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統七玄」非是什麼禁忌的字眼,七玄與指劍奇宮一樣,皆源於古紀時代的鱗族血脈,此事在東海雖不算人盡皆知,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
問題是:七玄分治達數百年,各有傳承,實際上已是七個獨立宗派,不僅談不上「同氣連枝」,彼此間的齟齬不快、恩怨糾葛,幾百年下來也沒少攢些個,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遜於邪正之別。
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統七玄」的口號,直與「消滅六派」無異。否則五帝窟自是五帝窟,集惡道依舊是集惡道,各擁山頭,誰人自願放棄宗嗣,平白教你「一統」來試試?
是以當日在新槐裡大雜院,薛百螣隔牆聽翠十九娘發此議論,才會如此反感。對薛老神君來說,光是帝窟五島爭宗主大位,就已經夠頭疼的了,還讓你混一了七玄,一傢伙同七個門派裡的高手們競逐權柄?傻子才犯這等渾!
鬼先生語畢,原本殺氣騰騰的聶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靈精也似,怎會生出你這樣的傻兒子?我瞧胤丹書也不笨哪。你爹人是迂了點,腦子卻清醒得很,決計不會說出這種笑掉人家大牙的蠢話。莫非你到了這個年歲,還在聽龍皇現世、重返九淵的睡前故事?哼,一統七玄……我呸!」
「狼首此言差矣。」豈料開聲的卻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節。
「龍皇傳說,乃是鱗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賢得以開宗立派、綿延至今,便於帝窟五島之內,現今仍有受龍皇遺惠之處,未敢或忘,料想集惡道也是這般。指劍奇宮自詡正道,號稱擁有三百年真龍之傳,卻早已拋棄出身根本,向央土皇權卑躬屈膝奴顏以侍,我等羞與為伍,早早棄之。狼首對己身之所從出如此不遜,何異於奇宮一干悖子?」
聶冥途異眸放光,嘿嘿一笑,並未接口。
漱玉節操著清脆動聽的嗓音說完,轉向鬼先生。
「然而胤門主此說,卻規避了一個極其緊要、又無可解決的疑難,縱使原先誠美意也,出口卻成災殃,較之狼首言,則更加不當。」
鬼先生摸摸糊紙面上的鼻子部位,雖不見其容,舉手投足卻透著莫可奈何的神氣,幾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來」的錯覺。
「小子識淺,望宗主賜教。」
「不敢當,門主忒謙了。」漱玉節老實不客氣地接過話頭,娓娓道:
「七玄開宗,已傳十數乃至數十代,我漱氏自有宗譜以來,便在水神島落腳,倚之行走江湖;先祖於玉龍朝時做得什麼,反倒不甚了了。可見,七玄從開始便是互不相屬,不是由什麼組織裡分將出來,自無『合』之一字可言。
「既非舊制,那便是門主的發明了。為此,須得有充分理由,說服我等六派放棄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此事與龍皇、鱗族血裔無關,如適才言,非是昔日玉龍朝有個什麼一分為七,須得復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發的全新構想,原該告訴我等:『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
符赤錦一貫不喜她的心機城府,也討厭與她言談之際,不得不時時提高警覺的糾結,此際卻幾乎要為她鼓掌喝采起來。
漱玉節沒有狼首的粗鄙,也無惡佛之霸氣,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陰陽怪氣,然而她一上來,就把鬼先生倚之為護符的「祖制說」破了個乾乾淨淨,何止摧枯拉朽?簡直釜底抽薪!
七玄乃鱗族血裔,與龍皇玄鱗、玉龍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時期的道宗之間,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連,卻不能說合七玄於一宗,便能重現玉龍王朝或天元道宗。當世七玄已存數百年,再怎麼上溯源頭,也只到各派開山祖師處;以玉龍一朝開枝散葉為號召,非但不實際,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誅,斷難揭過——
漱玉節短短一席話,點出的正是此一關竅。
鬼先生隔著殿中昏暗的透紙燭照,遙望她仙子般出塵的清艷容貌,暗自咬牙:「……好個殺人不見血的毒婦!」此時不宜妄動肝火,好在連這樣的枝節他都事先沙盤推演過了,早有提防,從容應道:
「宗主說對了一件事,卻也說錯了一件。以『恢復祖制』、『力分則弱』這等俗爛藉口,也未免小瞧了諸位,這點,宗主是說對啦。然而,宗主說七玄源流,上不及龍皇,卻是大錯特錯。」一指場中妖刀:
「諸位以為妖刀是什麼?卻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學,又是何人傳落,其用意為何——這些個問題,統括來說,可以『龍皇』二字作結。」
聶冥途冷笑:「這幾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裡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只當咱們是傻瓜,還欺人眼瞎啊。」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這幾把刀雖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卻是。當年試圖以妖刀興亂的陰謀家,將得自玉龍朝的刀魄鑄了進刀中,才使千年前的龍皇鐵衛,重現當世。」
「龍……龍皇鐵衛?」漱玉節喃喃覆誦。
「正是。」鬼先生道:
「龍皇玄鱗有七名鐵衛,各得龍皇一部分武功,為保護永生的龍皇,鐵衛也必須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誰無死?於是龍皇便將武學精髓保存在刀魄中,縱使刀衛身殞、鑌鐵壞滅,只消刀魄猶存,鐵衛隨時都能再復現,永遠不老不死。」目光投向漱玉節:
「帝窟五島的先人雖傳下了《三日並照》、《虹尊刀法》兩套武功,以付食塵玄母之用,當年先父有幸承教於符承明符老宗主,說虹尊刀法雖是一等一的絕學,然而內力之運使與精奧的招數間,似有微妙隔閡,雖威力強大,卻始終有棋差一著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絕學圓轉如意,收發由心。食塵、玄母雖無相對應的妖刀武學,我料在內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這層疑難的關鍵。」
他單手負後環視眾人,意態從容,略微提高了音調:
「我在七玄流傳的古籍之內,不但找到龍皇鐵衛的記載,更恃以覓得龍皇祭殿之所在。炮製刀屍所使用的秘儀,不過是對鐵衛傳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有安全無虞的方法,可得刀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說得沒錯,我的確可以悄悄搜集七柄聖器,進入祭殿獨佔這個秘密,如此一來,只消對付帝窟黑島一脈,取得食塵玄母即可,勝過此際在這荒山野嶺中,面對諸位英雄人傑。但我猜我那迂過頭的亡父,應不樂見我如此作為。
「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賊憑藉惡毒手段、肆虐五島之際,是我送了第一枚解藥與宗主,才有後頭延聘神醫破解丹方的可能;我非問宗主討人情,只想問問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僅是兩柄神異的刀劍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舉?還是我該於五島與大敵混戰之際,乘亂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藥之事,光是這條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與鬼先生放對,斂眸閉口,當是默認。漱玉節卻沒忒好打發,淡淡一笑,悠然道:
「門主義舉,五島銘敢五內,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門主應趁亂攻打五島、奪取刀劍,方是自然。如此,雖不免與我五島結怨,但怎麼說也是我等技不如人,授之以柄,豈有怨言?只好調養生息,日後再討回來便是。正所謂:『以直報怨。』然門主所為,已超乎常情,便是『文舞鈞天』邵鹹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認為『欺世盜名』,況乎狐異門?」
角落裡響起清脆的撫掌聲,卻是聶冥途仰頭大笑。
「痛快!好一個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來忒多惺惺作態?胤家小子,你做過頭啦。這要說沒什麼陰謀,怕是誰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說得斬釘截鐵,連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測啦。怎地我爹大仁大義,天下人挺習慣似的,到我這兒就全變了樣?」
薛百螣本已閉口,聞言猛一抬眼,眸中精光暴綻,沉聲道:「你爹可沒藏頭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場也不是人人都歡喜服氣他,可沒人拿他來說事。你小心點兒。」
鬼先生不無尷尬,卻不好與他反臉,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聳肩笑道:「老神君教訓得是。無奈我從小背負著血海深仇,仇家遍佈天下不說,還都是正道棟樑,小心慣了,才能活到現在。既然今日在場都是自家人,也沒甚不方便的,就由我來拋磚引玉,大伙坦誠相見。」雙手食中二指一勾,輕輕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張方頷隆準、英氣勃勃,充滿男子氣概的年輕面龐來。
「在下姓胤,這點大夥兒都知道啦,單名一個『鏗』字,乃狐異門之正統繼承人;先父諱上丹下書,人稱『鳴火玉狐』,這點相信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這個名頭打今兒起,由我胤鏗承繼,日後凡我狐異門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鳴火玉狐』為號。」
他立於大殿中央,幾乎所有人都能見得,薛百螣見這張臉說像胤丹書,又有幾分不似之處,倒與胡彥之肖極,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倆果然是親兄弟。」
鬼先生此舉又出眾人意料,說是「拋磚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陰宿冥等另有掩飾身份,決計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聲奪人的威懾效果絲毫不減。
聶冥途於阿蘭山十方圓明殿與他相會時適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照蜮狼眼」形同半盲,與此際相比,差別直如天地雲泥,難以確定哪一張才是他的真面目,微瞇起青黃異瞳,試圖看出頷耳間的易容痕跡;只可惜端詳了半天,卻沒見什麼破綻,但也不能就此認定「琉璃佛子」那張男生女相的美麗面龐是假。
就著聶冥途逐漸消淡的記憶,明顯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書,而佛子的皮相則得自他那傾城傾國的母親,只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強調出父母血統的特徵,看來便直若兩人。
鬼先生掛著糊紙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備妥一張得以示人的臉孔,為的就是應付這種狀況。他將眾人的沉默都看進眼裡,滿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說,不料漱玉節卻接口道:
「妾身本還有些懷疑,未敢確定門主此舉,其後究竟有什麼目的,有的也不過是一絲懷疑罷了,直到此際聽得門主親口說出,才知運氣不壞,居然教妾身給猜中啦。」
「喔?」鬼先生一挑濃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說無妨。」他這張臉生得粗獷英俊,笑起來更如桃李春風,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爍爍,眼底無甚笑意,襯與一口齊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卻有些陰森怕人。
漱玉節夷然無懼,從容笑道:「若欲一統七玄,門主該悄悄搜全了七柄聖器,去到那龍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學,或逕驅使如離垢刀屍那般駭人殺器,輕而易舉弭平六脈,混於一元。
「門主之所以未這樣做,蓋因門主要對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佈天下、多數為正道棟樑的仇家。如此一想,便知門主的目標幾等於整個東海武林,說是大半個東洲亦不為過,此非絕世武功所能應付,須得依賴一個強而有力的組織——譬如昔日稱霸東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縱橫天下五道的藪源魔宗。」
在場多是智謀之士,她動聽的語聲方才說到一半,餘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語聲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厲聲道:「你這是借刀殺人的意思了?今日若無交代,集惡道與你絕不兩立!」
「敢問鬼王,」鬼先生淺淺一笑,負手從容,一點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獸,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長鬢,悠然道:「你棲亡谷地獄道一脈行走江湖,求的是與人為善,還是縱橫睥睨、不受制於人?」
陰宿冥的花臉之下傳出一聲蔑笑。「要不能說得本座滿意,今夜一過,你便知我集惡道是不是與人為善了。哪個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孫子?做人做得忒也窩囊,不如回鄉種地耕田。」
鬼先生聽得連連點頭。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個更強大的組織,又有什麼不對?」
陰宿冥冷笑:「兼併我等之組織,來使你的強大……這話你到江湖上喊兩聲試試,人要不生生剮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孫子。」狼首捧場地嘿嘿幾聲,難得展現出集惡三道的團結。
「唉,鬼王此言差矣!」
鬼先生臉都沒紅,煞有介事地搖搖手,一本正經道:
「我一不用武力威脅,二不妄自尊大,何來『兼併』一說?要按帝窟漱宗主的作派,乘亂取之,燒殺劫奪,那才叫兼併。我今日誠意邀請諸位前來,此間未陳刀兵,還備下薄禮相酬……下回誰要有這般兼併之法,請務必叫上區區,也換我來得一回好處如何?」
他這話振振有詞,與會諸人今夜前來,莫不做足準備、提高警覺,原本打算應付的乃是一場鴻門宴,礙於妖刀威能強絕,唯恐失了一著之先,淪為七玄中的邊緣勢力,不得不走一趟;豈料狐異門非但沒使古怪,光是手裡這部《寂滅刀》的數頁殘譜,便足以打開視野,走出現今東洲武學窠臼,端看各人穎悟若何,日後倚之突破進境、傲視江湖,也未始沒有可能。
且不說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於「慨然贈譜」一事上,確難指控狐異門包藏禍心。以漱玉節巧舌如簧、能言善辯,也只能抓住「做得太過」這點,激起眾人之疑;說到了底,還是因為狐異門誠意十足,遠超常度,眾人受之無名,反生狐疑。
這當口誰要能把《寂滅刀》薄冊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幾腳,多半說話便有底氣了,但誰也沒這麼做。鬼先生環視全場,目光一一掃過眾人之面,最後定於漱玉節那張艷若桃李、卻又清婉如蘭的俏臉上,怡然笑道:
「況且,宗主自言黑島宗譜上不及玉龍朝,這話未免不盡不實。帝窟五島,乃是龍臣帝后之血脈,島上『帝字絕學』須由純血之人方能習練,落於外人之手,神功形同廢紙——敢問宗主,這『純血』是什麼?我聽人說宗主最重宗嗣,為延帝窟血脈,費盡心力,蓋因『迎龍皇回歸』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盡心準備,未曾懈怠。」
漱玉節低垂眼簾,姣好的唇勾抿著一抹溫婉笑意,看似從容,但輕輕顫動的兩排烏濃彎睫仍洩漏了一絲詫異驚心。鬼先生不斷釋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度接連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線,她開始懷疑五島內亦有狐異門的奸細,或許監視五帝窟超過二十年以上……否則,他怎能知道這許多?
「宗主勿疑。我不僅通曉帝窟五島之事,在座其餘幾支,所知怕也不少,卻非使什麼細作刺探的骯髒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著各種線索聯繫。莫說合併混一,只消日後結成同盟,我秘閣內的藏書一任諸位翻閱抄錄,以正本清源。
「正道不希望我們合而為一,希望我們循環爭鬥、自相殘殺,正是因為七大派各有源頭,除非殺伐征討、武力吞併,否則永難混一;萬不幸有哪個蠢貨真這麼做了,下場便只是亡六存一,自毀長城,我等卻非如此。
「七玄有共同的源頭,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寶,無一不流著共通的血脈,彼此間卯榫宛然、千絲萬縷,輕易便能緊密結合,成一大派。數百年前,被誣為『藪源魔宗』的那個神異組織,已向世人顯示過此般聚合之威能,鱗族子民橫掃天下,無敵於宇內;彼時,若出一氣運胸襟皆備、堪吞鬥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不是姓獨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無一絲戲謔輕佻,語氣漸漸激昂,神色卻出奇地寧定懾人,殿內除他擲地鏗然的話語,所有人都悄然無聲,有的抱了看好戲的心思,也有細細咀嚼話裡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諸在他老人家頭上的塗污抹黑,不過藉口而已,七大門派的狗賊們所懼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號召之下,再度團結起來,尊奉降世龍皇之號令,成一大派耳。莫說當時,便放眼今日東洲,哪一個門派勢力,可與混而為一的七玄相抗!
「便說高手,有哪一門哪一派的耆宿,勝過今夜殿中列席的諸位?論到武功,普天之下又有何方勢力所藏,勝過我七玄之武庫?以機關之精、珍寶之奇,又有誰能比得上玉龍朝的諸般遺址?何以優秀如我等,卻要避正道之鋒芒,藏於陰暗不見光處,背負天下人鄙夷輕視,自認為邪?
「我之志向,在完成先父未竟志業。我是胤鏗,不是胤丹書,我爹能號召諸位共襄盛舉,憑的也不是什麼皇者霸氣,但求成事,不必盡其在我。七玄同盟若成,無論選何人出任盟主,我狐異門上下一體凜尊,絕無二話。」說著一按燈架,方才開啟的藏書小匣內「喀搭」一響,開啟匣底暗格,從中取出一隻羊皮卷展開,但見皮紙上繪著各色標點彩線,卻是幅精密的路觀圖。
「此間所示,即為龍皇祭殿之入口。」鬼先生以皮卷示眾,伸出修長白皙的指尖,指著圖上小小的硃砂同心圓。「少時諸位盡可離去,一個時辰後,我等在入口處集合,不贊同七玄結成同盟的,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就不必去了,這部殘譜且當是薄酬,感謝諸位今夜賞光蒞臨,他日道上相逢,便誰也不欠誰的,明月清風,毋須掛礙。」
眾人面面相覷,只覺此法寬鬆得毫無道理,鬼先生若非在中途伏有人手、伺機殺人奪刀,一個時辰後,在那撈什子祭殿之前,極有可能連半個鬼影也沒有,今夜不僅做了白工,還蝕去一部寶貴的《寂滅刀》殘譜,這筆買賣可就虧得大了。
聶冥途冷笑道:「你這法子,打的是混水摸魚的主意罷?現場忒多人,是幾個到得祭殿門口,同盟便算成立?是七玄到四,少數服從多數麼?那半途開溜的無端端給人代表了,將來你們打著七玄字號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正道那些個蠢才殺上門來,原本不贊成同盟的,也只好乖乖加入了,這是釜底抽薪啊。」
鬼先生笑道:「既然是七玄同盟,自得七脈全到才能算數。缺得一支,尋根溯源的拼圖不免少了一塊,事倍功半,反而不美。若是如此,只能說天數使然,祖宗的輝煌大業還未能興復於我等之手。」
豈料聶冥途仍不買帳,嘿嘿兩聲,豎起大拇指道:「老狼一直愣沒明白,你找集惡三冥來,葫蘆裡賣的是啥藥,這下總算弄明白啦。便走了個聶冥途,鬼王、惡佛雙雙併至,這集惡道看似還是贊成同盟的,你現成又多一票。五島還有聲息的三家裡,給你搞來了兩個,游屍門三屍幾到了個全……打的也是這個主意罷?高啊,真高!」
符赤錦聽他如是說,心中暗忖:「難怪這廝要設計綁了小師父,便為作這檯子戲!卻不知在場各脈中,有多少也是受他威脅而來?」聯手敵慨,要對付鬼先生與狐異門、搶回小師父來,則又更增幾分把握。由此更惱漱玉節利令智昏,被妖刀之能蒙蔽了眼睛,在這個節骨眼上難倚為臂助。
然而翻過那本薄薄的《寂滅刀》殘譜後,她不得不承認所謂「妖刀武學」,似乎真有些名堂。那譜中講述火勁心法的部分,雖被鬼先生抹得七葷八素,直如天書一般,她約略看得幾頁,竟隱隱與赤血神針有些相近之處,雖然行文的筆法、措辭絕不同於《岣嶁異策》,但說的東西卻有著異樣的熟悉感,彷彿對照全本《寂滅刀譜》,便能再多看出什麼似的,若非深信鬼先生週身是計,決計不會平白給好果子吃,要說無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怕連符赤錦都難說服自己。
以她的才智及江湖閱歷,也只稍慢狼首一步,便想通這個法子裡的取巧之處,況乎漱玉節、薛百螣等老謀深算的老江湖?眼看鬼先生的假大方被拆穿了西洋鏡,這台戲要演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卻無一絲氣急敗壞,仍舊是一派氣定神閒,待眾人交頭接耳議論夠了,才怡然道:
「狼首誤會啦,在下並不是這個意思。」
「喔?」聶冥途殊眉微挑,妖異的青黃眼瞳中閃著異光,咧開尖利如犬的歧生黃牙,不懷好意地笑道:「江湖行騙,最忌臨場改詞。你若想換個說法,可得先想清楚。」
「既是同盟,自當同舟共濟,缺一不可。」鬼先生取下燈籠,沐著一縷銀燦月芒,負手逕往殿外行去,隨風送入意興遄飛的瀟灑笑語。「此間只消少得一位,盟議便毋須再提了。在下忝為東道,先往祭殿之外,靜候諸位佳音。請。」
直到他頎長的背影消失在遠方,連最後一抹燈暈都不復見,眾人才從錯愕中恢復,偌大的荒圮殿宇彷彿自靜水中提起,聲音、氣味、夜涼習風……一霎間恢復流動,一切才又活了起來。
——須得眾人齊至,七玄同盟方有再議的空間!
這對鬼先生來說,簡直是臭到了極處的壞條件。中途只消有一人離去,所有的辛苦佈置便打了水漂;《寂滅刀》殘譜給了,龍皇祭殿的路觀詳圖也給了,鬼先生手上的一切籌碼看似都推了出去,卻押在於己不利的莫名處。他如何有把握,在場諸人會一個不少地集於祭殿之前?
要阻止他的七玄合一大計,此刻突然變得簡單起來。無視妖刀武學的誘惑,斷然抽身離開是一法;中途攔路,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任何一人,也能使鬼先生滿盤盡墨,算計全算到了狗肚子裡。
聶冥途幾乎忍不住笑起來。這實在是太好玩、太有趣了!他被囚禁在娑婆閣的這些年裡,江湖上怎的出了忒多有意思的新角兒?
他伸出濕濃如腐的灰色舌頭,舔了舔乾硬的薄唇,上下滾動的凸喉間發出細微的呼嚕聲響,似將低笑聲如痰哽般嚥下,既像冰冷黏滑的蛇蜥蟾蜍一類,又似饜足的大貓;異瞳一掃,這才發現天羅香的燈籠早已消失,而游屍門正飛快退向破敗的窗欞,披蓑帶笠的白額煞「嘩啦」一掌掃去窗框零碎,縱身竄出,那名雪膚花顏的紅衣麗人亦隨之翻出窗外,身手敏捷,絲毫不受玲瓏浮凸、豐臀盛乳的姣好身段影響。
五帝窟、桑木陰、血甲門……剩下的燈籠,也各自沒入廣袤的黑黝夜涼之中,聶冥途並沒有猶豫太久,懷抱著雀躍興奮的田獵心思,掠向他心目中的理想獵物。
◇◇◇
對符赤錦來說,從頭到尾唯一的目標便是鬼先生。
小師父被綁走已將近一日,戚鳳城等人根本沒有掩飾蹤跡的打算,逕驅車馳入棄兒嶺深處,鬼先生早在無央寺左近布下天羅地網,以胡彥之及白額煞的身體,硬闖不啻死路一條,更何況將大師父獨自留在越城浦,本就險極,漱玉節又已將綺鴛等潛行都的一干精銳悉數召回,符赤錦手上無有更多可用的籌碼,只好先請二師父將老胡、陳三五帶回,裹傷敷藥調養精神,再別作良圖。
胡大爺對累得小師父陷身賊窟一事,甚感自責,儘管一個字也沒說,卻斂起了平日嬉笑怒罵的無賴神氣,一路上緊盯著車簾之外,一言不發。
要尋小師父,非來無央寺不可;而要將她平安救出,則須著落於鬼先生身上。
當鬼先生行出大殿時,符赤錦即欲追去,又恐被其他人盯上,反生枝節,苦苦忍耐,好不容易覷準時機溜出大殿,鬼先生已不見蹤影。白額煞蹲下身來,捏起一把濕土湊近鼻端聞嗅,又觀察了地面諸般痕跡,一指西方,沉聲道:「那兒。」
符赤錦略一思量,低道:「你快追去,我能照顧自己。」白額煞猶豫片刻,點頭道:「地圖你拿著,我已記在這裡。」伸出骨爪彎鉤的食指尖,點了點額際太陽穴。符赤錦「嗯」了一聲:「留神些,一會兒在谷外會合。」身披蓑笠的昂藏大漢將燈籠留了給她,轉身掠入夜幕,一霎眼便去得無影無蹤。
(拜託你了。一定……一定要救回小師父!)
她辨識地圖的本領不算高明,幸而白日裡已在棄兒嶺附近勘查過幾回,還備妥了御寒用的大氅,以免夜涼沁肌,受了風寒。
鬼先生給的路觀圖上,繪了三條由棄兒嶺前往冷爐谷——若胡大爺推斷無誤,七玄大會的真正召開地點當是在天羅香——的路線,一條徑直穿過萬安村、萬姓義莊,算是出入此間的大路,另一條則是繞過大半個山嶺的小路;第三條則向南迂迴而下,往距棄兒嶺最近的水道,但也是十數里外了,就圖面看著是最遠的一條。
大凡女子都怕鬼怪,寶寶錦兒雖智計過人,也算有一身好武藝,卻不想寒夜掌燈,孤身穿過荒涼的亂葬崗,況且依胡大爺說,萬安村才發生過姦淫燒殺的慘案,也損了不少人命;冤魂新喪,作祟最是厲害。符赤錦念頭一轉,毫不猶豫選了第三條。
由無央寺圮壞的側門行出,果見得山路之間,停著一大兩小三輛馬車,較小的那兩輛其實也不算小,各由兩馬拉著,是大的那輛體型驚人,前頭轡軛間足足套了四乘,車後還繫著兩匹,興許是中途置換之用,也可能是所載之物重量驚人,下坡時須藉以緩衝,以免失駕傾覆。
六名身著魚皮緊靠、腰繫彩綢的天羅香女郎,扛起一座比尋常棺材還長、寬高卻窄的巨大木箱,小心翼翼地將纏滿鐵鏈的箱子,抬進了較大的那輛馬車裡。天羅香教下雖都是些嬌滴滴的妙齡女子,可自小習武,一運內功,氣力絲毫不遜苦力縴夫;瞧六人抬得唇面皆白香汗淋漓,猜也猜得到箱中所貯,必是妖刀萬劫無疑。
符赤錦遠遠便吹滅了燈燭,小心捏著袖裡的織錦香囊,以免刀魄相互共鳴,被天羅香之人察覺行蹤。
天羅香要將那怕沒有幾百斤重的石刀萬劫運上棄兒嶺,總不能教年近古稀的大長老上肩扛來,必備下押運的車馬人手;棄兒嶺自外於越浦周圍的水運網絡,三條路線中卻特意安排一條水路,自是為了方便移動萬劫。
這陣忙活裡沒見蚳狩雲蹤影,興許是早早上了車,卻不知坐的哪一輛。女郎們裝載妥適,將車門閉起,其中五人上了頭一輛馬車,只一名頭領模樣的上了末尾那輛。駕車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吆喝揮鞭,魚貫上路,兩輛小車前後夾著載運萬劫的四駕大車,正是最安全保守的戒護隊形。
車隊甫動,左右林翳間飛出十餘騎,散在車隊前後四周,導行環護。馬上之人黑衣皮甲、各擎兵刃,服色與車伕相類,腰間亦繫著同款式的斑斕錦帶,一看便知是金環谷的戰力中堅,由鬼先生自錦帶豪士中挑選出的好手,顯然他自己也明白:在不知「天羅香已是狐異門暗樁」之人眼中,未得玉面蠨祖攜行的萬劫,興許是今夜所有妖刀中最容易下手的一柄;奪將過來,也好在接下來的談判角力中佔據更有利的位置。
符赤錦藉著頭頂月光,遠遠跟著這支押送大隊,多少消減了些荒嶺夜行的異樣之感。天羅香車隊的行進速度十分緩慢,以符赤錦的腳程,甚至不怎麼需要用上輕功,反而時不時得暫停片刻,以免跟得太近,洩露了行藏。
她還在想這般磨磨蹭蹭,一個時辰到不到得了冷爐谷,前頭大隊卻突然停下,戒護的騎士們並未離鞍,在最外圍散成環狀;最末一輛車下來了那名首領模樣的年輕女郎,掠進樹林子裡,不知做得什麼。
「休息麼?這也未免太……」符赤錦靈光乍現,忽然省覺:
「是等人!她們在等什麼人!」想起小師父被劫往無央寺後,沒見有被移往他處的跡象,腴沃飽滿的胸膛裡怦怦直跳,顧不得可能被對方察覺,悄悄摸至車隊附近,覓得一株枝椏粗壯、宛若傘蓋的老樹飛掠而上,透過林葉縫隙緊盯著車隊,暗禱一會兒能見小師父被押送過來。
只可惜天未從人願。
約莫盞茶工夫,女郎去而復返,兩手空空,俏麗的面龐上透著一絲疑惑拘謹,正欲垂手稟報,車裡忽響起蚳狩雲沉著的聲音:「還是沒有麼?那便不等了。我們走。」女郎乖巧地應了聲「是」,敏捷地攀入車廂,大隊繼續出發上路。
符赤錦心中不無失望,待車馬走得遠了,才一躍而下,從一旁的矮灌叢中取回藏起的大白燈籠,喃喃道:「怪了。她們……到底在等誰?」忽聽一抹陰惻惻的嘶嘎嗓音怪笑道:
「她們肯定等不到啦。好在本座卻等到了你,女娃娃。」一名身高頎長、禿頂微佝,彷彿竹架蒙布似的枯瘦身形晃出林影,露得半身,「砰」的一聲似是放掉了什麼,兩枚髑髏般凹陷的眼洞中,被月華映出妖異的青黃詭芒,襯與一口參差尖利的黃牙,簡直像似野獸多過人,竟是棲亡谷畜生道之主、「照蜮狼眼」聶冥途!
符赤錦心底一寒,面上卻不露聲色,杏眼微瞇,怡然笑道:「狼首中途攔道,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名後生小輩啦。我大師父說了,若是江湖相遇,記得問候狼首安好。」
聶冥途腳下不停,緩步行出幽影,彷彿沒聽見她的話,咂嘴忝顏,怪眼不住在她凹凸有致、飽滿傲人的胴體上巡梭,尤其那雙巨碩綿軟,於呼吸言語間頻頻起伏輕顫,彷彿將要溢出衣襟的肥碩乳瓜,更看得他色授魂消,幾欲流下饞涎,輕聲笑道:
「你這娃娃好,一點兒都不輸我在娑婆閣見著的那個,這身段更是……我要剛出蓮覺寺便遇到你,那該有多好,干死了還能烹成一鍋香噴噴的紅燒肉,就著燉化了的肥碩奶子下酒,那股子膏香脂潤,還有油滋滋、軟綿綿的銷魂口感,可比什麼蹄膀花膠都要美味。這七玄大會真是好啊,有吃有拿的,美死人了。」
符赤錦終於聽明白他說的是烹吃人肉,頭皮發麻之餘,不由一陣噁心,他那輕細黏膩、如癡如醉的語氣宛如蛇蟻爬頸,遠比粗鄙的威脅斥罵更令人驚心,剎那間她忽生錯覺,彷彿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趴在飧盤之中,一會兒便要被切下奶子腿股,放入他那灰撲撲的血盆大口中——
「聶冥途!」她咬牙厲笑:「你那燒燉豬腦的毛病治好了麼?要不瞧瞧這本經書上寫得什麼!」伸手入懷,便欲取什麼物事的模樣。
聶冥途面色丕變,料不到在這荒山野嶺逞兇作惡,竟也能遇著剋星,本能閉眼轉頭;符赤錦把握一瞬之機,卻未抽退,反扔開燈籠,和身撲入聶冥途懷中,薄銳的分水蛾眉刺滑出袖管指尖,逕取狼首咽喉!
勁風及體,聶冥途終於省悟是計,已然不及回臂,暗讚這女娃娃夠狠夠刁,幹起來當極過癮,倏地張口,「鏗!」一聲咬住青汪汪的尖銳匕尖,任憑符赤錦身臂撞至,亦不能再進分毫,唇畔揚起一抹獰笑,睜開眼睛雙臂一合,欲箍她細圓的葫腰!
而符赤錦等的就是這一刻。
聶冥途輕功之強傲視天下,決計不在他賴以成名的眼術之下,符赤錦所擅乃貼身短打、小巧騰挪的功夫,無論短程競快,或長途比拚耐力,都萬萬不能是聶冥途的對手;要在狼爪下全身而退,掉頭逃跑是看似聰明、實則愚笨的判斷,唯有殺掉聶冥途,或令他徹底失去行動能力,才是唯一的良解。
聶冥途睜眼的剎那間,符赤錦凝聚神識,居高臨下緊盯著他的眼瞳,蓄勢待發的「赤血神針」一貫而入!
自狙殺岳宸風失敗後,寶寶錦兒深知未完成的「赤血神針」瑕疵甚多,貿然施展可能全然無效,又或無法控制威力,等閒並不輕用。然而,適才草草翻過的幾頁寂滅刀心法,卻給了她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啟發,雖未經驗證,總覺對赤血神針的把握似又多了幾分,神功輪廓益發清晰——這直可說是前所未有的玄妙之感。
此際惡狼攔道,為求身免,也顧不了這麼許多了,索性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豪賭一把,赫見聶冥途雙眼圓瞠,整張臉脹得血紅,額際頸間青筋暴凸,彷彿滿顱紅白俱沸,似將爆出,心中一喜:「……得手啦!」正欲運勁一送,以蛾眉刺捅他個舌串顱穿,誰知身臂忽軟,一股難以言喻的睡意湧上,幾乎倒頭栽落。
總算她應變快絕,薄刃撤手,往狼首胸腹間蹬落玉腿,這軟弱的一蹴自傷不了人,卻借力倒縱開來,落地時腳步踉蹌,一跤坐倒,微微鬆開的襟領間晃起滔天雪浪,酥白的肥碩乳瓜起伏劇烈,卻怎麼也掙持不起,襯與鬢鬟散亂的模樣,月下看來,更增幾分誘人淒艷。
聶冥途縱使凶殘,「赤血神針」畢竟非是好相與的,他佇於原地並未追擊,好整以暇地調勻了氣息,勉強壓下胸中脊後那股「渾身精血震動」的不適。所幸這妖妖嬈嬈的大奶小花娘火候尚淺,寸息的拿捏失了準頭,實際施展眼術的時間不過一霎;只要再被她直視一息,現而今站著的是誰,可就不好說了。
「你這門眼術挺有意思啊。」
狼首劈啪啪地剔著黃褐骨甲,嘖嘖兩聲,緩緩從風葉颯然的林隙碎影裡走出,逆著月華的高瘦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長長斜影,漸漸漫過了單手撐地吁吁嬌喘、面色蒼白的艷麗少婦。「一會兒本座過足了癮頭,好生享用過你那尤物身段之後,再教你一五一十地將心訣吐出。你知道,痛楚是世上最有效的誠實藥,我待會兒要餵你吃的,更是奇效中的奇效。」
「……想得美!」俏美的紅衣少婦咬牙切齒,不願弱了勢頭。
「美是不美,少時小娘子便知道啦。」聶冥途笑得不懷好意,連眼角顴上的點點褐斑似都要跳動起來。「我一路盯你,直到同青面神、白額煞分道揚鑣為止,你三人身上皆無刀劍一類。那與其他幾柄妖刀生出共鳴之物,只怕小得能揣在兜裡袖中。我勸你也不必太快交代,就算你痛到一股腦兒地全說了出來,我也不會停。你這身雪肉啊……嘖嘖嘖。」
她同白額煞是出得無央寺才分手的,其時左近並無他人,料聶冥途是仗著驚人的夜視眼力,居高臨下俯視山道,便將她們的行動盡收眼底,又驚又怒,唾罵道:
「你……你這惡徒!」
但更恐怖的還在後頭。
直到他全身皆沐月華,符赤錦才驚見他下身居然全裸,靴褲不知褪至何處,瘦硬如桐枝般的兩條長腿間,軟軟垂著條五寸來長、杯口粗細,宛若刺參般的獰惡丑物,其上沾滿殷紅的血漬,其量之多,甚至沿著嶙峋的大腿淌至膝踝,以致每踏一步,都於地面濺下血點若干,令人怵目驚心。
符赤錦並非沒見過陽物的黃花閨女,然而聶冥途之物的猙獰程度,已超過她所能想像,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手足並用,本能地向後挪退,然後眼睜睜看那沾滿血污的軟蟲倏地昂奮起來——
那猙獰丑物充足了血,表面繃得光滑紫亮,原本細疣似的凹凸不平豎如戟枝,又似短鉤,柱身通體帶著極不自然的赤紅,尺寸暴增至八九寸長,口徑倒是撐脹有限;待走入符赤錦身前一丈內,胯下已昂著一桿尺許的狼牙肉柱,哪裡還像個人?直是豺狼立起,裝作人的模樣。
符赤錦聽過《青狼訣》的恐怖,但此際聶冥途並未渾身生毛,化作獸形,只能認為他異於常人,生就一副犬狗般長滿倒鉤的恐怖物事。
「你瞧瞧,」狼首撫著下頷嘖嘖感歎:「你那眼術雖厲害,一照面差點弄死了我,別說雞巴,再教你瞧上一眼,命都快沒啦,還插什麼穴兒?所幸你這小女娃兒實在太美太騷,多瞧你兩眼,便來了精神。看你的打扮也不是雛兒了,可沒被狗雞巴肏過罷?一會美得你哭天搶地的,嘿嘿。」
符赤錦勉強凝起的一絲氣力,全用於挪動臀股倒退,強烈的睡意雖漸消淡,卻仍使不上內力,遑論動手過招,心中只一個念頭:「聽說這廝的『照蜮狼眼』可迷人心魄,直如催眠……我卻是何時中的招?怎能毫無所覺?」
聶冥途彷彿從她驚惶懊惱的俏臉上讀出心思,嘿嘿獰笑:「你那眼術半生不熟的,如何敢在倉促間施展,把性命押在這等孤注之上?」符赤錦聞言一凜,腦海中才一掠過那部寂滅刀殘譜,便聽狼首得意道:
「你以為,只你從那幾頁譜裡得了好處?」仰頭大笑,宛若狼嚎;餘音未落,張狂的神態驀地一收,渾身肌肉繃緊,低頭望向符赤錦頭頂的虛空處,扭曲的嘴角仍掛著一抹猙獰邪笑,妖異的青黃眸光裡卻閃著警戒之色。
符赤錦倒退之間,背門撞上一根鐵柱似的異物,痛得她眼冒金星;倉皇回頭,赫見一條生滿熊茸、肌肉虯勁的小腿,目光逕往上移,好半晌才見得膝上的大腿部位,竟比她曲線圓凹的葫蘆腰還要粗,賁起的肌肉直欲鼓爆褲布。
來人渾如鐵塔,遍刺鬼青,戴著雪白頭顱骨串成的佛珠鏈,背負赤眼刀匣,卻不是南冥惡佛是誰?
前有豺狼後猛虎,符赤錦一驚之下,又向前挪出些個,露出慌張無助的表情,心底卻暗暗打著主意,如何挑起兩虎之鬥,伺機脫身。聶冥途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視線未敢須臾稍離對面巨靈鐵塔般的惡漢,嘿嘿笑道:
「南冥,咱們是老交情了,這話我只同你挑開說。這女娃兒端是極品,不僅滿面春情元陰必豐,身段更是一等一的銷魂——還有心機也是。我事前打聽過啦,江湖上說起『血牽機』符赤錦來,指的可不是游屍門的把式,而是這娃兒之毒辣,猶如牽機藥,見血封喉。
「你我加起來都超過一百歲了,可別上了女娃娃的當,幹什麼鷸蚌相爭的蠢勾當,傳出江湖,咱倆也不必做人啦。這樣罷,一人一半兒,玩舒心了為止,不過我還有話要問她,得留口氣兒給老狼。事後將她那酥嫩嫩的乳肋肥臀燒成一鍋,你我分而食之,當是慶祝脫出囚籠,重見天日,如何?」
南冥惡佛一動也不動,垂手身側,伽袖曳揚,比寺院山門裡的泥塑金剛更似雕像,濃眉底下的銳目直勾勾盯著瘦高微佝的老人,難知喜怒,卻令人益發驚懼,遍體生寒。
狼首的忌憚並非毫無來由。早在三十年前,這名專殺僧尼的瘋漢便是「集惡三冥」中武功最高的,無論聶冥途抑或先代鬼王,單打獨鬥皆不是他的對手——即使聯手也不是。世人皆不知曉:事實上,聶冥途與陰宿冥是合戰過南冥惡佛的,而且還不止一次,每當他在谷內發瘋殺人,殺至眼紅時那叫一個六親不認,聶、陰二人被迫出手,以免棲亡谷被他清空了去,卻很少能討得便宜。
若非陰宿冥那個鬼心眼的,羅織了個「問道僧伽」的白癡藉口,竟成功將惡佛騙出谷去,從此天下僧人便倒了大楣,只怕在陰謀家找上集惡道前,自家已被這條瘋狗殺成一片白地。
南冥是失心瘋,幹不出縝密佈計、遂行陰謀的事來,否則以他的武功,有此野心,說不定集惡道早已一統在他的手裡。聶冥途不是沒懷疑過他,只是答案一直都很清楚,早在脫出娑婆閣之前,狼首就知是誰出賣了集惡道。
「不是我,南冥。」他揚起嘴角,輕聲道:「你知是誰。冤有頭,債有主,找錯了人,比爛死在囚牢裡要可笑百倍。」
「若然身死,冤債何留?」那磨鐵砂般的渾厚低音,彷彿連地面都隱隱震動。符赤錦近在腳邊,首當其衝,明明聲音不甚洪亮,卻震得她半身酥軟、脈中血沸,幾欲昏厥;勉力撐持未倒,忽覺昏沈之感又去幾分,隨著血脈的活絡,酸麻發軟的四肢又漸漸有了氣力,心中一動,趕緊把握時間調勻氣息,積聚內力。
「他還有傳人。」聶冥途被問得有些詫異,也不過就一會兒工夫,惡念本能生出,獰笑:「地獄道也移往南陵,藏在王宮禁內,過了二十幾年舒心日子,是時候連本帶利討回來啦。你知陰老鬼的正統繼承人,是個姿色不遜這小花娘的黃花閨女麼?嘿嘿嘿嘿——」
惡佛凝著他,目光冷若鋒鏑。
「既是如此,怎不見你報仇?」
「若說『專等著你』,料你也不信。」聶冥途聳肩笑道:「比起報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兒。為此可把報仇稍稍挪後,此際先不必忙。」
惡佛濃眉一挑。
「你所指何事?」
「玩啊!」聶冥途咧開血口,笑得眥目揚眉,似極酣暢,扭曲的面孔不知怎的卻極不像人,更非獸形,而是被惡意揉爛了的泥塑偶頭。「你算過沒有?被囚禁的這三十年裡,你少殺了多少活口,少扭斷多少條脖頸臂膀,少肏了多少嫩穴,再將她們一條條撕將開來,瞧瞧那皮下粉紅色的漂亮筋肉?
「你還記得雞巴裹著溫血,捅入女子玉宮裡的滋味麼?她們慘叫的聲音能拔得多尖多高、抖得多輕多飄渺,你閉上眼睛還想得起來麼?這些螻蟻般的凡俗男女,被折磨到何等驚人的地步,卻猶能吊著一口氣兒賴活著……這般生命的美麗,你有多久沒親眼目睹了?
「還有,具象到足以浮出面龐的恐懼,不惜出賣心愛的妻兒也想要苟活下去的強韌,垂死的哀嚎、崩潰前不顧一切吐露的真實想法……這些令人歡喜讚歎的瑰麗細膩,在身死之前,你還想不想再多看幾次,直到此生再無一絲悔恨為止?」
他說得亢奮起來,口沫橫飛,嘴角掛著長涎,暴凸的眼珠看似精光爍亮,又似魚目無一絲光澤,只有乾癟骨瘦的胸膛不住起伏,語聲益發尖利:
「你問我還有什麼比報仇更重要的,自然是好好的玩它一把,一口氣將三十年通通活將回來!這世上已經三十年沒有聶冥途了,如今也只好……一次還給它三十倍的聶冥途啊!哈哈哈哈哈哈————!」
符赤錦聽得睜目結舌,眼見老人瘋狂的模樣,心中的恐懼難以言喻,莫說身後是惡佛,便是萬丈深淵,她也想一躍而下,只要能遠遠離開這人就好……
「啪!」一聲悶響,惡佛雙掌合什,寬大的僧伽袍袖無風自動,勁力之強,將她原地兜了個圈子,一把掃至身後,那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雄渾開聲,垂眸道: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