青要如何應對。
雪艷青卻不理會方兆熊,冷眸睨視,緩緩開口。「陰宿冥,待我取得赤眼妖刀之後,這筆帳再與你一併清算。大敵當前,不必無謂相鬥。」
陰宿冥笑道:「誰跟你大敵當前?集惡道萬不敢與鎮東將軍府為敵,只消刀在將軍手裡,本王便只路過看看,絕不出手。我等江湖草莽,豈能與朝廷相鬥?」袍袖一振:「眾家小鬼!咱們出去!」鬼卒們怪叫著湧出,將屋子團團包圍起來。
雪艷青知他是落井下石,蛾眉一蹙,也不還口,目光終於落到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是老江湖了,看出她二人頗有嫌隙,本想藉機挑撥,趁隙保護將軍突圍。「騰霄百練」原是北方水道上放排為生的排幫,飛鉤、飛撾等便於在水上勾拿排筏,久而久之拉幫結會,出身遠不如其餘三家,連「世家」也說不上,地位在四家中一直是敬陪末座。
岳宸風加入幕府後,遽然躍於四大世家之上,儼然成為將軍心腹,代他處理江湖事務,騰霄百練更顯尷尬,方兆熊迫不得已,只得力求表現,以圖在新舊同僚之間殺出一條血路。此間遇險,對他而言正是一展長才的機會,將一門的前程全押上了今夜之戰。
他踏前一步,提聲大喝:「玉面蠨祖,方某領教了!你可要說話算話。」語聲方落,身邊颼颼兩聲,一鉤一撾已曳索而出,如銀龍矯矢,「呼!」逕朝雪艷青腦門抓落!
屋內簷低,本不利鉤索等飛器施展,但這一鉤一撾似生了眼睛,不見主人如何拋甩,卻狠厲快絕。形如鬼爪的鐵撾蓋下時,五枚尖銳利爪突然合攏,眼看便要插入玉人發頂;另一隻銀鉤卻越過了頭頂往下沉,驀地倒拖而回,雪艷青若向後挪閃,欲避頭頂之災,鉤尖立時刺入肩胛!
上下二路俱已被封,雪艷青不閃不避,金杖揮出,「匡」的一聲鈍響,鉤、撾雙雙拋高,勢頭卻慢得有些怪異;驀地一串劈啪勁響,鉤撾的連索應聲爆開,貫穿索筋的氣勁如游蛇般一路竄回!
方兆熊回頭大喝:「撤手!你們——」赫見兩名弟子口吐鮮血,臟腑已被杖勁擊傷,餘勁波至,一時無力鬆脫。方兆熊雙臂一振,分握住兩條銀索,索上游勁如浪貫至,他臂上十二對銅環喀啦啦一撞,迸出無數粉塵,已將勁力悉數散去。
他本次南下攜行的弟子中,屬「斷魂鉤」趙烈、「陰風爪」曲寒兩人武功最高,這套「回天縱地」的合擊之法在門中更是少有人敵,卻難當雪艷青一擊。曲、趙二人失了兵刃,委頓倒地,面色一片白慘。
雪艷青面無表情,蹙眉道:「奇淫機巧,卻無氣力!這便是騰霄百練的武功?」聽似挖苦,口吻卻出奇的嚴肅,似感「見面不如聞名」,難掩失望之情。
方兆熊扔下斷索,雙拳對撞,腕臂上的銅環鏗啷作響。
「飛器之能,你還不算真正領教。仗著那柄杖子護身,說什麼大話!」彷彿呼應其言,被磕飛的鐵撾銀鉤雙雙墜地,牙刃四分五裂,就算雪艷青勁力沉雄,也須有一柄無堅不摧的重兵配合,才能凌空擊碎百煉精鋼。
「那好。」
雪艷青將那柄蛛首金身的奇形長兵「虛危之杖」往下一摜,杖尾的尖錐貫穿青石板,沒地兩尺餘。她上前一步,信手解開披風,左手叉腰昂立,身形之頎長高大,異常迫人,玲瓏有致的曼妙身段雖散發無比魅力,在場諸人卻覺威壓沉重,直如暗潮沒頂。
方兆熊首當其衝,氣息微窒,暗忖:「這婆娘好強的威勢!」卻聽她平平說道:「有什麼招數,儘管使來!我若動兵刃,也算是輸。」這話本是狂妄至極,但與她的口氣卻不相稱,彷彿不覺話中有釁,說的是件既平淡又無趣的條陳瑣事,照本宣科而已,免生誤會。
方兆熊腹中暗笑:「婆娘恁地托大,一會兒有你苦頭吃了!」腕臂一抖,兩環已拏在手中,揚聲喝道:「我騰霄百練使的是「明器」,不佔你耳目便宜。留神啦!」颼颼兩聲擲環而出,也不見有什麼花巧。
雪艷青蹙眉道:「就這樣?」螓首偏轉,毫不費力地避過。正要發話,忽聽腦後鏗的一聲清擊,雙環一左一右在身後對撞,陡地彈回,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銅環雖快,畢竟非是逼命殺著,雪艷青踩著露趾的金甲涼靴跨步一扭,雙環貼著美背肚臍掠過,又回到方兆熊手中。
「按照約定,是「後退一步」算輸。」虯髯大漢咧嘴一笑,挑起濃眉:
「雪門主這一回,咱便不予計較啦。留神!」手腕微振,雙環再度擲出。
方兆熊嘴上佔她便宜,雪艷青卻並未如預想中暴跳如雷,只是秀眉微蹙,似覺這把戲十分乏味。但方兆熊二度出手,卻比他的口頭逞威更加無聊,同樣是雙環一左一右、身後互擊,旋又倒飛回頭,這回雪艷青早有準備,蛇腰微扭,裊裊娜娜讓過,皺眉道:
「方兆熊,你若只得這樣,我可要出手啦!」
方兆熊笑道:「可惜你錯過了出手的機會。」褪下兩環拏在手中,照定飛回的雙環一撞,掌中銅環同時擲出,四環分從四個截然不同的方位奔襲雪艷青,一反先前的溫吞盤旋,破空聲咻然大作!
兩人相距不遠,四環突然變速、幾乎同時飆至,雪艷青本要躍起,心中一動:
「若然雙腳離地,這廝又有話說!」玉一般的雙掌撥風攪塵,一股螺旋氣勁轟然迸散,及時震開兩環;另外兩枚一走大弧、一似亂蝶,軌跡難辨,至身前時已不及閃避,眼看要撞上堅挺的酥胸,雪艷青手甲交叉,「鏗、鏗」兩聲將銅環彈開,餘勁震得臂間隱隱生疼,不由微詫:
「這環……好沉的勁力!」
四環被她格開,本應力盡墜地,忽見「嗡嗡」四道流光分出,一陣金鐵交鳴,方兆熊竟又擲出四環,八環空中對撞,先前四枚驟爾反彈,急向雪艷青旋去;其餘四枚彈向樑柱、牆階等,一撞借力,亦「颼」地射向雪艷青!
眾人至此,方知方兆熊的子母鴛鴦環何以能居諸般飛器之首,飛撾、飛鉤等均須繩索操控,方兆熊卻能以高超的巧勁與計算,令銅環盤旋傷敵而不落,堪稱「無練之練」,難怪能卓然於百練之上。
一樣的騰挪空間,陡地擠進八環,縱使雪艷青體若無骨,腰臀如蛇般閃躲伶俐,也知銅環空中一撞,倏又奔殺回頭,徒然壓縮應變的時間罷了,把心一橫:「通通將你打落,還能變出什麼花樣!」以手甲為盾牌,接連打落四環,低頭擰腰避過兩枚,一枚接入手中;最後一枚不及相應,香肩微側,生生以肩甲擋下。
方兆熊得理不饒,嘿嘿一笑,抖環連擲,滿室銅光飛繞,颼颼不絕於耳。每有銅環飛離常軌,他便新擲一環,借由撞擊加以修正;擲得幾枚,偶又將一、兩枚銅環斜斜撞回,手裡始終不空。
這位騰霄百練之主貌不驚人,言語粗鄙,便如市井之徒,誰也料不到竟身負這般「無練之環」的奇技。耿照看得矯舌不下,暗忖:「縱使練得擲環巧勁,臨陣若不能準確預測銅環的飛行軌跡,出則無回,便有百枚、千枚也不夠使。」與符赤錦遙遙對望,均露佩服之色。
雪艷青身陷銅環陣,面色凝肅,雙掌周天劃圓,左攬右旋,不住磕飛銅環,卻無法瓦解如有靈性的飛環陣勢。銅環來勢勁急,經常是前後左右、數枚齊至,她雙臂難以一一應付,總有一兩枚須以身上金甲承受,撞擊聲悶鈍異常,既顯環勢猛惡,又見金甲之堅,絕非凡物。
耿照見她仍將接下的那環抓在掌中,心想:「格開銅環絕非上策!且不論方門主計算之精,何以能夠,格擋不過是助長飛旋之勢罷了,不如抓下棄置,才能避免被飛環所困。」
忽聽方兆熊大喝,臂間四環齊出,鏗啷啷的撞進陣中,所觸之環於瞬息間一齊轉向,廿四枚銅環颼地射向女郎!
這「百鳥朝鳳勢」乃子母鴛鴦環的殺著,眼看雪艷青避無可避,眾人皆失聲道:「危險!」心頭掠過那張白皙雪靨被十幾枚銅環擊中,顱骨凹碎、血肉模糊的畫面,不覺攢緊拳頭,掌心一陣濕癢。
千鈞一髮之際,雪艷青嬌聲清叱:「落!」雙臂劃圓一收,所有銅環突然慢了下來,猶如射入一塊軟腴飽水的巨大魚膠;飛環一凝,雪艷青的動作卻驟爾變快,兩條藕臂如紡輪飛轉,手甲繅成了一團金綠殘影,三尺方圓內的散塵粉灰被抽成一條條無形絲線,颼颼捲入雙臂之間。
眾人目瞪口呆,這凝物抽絲的奇景卻僅一瞬,雪艷青旋臂一扯,廿四枚銅環上所附的勁力如絲抽離,點滴無存,飛環於原處空旋幾下,鏗啷啷掉落一地。
——是洗絲手!
耿照驀然醒覺,想起明棧雪曾談過這部武功。
洗絲手是天羅香的入門武學,門中人人皆習,「洗」字原作「蟢」,乃蜘蛛之古稱。「蟢絲」也者,即指如蜘蛛吐絲般黏纏,不僅僅是卸勁擒拿而已,練至極處,臨敵能將對手的勁力硬生生繅出,如煮繭抽絲,在七玄第一武典《天羅經》中設有篇章專論,不容小覷。
雪艷青以拙對巧,早在接住那枚銅環時便知格擋無用,唯有釜底抽薪方能奏效,等他將銅環悉數打出,才以「洗絲手」一舉破之,不唯技高,更顯沉著。
耿照心想:「明姑娘的師姊殊不簡單!難怪以明姑娘偌大本事,亦須謹慎應付。看來天羅香一脈不唯人多勢眾,這雪艷青總領群倫,絕非泛泛之輩。」
雪艷青破得子母鴛鴦環,明眸一掃腳邊地面,心中暗數:「廿二、廿四……盡繳了你的兵刃,教你敗得心服口服!」揮開塵霧,揚聲嬌叱:「方兆熊!你兵器俱已丟失,還有什麼把戲?」
「有!」一條壯碩的烏影穿破飛灰,布鞋「啪嚓!」踏裂青磚,大笑聲中一拳擊出:「這才是老子的殺著!」拳勁如濤,攪動四方氣流,原本飛散的粉灰漩渦般附拳而至,直搗雪艷青胸口!
(他居然是一名內家高手!)
誰也料不到以飛器著稱的「騰霄百練」,門主竟練有如此深厚的內家硬氣功,這一拳踏地而出,拳勁旋扭,若中人身,只怕要硬生生破體而出。天羅香手下眾多,若失群領,只怕洶湧之情難以節制,李遠之急得踏前一步,大喝:
「拳下留人!」慕容柔的貼身侍衛任宣亦按刀而出,叫道:
「門主莫殺……」
「啪」的一聲,旋扭如矛尖的粉塵應聲撞碎,彷彿前方有堵看不見的無形城壘;下一瞬間,潰散的輕塵微微一凝,倏如漣漪般四向迸開,滾出火舌濃煙也似的驚人波形!
強大的氣勁反饋沿著手臂迭至,方兆熊腳下青磚「喀啦」一聲迸碎開來,兩腿一軟、單膝跪地,一抹殷紅溢出嘴角。抬頭才見接住拳頭的,非是那高聳堅挺的飽滿乳房,甚至不是鎏金嵌碧的異邦金甲,而是一隻溫軟的掌心。
「心機百出,終是無用!」
雪艷青捏住他的拳頭,微蹙秀眉,似頗不以為然,淡淡道:「你難道不知,行走江湖,唯有「實力」二字方能說話?」運勁一送,方兆熊摔了個四仰八叉,再也站不起來。
她彎腰拾起一枚銅環,隨手往金杖敲去,勁力所至,銅環崩去一截,卻見環中硬芯是黑黝黝的烏深鐵色,竟連一絲反光也無。耿照濃眉大皺,低聲脫口:「是「連心銅」!」
雪艷青移目而來。「什麼是「連心銅」?」
耿照自知身份,不敢僭越,回頭望向居中的白衣秀士。慕容柔渾不著意,淡然揮手:「說罷,我也想知道何謂「連心銅」。說起冶金鑄煉,白日流影城也算個中行家了。」
「是。」耿照躬身一揖,恭恭敬敬稟覆:
「這「連心銅」乃是一門鑲嵌工法,以玄鐵或磁石等做芯,再包以銅衣。連心銅多用於機關芯材,或製成彼此相吸追逐的子母滾盤珠等玩意兒,要做成這麼大一枚,技藝也不簡單。」
如此一來,子母鴛鴦環的謎團便解開了。方兆熊利用連心銅環彼此相吸、相斥的原理,使飛環不墜,撞擊之後反而加速射出,雖然要控制如此沉重的鐵芯環,內力手勁亦非泛泛,但比起純以銅環為之,到底還是取巧。
漆雕利仁咧嘴一笑:「他媽的,原來是個郎中!」
李遠之瞪他一眼,低斥道:「噤聲!」
雪艷青將銅環一擲,冷道:「你的內功不壞,若不做這些無聊想頭,倒也算是人才。」方兆熊捂著心口,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喉頭略一抽搐,湧上大口鮮血,兀自咬在嘴裡,苦苦維持尊嚴,額間豆汗涔涔,連一句話也說不出,瞪著她的銅鈴大眼不知是怨恨恚怒,抑或慚愧。
雪艷青的目光越過了委頓在地的虯髯漢子,逕投居間的白衣書生,揚聲道:「使君!事已至此,請速將赤眼刀交出,以免自誤。」滿以為一掌廢了他的護衛高手,便能與慕容柔對話,誰知他只是淡淡一笑,依舊毫不理睬。
一身金甲燦然的高挑女郎終於動怒。
自四歲入得天羅香以來,她一直被當作未來的掌門人選之一教育長成,所受的對待,所衣所食、所學所用,無不是門中至高。雪艷青非是跋扈飛揚的性子,對比她在天羅香之內如同女皇的尊貴地位,這位年方廿四的女郎算得上是穩重端方、不恃驕矜的了,繼位前後並無不同,於門中甚孚人望。
今日攔路取刀,原也無意傷人,不過想以重兵圍之,稍加恫嚇罷了。豈料那躍淵閣的陸雲開陸老兒二話不說便擰槍殺人,挑了做為使者的兩名迎香副使,同行的弟子無一得回,這才爆發激戰。慕容柔畢竟是東海一鎮,隨行護衛均是千中選一的精兵,弓馬嫻熟,能征慣戰,再加上當世名將的調度指揮,在弓矢用盡、棄馬據險之前,天羅香已蒙受重大傷亡。
為追捕盜走《天羅經》的叛徒,一個多月以來,她麾下的「天羅八部」折去諸多正副織羅使、迎香使等,連八大護法都折損過半。現下,每再多死一人都令她心痛不已,如同刀割。
(早知道……便殺進車隊裡劫了慕容柔出來,也不用死這麼多人!)
「忒多人流血送命,你端的什麼架子!」
雪艷青柳眉一軒,叱道:「是男兒漢,就別躲在人堆裡頭,出來應戰!」露出雪趾的金甲涼靴喀喀叩地,長腿交錯,縱身飛躍而起,揮掌拍向慕容柔!
李遠之、漆雕利仁與任宣三人攔在慕容柔身前,正要阻擋,驀地一條烏影橫裡殺出,接下了那令人眼花撩亂的洗絲手,雙臂劃圓,渾厚的內力鼓蕩而出,兩人四臂黏纏,鬥了個旗鼓相當,正是耿照!
雪艷青看出慕容柔不諳武藝,連「粗通騎射」也說不上,這三名護衛她又全沒看在眼裡,只用了六成不到的內功,招式亦非通力施為;驟遇強敵,料不到他一個籍籍無名的流影城武官竟有如此能耐,剎時鬼手懾蟢絲、碧火壓天羅,竟是著著失先,盡落下風。
她驚怒交迸,咬牙眥目:「閃開!」便要變換路數。
耿照跟了明棧雪若干時日,對天羅香武學甚是熟悉,一看便知是「玉露截蟬指」的起手,搶先使出鬼手諸部中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相應。雪艷青為剛力所折,無暇他顧,正欲以「懸網游牆」的上乘輕功稍避其鋒,豈料身法又遭識破,頓被擒龍無跡、以掃除一切怖畏不安的「施無畏手」截去退路,受制難伸。
她於《天羅經》中諸般武學所知,遠不如持有經書、以碧火神功融會貫通的明棧雪,連變了五六種套路,連完整的一招也沒能使出,無不中道遭阻,胎死腹中,饒是雪艷青性子沉穩,也被逼得怒火騰騰。
她掄臂急掃,如挽槍花,暴喝道:「閃開!」這一下卻非是天羅武經的路子,勁沉而招猛,宛若掃穴犁庭,掌氣掀飛青石,推卷黃土如迭浪,碧火真氣竟不能擋,耿照猛被轟得氣血翻騰,整個人倒飛出去!
他身在半空,餘勁卻未稍止,忙攬臂一粘,貼著牆面斜斜滑開,那牆卻被轟塌半堵,磚碎柱傾,粉灰如煙塵滾動。
「好剛猛的招式!」他為之一愕,大起狐疑:
「明姑娘說,天羅香武學講究招勁俱巧,決計不是這般開碑裂石的路子。難道,明姑娘的師姊另有師承?」
雪艷青的錯愕卻不下於他,玉手揮開塵灰,厲道:「這是本門的「懸網游牆」!你……你與她是什麼關係?」長腿飛跨,穿霧躍出,忽聽腦後霹靂勁響,雄渾的掌風破空而至,一人笑道:
「黑寡婦!這小和尚是本王的,你閃開些!」
兩人「砰!」對了一掌,陰宿冥凌空倒翻開來,穩穩落在地面,雪艷青卻連半步也未退,雙方功力高下立判。耿照揮去霧粉,依舊攔在慕容柔之前,與鬼王、蠨祖分據三角,形如鼎峙。
雪艷青一緩之下,心緒漸寧,強抑怒火望向陰宿冥,慢條斯理道:「鬼王適才說了,只要赤眼還在使君手裡,今日便只路過,作壁上觀。難道鬼王要出爾反爾麼?」
「呸!」陰宿冥啐了一口,指著耿照笑道:「別的我不管,這小和尚的性命,我集惡道定下啦。你愛搶妖刀那是你家的事,他要死在別人手裡,本王與那人沒完!」
雪艷青沉吟半晌,實在想不透他心裡打得什麼主意,不欲纏夾,對耿照道:「讓開!」作勢提掌,左腿邁出一步,卷塵揚灰,氣勢迫人。陰宿冥啪的一振袖,厲聲狠笑:「黑寡婦!你當本王說笑麼?退回去!」耿照沉默以對,暗自凝神戒備。
雪艷青冷冷道:「鬼王若要此人性命,我取下與你便了。你我各取所需,兩不相誤!」雪趾一點,逕向耿照撲去。陰宿冥勃然大怒:「要你多事!」役鬼令神功對上玉露截蟬指,綠袍金甲飛旋轉繞、乍分倏合,鬥得異常燦爛。
冥渾屍老雖歿,陰宿冥仍從明棧雪留下的屍身析出小部分的指招,初對時屢搶先手,勉強鬥了個平分秋色。然雪艷青根基深厚,臨敵經驗又較她豐富,先頭已有了耿照的前例,出手直如羚羊掛角,難覓其蹤,片刻鬼王微露敗象,百忙中提聲叫道:
「小和尚閃開!這兒沒你的事,逞什麼能?」
耿照心想:「媚兒她……擔心我打不過玉面蠨祖麼?」正轉心思,那廂陰宿冥已招架不住凌厲指力,左支右絀,終於小退了半步。雪艷青無意戀戰,出指將她逼退,轉頭便朝耿照而來;豈料陰宿冥才緩過一口氣,提運內力點足飛躍,霎時越過了雪艷青,一掌拍向耿照:
「罷了!與其讓她,本王先打死你!」
耿照哭笑不得:「你又來添什麼亂?」白拂手連圈帶轉,引她打向一旁掠至的雪艷青。三人六臂相格,你推我攘,兩朵嬌花夾著綠葉上演三國大亂鬥,你打我、我打她的,又成混戰局面。
雪艷青自從方纔那驚天動地的一掌之後,又用回天羅香的嫡傳武學,指勁、掌風雖凌厲,但力分兩頭,左右均須留心對敵,威力大打折扣;媚兒內力折損過半,役鬼令神功難以盡展,所恃不過掌法精妙,一會兒攻一會兒守,立場曖昧不明,威脅亦不深。
三者之中,唯有耿照同時熟悉二人的招式,再加上目的單純,無論誰來,俱是一意堅守,反倒從容;時間一長,碧火神功連綿不絕、越打越強的長處盡皆顯露,雪、陰二姝頓感壓力,不覺收起爭勝之心,不約而同將矛頭指向耿照,形成以二對一的形勢。
符赤錦看出不對,顧不得引人注目,叫道:「堂堂七玄二君,連手夾殺一名少年後輩,你們要臉不要?」
陰宿冥陡然省覺:「我怎地與黑寡婦走到了一路?」與耿照虛晃兩招,一式「山河板盪開玄冥」轟然出手,逕取身邊的雪艷青!雪艷青正全心突破耿照的防禦,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柔荑連揮,抽絲般繅去掌勢,怒極轉頭:
「陰宿冥!你——!」
鬼王見她微露狼狽,大感快意,笑道:「你什麼?原本便是三國大亂鬥,你不長眼能怪誰?留神了!」拳腳齊施,逼得雪艷青全力防守,耿照乘機鬆了口氣。打著打著,陰宿冥心念一動,提聲罵道:
「喂!你是他的什麼人?要你這小婊子多事!」卻是對著屋角的符赤錦說去。
耿照聞言蹙眉,低道:「你沒事罵人做甚?好沒道理!」
符赤錦聽他出言不遜,也老實不客氣回嘴:「他是我夫君,你罵誰婊子!」
「夫……夫君?」
媚兒一下反應不過來,片刻才圓睜杏眼,勃然大怒:「她是你老婆!你這殺千刀的小和尚!」眼底直欲噴紅,暴喝一聲,剛掌「呼」地轉向,袖影如暴雨梨花、怒海瘋浪,將耿照往死裡打,招招取命。雪艷青不禁側目,暗忖:
「真不愧為集惡三道之主!方纔他與我二人對敵,竟是未盡全力,此刻才拿出看家本領,果不容小覷!」一扭蛇腰,便要突破耿照的防守圈,欺至慕容柔身前。耿照別無他法,運起碧火神功,以肩側硬捱了陰宿冥一掌,「呼!」伸手去拿雪艷青的背心!
「匡」的一陣裂響,兩面窗欞迸碎,竄入十餘條黑影,卻非天羅八部的女郎們,而是手持鋼刀、黑巾蒙面的夜行客;從身形看來,清一色都是男子!耿照腹背受敵,無暇細看,符赤錦卻認出是林中三名刺客的服色,尖叫:「有刺客呀!」李遠之、漆雕利仁警醒過來,各自接敵。
他二人武功遠勝刺客,尤其漆雕利仁一得允可,樂得揮刀大殺,連耿照相隔一丈之遙,仍覺身後熱血飛濺,溫黏披頸。陰宿冥怒氣未平,殺紅了眼,還不怎的;雪艷青卻皺起了眉頭,面上露出一絲不忍,可見屠殺之慘烈。
任宣護著慕容柔退至屋角,以免被鮮血殘肢波及,亦砍倒了兩人。
不多時刺客悉數倒地,一人笑道:「不愧是鎮東將軍,身邊多有能人!」話才說完,一抹烏影從破窗間翻了進來,但見銀光一閃,漆雕利仁手中那柄鋒銳奇刃鏗然落地。
漆雕怪叫著倒翻出去,左掌緊握右腕,跪地喘息,指縫間汩汩溢血、狀甚稠濃,看樣子不是傷及手筋,便是動脈破裂,再無行動之力。
李遠之不禁色變,運起「金甲禁絕」掄臂上前;腳未落地,眼前忽起銀光,來人鋼刀連搠,眨眼已於他眼皮、咽喉、心口、肚臍四處各扎一刀,戳得淡金暗芒螢飛點點,刀尖卻摜之不入,如中敗革,嘖嘖稱奇:「世間竟有如此硬功!」銀芒閃動,逕取他腿間陰私。
李遠之這時才來得及挪避,正待反擊,來人轉過刀背,瞬息間拍遍他週身一十八處大穴,終於有三處勁貫穴道,李遠之一口真氣換不過來,嘔血跪地,手臂卻怎麼也抬不起。
那人怡然自他身邊走過,見任宣按刀的架勢,笑道:「原來是「雲都赤侯府」的高足!不想色目刀侯座下,也收央土的權貴子弟。」
任宣咬牙道:「大膽狂徒,退下!」抽刀一掠,倏將來人劈成兩半!驀地眼前一花,那人又好端端站在身前,刀背停在他腕骨之上,一陣劇痛如電流般走遍全身,年輕的護衛悶聲倒地,蜷著身子不停抽搐。
這一切不過須臾頃刻,以李、漆雕二少的能為,連雪艷青都無法在一照面間將他兩人擊倒,耿照心知來人是平生僅見的高手,武功決計不在岳宸風之下,卻無法擺脫陰、雪二姝,急得大叫:「寶寶錦兒!」
那人遙遙聽見,仰頭哈哈一笑:「耿典衛,你真是令人氣惱、偏又有趣至極的人物啊!我——」語聲忽變,耿照但覺腦後勁風迫近,忙運起十成功力,一掌將雙姝逼退,及時拔出神術刀一格,「鏗!」擋住了斷首一刀,被刀勁震得踉蹌幾步,氣血翻湧,幾難遏抑。
來人輕巧落地,亦是一襲夜行黑衣、中等身材,說不上有什麼特徵,連手裡的青鋼朴刀都與其餘刺客相似;唯一不同,是他臉上戴著一張童玩似的紙糊面具,紙面具繪著南斗壽翁的瞇眼笑臉,筆法粗劣,在黑夜火光下看來格外詭異。
他望了符赤錦一眼,面具後的悶鈍語聲似還帶著笑意。
「看來是我失算啦。這荒郊野地裡,竟也有精通這等奧妙眼術的高人。」符赤錦冷冷一笑,也不接口——此際說得越多,越沒好處。保持莫測高深的神秘,才能盡力延長得來不易的戰果。
以她此時的功力,根本使不出「赤血神針」的殺人眼術,但如黑衣神秘客這等內外兼修的絕頂高手,對殺氣的感應格外靈敏。赤血神針本就是善加操縱精、氣、神,將三者任意轉換的秘術,符赤錦的精、氣不足驅動神針,但「神」仍略具雛形,冒險一試,果然唬住了黑衣人。
這廂雪、陰二人好不容易罷鬥,才有開口的余育,不約而同叫道:「鬼先生!」
陰宿冥哼的一聲,冷笑:「你讓我來搶赤眼妖刀,又把消息放給這八腳淫婦,弄了半天,原來是你自己想要。」雪艷青卻蹙起蛾眉,沉聲道:「鬼先生明著讓我等來索妖刀,只為乘機刺殺將軍?」
耿照心中一動:「原來,他便是「鬼先生」!」
卻聽「鬼先生」笑道:「二位言重啦。收回赤眼妖刀與刺殺這廝,都是為了我等「七玄同盟」的千秋大業!此人若是不死,必將聯合七大門派對付天宗七玄,趕盡殺絕,除之後快。七玄大會之日,諸位須攜聖器與會,而在下欲獻之物,便是鎮東將軍慕容柔的狗頭!」
此話一出,再無轉圜的餘地。
果然慕容柔一抬頭,微瞇的鳳目迸出精光,沉聲道:「閣下所謂「七玄同盟」,便是你們這幫外道的盟會?千秋大業……哼,好大的抱負啊!」哼笑幾聲,口氣之陰冷刻骨,連耿照也不禁一顫,幾欲回頭。
即使粗疏如媚兒,總算明白了鬼先生的心計:慕容柔的性子苛猛,眼底實難容顆粒,如山鐵證未必能唆使他殺人,心底的一丁點猜疑卻足以成為火種,不定何時便能燎原。「七玄同盟」四字正中他心頭大忌,比朋結黨素為亂源,無論於廟堂、江湖皆然,鬼先生口出「七玄同盟」之際,慕容柔心中已動殺機,遠比今夜這場圍殺更加有效。
雪艷青惱他信口開河,俏臉微沉,嬌斥:「大會尚未召開,同盟何來?你——」突然一怔,閉口不語,面色極不好看。鬼先生呵呵而笑,仍是一派從容。
慕容柔目光陰沉,電一般掃過她的面龐,一言不發,心意難以測度。
無論如何,雪艷青脫口而出之語,已認了七玄之間有一場大會將開,要說服鎮東將軍此會不過是眾多邪派首腦喝喝茶、嗑嗑牙,酒足飯飽之後一哄而散、別無其他的話,也未免太小看了慕容柔的才智。
她是實心眼兒的脾性,平生最恨他人纏夾,偏生言語又不甚便給,正待分辯,忽聽陰宿冥道:「罷了!事已至此,你還想全身而退麼?錯過今日,要待何時才能剷除慕容柔!」袍袖一舞,大喝:
「眾家小鬼聽了,此間生人,不留活口!」鏗的拔出降魔青鋼劍,縱身撲向屋角的慕容柔夫婦!
耿照揮刀將她格住,怒道:「你瘋啦?鎮東將軍豈能殺得?」
媚兒冷笑:「你說殺不得,本王偏殺給你看!」身後無數小鬼蜂擁而入,漆雕利仁拾起那柄鋒銳無匹的寶刀「血滾珠」,左掌握著稠血泥濘的右腕揮刀殺人,依舊悍猛無雙;李遠之與任宣亦掙扎而起,拖著傷體應戰,騰霄百練餘下數人亦奮力自保,蹣跚退守,情況極是不妙。
雪艷青拔起金杖掄開,掃倒幾名不長眼的陰曹小鬼,「鏗!」接過陰宿冥的降魔青鋼劍,怒道:「陰宿冥!快快節制你的手下,以免釀成大禍!」
陰宿冥哈哈大笑。「這時退縮,以為慕容柔便能饒過你麼?愚蠢的淫婦!」兩人劍杖相磕,迸出耀眼火星,以降魔劍之鋒利,那虛危之杖連一絲痕毛也無,顯然亦非凡物。
耿照覷得空隙,回身欲奔慕容柔處,眼前烏影一晃,鬼先生笑道:「典衛大人哪裡去?」七字未完,耿照臂上、肩頭等已噴出五道血箭,銀燦燦的刀芒才掠過眼前;耿照身形倏挪,堪堪閃過咽喉、下陰處的致命兩刀!
(好……好快!)
「咦,好快啊!」鬼先生嘖嘖稱奇:
「年紀輕輕,殊為不易!」刀板劈啪一振,耿照身上又數處見紅。先天胎息感應氣機,總能在刀刃著體之前挪開分許,雖然完全跟不上鬼先生的速度,但傷口入肉不深,尚無大礙,只是疼痛難當,不似刀劈,倒像是牙鋸入體一般。
危急之間,遠方忽傳狼號,嗚嗚嗚的號角聲響鋪天蓋地而來,與先前所聞如出一轍。李遠之精神一振,揚眉道:「老大來啦!」漆雕利仁半身染血,咯咯傻笑:「我殺出去接他!」唇面皆白渾無血色,膝彎一軟,拄刀跪地,誰知反手又標去一枚小鬼首級,彷彿全身上下只剩殺人本能,無論失血再多都未稍減。
自現身以來一派從容的鬼先生,終於露出一絲浮躁,「嘖」的一聲:
「典衛大人請讓路。要不,就留下命來!」刀芒閃現,耿照左臂鮮血四濺,結結實實吃了一記。他這刀卻不白挨,掙得間不容髮的一絲空隙,神術刀倏然失形,咫尺之間,一團耀目鋒芒頓時炸開——
對付快刀,唯有快刀!
施展「無雙快斬」的同時,卻聽面具下「嗤」的一聲,鬼先生竟為之失笑,手裡的鋼刀驟然消失,潮浪般的刀芒湧至,將耿照與神術刀一併吞沒!
(這是……無雙快斬!)
耿照震驚之下,才發現自己想的全然不對。鬼先生所用,並非是一發不可收拾的無雙快斬,他的刀勢雖鋪天卷地而來,所指並非是無的空處,不因快而亂、不因重而拙……在刀浪吞沒他的瞬時,耿照彷彿看見媚兒揮劍來救,還有寶寶錦兒掩口驚呼,隨即一道金光迴旋而至——
刀浪轟然迸散。
彷彿要吞噬一切生機的綿密刀網剎那崩潰,手持降魔青鋼劍的媚兒被轟得倒飛出去,背脊重重撞上破牆,一口嘔紅染花了她的臉譜;他的「無雙快斬」潰不成軍,難以想像的巨力將他掃了出去,神術刀幾乎脫手飛出。
唯一及時抽身的只有鬼先生而已,但他手中之刀片片碎裂,四向射開,不少鬼卒哼也沒哼便翻身倒地,被指甲大小的殘刀奪走了性命。
而雪艷青僅僅是出了一杖。
四人同出絕招,她卻一艷壓三采,一杖便瓦解了役鬼令、無雙快斬,以及鬼先生那驚人的不世刀招。此一無與倫比的撼地之力耿照非是初見,稍早交手時,她曾以類似的招數逼出耿照的「懸網游牆」身法,改以金杖施展之後,威力更是遠遠勝過空手施為,彷彿長兵器才是這門武學的正路。
(那是……某種槍法或棍法?)
雪艷青收起那柄金光燦然的虛危之杖,眉宇間隱有一絲懊惱,但眼下已不容她躊躇,杖尾尖錐一拄地面,咬牙道:「鬼先生!今日之事,你須給我個交代!」鬼先生扔下半隻空柄,含笑作揖:「七玄大會之上,門主自能得到滿意答覆。」意態從容,信步往破窗走去。
破屋外火光大作,無數焰炬隨著嗚嗚號角,自四面八方圍向小丘,將此地團團包圍。來人辨不清有多少數目,只聽蹄聲轟隆,遠近接天,將丘下擠得水洩不通,行伍卻頗為齊整,顯然訓練有素。
為首的旗手擎著兩桿長幅大綢,均作黑底紅旄,宛若軍幟;左書「風雷別業」,右書「鐵血王孫」,居中一面高牙大纛,繡著偌大的「適」字。纛旗下一騎白馬卷塵而來,馬上騎士頭戴羽翅金冠、身穿抱肚繡衫,武靴玉帶,威風凜凜;年紀似也不甚大,自有一股統軍大將的氣派。
騎士來到丘下,勒韁舉手,猛地一揮,黑夜中颼颼勁響,連珠不斷,直如飛蝗過境,入耳心怵;不過眨眼功夫,盤據丘上的集惡道、天羅香人馬只覺滿天星斗彷彿一股腦兒墜下,點點亮芒挾著獰惡的破空聲響,釘得一地狼牙羽箭!閃躲不及者無不洞胸穿腹,死狀極慘,嶺上一片哀鴻,但第二波的羽箭又至!
「那是——」雪艷青心急眺望,認出了旗號,喃喃道:
「鐵血王孫,風雷別業……是「奔雷紫電」適君喻的人馬!」
「沒錯。」
她回過頭來,見鬼先生扶著破窗頂欞,笑道:「門主切記,鎮東將軍府一旦佔了勢頭,絕不少造殺業,眼下便是教訓。門主持身甚正,我很佩服,然而一念之仁,卻害了誰?」翻身一躍,衣影消失在窗外黑夜中。
陰宿冥扶壁而起,一抹血漬,對耿照叫道:「喂,小和尚,我知道你的底細啦,咱們走著瞧!」吹起尖哨,白面傷司湧入接應,她領眾小鬼由後進殺下山丘,奪路而逃。
雪艷青皺起姣好的柳眉,眉心深如刻劃,望向諸多中箭女屍的眼裡卻透著一絲茫然,彷彿還未從鬼先生的話語中清醒,直到一名迎香使帶著箭傷匆匆趕至,俯首道:「啟稟門主,山下人馬殺上來啦!來人十分棘手,不同尋常官軍,姊妹們多披箭創,難以抵擋。要否死戰,請門主裁示。」
高挑的年輕女郎回過神來,模樣卻不慌張。「眾人隨我從屋後撤下,傷員先行,由本座斷後!」迎香使領命而去。雪艷青目光掃過屋內眾人,終於不再理會慕容柔如何反應,看了耿照一眼,冷道:
「關於「那人」,我會再找你,流影城的耿典衛。後會有期!」呼的一聲掖起金杖,如拖重槍,曳著披風跨出高檻;屋外的殺伐聲隨之而去,漸行漸遠,終至不可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