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六十折 良人安在,夜困長亭

  其實他的感知並非如此具體。

  碧火神功增強了耿照的五感,但危機交感並非依靠耳目。他不是真聽到或嗅到了什麼,距離沒有近到可以借由五官察覺,然而這種感應又真實得無法忽視不理,已救過他許多次。

  篷車裡逼命似的偷歡方起了個頭,耿照慾火稍解,還未有洩意,碧火真氣的微妙感應一攫取他的注意力,頓覺危機四伏,自是欲焰全消。符赤錦卻已小丟了兩回,緊繃的嬌軀一放鬆,登時手足酸軟。

  膣裡熱辣辣的刨刮感猶在,昂藏的巨物退將出去,她那較尋常女子更窄小的玉門旋即閉起,肉圈似的酥紅嫩指耷黏起來,便如一條密縫,卻覺有什麼還嵌在身子裡,又粗又硬,燙得怕人,柱兒似的形狀宛然,連餘韻都美得隱隱生疼。

  符赤錦極是好強,咬牙整好衣發,也不吭聲,撐坐之際身子一軟,才意外露出嬌疲。耿照正繫著褲腰,及時伸手摟住,心疼懷中玉人,低聲道:

  「下回我再輕些。若還弄疼了你,寶寶錦兒一定要同我說。」

  符赤錦又羞又喜,咬唇垂眸,聲音輕細細的,烘暖的吐息帶著蘭花似的溫香。

  「我受得住。狠……狠些也挺美的。」

  耿照湊上櫻唇深深一吻,反手將神術刀插入腰後,低聲道:「我們去瞧瞧。」符赤錦本想勸他別管閒事,陡被吻得心尖兒一抽,渾身暈陶陶的,不由歎息,莫可奈何道:

  「小心點!莫惹麻煩。」

  「嗯。」

  山邊斜陽幾已隱沒,抬頭能見半空星子,約莫再遲一刻,夜幕便盡垂闊野。

  也不見耿照低頭搜尋輪轍血跡,或使用地聽、嗅風之類的追跡法,信韁而行,漫無目的。符赤錦正自狐疑,他「吁」的停車躍下,按刀鑽入雜草矮樹間。

  符赤錦的功力剩不足兩成,幸有陽丹供應,也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忍著骨酥體乏跳出篷車,快步跟上,突然「啊」的掩口驚呼,圓睜杏眼,訝色僅只一剎便即沉凝,冷靜打量著地上的黝黑物事。

  那是三具無頭屍。

  死者俱是男子,身穿夜行衣,頸部的斷口平滑,宛若生剖的帶骨牛腿肉;三人倒地後,動脈的血才鼓動噴出,均是橫向噴濺,濺漬離地不過一尺,不知是刀法絕倫,抑或寶刀鋒快。

  鮮血在三屍當中流匯成池,土地不及吸收,恍如一窪深色小潭,稍一接近便感其溫,似是剛死不久。

  符赤錦膽子雖大,但生性好潔,嫌其腥穢,環抱酥胸遠遠站著,視線四下巡梭,忽低喚道:「是那兒了!」繡鞋尖兒一點,旋在三丈外的草叢駐足,尋樹枝挑起了一團渾圓物事,卻是枚覆著黑巾的頭顱,包頭的布上印有半隻泥印子,應是斷首後被兇手踢出,沿著飛出的軌跡,依稀可見點點噴漬。

  就著餘暉悉心觀察,不多時便找到其餘二首,以樹枝挑回陳屍處,並排著勾開黑巾:三人俱是三十開外,眉眼端正,梟首一瞬的詫異神情被生動地留在首級上,而非是吐舌暴眼的扭曲死狀。

  「好快的刀!」符赤錦喃喃道。

  耿照將屍體一一翻過,紮緊的腰帶、襟袖裡空空如也,不像被搜過的樣子;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口袋,除了這身夜行衣與手中鋼刀,三人並未比初生時擁有更多。他低頭合掌輕誦佛號,片刻才道:

  「寶寶錦兒,你猜發生了什麼事?」

  符赤錦沉吟:「天未黑便守在此處,應是埋伏殺人,可惜點子太硬,踩盤不成,枉送了性命。這三個人斷首之後,倒落地面才開始出血,這刀快得不可思議。手底下忒硬的主兒,只派三人未免兒戲,我猜他們是斥候,後頭尚有伏兵。

  「還有,身上沒有通牒文書,無法進出越浦城,若是來自外地,也應該有埋伏地點的路觀圖。我猜若非有人接應,便是將衣衫牒書等雜物藏在某處,待任務完成之後再起出更換。」

  耿照由衷讚歎:「你可真精細!看得幾眼,便瞧出忒多事來。」

  符赤錦心中歡喜,嬌艷無方的俏臉暈紅,嘴上卻不肯讓,咬唇抿笑,水汪汪的明艷眸中滿是釁意。「任你誇上了天也沒用,有這麼好混賴麼?來來來,換你說說瞧出了什麼。」

  耿照指著左首那具屍身。

  「他右手背的四指骨節全碎,像是被石磨、鐵楯之類的重物所砸。」

  符赤錦眼角瞥去,果然那人指背瘀腫一片、紅中泛紫,柳眉一挑:

  「約莫以拳頭毆擊銅牌鐵楯之類,自個兒撞碎了骨節罷?」

  耿照搖頭。

  「既然有刀,若要殺人,何必用拳頭?可見揮拳所向,並非是此行的目標。這人掌中生有刀繭,擅使刀而非拳腳,更無對盾牌揮拳的道理;拳頭是用來打人的,所向處必是肉身。」

  他邁開步伐繞行現場,一邊以手臂為度量,比劃方位距離。

  「敵人有兩名以上,而且不是預期的目標。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鋒銳無匹的快刀,另一人則是空手,練有金鐘罩之類的橫練功夫。

  「雙方遭遇之後,左首這人想趕走不速之客,但刀鋒染血後無處擦拭,勢必影響任務,於是改用拳頭。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對手練有極厲害的硬功,或穿有鐵衣之類,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時——」手刀一揮,比出鐮割之勢:

  「另一名不速之客拔出寶刀,一口氣割下三人之頭,蹴鞠似的將頭顱踢出去。」

  符赤錦在心中試演一遍,只覺陳屍的方位、顱飛的軌跡無不妥貼,毋須閉目,便能想像那電光石火之間、五人交手的驚心動魄,猶如親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歎息道:

  「江湖仇殺,無日無之,哪一天哪一處不死幾個?我們也不能一一都管了,是不是?」

  耿照牽著她棉花似的溫軟小手返回道上,指著泥土地。「你瞧。」

  陳屍現場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亂,踩壞了原本的印跡,但雜沓的馬蹄印子漩渦般轉得幾轉,最後兩兩並列而去。這是最後、最清楚的印跡,可以判斷是那兩名不速之客在此下馬,殺人後揚長而去。

  其下被踩壞的印子較難辨認,耿照點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兩道清淺的輪轍與驢蹄印子,還有更淺的細碎腳印——從步幅與大小判斷,步行之人應是女子。

  符赤錦抬起頭來,臉色丕變。

  驢子拉著的是女車,隨車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類,看來便是尋常的進香女客,剛由阿蘭山上參拜回來,不小心走上了遠路。問題是:這條看似尋常的荒僻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殺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論那兩名恣意逞兇、把斷首當球踢的攔路煞星!

  兩人交換眼色,心念俱同,攜手一躍上車,奮力追趕。

  「砍頭的那兩人最是危險!」

  符赤錦半身探出車廂,小手攀住車座側柱,迎風叫道。

  「嗯!」他用力點頭,拚命鞭策拉車的騾子。

  縱使是江湖仇殺,一刀斷頭的作風也不多見。「留人全屍」這條通則對黑白兩道一體適用,只有集惡道那種凶狠至極的殘毒邪派,又或冷北海之流懸紅買命的殺手,才幹斷頭的勾當。

  「我們要找的,是兩個年輕人!」耿照無暇回頭,逆風大叫:

  「一個體格粗壯,另一個則帶著寶刀。兩人兩騎,並轡而行!」

  符赤錦是玲瓏心竅,一點就明,連問都沒多問一句——樹林裡的三人都是三十出頭,什麼樣的對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輕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是比自己年輕很多的人。

  如無意外,年歲大約等同修為,小著十幾二十歲的對手,意味著比自己少練了這麼多年的武功,最易誘人輕敵。那刺客拳搗來人的魯莽行徑,就是最好的證明。

  騾車行出數里,前頭炬焰閃爍,兩騎分持火把,一前一後夾著驢車。

  前座的老車伕舉火呼喝,像是壯著膽子回護眾女客,可惜他年紀太大,身子骨也單薄,實在沒什麼效果。一名僕婦縮靠在車門外幾欲昏厥,窄小的驢車被推得不住晃動;風吹簾卷,只容一人的車廂似擠了兩名女子,貼鬢並頭,可能是在遇賊之際,車中女主也讓丫鬟躲了進去。

  騎馬包抄的那兩人,一個精壯結實,方頭闊面,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長相卻有些溫吞,全不似攔路悍匪;眼如丹鳳、眉似臥蠶,頻頻舉掌安撫那老車伕,被火光照亮的額頭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腳跨鞍,一腳蹺起盤坐,尖瘦的臉龐有些青白,柳葉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棗核尖兒,亂髮黃燥。他神經質地抖著腳,頭也未抬,彷彿一切全與他無關,皮褂氈靴的打扮活像獵戶,背了把皮鞘大刀,鞍側還掛著弓胎箭壺。

  二人年紀與耿照相近,方頭闊面、鄉下人似的壯漢興許還要大上幾歲,應有二十出頭,老成的氣質也像。黃猴子似的那人則年少得多,至多不會超過十八。

  耿照與符赤錦對望一眼,感覺古怪難言。

  所有的推測均對應成真,雙騎的形貌、被追趕的驢車……無一落空,若有人聽得兩人之言,怕要當耿照是鐵口直斷的半仙。雖說如此,但又與原先的預期有著難以言喻的微妙差異。

  那老車伕吼得聲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脫力傷身,一勒韁繩,牽著寶寶錦兒躍下車來,揚聲道:「老丈!可有什麼要幫忙的?」與符赤錦並肩上前。那攔在驢車之後的壯碩青年掉轉馬頭,蠶眉皺得更緊,就著鞍上抱拳拱手:

  「這位兄台請了。車裡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護送主母回城,請勿多心。」

  車座上的老人回過頭來,操著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說,滾你媽的!你們這幫攔路匪,再不讓開,老子劈了你們!」

  耿照一按腰間刀柄,刻意讓那壯碩青年瞧見,偕符赤錦繞過他的馬前,於兩騎之間停步,衝著車廂側的青布吊簾一拱手,朗聲道:「夫人請了。在下官職在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衛,不是什麼壞人。請夫人說一句,這兩位若非府上家人,誰也不能強要夫人上哪兒去。」說著遞出金字腰牌,給靠在廂門上發抖的中年僕婦。

  那僕婦如溺者見了浮草,死命抓著耿照不放,彷彿一鬆開便要暈倒。車廂裡窸窣一陣,傳出一把清麗喉音:「姚嬤,拿來我瞧瞧。」聲音微顫,卻十分溫柔動人,自有大家閨秀的嫻雅端莊。

  被喚作「姚嬤」的婦人好不容易鬆開耿照,顫著手將腰牌遞入,片刻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柔荑,讓姚嬤歸還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鵝頸,腕間一隻翠玉鐲子,更襯得五指纖長,掌心柔膩,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過合體之緣的女子,多是世間極品,於女子胴體的美醜好壞,不知不覺已具備非凡眼光。光看這掌臂便知車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

  車中的女子揭起吊簾一角,頷首道:「確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沒錯。旁邊這位,是大人的親眷麼?」炬焰投影中,但見她下頷尖細、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美,編貝也似的皓齒宛若玉顆;未見全貌,端的是人間絕色。

  耿照聽她語帶保留,心想:「我夜裡帶著一名姑娘上路,恐難取信於她。」回答道:「夫人,這位是內子。我倆上蓮覺寺拜佛,正下山尋客店投宿。」符赤錦何等乖覺,羞赧一笑,怯怯低頭,確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樣。

  那女子隔著布簾打量片刻,似是下定決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與賢伉儷一路。這兩位自稱是我夫君手下,但我從未見過他二人,並不相識。」言下之意,是拒絕與二少同行了。

  那溫和的壯碩青年神情錯愕,翻身下馬,抱拳道:「夫人……」

  車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話頭,語聲雖輕柔宜人,口吻卻很堅決。「莫再說啦。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說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他專心處理公務便了,無須掛慮。我見到他之後,自會為你求情。」隱有幾分落寞。窸窣片刻,簾下遞出一根金釵,釵上伏了頭斂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鏨工超群。那金兔線條利落、造型洗練,雙眼處嵌著兩粒血紅寶石,模樣嬌巧生動。

  「姚嬤,把釵給了這位壯士。」

  「使不得呀,夫人!」僕婦死揪著金兔釵兒,叫道:「這兩個攔路蟊賊,殺一百次頭也不夠,拿了夫人的釵,這釵就當扔水裡啦,使不得使不得!」

  車中女子道:「他倆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沒帶信物回去,大人要砍頭的。人命關天,抵不過一支釵兒麼?」對青年道:

  「你二人拿釵回去覆命罷。你們所說若是真,就說我回娘家啦,與兄嫂家人相談甚歡,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釵兒兌了金銀,做點安生的買賣。大好身軀相貌堂堂,別做這辱沒父母的勾當。」僕婦不敢違拗,又沒膽子上前,索性將金釵扔青年腳下。

  青年一愣,歎了口氣,彎腰拾起雪兔金釵。

  還待開口,老車伕回過頭來,連珠炮似的破口大罵:「滾你媽的小蟊賊!好手好腳的,卻來當路匪!你他媽的……」

  車前的枯發少年突然抬頭,彷彿被吵醒了似的,無神的細目中迸出駭人精光,大吼:「吵死啦!」語聲未落身已離鞍,「鏗」的一聲大刀出鞘,刀光劃出一道耀目銀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術刀撲過去,然相距甚遠,怕在格住刀鋒之前,刀芒已先掃過老人的咽喉——

  (可惡……差一點!)

  「篤、篤」兩聲,少年與耿照雙雙刀落,兩柄銳鋒分斫於一人的左右臂,竟是那名壯碩青年!耿照與少年一齊收刀,青年的雙臂卻未齊腕而斷,僅被劈開衣袖臂韝,留下兩道血痕;創口雖長,入肉卻輕淺,不過皮肉傷罷了。

  神術之銳,鑌鐵都能一擊削斷,中人豈能是皮肉之傷?青年舉臂擋刀的瞬間,破裂的袖中掠過一抹奇異的暗金輝芒,旋即刀刃偏開,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他袖中並無護腕內甲之類,刀過肉裂,立時滲出鮮血。

  耿照想起曾於何處見過這種武功,不覺一凜。那青年不顧手臂滲血,回頭喝止同伴:「跟你說了幾回?下次先問過我!」

  「連這種也要問?」

  少年咂了咂嘴,橫刀就口,伸出血紅色的舌頭「嘖——」滑過刀板,一反先前癡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殺人的刀!」卻是衝著耿照說的。血絲密佈的雙眼徑盯著耿照,整個人彷彿活了過來,週身邪氣逼人,如獸慾噬。

  壯碩青年撕下衣擺裹傷,正欲發話,忽聽遠方「嗚嗚」連響,猶如秋獵時吹動號角,鋪天蓋地而來,風咆不能掩,聞之驚心動魄。流影城少主獨孤峰好田獵,耿照每隔三五日便聽一回,但這號似又不同,曠野中聽來宛若狼嚎。

  壯碩青年與同伴對望一眼,翻上馬背,對車中女子道:「夫人!這是大人急號,前方定然有事,請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請在此等候,我等稍後即回!」看了耿照一眼,掉頭縱韁急馳,片刻與少年沒入夜色,再不復見。

  老車伕與僕婦都鬆了口氣。吊簾掀起,露出一張白皙的瓜子臉蛋,年紀不過二十許人,還比符赤錦小些,對耿、符二人斂眸頷首道:「多謝大人仗義。請教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稟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極美,難得的是斯文有禮,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氣。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衛一職,因錯過了入城的時辰,想在附近尋店投宿,夫人若不嫌棄,同道也好有個照應。是了,敢問夫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遲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沈,在城裡做些買賣,許久未回越浦,竟已不識路途。我家夫君的職諱,恕我不便擅稱,請耿大人見諒。」耿照也不在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沈氏放下心來,露出微笑;猶豫了一會兒,似是鼓起勇氣,對耿照說:

  「實不相瞞,方纔那兩人我雖不識,狼角卻是我夫君平日所用,號角聲急,怕是出了什麼事。我見大人武藝高強,人又仗義,能否護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擔心……擔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錦,又道:

  「大人若擔心親眷涉險,尊夫人可與我的丫頭奶媽在此等候,不會很久的。」雙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頸企盼的模樣令人難以拒絕。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總不能教她們一車的老弱婦孺自生自滅。」擔心符赤錦惱他,正要相詢,她卻轉過小手,反握他粗厚寬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人,無論去哪兒,我與我夫婿絕不分開。夫人若放心不下,我們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謝你啦,寶寶錦兒。」嘴唇歙動,卻未發出聲音。

  沈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絕不分開麼?真……真教人羨慕呢。」車內小婢伸手輕推,沈氏驟爾回神,連粉頸都紅了,低道:

  「如……如此,有勞二位啦!」

  事不宜遲,眾人分作兩車,循著號角的方向馳去。

  驢車窄小,那小婢瑟香與姚嬤只得坐來騾車這廂,耿、符既是「新婚夫妻」,蜜裡調油的,同擠車座自是不妨。馳出里許,聽得殺伐聲大作,野地裡燻煙四起,煙霧中只見火光點點、刀劍鏗然,不時傳出慘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遠遠停車,草叢突然裡撲出一條黑影,將他撞下車來。

  兩人著地一滾,「不退金輪手」勁力所至,來人頓飛出去;定睛一瞧,周圍鬼火熒熒,無數人影「飄」了過來,被他拋飛的那人渾身赤裸,只腰間圍了條皮裙,綠膚紅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陰曹小鬼!

  車內的瑟香、姚嬤雙雙驚叫,嚇得暈死過去;驢車那廂則無此運氣,老車伕被一名小鬼扯下車座,橫刀割喉了帳,另幾名小鬼則拉開廂門,欲將花容失色、渾身癱軟的沈氏抱出車來。

  耿照縱身撲救,一邊回頭道:「小心,是集惡道!」符赤錦微微頷首,出手點倒一名小鬼。集惡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沒拔,一拳一個打暈了事,將沈氏搶了過來,抱回騾車與符赤錦會合。

  他輕捏沈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脈渡過真氣,沈氏「嚶」的一聲悠悠醒轉。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符赤錦便要驅車。沈氏清醒過來,抓著他的手:

  「耿大人!那兒……有個人我……我認得,是我夫君的貼身侍衛。我夫君他……必在此地!」顫抖著伸出玉指。順勢望去,驢車邊倒臥著一名武人裝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見有傷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圍未染血污,確是清晰可辨。

  (難道集惡道的目標,竟是沈氏的夫君?)

  集惡道自非什麼善男信女,將法性院全員剝除面皮,來個偷天換日,玄異邪乎,是他們的作風;襲擊朝廷命官卻殊為不智,尤在這當口,若引來公門注意,不僅惹上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怕連鎮東將軍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門一派之力對抗十萬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頂用。

  況且,越城浦是赤煉堂的地頭,邪派更應小心行事;如此大張旗鼓,卻是要殺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衝動,想殺入陣中找媚兒問個明白,前方又有一團混戰捲至。匹練似的刀光如龍捲掃動,所到之處,斷首殘肢沖天飛起;持刀之人腳踏泥濘血污,大笑奔殺,若非砍飛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誰更像集惡道的陰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兒!」符赤錦眼尖認出,持刀的正是那枯發吊眼的瘋癲少年。與他同行的壯碩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鑄鐵似的臂膀掄掃,清出一條道路,施展輕功奔了過來。

  「典衛大人!」他面上濺滿血污,均是敵人所出。連神術刀亦砍之不傷,凡兵於他,實與軟鉛薄銅無異,隨手抓來擰作一團,不費吹灰之力。「大人怎會來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遠處車伕之屍,臉都白了。

  耿照點了點頭。

  卻聽車中沈氏顫聲道:「壯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遠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視,唯恐於禮有僭,低頭抱拳:「我等奉命前來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棧與大人會合,途遇數名刺客,要對大人不利,才想趕到前頭示警。冒犯夫人之處,小人萬死難贖,懇請夫人勿疑!」

  沈氏閉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誤會了你們。大人……大人現在何處?」

  那青年李遠之道:「賊人似是包圍了此地,按說大人應在其中,據險而守。我與漆雕正要殺進去,探得虛實,再殺出來回報夫人。」遠處揮刀衝來殺去的少年漆雕利仁福至心靈,回頭大笑:

  「喂!你還進不進去?這兒都快殺完啦,我換別處殺。」反手一刀如虎爪撲剪,一具鬼首應聲旋起,猶如踢上天的雞毛毽子,無頭的身軀兀自奔前幾步,失了方向般前後踉蹌一陣,「砰!」倒地之後始得湧血,汩汩有聲。

  沈氏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嬌軀簌簌發抖,雪靨上連一絲血色也無,兀自咬牙振作,忍著不暈過去,低聲問:「大……大人身邊,為何只有這麼少的護衛?衙司呢?怎無人出城來迎接?」

  李遠之一愣,搖頭:「小人不知。大人只吩咐來接夫人。」

  沈氏閉目搖頭,片刻才說:「我……我也沒說是今兒來。」歎了口氣,睜眼道:

  「耿大人,多謝你和尊夫人為我冒險,你們趕快離開罷,我與這兩位壯士一同進入。」

  不止耿照為之失色,李遠之更是搖頭:「這……這太危險了!請夫人先與這位耿大人避至安全處,待小人們探了內中虛實,再——」

  沈氏揮手打斷他,轉頭對耿照道:「我夫君是為了等我,才到這裡來的。他知我厭惡軍戎兵甲,也不擅官場逢迎,才沒多帶官兵,聯絡衙司。是我不好,口裡不說,心中卻偷偷與他嘔氣,才害他……害他身陷險境。」說著淚水湧入眼眶,姣好的櫻唇卻泛起笑容,雙手掩口,含淚注視著符赤錦:

  「多謝你,耿夫人。是你點醒了我,夫妻無論是生是死,都不能夠分開,我要回到夫君身邊去。你真有福氣,嫁了個你對他好、他也對你好的人。」瞇眼一笑,淚水終於滑落面龐。

  符赤錦心中一動,握住她的手掌輕輕撫摩,笑道:「夫人的夫君也很有福氣,能娶到夫人這樣好的女子。」沈氏忍住哽咽,伸手抹淚,定了定神,挺胸坐直身子,對李遠之道:「李壯士,勞煩你帶我走一趟。」

  李遠之不願冒險,還待勸解,忽聽頂上風聲呼嘯,一股沛然掌力兜頭蓋下:「想走麼?作夢!」眾人被壓得動彈不得,只覺氣息將窒,腦門發疼,肩背如負千斤。

  耿照料不到親身放對之時,「役鬼令」的純陽之力竟如此難當,不由得佩服起聶冥途來;心想這人若在此間,那麼戰團之中或更安全些,兩袖運勁一拂,將沈氏與符赤錦推向李遠之,沉聲一喝:

  「走!」碧火神功力分為二,回身硬接了這傾天一掌,登登連退幾步,卻也將來人震退開來,豪笑道:「好俊的一手「憑虛御龍落九霄」!」

  來人一身綠袍大袖,足蹬粉底官靴、頭戴金翅烏紗,手跨劍柄,重彩塗面,霍然收掌旋身,帶起一陣煙飛葉卷,正是集惡三道之主「鬼王」陰宿冥!

  媚兒的身量本與他差不多,骨架又大,蹬靴戴帽之後,更是足足比他高了大半個頭。

  她刻意墊肩繪面,壓低嗓音,除了耿照與那名異邦老嫗之外,恐怕無人知曉「鬼王」陰宿冥是女兒身;耿照卻變得不多,氈帽遮去光頭,換上威風的武官服色,仍一眼便能認出,更遑論他腰後的神術刀,本是她繳獲的戰利品。

  陰宿冥「哼」的一聲,沉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和尚!」

  耿照一聽她的聲音,低沉中自有一股磁媚,想起當夜的旖旎銷魂,靈光乍現,便依樣畫葫蘆:「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小淫……」末尾的「婦」字尚未落下,陰宿冥已咆哮一聲,揮掌而來!

  正所謂「怒急攻心」,盛怒之中,或可一時氣力暴增,遠勝平日;然心脈交煎,對運使內家真氣大大不利,故高手過招,最忌心浮氣躁,與莽夫恃怒暴起的道理全然不同。

  當日媚兒被他以「天羅采心訣」混合碧火神功,采走了近一半功力,元氣大傷,雖得陽丹補益,功力卻無法在短期內復原。

  與她一別之後,耿照又有連番奇遇,內外修為不比當時,此際激得她貿然出手,他卻好整以暇,運起七成的碧火神功,以薜荔鬼手中的精妙招式相應。「砰砰砰砰」一輪對掌,他一步也未退,媚兒心急力損,果然役鬼令神功徒具其形,不復驚天動地的威能,還不如伺機而動,凝力一擊。兩人有攻有守,形勢頓成膠著。

  這正是耿照的目的。

  「你靠得這麼近,」他一邊搶攻一邊笑道:

  「我們終於可以小聲說話啦!要不扯開喉嚨嚷嚷,對誰都沒好處。」

  「你——!」

  陰宿冥氣得半死,出手如電,這式「暴虎除時拔遠疆」聲勢煊赫,可惜威力只得原先三五成不到。耿照以「化宮殿手」接敵,速度絲毫不讓,看在旁人眼裡,二人四臂只餘殘影,鼓風搗塵,偏又絲絲入扣;過招如此迅捷,卻無一拳中的或搗空。眾鬼卒矯舌不下,若非礙於鬼王威嚴,幾乎要喝采起來。

  她越打越是心驚,只覺小和尚招數精妙,與狼首似是一路,咬牙道:

  「你是聶冥途的徒弟?」

  「不是!我與他只有梁子,無甚瓜葛。」耿照邊打邊勸:「三乘論法在即,你在越浦襲擊朝廷命官,若教鎮東將軍知曉,十個集惡道都剿了。還是快快離開,那撈什子七玄大會也莫去啦。」

  陰宿冥七竅生煙:小和尚怎似什麼都知道,又沒知道個十成十?越打越上火,怒道:「關你屁事?你莫以為我……呸!就來管東管西。早晚落在我手裡,將你千刀萬剮!」

  耿照心想:「打鬥中尚能開口,看來並無大礙。」不欲纏鬥,將她震退幾步,彎腰抄起一截粗堪合圍的枯乾,仰頭咆哮,飛沙走石地狂舞起來,打得地動樹搖,鬼卒們紛紛走避;雙手一鬆,殘幹筆直朝媚兒飛去,方位卻低了些。

  陰宿冥想也不想,點足踏上飛株,三兩下便一躍而來,打出一式「山河板盪開玄冥」。耿照作勢接掌,整個人倒飛出去,連翻帶滾的足有三丈之遠,以內力逼出一口鮮血,撫胸叫道:「哎呀,好……厲害!」轉身一拐一拐奔逃,速度卻是快極。

  陰宿冥看傻了,一下忘了追趕,低頭翻了翻手掌:「怪了!我這下分明沒用勁,怎地他叫得忒慘?」周圍鬼卒卻轟然怪叫,忙不迭地頌揚大王神威,頓時士氣大振。

  耿照一路飛竄,無人可擋,見包圍圈裡地形錯綜,林樹起伏,雜有牆圮梁塌的痕跡,此地似曾有一處小小聚落,只是久無人跡,遠觀便似荒丘。丘壑間還有零星的戰鬥,隨地可見陳屍斷兵。

  轉得幾轉,前方豁然開朗,一座土包上矗著幾幢傾圮建物,只有居中屋形猶在,小土丘下堆滿了木石雜物,顯是將所有能拆能丟的都扔出來,堆成阻卻進攻的工事,附近屍體尤多,約莫有一、二十具,大多是黑衣模樣,形貌服色在夜幕下有些難辨。

  中屋裡炬焰搖曳,人影幢幢,符赤錦焦急立在門前,一見他來才得笑開,揮手大喊:「夫君,來這邊!」耿照不禁露出笑容,張開雙臂,任她縱體入懷。兩人相擁片刻,才攜手入內。

  李遠之拱手道:「典衛大人武藝超群,擋住鬼王不說,一人一刀便殺了進來,實在是令人佩服。」漆雕利仁咯咯笑道:「我一人一刀也殺得進。再來一次好不好?」

  李遠之搖頭:「現下不行。」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陣,突然安靜下來。

  這屋也只剩半邊有頂,格局倒像是衙門公廳,耿照在丘下見得一塊寫有「驛」字的破舊殘匾,豁然開朗:「原來是舊時郵驛。車馬道廢棄了,屋舍施設等便成了草場土包。」屋中只有五六人,簇擁著一名白衣貂裘、書生模樣的蒼白男子,男子眉目如畫,並未蓄胡,連唇上頷下的青渣都刮得十分乾淨,相貌端雅,宛若從圖中走出來似的。

  此時早春已過,縱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毋須穿到貂袍。男子面色蒼白,薄有病容,顯是身子骨單薄,須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隻石墩上,靠著柱子,秀氣的雙手迭在腹間,微微閉目,並不言語。耿照多看了幾眼,見他鬢髮額間在火光下銀絲閃閃,鼻翼、嘴角的痕跡也有些深刻,卻無損其俊美。

  沈氏伴在男子身旁,雙手交握垂首而立。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如約素,雖作婦人裝扮,其實年紀還很輕,沒有了婢僕環繞烘托,小動作透著一絲少女稚氣,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與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對璧人,兩個都生得忒好看。」耿照心想。

  沈氏咬咬嘴唇,細聲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舉起玉琢似的白皙右手,凝思片刻,閉目道:「任軒,放出炮號,讓陸供奉他們回來。」一名侍衛恭敬應答:「是。」扶刀而出,不久便響起煙花炮仗的聲響。

  男子等了許久,緩緩睜眼,那姣美如婦人般的鳳眼一開,頓時逸出精光來。他只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轉開,但沈氏已覺難當,身子微顫,伸手去扶樑柱。符赤錦上前去扶,沈氏軟軟靠在她身上,臉色有些蒼白。

  「你怎麼來了?」

  男子口氣平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沈氏眼眶兒一紅,險些掉下淚來,咬著唇緩過氣來,淡淡道:「就是來了。」不再說話。

  男子轉向李遠之。

  「你師傅呢?」

  「啟稟大人,家師受了傷,身子不適,遣我與漆雕前來接應。」

  「喔?誰能傷他?」男子微露詫異,思索片刻,揮手道:「一會兒聽我的號令行事,別死了。」抬望耿照:「你是何人?」

  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說蕭諫紙的目光銳利如劍,十分難當,男子的凝視便像是水銀,從眼洞直鑽顱中,剎那間充溢全身,將血肉剔得點滴不剩。他應是大有身份之人,領有爵祿封銜,身邊的衛士雖作江湖裝扮,應對均有爵府宿將的家臣習氣,非尋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並不懼怕其目光,只覺相持失禮,一觸即避,躬身道:「卑職姓耿名照,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衛,叩見大人。」他不知男子爵銜,恐地了流影城的聲名,故不行跪拜之禮。

  李遠之愕然回頭:「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緩緩抬頭,橫刀在膝,整個人彷彿又活了過來。李遠之低喝道:「不是這兒。現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著刀搖動膝蓋,失望道:「又不行?」身子發抖,一雙血絲密佈的細眼盯著虛空處,彷彿犯了酒癮,磨牙抖腿、晃腦搖頭,一刻也靜不下來。

  眾人皆覺怪異,男子泰然處之,逕對耿照頷首。

  「居然是獨孤天威的人,妙了。一會兒聽我號令行事,莫輕易便死,不然我難向你家城主交代。」隨侍在旁的一名虯髯大漢稟道:「大人,陸供奉遲遲未回,還是讓我前去接應罷?」

  男子道:「莫輕舉妄動。兵臨城下,仍有一搏。」

  簷外傳來一把清洌的女聲:「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颼颼幾聲,飛入五六顆人頭,沈氏驚叫一聲,暈死過去。符赤錦抱著她挪至後牆,以防突襲。

  眾衛士揮刀拍落,才發現全是戰友的首級,眥目欲裂。

  那虯髯大漢振臂怒起,遮護著男子,吼道:「兀那妖女!你將陸供奉怎麼了?」語聲未畢,一桿爛銀紅纓槍「咻!」射入廟中,篤的一聲釘上破壁。纏了籐條的白蠟桿彈性奇佳,不住上下劇搖,槍尖掛了枚首級,是一名揚眉怒目的老者,纏在槍上的正是其髮髻。

  「陸供奉!」

  虯髯大漢虎吼一聲,簷瓦為之震動。耿照發現他雙臂套滿銅環,一數竟有十二對之多,從腕間迭至手肘,本以為是一大塊銅護腕之類,直到他怒極振臂,銅環鏗啷一陣響,方知非鑄死之物。

  「妖女!你敢殺「躍淵閣」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沒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裡了麼?」

  簷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過三川來,當天下便只靖波府麼?井底之蛙,何以觀天!」耿照心念一動:「方兆熊……是靖波府四大世家的方門主!」

  靖波府乃東海首治,亦是鎮東將軍府所在,論交通不及越浦,繁華不及湖陰、湖陽,卻是東海精兵駐紮之地,政令所從出。「神武校場」、「雲都赤侯府」、「騰霄百練」與「躍淵閣」,是靖波府轄內最負盛名的武門四家,雖不比三鑄四劍,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勢力。

  「躍淵閣」擅使纓穗搖頭槍,那慘遭斷首的老者便是閣中日月雙供奉之一的「魚龍躍月」陸雲開,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而臂套銅環的虯髯大漢,則是飛器名門「騰霄百練」的門主方兆熊,人稱「六臂天盤」。

  「騰霄百練」以流星索、飛撾等擲兵聞名,雖是隔空取人,卻非飛鏢彈子一類細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稱飛器。方兆熊腕臂上的十二對袖圈名曰「子母鴛鴦環」,毋須繩索(百練)操控,被譽為飛器之首,在靖波府聲譽極隆,門徒眾多。

  耿照背誦過東海武林名人錄,陸、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見,陸雲開陸老英雄已是一具斷首,心中一動:「這人叫得動「騰霄百練」門主、「躍淵閣」月字供奉,卻是什麼來頭?」

  須知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已死在冷北海的響尾鞭下,貂裘男子要做古老爺子的兒子,也稍嫌老了些;雲都赤侯府則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色目武士後裔,「雲都赤」即北關方言中的「刀」,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個個都是卷髮色目的虎狼之師,男子文質彬彬,自是半點不像。

  「六臂天盤」方兆熊既是在場輩份最高、名聲最大的武林人物,自當發聲領群,他強抑怒火踏前一步,大聲道:「妖女!快快現身來見。要打要殺,爺爺奉陪!」

  話才說完,身旁一陣狂風掠過,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躍出:「這總行了吧?這總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聲中,一團雪耀刃光竄出屋簷,朝發話的女子撲去!

  「不可!」

  李遠之失聲驚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運氣,雙臂綻出暗金輝芒,縱身追了出去!這一下連符赤錦都看清了,口唇歙動,無聲說了「金甲禁絕」四字;耿照遙遙點頭,以指頭示意她不可輕動。

  簷外刀風呼嘯、喝叫連連,片刻「砰、砰」兩聲,竟是二少被倒轟回來,背脊狼狽著地。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遠之嘴角溢血,兩人把臂而起,目光陰沉,膝彎肘臂都有些顫。

  方兆熊蔑笑:「我道岳老師的徒兒是三頭六臂的人物,真是見面不如聞名。」漆雕利仁吐出一口血唾,衝他咧嘴一笑,牙上染滿紅漬,轉頭問:「這個可以麼?」李遠之搖頭:「不行。」

  「又不行?呸!」他拄刀而立,不住舔舐嘴唇,赤紅混濁的雙眼緊盯門外,彷彿又犯上了什麼癮頭,兀自苦苦忍耐。

  卻聽門外之人正色道:「你這話說得不盡不實。他二人比陸雲開經打,真要較量起來,你未必是對手。」方兆熊勃然大怒,喝道:「放——」簷前勁風壓至,潑啦一聲,所有的炬焰一平,他這個「屁」字再也說不出口,硬生生被塞回肚子裡,凝神戒備。

  一條修長的玉腿跨進高檻來,露趾的硬底鞋撞上青石地板,「叩」的一聲清亮激響。

  在搖曳的火光下看來,這條腿膚質滑膩、酥白耀眼,小腿的肌肉結實有力,大腿卻極豐潤,充滿女性魅力,且長得不可思議——不僅是比例,而是這條腿子本身便十分勻長,腿根幾與方兆熊的腰際相齊,腿的主人卻只較他略高一些,一眼便全望到了她腿上。

  身材高大的女子,肌膚通常較為粗糙,這名身披鏤甲的高挑女郎卻無此缺陷,肌膚吹彈可破,直如鮮切的水梨,膚質爽潤,通透處竟似有沁水之感,剔瑩白淨。

  她才邁入一條白生生的右腿,眾人便為之屏息,只餘一陣怦然。

  女子趾尖稍一用力,重心前移,小腿隨之虯緊,膝彎腿筋拉直,若隱若現的大腿亦繃出結實的肌肉線條,宛若雌羚飛蹬……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全無遮掩,女子慣著的褌褲、裙襪等,在她身上付之闕如,粉雕玉琢的長腿近乎裸裎。

  她並非什麼都沒穿。

  女子之鞋十分殊異,鞋底如一隻嬌巧的船形硬台,跟高而前低,腳掌平置台上,僅以側帶繫起。雖穿了「鞋」,雪白的玉趾、飽滿的腳背、渾圓的踝骨,乃至腳跟無一不露,形同裸足。

  小腿脛上覆有一片金甲,長至膝下,同樣環以側帶,腿背悉數鏤空;雖負重甲,小腿仍與赤裸無異,曲線肌膚一覽無遺,令人難以喘息。

  女子手持金杖跨過高檻,動人的嬌軀終於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

  她全身裝扮,大抵與那雙金甲涼鞋相類。雖系肩甲,肩臂卻無寸褸;半截式的胸甲與裙甲遮住了私密處,甲下卻空空如也,不但露出蠻腰玉臍,胸甲裹起一雙盈盈玉乳,連甲弧上堆出的雪白半球都黏人目光。裙甲前後雖有兩片裙紗,行走間腿根若隱若現,比裸身更引人遐思。

  符赤錦一向自詡膽大,也不禁傻眼,手按酥胸,暗自咋舌:「這甲與鏤空的褻衣有何不同?是哪來的妖女,做這等迷惑人心的裝扮?」懷中沈氏方悠悠醒轉,睜眼一見,又暈厥過去。

  男子不為所動,目光冷冽,連汗也沒多沁分許。

  他昔年任職四方館使時,曾與各國使臣交遊,知道這身異域戰甲的形制,來自海外一處名喚「索兒莫鐵」、全是剽悍女子的部族。傳說此族之中全是女子,有自割右乳的習俗,以便挽弓射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

  為他述說的使臣,自己也沒見過割右乳的索兒莫鐵之女,甚至不確定世上是否真有一處叫「索兒莫鐵」的秘境,族中女子毋須依靠男子,自行繁衍存續。此說在異邦流傳甚廣,並無實據,卻受百姓喜愛,索兒莫鐵「無乳之女」常出現於繪畫、雕刻,乃至詩詞歌賦,便如東海的龍皇應燭。

  當年貢單裡就有一尊漢白玉女雕,海外異邦的匠人不講「秀骨清像」、「服裝容曳」等,一味仿似真人,那挽弓的女雕身披重甲,多有裸露,只有一邊乳房。太祖武皇帝興致勃勃地召臣子們來看,酒酣之際聊作談資,說些粗鄙不雅的葷笑話。

  他記得自己當時沒有笑,定王也是。為了移轉尷尬,他專心打量漢白玉雕,從胴體、弓刀看到衣甲,直到多年後的今天,才知穿在真正的女人身上是這般模樣。

  女子的衣著胴體太過眩人,容貌反倒失色。

  其實她生得秀雅,鼻樑挺直、鳳目斜飛,只下顎骨略方,顴額稍平,再加上細眉鳳眼,五官便不夠突出,仍是美人胚子,並未刻意賣弄風情,甚且有些嚴肅。

  她手中的金杖長逾頭頂,頂端有著圓盤也似的八足蟲刻,杖底做成尖鋒;說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槍。女子以杖拄地,肅然道:「今日天羅香只取一物。使君若愛惜性命,趁早獻出,雪艷青擔保你平安離開。」卻是對男子所說。

  他低頭斂目,毫無反應,猜不透在想什麼。

  方兆熊回過神,兀自脹紅頭臉脖頸,怒道:「玉面蠨祖!可知你今日所劫,將導致天羅香滿門俱絕?識相的就快些離去,免得日後追悔無門!」

  耿照一凜:「原來她是明姑娘的師姊,「玉面蠨祖」雪艷青!」明棧雪於他格外不同,又吃過郁小娥的虧,天羅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覺起了敵慨,暫將李遠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

  雪艷青一派之尊,連追討《天羅經》這等大事都未必親與,可見今日欲取,絕非泛泛。耿照見簷外垂落絲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纏各色彩綢的妙齡女子攀緣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沒有一、兩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見之屍,怕亦是天羅香折損的攻堅部曲。

  雪艷青見男子不予理會,也不生氣,一拄金杖冷冷揚聲:

  「使君憑區區二十幾名手下,據地堅守,從黃昏戰至入夜,若非自行打開陣地,命陸雲開引開我的人馬,好放這幾個人進來,不定還能多守幾個時辰,我很佩服。不過行軍佈陣,只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須憑江湖的手段。」

  方兆熊冷笑。「江湖事江湖了麼?好!一句話:撤了你那些淫毒娃兒,你我堂堂一決,我若取勝,便任我等自由離開,不許留難!如何?」

  雪艷青又等了片刻,終於明白男子不會與自己對話,目光移來,冷冷開口。「堂堂一決?不必。你要是能讓我後退一步,「玉面蠨祖」四字,從此自江湖除名!」

  方兆熊竟不惱怒,咧嘴一笑,揚眉道:「好!君子一言……」

  雪艷青接口:「……快馬一鞭!」

  兩人正要動手,驀地一聲清叱:「慢!」一個穿顱刺耳的破鑼嗓音,怪腔怪調念道:「天地慄慄,日月旻旻,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臨,爾等凡俗,速速來見!」

  大片碧磷鬼火穿過包圍,由小丘一側湧至。陰宿冥飄然現身,手按降魔青鋼劍,由十數名白面傷司簇擁,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艷青!本王未去找你,你倒搶上門來啦。你已有了一把,多拿幾把又有甚分別?」

  雪艷青緩緩轉頭,斜乜著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來,五把妖刀的主人只能有一個,顯然不會是你。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

  陰宿冥哈哈大笑。「婆娘!以為是上街買菜,喊了就算麼?這裡夠資格一戰的,只你我而已,其他不過跳樑小丑罷了,莫管閒事。」有意無意瞥了耿照一眼,又道:

  「來,你我劃下道兒,一決勝負!還是你也拿出你那柄萬劫來做綵頭,新仇舊恨一併了結,也不須等到大會啦。」

  耿照聽得滿頭霧水,心想:「什麼赤眼妖刀?赤眼在哪裡?你們……卻要問誰討去?」

  陰宿冥見他露出迷惑的神情,忽明白這小和尚對眼前的一切渾無所知,冷笑道:「本王接獲密報,說赤眼妖刀落入岳宸風手裡,前幾日已獻給了鎮東將軍慕容柔。本王今日前來阻截,便是為了赤眼,誰知這不知廉恥的淫窟黑寡婦,也來蹚渾水!」

  耿照益發不解,茫然蹙眉:「鎮東將軍?慕容柔?」

  在他想像裡,能節制岳宸風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蓋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級的高人……放眼這破屋裡,並沒有這樣的人物。一定是弄錯了。誰是莫容柔,哪兒有慕容柔?這裡有誰,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鎮東將軍慕容柔?

  陰宿冥很想把他的腦袋剖開來看看。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卻連這種簡單的問題也弄不清?不識鎮東將軍,跑來同人家攪和什麼?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之所向,穩穩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著他抬起面龐,神態從容,姣好的鳳目綻出銳光。

  世無絕路,唯我運籌!那是統領萬軍的大將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區區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衛,在這兒抵擋了一個多時辰,還差點讓他逃掉。本王帶了百多名鬼卒,天羅香的淫毒婊子只怕還倍數於我……十倍的人馬,卻怎麼也攻不進,本王今日算開了眼界。你走運啦,小和尚,還不來見見太宗孝明皇帝的從龍之臣、東海一道的正主兒,央土大戰中碩果僅存的當世名將……」

  陰宿冥望著那蒼白羸弱、病容卻冷漠自若的男子,說著說著,嘲諷在不經意間全都成了敬意:

  「鎮東將軍,慕容柔!」

  封底兵設:億劫冥表

  【第十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