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園的迴廊之上,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快步走著。
橫疏影全身濕透,烏黑的柔髮絲綹貼鬢,凌亂地黏著雪靨櫻唇,髮梢猶掛晶瑩水珠,更添幾分淒艷。
她雙手環肩,用烏黑大氅將嬌小的身子緊緊裹起,氅內的濕衣逐漸浸透氅布,烏黑的厚絨外滲出一塊塊深沉液漬,濕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瓏浮凸的姣好胴體。
當耿照奔回「響屧凌波」時,獨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著酥紅的沃腴乳間,一手抓著一大團發醒雪面似的嬌綿玉乳,滑膩的乳肉溢出指縫,還有一大部分裸出掌緣,滿滿超過箕張的五指,卻又柔軟到不堪蹂躪,被掐出大片爪紅,幾乎維持不住渾圓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獨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恣意狎玩她的胴體而已。
「啟稟主上!鎮東將軍遣使求見,人現已在大廳候著!」
耿照跪地俯首,大聲通報。
鎮東將軍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來便是朝中重臣,備受寵信;說他是當今東海第一人,任誰也不敢有異議。這等來頭,連獨孤天威也惹不起。
「掃興!偏這時來找麻煩!」他放開橫疏影,滿臉不豫,隨手一揮池面,激起無數水花。「小影兒,慕容柔那廝與我不對盤,他底下人我不想見!你處理便了,莫來煩我。」
橫疏影如獲大赦,活像一頭受驚的小鹿,慌忙逃了開來。
她衣帶已斷,揪起兩片衣襟掩住身體;定了定神,強笑道:「正因如此,來使不可不見。小影兒先款待使者,慰問車馬勞頓,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見也不遲。」語聲微微發顫,口氣卻如哄小孩一般。
獨孤天威哼的一聲,索性扭過頭去,來個相應不理。
橫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儀容,領著耿照拜別而去。
耿照見她渾圓的肩頭不住輕顫,一大把烏鬟也似的濕發攏在左側胸前,從背後看來,髮根處黏著幾綹柔絲,綴著烏褐兔尾的氅領上裸出半截粉頸,肌膚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難以逼視,不覺生憐。
心念一動,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輕聲道:「二總管,衣濕沁骨,怕要著涼,您先穿著罷。」喚了幾聲,橫疏影兀自揪緊氅襟、低頭碎步,恍若未覺。
兩人來到迴廊簷盡處,距對面的垂簷尚有十來步路,中間隔著一小座花園,不想簷前整片絲毛飄落,居然下起雨來。初來時天氣甚好,兩人都沒帶傘,橫疏影停步抬頭,一時微怔,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嬌軀更顯柔弱,窈窕腴潤的背影說不出的寥落。
耿照為她披上外衫,低聲道:「我去找把傘來。」沒等她回神,遮著發頂快步奔出,踩著青石磚上的淺淺水窪飛涉而過。
禁園中閒人止步,除了服侍獨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園外把守的帶刀侍衛。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見偌大的園中空蕩蕩的,一時也不知去哪兒找人,卻知駐警處必有崗哨,哨所裡頭別說是紙傘蓑衣,怕連鍋碗瓢盆也有,匆匆奔至。先前那名侍衛一見是他,忍不住蹙眉:「怎麼又是你?」
耿照瞥見牆角零零落落擱著幾把油紙傘,隨手揀了柄結實的,低頭道:「這位大哥,請借把傘一用。」侍衛拿眼角瞥他,眼白掉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難的神氣:「借來做甚?你們執敬司的,隨身不帶傘麼?」
耿照躬身道:「侍衛大哥見諒。二總管急著要離開,不能沒有傘。」
那侍衛差點沒厥過去,劈手來奪雨傘:「二總管怎能用這等破爛家生?我讓婢女換把好傘。」耿照搖頭道:「不用。」側身一讓,三兩步便跨出崗亭。
那侍衛自負拳腳,豈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幾乎摔了個跟斗;扭頭但見長廊轉角衣影一晃,哪還有人?錯愕之餘,不禁咋舌:「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右面面相覷,俱都無言。
耿照回到小園,見橫疏影仍怔怔立在簷前,揪著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頭望天,不由得心疼起來,打開陳舊的傘蓋,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讓濺起的水花噴上廊階,濡濕了她的裙擺。
她站與簷頂相齊,飽滿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濕,微亂的瀏海與兩排彎睫上沾著些許雨毛。耿照小心用傘遮著,輕聲道:「二總管,您快回去更衣罷。再淋下去,只怕要著涼。」
那油紙傘十分陳舊,透著變了味兒的桐油氣息,皮膜似的焦黃傘面微透著光,從傘下向外望,彷彿一切都籠上一層朦朦朧朧的暈黃。她有很多年沒用過這種傘了,連那股難聞的怪味竟都有些懷念起來;偶一回神,卻見階下的少年滿面關懷,濃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無心機。
橫疏影歎了口氣,將披著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頭的嫌惡委屈盡去,又回復成手握一城命脈、統領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總管,氣度雍容,儀態萬千,非是溫泉池中任人狎戲的軟弱女子。
「穿上罷。咱們回執敬司去,莫讓貴客等久了。」她微一遲疑,低聲道:
「多謝你啦。這衣衫……真是保暖得緊。」
耿照心頭一暖,笑道:「二總管披著罷,莫要著涼啦。」橫疏影淡然道:「我若披著你的衣衫,讓人家瞧見了,傳將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凜,連忙俯首:「小人失言,還請二總管恕罪。」
她搖了搖頭,不再言語,蓮步細碎、裙裾翻飛,裹著半濕的大氅優雅步下廊階,一路款擺而去,背影宛若翩鴻。
◇ ◇ ◇
橫疏影回到院中,讓丫鬟服侍著換上一襲薄如蟬翼的窄袖紗羅衫,內襯雲紫紋綾訶子(又稱「內中」,女子的無肩帶掩胸內衣,常見於唐代仕女圖),裸出頸胸間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帶青澤的玉色紵絲襦裙,臂間挽著一條窄幅的白練披帛;柳腰約青、皓腕環碧,合襟處結了只小巧的青紱綢結,以紅玉珊瑚珠為墜,重新梳妝簪配之後,直是容光照人,明艷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換過新衣,抹乾頭髮,隨她來到大廳。
兩人步入廳堂,只見廊間堆滿了髹漆的大紅木箱,一數竟有十來個之多,顯然來使準備了豐厚的禮物。橫疏影素不貪圖這些蠅頭小利,料想以鎮東將軍慕容柔一貫的刁鑽,禮數越厚,所圖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歎,微蹙秀眉。
廳內東首客座上,分坐著兩人:次席是一名清臞的高瘦老者,頭戴雪紗金翅的仿古沖天冕,一襲雪白高領深衣,材質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織如意錦。老人滿頭銀髮、五綹銀鬚,居然連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視,雙手拄著一柄方稜柱形的三尺儀仗劍,通體細長,一看就知道不能打鬥,而是文人拿來服劍之用。
末席則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邊只有一僮隨侍,模樣十分樸素。
中年文士正與鍾陽閒話,一見橫疏影來,起身揖道:「二總管久見!下官不請自來,唐突之至,還請二總管莫要見怪才好。」鄰座的老人鳳目一瞟,見橫疏影姿容嬌妍,微微蹙眉,旋即移開目光,絕不多看。
橫疏影吃慣了四方飯,也不在意,逕向文士斂衽施禮,盈盈拜倒:「撫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務繁忙,難得能來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簡慢,有失遠迎,才要請大人多多海涵。」文士拱手作揖,連稱不敢。
耿照不由凜起,暗忖:「這人……竟是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大人!」
東海道的最高行政機構乃東海臬台司衙門,其長官為經略使,一般都稱「撫司大人」,乃東海各州、府、郡、縣的父母官。「道」之一級,本不是常置,而是數百年來東勝洲形勢板蕩,不得不將天下劃分為五大軍區,即為東海、西山、南陵、北關、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四大軍區內的錢糧、兵馬統歸四鎮將軍府節制,臬台司衙門的權力無形中已被架空。鎮東將軍府派使者傳話,居然教堂堂撫司大人作陪,其難堪可見一斑。
橫疏影玲瓏心竅,自不會踩他痛腳,抿唇笑問:「是了,這位老先生嶔崎磊落、貞風亮節,望之儼然。令人好生相敬,卻不知是哪位學府大儒,駕臨流影城指教?」
遲鳳鈞一捋頷須,笑道:「二總管真是好眼力!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人稱「天眼明鑒」的南宮損南宮先生。」
橫疏影雖已約略猜中,仍是裝出一臉驚喜,掩口輕呼:「啊,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兵聖」南宮先生!」
耿照憶起執敬司《東海名人錄》裡的記載,忍不住多看幾眼,暗歎:「不愧是儒門兵聖,一身風骨鑠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讀書不多,向來敬重文人,東海「九通聖」是讀書人中的讀書人,更是仰之彌高。
據說南宮損有感於江湖仇殺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創立「秋水亭」,凡有仇怨欲決者,只消到亭中掛牌求戰,無論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請來公平一戰,死生僅止一身,絕不牽連無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決戰、約戰的聖地。近二十年來,江湖罕聞大規模的滅門、屠殺等行徑,人人都說是風行草偃之功,尊稱南宮損為「天眼明鑒」。
九通聖之一親自登門,橫疏影盈盈下拜,禮數十分周全。
南宮損似是嫌她衣飾冶麗、不夠端莊,正眼不瞧,只一頷首,聊作回應。
「妾身聞名已久,好生傾慕,不想今日竟得見「天眼明鑒」。」
「蓬門鄙夫,敢辱清聽!」
老人冷冷一哼,鐵面依舊不稍移目。
橫疏影也不生氣,咯咯一笑,嬌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喚來耿照,低聲吩咐:「我桌上那本邸報,速速拿來。」聲音雖小,左右卻聽得清清楚楚。南宮損眉角微揚,似乎「邸報」二字觸動了什麼機關,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嚴肅略有波動,無法再置若罔聞。
這卻苦了耿照。
他昨夜頭一回進二總管的書齋,只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麼邸報?心念一動,讓後進庫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冊,仔細抹去封面積塵,又用力翻動幾回,在掌間一陣搓揉,讓線裝處略微磨損,然後飛快送回橫疏影手裡。
橫疏影眉目不動,轉頭忽然便笑了開來,小心翼翼捧上書冊,對南宮損說:「先生編的這部《秋水邸報》,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為喜愛。今日難得先生駕臨,能否請先生為我題幾個字,聊作紀念?若得「天眼明鑒」親筆,此書可堪傳家。」
《秋水邸報》是秋水亭每月整理各種決戰記錄、江湖異聞,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兩道或衡量時勢,或搜集情報,均不可不觀,影響力不容小覷。近年秋水亭聲名鵲起,與此報有偌大干係。
畢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南宮損輕咳兩聲,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棄,老夫現醜了。」由耿照伺候筆墨,於扉頁題了幾字。遲鳳鈞笑道:「還是二總管精細。我不知今日將與「兵聖」同行,案頭上的那本邸報不及攜出,平白錯過了大好機會。」
橫疏影將書抱腴潤白皙的飽滿乳間,得意嬌笑:「我能捐銀子助撫司大人支應賑款,可這本寶貝卻出讓不得。誰教撫司大人不隨身帶著,是好有趣的書呢!」
去年央土大澇,流民湧入東南兩道,鎮東將軍府借口救災,強要臬台司衙門籌措五萬兩賑銀。此事終靠橫疏影幫了大忙,聯絡湖陰、湖陽的富賈一同出力,才使遲鳳鈞度過難關。
遲鳳鈞聽得苦笑,橫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著的首位,心想:「南宮損名頭忒大,使者卻不是他。這慕容柔……究竟有什麼盤算?」遲鳳鈞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說道:「世子帶岳老師四處參觀,稍後便回。二總管不妨稍坐閒聊,暫等片刻。」
「岳老師?」橫疏影秀眉微軒,忽然想起一人,驚詫之餘,喃喃道:
「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銘」岳宸風?」
遲鳳鈞點了點頭,笑容裡卻有一絲苦澀。橫疏影錯愕之餘,幾乎要搖頭苦笑,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顧義理人情,真以為自己是東海第一人麼?」見遲鳳鈞盡力掩飾無奈,不由得同情起來。
放眼當今天下,有一刀一劍的傳承與各派均不相同,劍曰「鼎天鈞」、刀曰「赤烏角」。鼎天鈞劍的歷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劍主」之名,繼承同樣的劍器、同樣的頭銜、同樣的絕藝,以及能號召南陵諸國遊俠的崇高地位,被譽為南陵遊俠之首。
而東海烏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歷代家主亦都繼承名刀赤烏角及「八荒刀銘」的封號,以一套「虎菉七神絕」傲視東海;尤其當代家主岳宸風更是出類拔萃,在劍派林立的東海道闖出大名,得與傳承數百年的鼎天鈞劍並稱。人說「南陵劍首、東海絕刀」,所指即為此二絕。
遲鳳鈞初來東海時,以重金禮聘岳宸風入幕,倚之為武膽,恩遇極厚。
後來,鎮東將軍慕容柔聽聞岳宸風英雄了得,約往一見,席間相談甚歡,回頭便對東海臬台司衙門施壓,要討了此人去。可憐的撫司大人不堪其擾,忍痛割愛,岳宸風遂改投鎮東將軍慕容柔的帳下。
橫疏影見他立場尷尬,料想有南宮損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麼口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忽聽簷外熙攘聲動,大批人馬湧至,當先進來的是世子獨孤峰,隨後一名身軀魁偉的虯髯漢子跨進門坎,雙手負後,氣宇軒昂。
那人一身黑絨對襟箭衣,同色的厚絨黑抱肚,腰繫犀角玉帶,肩上覆著兩片黑緞披膊,足蹬皮靴、臂纏皮腕,身後黑披風獵獵飄揚,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階將領,又像是威震兩道的綠林大豪,說不出的威風凜凜。
耿照屏息凝望,不由得熱血昂揚,忽生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東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銘」岳宸風!
岳宸風虎步而入,遲鳳鈞、南宮損雙雙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權作問候。
近看時,才發現他雖留有一部豪邁的濃密燕髭,但生得劍眉星目、神氣疏朗,相貌頗為英俊;衣著作武人打扮,髻上卻裹了文士常見的披背包巾,束著小小金冠,橫插一枚鑲金綠玉釵,文武兼備,煞是好看。
他身後跟著一名身長九尺餘、通體黑如鍋炭的胖大巨漢,厚唇塌鼻,形貌極是怪異。
巨漢斜背著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貯必是威震東海的絕世名刀赤烏角。從刀匣的尺寸推斷,赤烏角刀雖不若萬劫龐大,但均屬萬鈞巨刃,若由造詣深厚、勢均力敵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戰勝萬劫妖刀。
(若有岳宸風這樣的頂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彷彿在面對第三次妖刀之戰的艱難路上,自己並不是那樣的孤獨。
「我力量雖有不及,但天下間多有高手,集合眾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輩和唐十七前輩他們一樣,打到妖刀,拯救蒼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湧起一念,開始對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橫疏影從西首主位上起身,輕移蓮步,裊裊娜娜一欠身,斂衽行禮:「妾身橫疏影,見過岳老師。」
岳宸風打進廳來,目光就不曾從她身上移開,聽她自報姓名,不免錯愕:「聽說白日流影城的橫二總管是獨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二總管好。岳某冒昧前來,唐突之至,尚請見諒。」
眾人分邊坐定,耿照喚婢僕奉上茶點,便在橫疏影身後侍立。
岳宸風偶一抬頭,兩人四目交會,見這少年目光灼灼、極是有神,不覺一凜;但蹙眉不過是一瞬之間,旋即衝著耿照頷首微笑,態度瀟灑可親,不似南宮損那般冷硬自矜,半點不通人情。
橫疏影畢竟是姬妾的身份,能坐上西側的首位,那還是看在獨孤天威目無禮法、任性胡為的份上;若在他處,斷難如此。獨孤峰貴為世子,是未來的一等昭信侯,便於三級金階之上、城主寶座一旁,特為他設置一座。
岳宸風飲下茶湯,將骨瓷蓋杯擱回几上,清了清喉嚨,朗聲道:「二總管,岳某無官無職,一介草莽,不擅官場文章。那些個拐彎抹角的話兒,咱們便省了罷。」
橫疏影抿嘴一笑。「岳老師爽快!妾身也是這個意思。」
岳宸風點了點頭。「岳某今日前來,是要與二總管說說三府競鋒大會之事。少時若有冒昧,還請二總管勿怪。」
三府競鋒大會每年均為三大鑄號帶來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緊東海道的錢糧資源,唯獨這一塊分不到、吃不著;若說全不眼紅,可真是天下奇聞了。過去十年間,橫疏影時時防著他出手搶食,拖到今日才來,也算是等得頗苦,一點也不意外。
「三府競鋒,乃是東海一年一度的盛會,天下英雄齊聚,好不熱鬧。撫司大人、劍塚的蕭老台丞,年年都與會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軍器監、羽林軍的大人們,也時常駕臨,朝野一家,各有斬獲。」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著幼細白皙的蘭花小指,以杯蓋輕刮湯麵,凝眸嫣然道:「今年的競鋒盛會,又輪到我們流影城籌辦啦!慕容將軍乃是國之棟樑、天下名將,若能得他老人家親臨指導,不僅是為盛會增輝,我家城主也當歡喜不置。這是天大的好事,何來冒昧?」
岳宸風聞言微笑,搖了搖頭。
「二總管誤會了。我家將軍之意,並不是想來參觀三府競鋒。」他目光銳利,直視著對面的嬌小麗人,宛若下山猛虎。「敢問二總管:過去十年來,白日流影城贏過幾回競鋒大比,承接過幾次羽林精械的御制?」
橫疏影不慌不忙,斂目微笑。
「一次也沒有。敝城資齡尚淺,還有許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無不砥礪精進,以求今年大放異彩,一舉奪魁。岳老師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興致,還請撥冗前來,多多指點敝城工藝……」
岳宸風豎掌一立,打斷了她的話。
「二總管,我算給你聽好了:過去三十年來,青鋒照共奪得廿三次的競鋒魁首,雙方平手五次,赤煉堂只贏過兩次。勝方得為羽林禁衛鑄造械甲,以及用來賞賜眾大臣的儀劍鎧仗,以國庫緡帛購買,成本是工部軍器監自製的數倍、乃至十數倍。京城貴族樂此不疲,競逐求藏,三十年來蔚為風尚。
「輸家看似輸了面子,卻能承接北關、西山諸軍的器械買賣,動輒以數萬計。各軍將領們從國家撥下的經費中多所剋扣,拿來買這些武器;如果不夠,便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變賣國家配械,以籌措經費。輸家縱使輸了,裡子卻殷實得緊,一點也不含糊。」
橫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沒從過軍,不通武事。只是兵凶戰危,誰都希望自己的刀劍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返家,與妻兒團聚。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怪。」
岳宸風笑道:「青鋒照擅制各式軟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勝,一面自國庫取財,一面在王公貴族之間炒作,大發利市;赤煉堂善於大量製造,又掌握酆江漕運,利於輸出,因此年年都輸,來做各地駐軍的生意。我家將軍說了,這叫「竊食國稟,交相蟊賊。」天下之惡,莫過於此。
「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無辜,既分不到好處,何苦為人作嫁?我家將軍最是急公好義,不忍見貴城為人唆擺,特別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許可,改變今年三府競鋒的規則,避免這種交相蟊賊的弊端再次發生,故遣我來,說與二總管知曉。」
橫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這等殺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臉上沒敢洩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著,打點精神,沉著應對。
「慕容將軍言重啦。卻不知這新的競鋒規則,卻是怎生比法?」
「首先,競鋒之會須由一公正的門派籌辦,以杜絕營私舞弊。」岳宸風道:
「今年的三府競鋒,我家將軍特別商請「天眼明鑒」南宮損南宮先生出面,於沉沙谷折戟台舉行。以秋水亭聲名,相信三家均無後顧之憂,直可放手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眾口。兩盡其妙,豈不美哉?」
南宮損鐵面如霜,雙掌交迭,拄著三尺儀劍,只微微點了點頭。
橫疏影心底一涼:「這斧底抽薪之計好狠!南宮損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擺弄,還不是照你的意思?打著「天眼明鑒」的明招大旗,卻來坑殺我們。」面上卻是拍手歡叫,咯咯嬌笑道:「能得「兵聖」出面,自是一樁美事。如此甚好。」
岳宸風又道:「既是賭技競鋒,自不能套招混賴,私下幹那利益分配的勾當。無奈三府競鋒為青、赤兩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勢單力孤,獨木難撐大局。為解此弊,須引入新血,才能杜絕交相蟊賊的惡習……」抬起頭來,目光一緊:
「今年,鎮東將軍府將親與大比,是為「四府競鋒」!」
橫疏影俏臉微變,咬著如軟熟櫻桃般的豐潤唇珠,一句話也沒說。
獨坐在金階上的獨孤峰終於聽出不對,身子前傾,皺眉道:「岳老師的意思,是鎮東將軍府也要跳下來比一比,同我們爭搶魁首的采頭和位子?」
岳宸風朗聲大笑,連連揮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將軍的意思,是想讓競鋒之會更公平,也更活潑昂揚,一掃多年來的沉沉暮氣,帶來全新的氣象。」
烏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銘」威震東海,獨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結交,自岳宸風入城以來,便帶著他四處參觀、請教刀法精奧等,表現得格外熱絡。但競鋒大會關係流影城的生計,豈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腳踏上蓮墩,按膝俯視階下。
「岳老師,打鐵鑄劍非是過家家,莫說青鋒照、赤煉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規模。我且說句不中聽的:鎮東將軍府縱有名劍寶器,未必是三家敵手;慕容柔既要下場比拚,可有輸的打算?」
這話大大不敬,橫疏影來不及攔阻,不禁蹙眉,遲鳳鈞更是面色丕變。南宮損低垂灰眉,雙手拄劍,似是低低「哼」了一聲,嚴霜似的嶙瘦面上無甚表情,看不出是褒是貶。
誰知岳宸風並不生氣,撫掌大笑。
「世子這話,真是痛快!大凡比試,有贏有輸,哪有只許勝、不許敗的道理?鎮東將軍府既然參賽,自當奮力一搏,敗了也沒有怨言。特別請兵聖南宮先生為證,便是為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須多心。」
遲鳳鈞也為雙方緩頰,道:「有南宮先生為公證,自然是如懸明鏡了。」
南宮損冷道:「秋水亭間,無有貴賤。世子若然見疑,亦可自攜公證。」
獨孤峰言為之塞,明知此事對流影城絕無好處,一時卻不知如何辯駁,握著獅爪形狀的黃花梨扶手坐下,俊臉微青,面色半晌難復。廳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氣氛尷尬;岳宸風似早有準備,面帶微笑,從容端起茶杯啜飲。
「妾身有一事,想請教岳老師。」橫疏影忽然開口:
「按照過往慣例,競鋒大會的比法兒,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請通刀識劍的江湖名家品評優劣,然後再試鈍銳、剛柔、曲直、松韌、陰陽五行等,從中推出鋒會魁首。岳老師是東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試,不知是否有幸能請到岳老師評點,更增大會光彩?」
「我家將軍說了:戰陣之上,兵器比剛、比狠、比霸氣,優勝劣敗,毫無轉圜。過往的比法乃是文鬥,試不出這些。」岳宸風笑道:「今年咱們且變個法兒,也才算有了新氣象。」
「願聞其詳。」
岳宸風舉起右手,伸出四根指頭。
「四把兵刃,四個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綻精芒:「四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決高下;兵器毀去自然是敗,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失敗。勝者為王,這,才叫做武鬥!」
(果然如此!)
青鋒照、赤煉堂的基業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來努力精進,工夫亦不容小覷,鎮東將軍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鑄造上勝過三家?慕容柔定下這等規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勝。
岳宸風號稱「東海第一刀」,所用的赤烏角刀又是稀世寶器,三家縱使在兵器上不居劣勢,眼下又去哪裡找一名能勝過「八荒刀銘」的持兵代表?
「卑鄙!」
橫疏影暗咬銀牙,粉面上雖掛甜笑,卻氣得身子微顫。
岳宸風怡然自得,從容道:「將軍也不欲多佔便宜,決定將競鋒大會的時日推遲三月,貴城好生準備,盡情發揮。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鎮東將軍府恭候大駕。二總管,我家將軍之言,岳某人都帶到啦,叨擾甚久,就此別過。」說完便要起身。南宮損、遲鳳鈞也跟著站了起來。
橫疏影還想再多探些口風,以作因應;心思飛轉間,揮袖輕拂裙膝,垂眸微笑:「岳老師,未見主人之前,豈能道別?莫非是妾身簡慢,惹岳老師、南宮先生和撫司大人不快,這便急著走麼?」
遲鳳鈞微一遲疑,又坐了回去,拈鬚笑道:「二總管說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佳人,哪個肯走?」南宮損乜他一眼,拄劍還坐,不發一語。岳宸風笑了一笑,一振披風,重新倚入寬大的鐵梨木椅;唰的一聲衣擺揚起,左腿迭上右膝,饒富興致地望著對麵粉光緻緻、白膩如新雪的嬌小麗人。
「……且看你弄什麼玄虛。」他雙目銳利,似正如是說。
橫疏影喚來何煦,吩咐道:「速請城主來。」何煦會意,快步離開。她料獨孤天威定不肯前來,派何煦過去,只因他處事最為圓滑,必不致觸怒城主。她便利用這段爭取來的空檔,再探鎮東將軍府的虛實圖謀。
一會兒忽有一名嬌美小婢趕來,一見廳內坐著外人,頓時有些畏怯,低聲嚅囁:「啟……啟稟二總管,城主請各位過去喫茶。」橫疏影杏眸一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遲鳳鈞等都紛紛轉過頭來,露出錯愕的神情。
獨孤天威貪圖逸樂、任性胡為的名聲,已是傳遍天下,人盡皆知。
據說流影城的大總管閭丘望,已有十年見不著城主了,無論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老人用軟用硬,獨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見,還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棄領邑、城務於不顧;閭丘老人沒奈何,從此怕了這位城主,他愛用小妾、廚子、伶人來當總管也行,什麼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寶座上能有一個主兒。
大廳內無論主客,恐怕無一人有心理準備,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見。
總算橫疏影回神得快,輕咳一聲:「去禁園麼?」那小婢長侍園內,平日少見這位二總管,對她十分懼怕,顫聲答應:「回……回二總管的話,是去園子裡沒錯。」沒等她開口,扶著鏤花門欞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廳去。
眾人愕然,橫疏影氣得咬牙切齒:「這幫乏人管教的賊賤丫!一個個……都上不了檯面,沒的丟人現眼!」面上卻從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難得召見,還請移駕一敘。三位隨妾身來。」
岳宸風推辭不得,喚從人抬著十幾箱的禮物,一路往內城裡去。
橫疏影領著眾人進入內園,一名姿容嬌妍、身段窈窕的美艷女郎攜著兩名侍婢,立在長廊轉角等候,正是先前於「響屧凌波」之內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寵妾雲錦姬。她換過一身衣裳,拭乾一頭如瀑長髮,金步翠搖、珠飾環珮,所用還比橫疏影更加富麗,與裸裎嬌軀時有著截然兩樣的風情。
雲錦姬低垂粉面,脈脈一笑,當真是風情萬種,細聲道:「二總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請諸位隨雲錦姬一同前往。」有意無意一瞥,水汪汪的杏眼裡眸光盈盈,分外冶麗。
獨孤峰皺了皺眉,轉過頭去,逕對岳宸風道:「岳老師這邊請。」
橫疏影冷眼睨著,木然一笑,並不言語。
雲錦姬卻如花蝴蝶般翩然轉身,領著眾人走在彎彎曲曲的廊廡間。
耿照不久之前才來過一次,此番行處,卻無一景是早上曾經見過的,滿眼陌生,不覺咋舌:「這園子,怕比整座流影城還大!」走著走著廊距突然變寬,足有先前的三倍,但彎繞更甚;不知不覺間,兩側的花樹越來越矮、視線越見開闊,最後極目一空,濃翠的樹冠竟都沉在腳下,須探出兩邊的鏤空圍欄才能望見。
迴廊盡處另有五級雲階,上接寬闊望台,簷下一塊泥金字匾,寫著「不覺雲上」五個大字,走勢如飛鳳潛龍,氣魄逼人。其下並未落款,卻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國手的筆墨。
「好個「不覺雲上」!」遲鳳鈞不住讚歎:
「難怪曲廊如此迂迴,原來是緩坡而上,令人難覺。如此設計,委實妙極!」
雲錦姬笑道:「這座「不覺雲上樓」乃出自主上設計,樓高五丈,一路行來,卻也一點兒也不像在爬坡。我們平日都乘肩輿來,從轎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擺好兩列矮几坐席,獨孤天威左擁右抱,與一班姬妾踞著織金絨毯鋪就的主位,所幸衣著都還齊整,不似凌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鬍子捧著海碗,與獨孤天威相飲甚歡;一旁的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無聊賴,不時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著充滿彈性的柔嫩圓臀,弄得驕人的鼓脹胸脯不住輕晃,乳浪盈盈,撐高的細羅襟擺隨波蕩漾,煞是好看。
獨孤天威飲酒之餘,不時色瞇瞇望著她,兩道濕黏的視線緊叼著飽滿彈動的傲人雙峰不放,只差沒淌下口水。黃衫少女恍若不覺,似是不慣席地,只皺著未施黛青的淡淡彎眉,悄悄地歎了口氣。
「喂,你一直動來動去,莫不是身上長蟲?」大鬍子怪有趣的瞟著,出口揶揄。
「要你管!」少女正沒發作處,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來了勁頭,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勢。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紅衫麗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聲道:「快坐好!忒沒規矩。」直起結實苗條的柳腰輕咳兩聲,獨孤天威趕緊移開視線,又與那大鬍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黃衫少女卻早一步發現了他,歡叫著揮手:「喂,耿照!這邊、這邊!」紅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聲說了兩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貓舌,縮著頸子坐好,紅撲撲的雪白圓臉卻溢滿笑意,瞇著兩彎眼縫,整個人都活了起來。
這三位貴客,自是胡彥之、黃纓及染紅霞了。
橫疏影尚未向城主報告昨夜之事,一見三人在此,不免有些驚疑。獨孤天威骨碌碌地喝乾了一大碗酒,笑道:「我聽說你中午要請客吃飯,便把人一股腦兒找了來,同吃同說,乾淨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間,為染紅霞等引見城主,見胡彥之與他喝得盡興,甚是相得,這下倒是省了麻煩。胡彥之一見獨孤峰來,笑著舉手:「唷,世子!」獨孤峰面色鐵青,連招呼也不打。
獨孤天威喝得滿臉通紅,一指兒子:「沒禮貌!胡……胡大爺叫你哪!」
胡彥之假意來勸:「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長大再教不遲。來,喝酒!」兩人滿嘴胡言,直著脖子又灌了一通。獨孤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沒中風,黃纓「咭」的一聲,捂嘴不住顫抖。橫疏影趕緊為眾人通過姓名,分派坐定。
岳宸風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獨孤天威獻上禮物後,沖染紅霞與胡彥之一抱拳,朗聲笑道:「久聞「萬里楓江」與「策馬狂歌」的大名,兩位都是東海七大派中的聞人,今日得見,甚感榮幸。」
染紅霞點頭致意,玉一般的細長瓜子臉蛋略顯憔悴,顯然元氣尚未恢復。
耿照心中微動,忍不住投以關懷的目光,她卻別過頭去,神情冷漠,蒼白的雪靨泛起一絲嬌紅。獨孤峰登望台以來,視線始終著緊盯染紅霞,須臾未離;偶爾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彥之懶憊一笑,聳了聳肩。「二掌院是聞人,在下卻是閒人。要說到名氣,我們可都不及岳老師啦。」岳宸風笑了笑,也不接口。
橫疏影將岳宸風的來意扼要說明,獨孤天威抓耳撓腮,好不容易捱到說完,嗤笑道:「慕容柔愛辦撈什子大會,讓他辦去!搞這些不必花銀子麼?偏生這廝,特愛攪和!」
眾人聞言,均是一怔。橫疏影唯恐他越說越不像話,微笑接口:「主上就是愛說笑。是了,這位岳宸風岳老師,人稱「東海第一名刀」,乃是當世的英雄人物。就連慕容將軍,也對他禮敬三分呢!」岳宸風抱拳拱手,連稱不敢。
獨孤天威瞇眼上下打量,見岳宸風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邊斟酒一邊說:「適才胡大爺說,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氣很大,若非招搖撞騙,肯定是個好樣的。本侯平時這個……嗯,禮賢下士,特別喚來一見,看看是扁是圓。」
胡彥之正自飲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噴了出來,嗆得直捶胸口。
黃纓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師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講義氣,這便賣了胡大爺。」獨孤天威大搖其頭:「我與胡大爺肝膽相照、相濡以沫,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個丫頭片子,莫胡亂挑撥。」
岳宸風面色不變,呵呵笑道:「浮世虛名,不過是江湖朋友抬愛,恐辱城主大人清聽。胡大俠是青帝觀鶴真人高足,系出名門,身懷絕藝,自是瞧不上我們這些鄉下武師。」
胡彥之這幾年行走江湖,無處不聞「八荒刀銘」大名,總覺造作太過,不免有沽名釣譽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凜,心想:「師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說起時,多稱「觀海天門鶴真人」。若非教內同修,又或留心東海道脈之人,誰會說「青帝觀鶴真人」?」
須知觀海天門內,便無千觀也有數百叢林,青帝觀、紫星觀、百花鏡廬等固然是著名的大道場,但外人等閒摸不清底細,罕以個別相稱。
鶴著衣接掌天門後,青帝觀住持之位便傳給了師弟,此後未再以觀主的身份行走江湖。胡彥之嗆咳一陣,不覺留上了心,只覺岳宸風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識,撫胸道:「岳老師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們從前……是否見過?」
岳宸風斂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岳某未上真鵠山拜見鶴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見。興許是我這張面孔生得平淡無奇,道中常見,胡兄方有此問。」胡彥之笑道:「是麼?」舉碗飲酒,模樣卻若有所思。
獨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漬,回顧左右:「愣著幹啥?都給斟上。」以雲錦姬為首的寵妾們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時間望台上香風舞溢、裙裾飄揚,玉錦金織漫入席間,宛若妓館酒肆。
獨孤天威也不舉杯邀飲,自顧自的喝著,閉目喃喃道:「好酒。」
「的確是好酒!」胡彥之最不拘禮,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嘖嘖有聲:
「可惜沒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鹹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來。可惜!」
獨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爺!同你喝酒,真是對人對味,連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兩人跳將起來,又對幹了一大碗,只差沒抱頭痛哭,結為異姓兄弟。
眾人啼笑皆非,岳宸風自入城以來,還未受過這般冷落——他在鎮東將軍府備受禮遇,連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輕慢,若非礙於獨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極受聖上恩寵的皇親,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獨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來啦!好吃得包管你連舌頭都吞下去。」話沒說完,望台下一陣腳步聲,七、八名瓊筵司的廚工用麻繩扁擔,扛著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製的棺材羊。
領頭之人高瘦黝黑、長臂如猿,喉間一道暗紅傷疤,卻是流影城三總管老泉頭。
橫疏影差點沒暈過去。瓊筵司只負責燒菜,筵席間布菜的另有其人,須揀容貌端正、談吐利落的婢僕,經嚴格訓練方可為之,豈能直接叫廚工來?恨只恨這禁園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轄處,城主愛叫誰來叫誰來,全無規矩,弄得烏煙瘴氣,貽笑大方。
獨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細講究,精神為之一振,笑顧眾人:「各位,這是本城的三總管呼老泉,天下名廚!各位且來試試他的手藝。」見石釜模樣新奇,忍不住搓手道:「老泉頭,這又是什麼名堂?」
老泉頭說話不便,仍是由鄭師傅代答。
「回主上的話,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沒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頭開釜取刀,將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塊,讓廚工們盛裝在盤內,分饗賓客。
眾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鴉雀無聲,除了咀嚼細品的聲音,只餘微風輕拂。
也不知過了多久,獨孤天威突然放聲大笑,笑到眼淚都滲出眼角,抱著肚子道:「他媽的!我就是為了看客人這種表情,才讓你做總管的啊,老泉頭!過癮,真他媽太過癮啦!」伸手拭淚,喘息道:「小影兒,對不住啊,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他媽的,值!這道菜真是值!」他言語粗鄙,諸人卻覺說不出的貼切,彷彿正該如此。
老泉頭垂手駝立,面無表情,對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場這件事,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雙目空茫茫地落在虛空處,猶如入定老僧。
獨孤天威心情大好,對岳宸風笑道:「配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應當聽聽老虎的事。烏城山虎王祠這幾年鋒頭甚健,說是「以虎為名、以虎為姓、以虎為刀、殺虎成藝」,你倒是給本侯講一講,這裡頭都有些什麼名堂?」
岳宸風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滿腔隱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氣和,怡然道:「百年之前,烏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圓數十里內無人敢近,就連到山腳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遷村,仍不得安寧,十分苦惱。
「一日,一名遊方道人忽然來到,對村民說:「烏城山上有虎煞,須以一石碑鎮之,方能解煞。」說著寫了個草體的虎字,讓村民依樣雕成石碑,約好事成之後將索銀為謝。
「說也奇怪,這石碑一路運進山中,沿途都無猛虎出現,村民順利將碑置於深山裡,完成鎮煞。遊方道人欲討酬謝,村民卻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這個冤枉錢?」遂與道人反臉。道人挨了一頓打,恨恨離開,臨走前只說:「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前事未完,自有報應!」」
黃纓聽得入迷,忍不住嬌嗔:「這些人,真是好沒良心!」心中卻想:
「說來說去,還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後反臉麼?」
岳宸風笑道:「姑娘說得是。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得過不久,虎患又來,而且更加猛烈,惡虎不但盤據山嶺,還入村莊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許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後來,村民們求教於寺廟裡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那虎字碑乃是將惡虎的靈氣聚於一處,而非是驅走虎群。遊方道人索銀不成,放任石碑留在山裡,吸收山嶽之精,反讓虎群更加壯大;唯今之計,只得毀壞石碑,才能斷了惡虎的命脈。無奈虎群強盛,今非昔比,烏城山方圓百里之內,已無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負巨刃的少年遊俠來到此地,眾人見他氣宇軒昂,身手矯健,於是和盤托出,懇請少年幫助。少年不忍見村人受苦,於是獨身一人,手持巨刀殺入山中,要破那只鎖有惡虎靈氣的鎮煞石碑。
「後來呢?他成功了嗎?」黃纓問。
岳宸風道:「少年武功高強,一路殺上了烏城山,直到鎮煞碑前,回頭才見雪地裡血流成河,橫陳著無數虎屍;密林之中尚有無數母虎、虎崽窺視,既想守護石碑命脈,又不敢正攖其鋒,吼聲十分哀慘。少年動了惻隱之心,暗想:「說到了底,一切皆因違反天綱;是人造孽,你等原也無辜。」唰唰唰三刀,將石上的「虎」字砍花,卻未將碑鎮毀去。
「少年下山後,將村人集合起來,對他們說:「我已將鎖靈碑的虎字符咒砍毀,從此烏城山的虎群將依天道,糧食足夠便興盛、糧食衰竭便敗亡,有生有死,自在循環。虎本無心,因人而成妖,既不滅人,豈可滅虎?這道理,希望大家明白。」
「村人十分慚愧。有人說:「但若不絕虎嗣,將來又下山來害人,該怎麼辦?」少年回答:「我將長居山中石畔,為諸位守護安全。虎群若又暴起傷人,到時再殺也不遲。」
「村民們感謝少年,在石碑邊替他築廬居住,並將虎屍集中埋葬,長供香火,稱之為虎林,其後又稱「虎王祠」。少年後來在此娶親生子,傳下後嗣,代代均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養尊崇,成家立業,是為先祖。因此才說「以虎為名」。」
獨孤天威聽出了興致,眉頭一挑。「喔?那「以虎為姓」又是何解?」
岳宸風道:「當年,先祖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餘,想為先祖設立生祠,但先祖堅辭不受,索性連姓名也不肯說。村民見碑上的「虎」字斜劃三刀後,渾似個草寫的「岳」字,便稱先祖岳公。而後虎王祠一脈,遂被稱為岳家莊,此即「以虎為姓」。
「先祖所用的烏角寶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稱為「赤烏角」;而本莊嫡傳的絕學「虎菉七神絕」,據說也是先祖在與虎群搏殺之際所悟得。以虎為刀、殺虎成藝,所指便是如此。」
遲鳳鈞撫掌歎道:「我與岳老師相識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莊基業,當真起於俠義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獨孤天威卻說:「據本侯所知,你爹、你爺爺,甚至你爺爺的爺爺,武功都不咋地,江湖上沒幾人叫得出字號。虎王祠岳家莊的「虎菉七神絕」,還有那赤烏角刀的大名,可說是成在你岳某某的手裡。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岳宸風淡然一笑。「正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岳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處世,所求不過一個「義」字,虛名浮雲,何縈懷哉?」忽然轉頭:「你說是麼,胡兄?」
胡彥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斷,舉杯應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惜靈光一閃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裡見過這人?」
黃纓鼓掌道:「岳老師的故事真是好聽。可惜一下便說完啦,我還沒聽夠呢!」
獨孤天威笑道:「那有什麼難的?本侯也來說幾個給你們聽。當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龍關時,我就在博羅山附近的黃泥溝策應,也見過大風浪哩!」
黃纓恰巧是黃泥溝人,一聽可親切了,忙著挑刺兒:「城主,蟠龍關我只聽過沒去過,但從黃泥溝老窩子到博羅山足有一百里路,這……這是要如何策應?」
獨孤天威罵道:「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麼!兵法有云:「攻心為上。」我打心底策應太祖皇帝,真心真意,這是上上之策。不說我當年也才十二歲,難不成叫上陣去送死麼?」胡彥之一口酒還沒嚥下,「噗」的一聲,就著碗邊又全噴出來,不住捶打胸口猛咳嗽。
眾人盡皆絕倒。獨孤峰面色鐵青,自是十分難堪;橫疏影面帶微笑,看不出心中所想;倒是獨孤天威不以為意,放懷大笑,又與胡彥之喝了一盅。立在迴廊階下的廚工裡,忽然舉起一隻骯髒枯瘦的青白手掌,舉座笑聲漸止,紛紛移目過來。
獨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鄭,你們那位是誰呀?」
鄭師傅正俯在階下,聞言一轉頭,差點沒把心跳嚇停了,衝著舉手之人低喝道:「添什麼亂!這裡是你能胡來的地方麼?」忙爬上台階,跪地磕頭:「稟主上,是膳房裡新來的小伙,腦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幹啥。我這就把他趕走,請您老人家恕罪……」
獨孤天威揮手打斷。「磕什麼頭呀?又沒怪你。」遙望幾眼,摸著下巴:「我瞧,他不像是個傻的,倒像有什麼心事。這樣,叫上來回話。」
鄭師傅向老泉頭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頭垂目不動,活像廟裡還沒貼箔的枯骨金身。鄭師傅死了心,拎著舉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聲吩咐:「你呀!哎,小心說話,別惱了城主,會掉腦袋的……」
少年跪在紅毯上,被壓著磕了三個響頭,死死趴在地上,不讓起身。
獨孤天威又好氣又好笑:「行了老鄭你下去唄!他要撞地死了我還問不問話?」鄭師傅維維諾諾,打著哆嗦一路倒退下階,不敢抬望二總管那廂,險些跌了個四腳朝天。
「喂,抬起頭來!」
獨孤天威連喊幾聲,少年始終五體投地,除了顫抖,居然毫無反應。
他喊得沒趣,正想喚人拉下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手中酒碗一傾,酒水朝少年當頭潑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頭驚起,不小心吞進幾口,陡地一陣嗆咳,掙扎起身。鄭師傅又要衝上來摁他,卻被獨孤天威制止。「老鄭,合著是你們傻了。他壞掉的不是腦筋,是耳朵。」少年咳嗽漸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場中。
獨孤天威指著自己的耳朵,對他說:「你聽不見,是不是?」少年睜大烏青的雙眼,傷獸般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縷光,猛然點頭;一會兒又指自己的眼睛、遙指獨孤天威,右手不停開闔,狀似嘴巴說話。
「我懂了。」獨孤天威怪有趣的盯著他,笑道:
「你雖然聽不見,但能讀唇語。是不是?」
少年拚命點頭,神色激動起來。
獨孤天威又問:「你識不識字?」
少年點頭,面色一瞬間有些黯淡。
「我讓人備妥筆墨,你把要說的事寫出來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緩緩舉起雙手。
眾人這才發現,他並非手掌青白,而是雙掌都裹著骯髒的白布條。
他將左手的纏布一圈圈解開,赫然露出一隻佈滿淒厲傷疤、彷彿被尖刀凌遲過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黃,宛若曬乾的蝙蝠皮膜;其上有無數淡色陳疤,受損的肌肉已見萎縮。整隻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併攏時異常尖細。
同裹在骯髒布條裡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樣的情形。
黃纓嚇得驚叫一聲,忽覺有些反胃;橫疏影與染紅霞雙雙轉頭,都不忍再看。
胡彥之見他年紀不大,受傷時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齒:「殺人不過頭點地,誰人這般凌虐幼童,委實令人髮指!」
獨孤天威猛搓下巴,皺眉道:「看來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緊啦!你的仇人廢了你的雙手,偏偏又不殺你,這份用心也是夠毒了。」
胡彥之忽然擊掌,大聲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讀唇語,顯是從小聾了,曾受過讀唇的訓練。我聽說北關道數百年來用兵不斷,軍營中有許多傷殘的弟兄,久而久之發展出一套手語之術,名喚「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見過,有些替貴族飼馬的前驍鋒營老戰士,便用這種手語交談。」說著望向染紅霞。
染紅霞點了點頭,神色卻有些無奈。
「是有這「道玄津」語術沒錯。馬軍營裡隔空打暗號,也是靠這個。」她玉靨微紅,低聲道:「我小時候隨軍,曾與營中的軍官學過一些,但也僅止於前進、停止這些暗號而已。要翻譯手語,只怕是遠遠不及。」
胡彥之轉頭道:「岳老師在鎮東將軍帳下,參贊軍機、位尊權重,不知通曉這套「道玄津」之術否?」
岳宸風笑道:「岳某非是軍旅出身,的確不知。」胡彥之扼腕道:「如此一來,那棘手之至……岳老師,你怎麼看起來很開心似的?」
岳宸風怡然微笑。「胡兄說笑啦,干兄弟底事?」
獨孤天威不耐煩起來,揮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來,一個個問,看有沒有會比手語的;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鎮裡所有退下來的老兵找來,本侯就不信沒一個會的!」岳宸風笑道:「城主此舉,未免太過勞師動眾。」
他越笑獨孤天威越是煩躁,心頭一把無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領邑,愛從頭到尾翻過來一遍,誰管得著我?慕容柔有意見,叫他自己來同我說!」慕容柔畢竟是東海首權,席間又有撫司大人在座,此事傳將出去,可大可小。橫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禍,正要阻止,忽聽身後一把清朗的喉音,謹慎道:
「啟稟主上,小人通解手語,能否讓我一試?」
她猛然回頭,說話者自是隨侍在後的耿照。
獨孤天威想起晨間便是他壞了興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會手語?」
「家父曾在中興軍裡服役,小人幼時從行伍中的叔伯學習,通解這套「道玄津」的手語術。」
「你老子是聾的?」獨孤天威挑起半邊眉毛,笑容裡有些惡意。
「稟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聲道:
「是我姊姊。我姊姊一生下來,耳朵就聽不見。」
封底兵設:赤鳥角刀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