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懼,半生糊塗

  高約半身、精如骨瓷的銀髮女郎語音方落,偌大的艙裡倏然無聲,空氣的流動忽地清晰起來,才如羽根般拂過肌膚,霎眼間,四散飄飛、彷彿無處不在的絮羽又從氣態凝成流水——

  敞開的窗牖外,依稀見得夜柳迎風,艙內的布幔卻絲紋不動,整個空間像被裹入一團看不見的黏液;女郎週身透出的無形之氣,由羽絲、靜水次第變化,逐漸冰凝。

  蕭諫紙漸漸吸不進空氣,喉臆隱約生疼,好在並非全無準備,不動聲色搬運周天,改以內息延生。那股「氣」仍持續以驚人的速度收束,端坐於几案後的老人身上,彷彿疊了幾層浸水棉衣,連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論出劍。

  三才五峰的徵兆之一,被無數武人傳得神而明之、畢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功鎖脈」,蕭諫紙倒是多有經歷。同為峰級高手,所使之「凝功鎖脈」人人不同,大異其趣:

  阿旮是天生的戰神,臨陣機變百出,旁人以為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殊不知獨孤弋勝在才情,比鬥之際宛如詩仙信筆,揮灑成章,強過世俗庸人苦苦推敲,只得滿篇斧鑿。

  打架打到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尋常對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費時間?若遇勢均力敵的強者,那是求也求不來的機會,豈能不打它個痛快?鎖來鎖去縛手縛腳,真真氣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為。

  但阿旮的凝術並不橫霸,拜殘拳所賜,一經施展,週身一丈方圓內無勁不消,如入空無,整個人虛晃晃的,連踏穩實地亦不可得,遑論出招。蕭諫紙讓他「鎖」過幾回,畢生難忘。

  獨孤弋與韓破凡灞上一戰,俱未使用凝術,拳對拳、掌對掌,重劍對大槍,酣戰千餘合罷,相視而笑,了無憾恨;此生既未再見,實也毋須再見。

  蕭諫紙無緣得見虎帥凝功,卻聽聞他曾單槍匹馬,殺得一支四面擁上的異族騎隊攤倒如刈草,披掛重甲的域外鐵騎衝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無形石牆,戰馬無不折頸蹬尾,甩出鞍上騎士;韓破凡以雙腿控馬,原地繞圈,槍纓旋掃處,漫天屍飛如散華,鮮血殘肢墜似時雨,遍染黃沙,於地面留下一隻巨大的血漩渦。

  揚塵終止,馬嘶慘嚎復歸平靜,烈日之下,僅一騎煢煢孑立。

  韓破凡垂韁縱馬,拖著大槍跨過滿地屍骸,每進一尺,黃石灘對岸的異族大軍便後退丈餘,彷彿連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誰起的頭,數萬人的大部隊忽地轉身,沒命似的潰湧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囂八陣字」下的百名先鋒,所得萬餘敵首,皆絕於潰退時自家人馬踐踏。能將所向披靡、打得諸鎮無力還手的異族鐵騎逼至如斯境地,普天下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於黃石灘親睹的一位東軍將領深受震撼,對韓破凡斯人,僅有「日下無敵」四字評價。獨孤閥眾將大感不滿,以為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阿旮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多半從那時起,便存了一會其人的心思。

  由黃石灘一役可知,虎帥的凝術極其霸道,走的是硬鎖的剛猛路子,連戰馬衝刺亦能擋下,實是駭人聽聞。他既有一桿無所不破的大槍,復練得無以攻破的防禦壁壘,如非遇上了萬勁俱消、幾近虛無的「殘拳」,阿旮要想小勝一招,恐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鎖脈,則是蕭諫紙此生所見最凝練也最專一,僅鎖對手一身,甚且集於制敵的破綻之上,不及其他。與武登庸的通情達理、磊落襟懷參照,也若合符節,可見其人。

  較之尋常武人,峰級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興許是內在的自我具化——虎帥剛毅、刀皇專一,阿旮則是無所用心,渾不著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顯現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麼?)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剛;既沉靜,又狂暴,能育生萬物,也足以毀滅一切。「馬蠶娘」之名,江湖中聞者幾希,然而這名個頭小得出奇的美艷女郎絕非誇口,她的實力足與三才五峰並列,放眼當世,堪敵者寥寥,其中並不包括蕭諫紙。

  「你的憤怒與仇恨太過赤裸,毫無掩藏之意。」

  老人潛運內力,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穩曉暢,未洩漏一絲沉水壓身、肺中斷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對仇敵時,能余幾分火氣?」

  蠶娘美目流眄,掠過一抹混雜微詫的讚許,未料他還有開口的餘裕,也可能是被老人的話語挑起興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抿笑道:

  「相較之下,你的憤怒就太過隱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為獨孤弋死得蹊蹺,你卻到這時才造反……這些年來,名動天下的『龍蟠』到底在想什麼?」

  蕭諫紙幾欲冷笑,但持續增強的凝鎖之力干擾內息運行,實令人笑之不出。老人強抑身顫,翻過右掌,露出掌裡的畸零角塊。

  「……尋找真相,需要時間。」

  蠶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結,但也只是瞬息間;揚手的同時,滿室氣流鬆動,一物劃出平弧,「喀嗒!」落於几案,滾了兩匝,止於老人掌緣,被案上白紙一襯,與掌中物極似,彷彿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卻缺乏重新拼合的相關接鄰。

  「你讓胤小子帶塊破瓦當來,就想讓我放他一馬,我還沒同你算帳。」銀髮麗人鼻端微哼,眸中卻無笑意。「姓蕭的小子,你要自恃聰明,憑這等小把戲騙人,可就笨得緊啦。」

  急急解除「凝功鎖脈」,非是什麼善意之舉,被鎖的真氣陡失禁制,重新湧入經脈血管,就像長跪後突然起身,飽受壓迫的雙足酸麻已極,一時難行。

  蕭諫紙年事已高,血脈韌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卻端坐如恆,將瓦當碎塊按上硯台,印於鋪墊的白紙上,另一枚也如法炮製,再拈筆將兩處壓印之間缺損的部分繪出——

  那是三條象徵水波的重疊弧線,上頭浮著半枚日輪;流水之間,斜跨著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異圖樣,當中枝節橫生,似是個拉長倒轉的「傘」字。蠶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節的中心部位。

  「這枚瓦當,是我在一處名喚鄔家莊的兇案現場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脅,手裡畫著圖,一邊自顧自地說道。

  「為查明妖刀於東海之禍患,我去了每一處橫遭燒殺、卻看似無涉江湖恩怨之處,多數是刀屍所為,但也有不是的。鄔家莊即為其中之一。」

  其時異族業已退兵,卻未全離北境,三道與北關接鄰處,仍有零星鐵騎出沒,益發難測;而央土大戰方興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無暇旁顧,趁火打劫之事不分江湖廟堂,無日無之,「妖刀作亂」不過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許多門派悄悄換得首腦、幾世仇敵忽爾了卻舊帳,推予兵燹戰禍,死無對證,誰也追究不來。

  鄔家莊地處東海道北端,是五島七砦十二家的勢力範圍,雖與武林往來,卻潔身自好,行事低調,並不被當作江湖勢力看待。

  莊外兩百來戶人家,代代仰鄔氏照拂,莊門高懸「鄔曇仙鄉」四字牌匾,頗以桃源自況,沒聽說有什麼仇家。

  當時五島七砦因游屍門「萬里飛皇」范飛強之故,捲入了與妖刀赤眼的慘烈廝殺,勢力龐大、幾可問鼎邪道霸主的游屍門,與富可敵國、宰制北關貨易的五島奇英,最後鬥了個兩敗俱傷,雙雙退下名為「武林」的殘酷舞台。

  「鄔曇仙鄉」百餘口慘遭滅門,園邸付之一炬,蕭諫紙本以為是赤眼所為,一如時人所想。換作他人,此事興許沒於荒湮蔓草間,終成壓案累牘,蕭諫紙卻棄了敷衍塞責的衙門案卷,親臨現場,終於勘驗出蹊蹺。

  「遇害鄔氏眾人,均死於一口快劍,不唯兵器鋒銳,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劍劍刺喉穿心,更無半分猶豫。收殮屍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縣仵工,一一勘察,終於斷定『鄔曇仙鄉』一案中所留之快劍傷口,與過往妖刀肆虐的痕跡無一雷同,這是一樁『藏葉於林』的精心策劃——在本案之前與之後,相關的地緣附近,都有離垢妖刀主導的滅門慘案發生。」

  蠶娘柳眉微挑,美眸裡掠過一抹光。

  「在此之前發生的,興許是巧合,但之後的案子……」

  「代表屠戮鄔氏莊園之人,同操縱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驅使離垢在鄔家莊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離。這就是我對鄔曇仙鄉一案,始終耿耿於懷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肅然道:

  「兇手既與妖刀有所牽連,何不逕使妖刀毀仙鄉,反以之為疑兵?須知當時東海境內,妖患劇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牽動好幾撥人,如指劍奇宮、觀海天門這等大派,尚且不能獨當;區區鄔曇仙鄉,便教妖刀滅了,也無甚奇怪,何苦繞這麼個圈子,幹得縛手縛腳?」

  蠶娘水精似的心竅,微一轉念,登時恍然。

  「原來你從那時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驅役妖刀之人,不過器械手段罷了,並非首腦。這套殺器的背後,另有主使,所圖必非眼前所見。」

  蕭諫紙淡淡一笑。

  「沒想得這般透徹,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滿足於眼前『證據』,事事總要想得深些。」從櫃裡取出一部陳舊的手札,信手翻開,頭幾頁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東一段西一塊的,彷彿只欲填滿空缺,談不上工整,墨跡有濃有淡,雖同出自一人之手,卻非一時一地。

  往下翻去,則出現了與幾上白紙相同的兩枚瓦當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對,顯然當時對於還原瓦當的圖騰,老人尚無頭緒,旁邊的空白處以炭枝潦草地畫了幾個圖形,無不相差甚遠。

  女郎目力絕佳,美眸微瞇,似瞧得津津有味,正準備嘖嘖兩聲,對名滿天下的蕭老台丞的畫技月旦品評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圖,乾咳一聲,俐落翻過。緊接著的卻是幾幀三折大圖,以蒸熟的米粒黏在手札內頁,黏合處看得出壓扁的幾枚米粒透出紙背,粗紙邊緣有被菜油之類污損的痕跡,可想見其時蕭諫紙調查兇案、宵旰勤勞,連吃頓飯的時間也不肯浪費。

  粗紙之上,繪滿了園林屋舍的平面藍圖,方圓規矩,無不精到,與前頁信手塗鴉的瓦當想像圖截然不同。

  蠶娘笑意倏凝,似被觸動了什麼,但畢竟曾見風浪無數,巧妙地斂起動搖,怡然道:「看來鯤鵬學府的確有些門道,你畫畫的天分不怎麼樣,做工匠倒是似模似樣。」

  你要是見過曾功亮,當知這話並非吹捧,而是挖苦——

  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翻到第三幀圖紙,指著一座涼亭飛橋、曲水環繞的精緻小院,淡然道:「在我來看,整個兇案現場,當屬此處最為蹊蹺。小院中僅有四具屍體,陳屍處卻發生激烈的打鬥,房內樑柱被劈斷、屋牆被打坍,破壞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絕無僅有的。」突然閉口,炯炯眸光盯著細小的銀髮麗人,宛若實劍將穿。

  ——兇手用的是劍。

  蕭諫紙沒說出口的這句話裡,隱含著另一個意義。

  雖與江湖往來、卻不被當成江湖人的「鄔曇仙鄉」裡,藏著內力深湛、掌功絕強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當者披靡的銳劍殺手,在宅院最深處遭遇激烈的抵抗,極有可能落居下風。

  「若快劍得手,屋室的毀損至多一二處。」蕭諫紙指著繪有陳屍人形、並以硃筆圈出毀損處的平面圖樣,利劍般的視線捕捉著女郎的神情變化,一邊從容解釋:「即使現場被大火焚燬,仍看得出多處人為破壞的痕跡,顯然兇手的劍法難以一擊得手,屋內之人既有數量上的優勢,時間一長,兇手難免左支右絀,險象環生。」指尖移至門廊:

  「此間的欄杆礎石上留有多處砍斫的痕跡,遍佈整條長廊,若是兇手由外而內時所遺,這趟進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順遂,沒有冒險深入的必要,更合理的解釋,是他在屋裡遭遇高手,幾乎失陷,奪路出逃時所留下。」信手翻至後頁,竟以尺規畫出長廊的礎石,將其上的每一道劍痕全都記錄下來。

  蠶娘倒抽一口涼氣,神情突然變得很複雜,似詫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這等境地,原本帶著些許輕佻的迷濛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許多,遲疑不過一霎,有些話終究沒能出口,很自然地別過視線,羊脂玉色的小小手掌隨意提起,虛劈幾下,自顧自的笑道:

  「乍看像是武儒的劍法,骨子裡卻全不是一回事。這哪裡算是質樸剛健了?簡直粗糙得要命。」

  以蠶娘的修為識見,隨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腦海裡自行還原劍招,說不定連運使的心法都能準確推出,何須動手比劃?

  老人未戳破她的顧左右而言他,淡道:

  「我粗略研究了幾門儒劍,也覺不通。某日靈感忽來,猜想兇手非學藝不精,僅得皮毛,而是儒門劍藝的質樸剛健非其所欲。此人對劍法內含的經義辯證、天人交感等毫無興趣,要的,不過是殺人利索罷了。我等以為他未得神髓,於那廝言,不定是去蕪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論。經你一說,好像親眼瞧上一遍哩。」蠶娘抿嘴聳肩,又恢復那股既優雅又嫵媚、彷彿唇際咬住一抹戲謔勾人的神氣,瞇眼道:「但這樣就說不通啦,兇手既落下風,倉皇出逃,仙鄉緣何又毀於祝融?」

  「因為買兇滅門的那人,這時終於出手。」

  蕭諫紙指著長廊盡頭的照堂,一一解釋。「其中三具屍體雖在後院房中發現,但我以醯醋潑於火場地面,不見血溶,反在照堂中驗出大量血跡,可見四人均絕命於此,其中三具屍首被拖至後院藏匿,佈置成後來火場的模樣。」

  蠶娘撫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斷案如神,宛若親見。但據此推測還有其他兇手,未免武斷,難道這幾具屍身之上,留的不是劍痕?」

  「致命的創口無不被利器砍得亂七八糟,說是劍痕,原也沒錯。」蕭諫紙捋鬚哼笑。「只是這欲蓋彌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長不及劍,卻比劍刃略厚,挺劍搠個透明窟窿猶不能掩,須得多砍幾劍。」說著舉起了一根食指,意思再明白不過。

  蠶娘沉默不語,俏臉上的笑意卻有些僵冷,看著十分怕人。

  蕭諫紙似欲待她心情略復,才要繼續開口,女郎卻抬起銳眸,無形壓力撲面直進,絲毫沒有接受施捨的打算。老人心中暗歎一口氣。

  「……另一具屍體,卻被拖到小院門牆外,此人身上有多處傷痕,連那幕後的陰謀家亦不能一擊取命,端的是條好漢。」

  「四具屍體分拖兩邊,不嫌費事麼?」

  「為釣大魚,須得好餌。」蕭諫紙的指尖從院門、照堂、長廊,一路移到後進的小院裡,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間的涼亭上各點了一下。「這幾個地方,留有燒燬的不明木柱,我掘開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菉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雞犬殘屍。我對陣法無甚研究,靠著證物按圖索驥,總算不是一無所獲;以這個排場來看,能夠逃出生天,實屬萬幸。」停得片刻,才低道:

  「有心算無心,那並不是你的錯。縝密的陰謀佈置之前,縱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難以回天的時候。」

  小小的銀髮女郎低垂眉眼,彷彿入定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彎翹的濃睫輕顫幾下,輕聲說道:「儒門秘傳的六極屠龍陣,號稱專破鱗族武學,須以三、六、九數推動,他藉助陣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個陣法沒能拾奪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終是打傷了他……該說是兩敗俱傷罷?在殺我和搶奪寶物之間,他選了奪物。這些年我始終在想:總有一天,要教他後悔莫及。」說著整襟斂容,朝幾後老人盈盈下拜,行了個莊重的大禮。

  「蕭諫紙,我要好生謝你。謝謝你收埋鄔家莊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遺體,謝謝你為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費如許心力,三十年來從不曾放棄。我到現在才明白,你與鳳東佑氏的『白髮劍讀』佑雲關隔空筆戰,辯論《六極劍法》之種種,非為口舌之爭,而是為了那頁長廊上的劍痕。」

  銀髮女郎曾向耿照述說收埋故人、勘驗遺體等善後,實是將蕭諫紙所為,換成自己而已——她在鄔曇仙鄉遭受重創,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復自宵明島渡海重回東洲,已是數年後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稱,除當時沒必要對少年講明細節外,亦須考慮蠶娘陰晴不定、如醒發麵團般伸縮自如的敘事耐性,當然還有意識深處,女郎對於沒能親手收埋故舊的遺憾與渴望。

  蕭諫紙深深明白這種痛悔難當,微一讓過,未敢直受蠶娘之禮。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敗,或想瞧瞧佑老兒氣急敗壞的模樣罷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說笑話的時候,不禁抿嘴。

  「蠶娘大你幾十歲不止,與你小子道謝,你害什麼臊?老實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謝的法子,若是上來打我一頓,只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擔心你小子魯莽行事,白送了性命,專程提醒,教你明白厲害。」蠶娘彎細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連釁語都說得不火不慍,嬌慵天成,令人不生一絲惡感。

  「再說那獨孤弋號稱無敵,師承來歷卻始終是個謎;你小子雖掛著鯤鵬學府的萬兒,但庠序隳壞,豈於一時?甲子以降,鯤鵬學府也沒出過什麼像樣的人物,無端端蹦出個『龍蟠』蕭用臣來,實難服眾。坊間傳言,說你倆其實是一師所授,一從文一習武,蠶娘今兒一方面也想來瞧瞧,你蕭小子掖著什麼手段,欲橫挑那三才五峰等級的幕後黑手。」

  蕭諫紙撫鬚斂眸,含笑自若。

  「且不說先帝賜招,我一向是有輸無贏,便在我這大半生裡,曾見的三場宗師級比鬥,參與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內。其中一場是文鬥,也還罷了,另外兩場卻是豁盡全力,毫無保留,只能說是燦爛絕倫,百世難遇。」

  蠶娘饒富興致。「誰跟誰打?」見他笑而不語,料這關子是賣定了,噘嘴哼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關,將窺三五堂奧了?」她曾暗中尾隨「古木鳶」,卻在最後關頭教他成功脫逃,雖說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他與李寒陽、獨孤寂一般,只消再捅破一層窗紙,即能超凡入聖,跨入全新武境。

  誰知老人兩手一攤。

  「……不,是確信終我一生,絕無可能打得過這幫怪物。只消你們願意,便有十個蕭諫紙聯手,也盡都殺了,事在人為而已。」

  蠶娘「咭」的一聲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轉,只差沒嬌嗔「你這油嘴滑舌的賊小子」,卻見蕭諫紙攤掌不動,目光炯炯,竟無一絲調笑之意,酡紅的笑靨凝於俏臉,眸光倏地涼冷起來,淡淡哼道:「合著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拚個魚死網破,趕在回老家前顯擺一回麼?你真不怕死啊,蕭諫紙。」

  老人斂起笑容,正色道:「你打進艙裡便說要教訓我,此刻又如何?」

  「你別說,我現在還真想打你一頓。」嬌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發幕後陰謀之人一事上,你還需要我。」老人非是純占口舌便宜,神情嚴肅。「韜略縱橫,不出一個『勢』字——水往下流、風生火起,皆因勢至,無有逆者。佔住勢端,即立於不敗之地,彼縱有通天之能,逆勢而為,豈可久焉!」

  蠶娘聞言一凜,畢竟還有一絲不豫,冷笑道:「那你是佔了什麼勢子,能抵擋我們這幫『怪物』?」

  蕭諫紙從容道:「自我與『權輿』相謀,便佔住了勢端。妖刀鬧得東海沸沸揚揚,圍法會、逼鳳輦,行刺鎮東將軍……若無『古木鳶』扛起,這火頭,卻要燒向誰人的眉毛?」

  ——自是借與他秘密組織的原主。

  從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鳶的真實身份起,蠶娘便一直在思索蕭諫紙的目的。

  親歷過慘烈的學府隳滅、異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亂、央土大戰,蕭諫紙可說是踏著屍山血海走過來,德行雖為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並不懷疑他在必要時也落得屠刀,絕不婆媽。

  問題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至此疑雲廓清,除釣出幕後之人、不得不雙手染血,這老小子還打算佔住興亂的勢頭,隨時能禍水東引,反澆陰謀家一頭,藉以保身。

  那幕後的陰謀家看似佔了隱身暗處的便宜,又處處干擾古木鳶的計劃,實則是飲鴆止渴,古木鳶鬧得越大,便將他捲得越深;若最終蕭諫紙難以善了,「權輿」豈能置身事外,片塵不染?

  (他從多久以前……就開始籌劃這一切?他何時知悉幕後之人的身份,又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思,靜靜凝視,直到即將圖窮匕現的此刻?)

  蠶微瞇著眼,忽覺這名武功不如己、年歲不如己,青春常駐亦不如己,唯有歲月斧鑿肆無忌憚的半衰老者,似乎變得不再那樣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只是靜靜翻著手札,將繪有桑木陰徽記的一頁往前推,抬起週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聲道:

  「我從古籍中找到這代表桑木陰的『建木』圖樣,也知桑木陰曆代之主,均以『馬蠶娘』為號,監督東海武林,卻不能輕易干涉。鄔曇仙鄉的瓦當上所刻,乃映於日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陰之一脈。」

  蠶娘靈光乍現,恍然道:「你開七玄大會,原是為了尋我。」

  「宵明島號稱世外仙境,我連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島嶼都不敢肯定,與其瞎子摸象,不如請君自來。」蕭諫紙撫紙輕道:「我交與胤鏗的瓦當,便為今日所設。圍殺對三才五峰的高手毫無意義,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陰明察暗訪,依稀描繪出兇手的輪廓,卻不能將他正法,為此我需要你。」

  「據說獨孤弋之死,即出於一樁精心排布的刺殺。以你之智,難道不能排出個專殺峰級高手的絕陣來?」

  老人苦笑著,以掩飾眉宇間那一閃而逝、猶不能忍的痛悔與遺憾。

  「若非天劫,什麼樣的陣勢都殺不了他。」他低道:「這些年來,我從未放棄親手復仇的念頭,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峰級高手,唯峰級高手可殺。我本想透過佑雲關佑老兒攀親,請鳳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馬應付,或將這廝引至南陵;此計不成,再考慮隱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際情況已全然不同。」

  蠶娘忽聽懂話裡的含意。

  「……而那廝尚且不知?」

  「而那廝尚且不知。」

  這就是蕭諫紙敢於與陰謀家一會的原因。

  身為峰級高人,那人明白無論約在哪裡、何人所約,當今之世,足以威脅自己性命之人不過寥寥,正因對手是不世出的軍師「龍蟠」,更加不會輕舉妄動。以那廝的武功,要殺蕭諫紙,隨時能取其性命,犯不著在秋水亭這般公開處,於光天化日下行兇。由此蕭諫紙有恃無恐。

  「試探來試探去,那是你們書生腐儒的把戲。」女郎不禁冷笑:

  「蠶娘是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現在就去邙山,來個一翻兩瞪眼,省卻這些個囉哩巴唆的無聊工夫?我可帶上你,還有你那躲在船艙底的殘疾朋友。」

  蕭諫紙嘴角微揚,泛起一絲冷硬的笑容,雖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卻予人一股疲憊蕭索之感。

  「我二十歲前活得渾渾噩噩,直到遇上一個人,人生才算開始。往後二十年,我隨他東征西討,立下功勳無數,聲名廣為世人所知,該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怪的是:這段輝煌並未替我留下什麼,還讓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為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樣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鑽研,越掘出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線索與真相,才驚覺自己的無知。如果早在浮鼎山莊,便已發現蹊蹺,聽進了秋莊主之言,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女郎不知浮鼎山莊與他有甚關連,只能安靜地聽著他的喃喃自語。

  然而蕭諫紙並不允許自溺,一霎回神,抬起鋒銳如實劍般的眸光。

  「現下我只相信證據,這是我三十年來……不,該說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過一片糊塗。因此我下定決心,如非罪證確鑿,絕不輕易動手;我要那廝死得啞口無言,死於如山鐵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