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響屧凌波

  白日將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執敬司是城中樞機,天未大亮,寢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鑼叫喚。

  耿照與長孫日九沒敢等到鑼聲大作,補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寢室裡迭被換裝、梳洗乾淨,往膳房幫年長的弟子如鮑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眾多,每日一睜眼便有數千張嘴等著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幾處,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數百人同時開桌用餐。鑄煉房的工匠學徒、巡城司的精甲駐軍、直屬世子統轄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處吃飯;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總管院裡又各有專門的內膳,可說是規矩繁複,千絲萬縷。

  執敬司是內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鑄煉房那樣,一開就是幾百人的伙,但求吃飽,不辨精粗。通常執敬司的弟子們都在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用飯,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莊客家人,也有講究。

  耿照、長孫穿好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幾次,漱去嘴裡的酒氣,搓搓凍僵的雙手,快步來到瓊筵司直屬的大膳房。

  這「瓊筵司」顧名思義,就是個專辦筵席的單位,總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廚工雜役,統一採辦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裡燈火通明,十餘名廚子正揮鏟吆喝,三倍於這個數字的灶鼎中竄出茫茫水霧,數不清的下手雜役在熱氣蒸騰間交錯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裡無一物不在律動、無一處不發出聲響,明明沒有門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卻怎麼也滲不進這裡。殘料的生青氣息與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強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歡這裡。

  離開打鐵洪爐之後,只有每天來打飯的半個時辰裡,他才稍覺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廝見二人行來,破口大罵:「肏他媽的!執敬司都是餓死鬼麼?還沒天光,趕著來領祭品啊!」長孫笑道:「是啊,都記得留你一份,晚點兒一起吃。」小廝咒罵不絕,披汗的油亮面上缺咧開一抹笑,滿口的爛黃板牙。

  世上若有比鐵匠更暴躁粗野、目中無人的,也就只有廚師了。

  備餐時,瓊筵司上下活像面對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頭一回聽到可能會嚇破膽子,但耿照卻非常自在——在這裡,無論燒好一鑊姜豉燒肉,或將裝在皮囊裡的菰米揉搓脫殼、煮成香滑的雕胡飯,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看得見摸得著,存在過就會留下痕跡,與穿著整齊、逢迎戒慎之類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裡燒好的菜餚用大盆盛著,並置於邊角的一張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頂上,熱騰騰的粥鍋兀自滾著,骨碌碌地翻騰著雪色的珍珠浪,漿滑液湧,米香撲鼻而來。

  耿照從竹簍裡拿出洗淨的碗碟在長桌上排好,長孫卻走向一座頂箱立櫃,隨手打開櫥門。櫃中成組成組的堆放著餐具,形色不同,連件數都不一樣,與簍中的食器大相逕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鑲銅、鑲象牙的,明顯比竹簍所貯高貴許多。

  像何煦、鍾陽等擔任「三班行走」的高階弟子,終日跟在橫疏影身畔,權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還大,他們的飯菜通常由下一級的弟子負責準備——但鮑昶、文景同等老人絕不會親自盛湯打飯,層層相因,最後全成了耿照與長孫日九的活計。

  而長孫日九隻消看一眼當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記住每天該替哪些人準備膳食,又有哪些人要服侍二總管用餐。負責高階弟子膳食的兩年多來,長孫非但不曾出錯,就連鍾陽愛吃夾有棗豆餡的天星糝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細的芹芽鳩肉膾等微妙細節,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要當月輪到庚寅房備膳,三班行走們無不吃得舒心,鮑昶等也就特別好過。

  耿照與長孫打好飯菜,忽聽身後一人吆喝:「喂,執敬司的!」正是方纔那名切菜小廝。他雙手圈嘴,隔著大半個膳房,凶霸霸地吼道:「過來!」

  兩人對看一眼,才發現不知何時,所有人都放下手邊工作,集中到那廂去了。長孫小眼微瞇,拿手肘輕撞他兩下:「瞧瞧去。」耿照點了點頭,兩人並肩走過去。

  此時早膳已然備妥,各灶次第熄火,只餘菜盆上熱氣蒸騰,不復那種白煙飛竄、伸手不見五指的奇景。

  旭日昇起,小廝們滅去照明的燈火,初陽灑入四面挑空的廳堂,反在內裡投下大片陰影。師傅們解下油膩膩的裙兜擦手,眾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著汗濕的短褐單衣扇風……他處,這天興許才初初開始,瓊筵司的大膳房卻已打完一場硬仗,光影之間塗布著戰後稍息的疲靜與寂寥。

  角落裡並排著幾具七尺來長、三尺來寬的大型石槽,猶如墓葬用的石槨,槽下四角懸空架起,堆滿了燃盡的柴薪,火苗已然撲熄。石槽似乎久經熏烤之後,還放置了一小段時間,底部焦黑的炭漬雖延伸至槨槽四面,但靠近時並不覺得炙熱,石製的槨蓋上也無熱氣。

  那小廝咧開黃牙,嘎聲笑罵:「來呀!又不是要烹你們,沒用的東西!」周圍的雜役們一陣轟笑,粗言惡語此起彼落。

  長孫日九打量著石槽,抓抓頭問:「這是什麼?」

  小廝往他腦門揍了一記,呲牙咧嘴:「不識貨!這是「棺材羊」!老泉頭捨你們的!真是糟蹋了好東西哩!」

  長孫被揍得縮起脖頸,雪雪呼疼,眾雜役大樂,哄笑不止。

  「老泉頭的手藝,你們這些賊廝鳥嘗得起麼?我呸!」小廝摳摳牙縫,笑得一臉壞:「別說俺欺負你,你把這蓋兒掀起來,俺就捨你一塊!怎樣?」

  「閉上你的嘴,孫四!吵什麼吵?」

  大膳房的管事鄭師傅一揮勺,周圍的廚工們紛紛閉嘴。

  他高舉左掌,對眾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解下油膩的裙兜,畢恭畢敬地走到砧台前,向著一名低頭操刀的廚工長揖到地:「老泉頭,看樣子石釜退溫啦!您老要不瞧瞧?大夥兒都盼著哩。」

  耿照心中一凜:「原來他便是老泉頭。」不禁多看幾眼。

  那人身形頗高,手腳如猿,骨架較尋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僂。打扮與其餘廚工並無不同:汗濕的短褐,油膩的破舊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膚深如重棗,細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間,才會虯起一綹一綹的肌肉線條,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盤根老樹。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總管,姓名已無人知曉,城裡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頭」,來歷不明——起碼耿照沒聽說過——只知十幾年前被延來為城主掌勺,獨孤天威一吃成癮,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裡的三總管。

  縱使世人早已見怪不怪,但獨孤天威讓廚頭做王侯府的七品總管,當時朝野是有些議論的。

  耿照隨日九進出膳房,也不過是兩個月來的事,並未注意埋頭烹飪的師傅。想來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負責燒菜給城主吃,或曾多次過眼也未可知,今天總算認得了這位名聞遐邇的「老泉頭」。

  呼老泉將切細的韭泥同腐乳調入醬中,端碗回頭,只見他生得深目高顴、鼻似鷹勾,紫紅瞳中依稀有一抹紺青碧色,披散的頭髮微卷,色帶暗赤,宛若陳年梅干,一看便知有異族血統。

  據說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盤據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許特徵,呼老泉的先祖或許出自西境。

  耿照終於明白,昔年的非議從何而來。

  碧蟾王朝亡於異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華化為塵埃,央土殘破,百姓深恨異族。據說北關道的守軍一捉到異族之民,一律開腸剖肚,絕不令其速死,可見仇恨之烈。若無聖上回護,獨孤天威豈能明目張膽地封一個外族做總管?

  呼老泉端著醬碗行來,廚工紛紛讓道,又忍不住伸頸踮腳,唯恐漏看了大師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試試石槽頂蓋的溫度,點頭:「行了。」聲啞如磨砂,字音難辨。原來他喉間有道暗紅傷疤,長約四寸,幾乎橫過整條脖頸,將突如核桃的碩大喉結斫成兩截;很難想像受了如此重的刀劍傷,竟還能存活下來。

  鄭師傅見他點頭,如釋重負,忙指揮兩名壯碩的廚工,一人抓住一邊石槽蓋,殷殷吩咐:「老泉頭這道「棺材羊」,開蓋淋醬是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你們要一口氣將蓋兒揭開。記住,別擋了老泉頭的光!」

  將羊片兒置入石槽時,厚逾寸許的石蓋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緊密並列,若要搶在掀蓋的瞬間澆入醬汁,決不容四人分據四角,擠得摩肩擦踵。

  那兩名胖大廚工神色緊張,聽呼老泉低喝:「開!」忙用力一掀。

  誰知石蓋挪開兩寸,「轟!」又落下來,滿槽白煙沖天竄起,濕燙的水氣不住噴出,觸體如灼!兩名廚工慌忙退後,被熱氣噴到的手臂肌膚頓時泛紅,直如熟蝦。

  鄭師傅氣急敗壞,遮著頭臉想逼上前,邊喚左右:「蓋……蓋起來,快蓋起來!哎呀,釜溫已洩,壞啦、壞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搖了搖頭:「別忙,來不及啦,這釜不開!」隨手一推,石蓋「軋」的一聲重又闔起。

  便只一霎,鮮濃的肉香四溢,隨著蒸騰的熱氣充塞廳堂。

  耿照不喜羊膻,卻忍不住歙動鼻翼,只覺這氣息既香又濃,光用聞的便能想像那股膏融脂潤的油嫩香滑,彷彿一口咬下,軟腴的肉條迎著牙尖一陷,便有無數肉汁湧出……

  「這……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臉茫然:

  「怎地半點膻味兒也沒有?真有這種羊!」

  長孫日九掐著脖頸猛吞唾沫,淒然搖頭。

  「你別問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認了,死都要嘗嘗。」

  石釜陡被蓋起,熱騰騰的鮮味逐漸消淡,眾人無不死命聞嗅,滿面于思。鄭師傅心痛如絞,彷彿連罵人的力氣也被抽乾,頻頻搖頭:「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無表情,啞聲道:「白燒也有白燒的好處。放涼了再吃,也是滋味。」

  鄭師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見平復:「是麼?原來也有這種吃法兒。」心想這爛燒羊肉須趁熱才軟糯可口,做成涼菜難免顯露羊肉自身的膻氣,大違常理,卻不知是什麼滋味。想著想著,心思又落到釜裡的燒羊上頭,扼腕之色盡去,不覺露出一絲微笑,索性多叫上幾人,便要揭開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廚工擠在三尺來寬的石槽兩頭,都快沒落手的地方了,情況大是不妙。忽聽一人道:「鄭師傅,小人還有些力氣,不如讓我來罷。」眾人訝然回頭,開口的居然是耿照。

  雜役們見他個頭不高,又穿著執敬司特有的齊整衫袍,怎麼看都不像是幹粗活兒的,紛紛訕笑:「執敬司的賊廝鳥頂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貴少爺的貴膀!」

  「一會兒壓得肉泥也似,俺怕見了饞!」

  「別逗了吧你!」連黃板牙雜役孫四都忍不住調侃。

  耿照一言不發,走向旁邊一隻盛滿清水的大甕。那甕高約半身,圓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雙手合圍還寬,說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甕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甕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鬆,單臂穩穩將水甕舉至頭頂;瞬間全場鴉雀無聲,靜得彷彿連針尖落地都能聽見。

  鄭師傅猛一回神,大是興奮:「老泉頭!這小子有兩膀氣力,讓他試一試罷?」

  呼老泉「嗯」的一聲,指著石蓋,對耿照說:「一次全掀開,面兒越大越好。」

  耿照點頭,放下水甕,活動活動筋骨,抓著石蓋用力一掀!

  水氣竄出的瞬間,呼老泉醬碗一潑,「滋——」竄起大片燒煙;原本空氣裡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才又更強烈地衝上來,羊肉的鮮甜、膏脂的滑潤,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醬油豆豉的香氣,緊緊抓住眾人的心思。

  熱氣散去,槽裡置著兩片對剖的羊片——就是將全羊去掉頭尾四肢、從中剖成兩的意思——燒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層淡淡的琥珀色,彷彿是攤成了兩大片的醬燒蹄膀。

  這道「棺材羊」與北方酒樓常見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類,都是加料白燒的做法,將洗剝乾淨的羊片兒用寬竹篾子撐平,就像臘雞、臘鴨一般,特別之處在於使用傳熱平均的石釜燒上一夜,燒得骨酥肉爛、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膠凝如酪,鎖住肉汁,入口即化,毫無羊肉的膻騷。

  呼老泉起出羊片兒,反手自腰後抽出一柄柳葉長刀,拆骨卸肉,將剔下的酥爛肉條平放在砧上,唰唰幾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塊,表整丁方,不住顫動的切紋間緩緩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卻不怎麼滲油。

  耿照從小玩慣了劈柴遊戲,瞧著不禁佩服起來:「快利本一家,這幾下明明不怎麼快捷,勁力卻無絲毫浪費。手起刀落,肉裡的汁油未出半點,當真厲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爛的燒羊卻軟嫩不堪,難以下刀。這老泉頭的刀上功夫,恐怕勝過自己千百倍。

  鄭師傅將羊肉分下,耿照捏著油潤的肉塊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覺皮酥彈牙,軟嫩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漿,濃厚的肉味滲入口腔,滿嘴都是甘甜肥潤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綿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燒前,已抹上生薑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頭趁開蓋時釜壓一洩、熱氣上衝的當兒澆入醬汁,冷熱一激,醬汁巧妙滲入燒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醬味與膏油肉汁交融滲透,又比一般醬燒來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盡,頻頻吮指,忽見長孫坐在一旁,雙手揣在懷裡,面色十分陰沉,不禁皺眉:「莫不是吃壞了肚子?」長孫緩緩搖頭,低聲道:「一沒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沒嚼開,拇指應該還在。」

  老泉頭拆完了整片,大膳房無論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塊,連角落裡一名矮小少年也沒漏掉。他面色焦黃,瘦得渾身皮包骨,頭髮、衣衫格外骯髒油膩,但破孔間露出的肌膚又極是白慘。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裡,一旁覬覦已久的孫四夾手搶過,忙不迭塞入嘴裡,雪雪呼燙,還故意吼他:「你傻啦?連菜刀也不會拿,學人家吃什麼!滾一邊兒去!」眾人都是一陣笑。

  「那是誰?」耿照悄聲問。

  「你真以為我有過目不忘、過耳不聞的本領?」長孫日九正自鬱悶,勉強瞟了一眼:「上個月新來的。聽說是餓倒在山腳下,老泉頭給撿了上山,姓名問不出來,腦子多半有些毛病。孫四他們都管叫「阿傻」。」

  耿照見少年縮回角落,低聲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長孫陰沉沉地望著手掌,神情肅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爭。你是有心事的專家,你說了算。」

  耿照掀蓋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別大塊。他將吃剩的肉分成兩半,一半安慰了長孫受創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裡。

  誰知耿照才轉身,孫四又將羊肉搶了去,塞進嘴裡,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執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雜役們有的笑、有的噓,鬧作一團。

  忽聽鄭師傅一聲大喝,持勺猛敲:「吵什麼!」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他抬起下巴,遙指著阿傻:「阿傻,你過來!」

  阿傻似未受過這般注目,嚇得打顫,畏畏縮縮上前。

  老泉頭面無表情,廚刀一揮,隨手割了塊帶皮羊條,遞給鄭師傅。

  鄭師傅把肉塞在阿傻手裡,大聲道:「這間廚房裡的功夫,你們要用眼睛學,用心學;最重要的,是要用舌頭學!」指著砧上的醬羊肉,對眾人說:「這是老泉頭的好意,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一個個都給俺吃!把味道牢牢吃進嘴裡、吃進肚裡,吃進骨子裡,往死裡記著;將來有一天,就能燒出這樣的味道!」

  膳房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餘幾十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這些在流影城裡被踩在最底層的、終日粗野愚笨的廚工們,在這一瞬間,突然都變得深沉內斂,憑藉著與生俱來的直覺,像狼一樣貪婪地記憶著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為那是在他們之中的極少數,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的重要依憑……

  少年呆望著手裡汩著油汁的肉條,良久,倏地渾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張嘴大嚼起來。

  ◇ ◇ ◇

  老泉頭平日不輕易炮製名菜「棺材羊」,昨晚二總管已差人來交代,城裡來了水月停軒的貴客,城主可能會連開午宴、晚宴,讓瓊筵司先行準備。

  耿照與長孫在大膳房等了許久,始終不見鮑昶等前來用膳,正自犯疑,忽見一名同寢弟子匆匆趕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們……快……宣德廳……集合……」遠方依稀有銅鑼聲響,那是執敬司獨有的召集令號。

  耿照與長孫交換眼色,拔腿朝宣德廳的方向奔去。

  廳內,百餘名弟子各按職級分列,服色劃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稱頭,位置恰恰就在門邊,兩人輕手輕腳挨近鏤空的門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所幸前排也無人注意。

  橫疏影親點的行走弟子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輪值,故稱「三班行走」。其中兩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處理文書,兩人則跟在二總管身邊,聽候調遣。扣除夜班補眠四人,以及善政堂裡的兩位值差,能奉召而來的隨班至多不過六名,此刻卻是十二人齊至,以何煦、鍾陽為首,分站主位兩側。

  當值的司徒管事點齊人數,轉身走入後進;不多時,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廳堂,垂簾微揭,一雙小巧的淡紫繡鞋跨過低檻,裸露的腳背以及一小段酥膩足踝猶如雪砌,說不出的玉雪可愛,竟是橫疏影親來。

  眾人一齊躬身,橫疏影雲袖一揮,當是回了禮,隨意落座。

  「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環視,清脆動聽的喉音迴盪在廳堂裡。

  「眾所皆知,東海三大鑄號的競鋒之期將至。本城忝為東道,執敬司更是城中頷首,須得妥善置辦、務求善美,以免貽笑大方,墜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鑄號,每年均於上巳節(三月初三)前後舉行競鋒大會,各出器械,論斷鑄造優劣,勝者可獨攬朝廷的軍械承造,為平望都的羽林軍、北關道的精銳部隊等鑄造兵器。

  這「三府競鋒」是經朝廷許可的兵鋒比試,埋皇帝塚、臬台司衙門等甚至派要員參加,三十年來從未間斷,乃東海道的年度盛事,廣邀天下英豪、刀劍名家與會,已非單純的競鋒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鋒照與赤煉堂便支應獨孤閥軍用,一時傳為美談。青鋒照精於定制生產,赤煉堂掌握流酆江的漕運命脈,原料取得便利,兩家於鑄造量大質優、規格統一的刀劍上,已有百數年經驗;為朝廷製作軍器一事,實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開基不過半甲子,卻另闢蹊徑,專為武林名家鑄造兵器,一劍須歷時三、五年而成,價抵萬金,成品無不稱手,甚至能輔助發揮本門武學的威力,相得益彰。另於奇門兵器的鑄造設計之上,流影城亦有過人之長。

  雖未贏過「三府競鋒」大會,近十年來,流影城於會上接頭的生意,獲利未必便遜於青、赤兩家。全因橫疏影眼光獨到,不但避開了承製軍械的激烈競爭,更利用競鋒展示所長,逐漸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謂:「青鋒照、赤煉堂,白日流影碧水長。」時至今日,江湖名俠若無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劍,不免大失身份,恐為識者笑。

  「三府競鋒」至關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輪迴朱城山做東道時,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橫疏影的個性,絕不會為了這種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訓話,無端浪費時間。

  耿照正覺奇怪,忽聽她話鋒一轉:「……眼下距鋒期不過月餘,諸事繁忙,千頭萬緒,我書齋裡的工作已應付不來。因此,與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後,決定再擢用兩名新的隨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齋,毋須輪值,便宜行事。明確的職務區分,待鋒會之後再做調整。」

  行伍裡掀起一陣小小騷動。開春以來,關於擢升的流言傳了再傳,都聽得不新鮮了,眼下終於是揭曉的時刻。

  鮑昶挺起胸膛,左右投來或艷羨、或嫉妒的目光,五味雜陳,不一而足。

  橫疏影接過司徒管事遞來的一封籤條,低聲問:「是這兩個沒錯罷?」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見機極快,不慌不忙道:「小人們研究文檔,考核能力,的確是這兩人最為合適。還請二總管先過目,再行定奪。」

  橫疏影搖搖頭:「不用,你辦事我一向放心。」打開籤條,清了清喉嚨,朗聲念道:「庚寅房長孫旭,窮山國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數、文書嫻熟,入城六載,言行忠謹,堪付重任,於茲薦用。」螓首微抬,遙遙投來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說道:「准。」

  「多謝二總管。」司徒管事團手作揖。

  眾人一陣茫然。「長孫旭……那是誰啊?」

  半晌才有人省覺,失聲脫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個日九?」

  「全執敬司只一個日九!」說的人氣急敗壞,也不知慌什麼:

  「沒聽管事說麼?是老鮑房裡的日九!」

  被點名的人只怕錯愕更甚。

  長孫日九瞠目結舌,口水差點沒淌下;偶一抬頭,才見前排轉過一張灰敗面孔,鮑昶咬牙切齒,投來一雙恨火熊熊的目光,彷彿瞪著什麼骯髒物事,恨不得將日九一身的白肉給絞出油來。

  橫疏影接著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鎮庶民,中興軍之後,入城十二載。此子臂助義盟,奮不顧身,嘉其忠勇,於茲薦用。」喃喃低問:「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麼?」語聲雖輕,前排卻清晰可聞。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轉,心下雪亮。無論二總管問什麼,便只有一個答案。

  「是這個孩子。」老管事雙手團抱,微微彎腰,模樣不卑不亢。

  橫疏影滿意點頭。

  「就這麼辦。眾人便散了罷,各自忙去,切莫浪費晨光。」

  滿廳轟應,弟子們秩序井然,魚貫走出廳堂。

  她翩然起身,順手將籤條折了三折,收進腰帶褶裡,悠然道:「長孫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歸嚴管事所轄,凡事聽他調遣,不得有誤。」美目流沔,忽然閃過一抹狡黠,神情似笑非笑:

  「至於你,耿照。你跟我來。」

  ◇ ◇ ◇

  想也知道,這一切都是橫疏影的安排。

  前朝舉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顯農都六十了,長年為痛風所苦,幾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紅霞等入城時,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從時間上推測,他對水月停軒一事根本無從得知。橫疏影不過隨手寫了封籤條給他,兩人臨場發揮,做了台即興的好戲。

  耿照跟在她身後約五步之遙,兩人在內城彎曲的廊廡間快步行走著。

  適才在大廳,橫疏影不經意間顯露的調皮不過一瞬,隨即恢復成平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樣,甚至有些刻意為之的生硬。「我去晉見城主。」朝會結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繡鞋細碎,恍若飄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廳去。

  「讓屬下陪二總管同去罷?」鍾陽快步跟上。

  「不必。」她並未回頭,腳步似有些煩躁:「你自忙去,我帶耿照就好。」

  耿照猶記得走過他身畔時,那兩道乍現倏隱的凌厲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間糾結起來,瞧著竟有些猙獰。耿照雖無長孫日九過目不忘的本領,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該是輪到鍾陽擔任二總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紕漏。」鍾陽咬牙切齒,五官分明的俊臉上隱有青氣。

  耿照不確定誰比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來,他從沒晉見過城主,只遠遠看過那一乘眾人簇擁的金頂彩轎,以及周圍始終不絕的笙歌伶舞。

  事實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頂這一片廣衾城寨的統稱,兵營、鍛冶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稱「外城」,周圍設有磚牆木柵環護,但隨著建築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設城柵之處;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內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獨孤閥據以俯視東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獨孤閥的累世家臣閭丘氏督建,又稱為「閭城」。

  長寬各約兩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來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處在於「高」——光是城牆就超過七丈,其上另設有女牆、箭垛、望樓等,四方形的長柱城體遠望如塔,尖端插入白雲山嵐,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間,無論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處,回頭都能望見那劍一般的烏黑城塔,壓得人心頭一窒。

  耿照隨著橫疏影的腳步,依著閭城遠遠近近地繞了一周,走向城後的富麗莊園。

  獨孤天威從來不住閭城。

  說穿了,百年前為軍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來又陰又冷,一點也不舒服。被封到朱城山來的頭三年,據說獨孤天威一直住在大總管閭丘貫日的府邸裡,直到閭城後闢建的莊園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內城。

  這十年來,城主的私人莊園不斷擴大,或做修繕、或蓋新樓、或置花石,一年到頭都沒停過。耿照走在錯綜複雜的廊廡間,只覺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還久,方向難辨;忽然眼前一闊,總算擺脫了舉目儘是低簷鏤窗的幽暗景深,長廊的盡頭通往一處四合院,奇的是院中並無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淺水面,宛若池塘。

  仔細一瞧,水底下高高低低地布著無數錯落陰影,似是鋪得不平的方形地磚;水面上豎起無數木雕偶像,刻成樂工舞伎的模樣,也有划船馳馬的,精細到連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飛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顯露出的美麗木紋卻更添古趣。

  長廊盡頭就停在水池前,廊板伸入水中約四尺,板下似有拱橋般的半拱支柱,做成了碼頭的模樣。

  水池中央矗著一座飛簷高亭,四面挑空,垂著重重藕紗,風吹紗搖卻未飄起。紗後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動,傳出鶯燕般的銀鈴笑語;偶爾迸出一兩聲清脆的鐘磬響,其聲雖然悅耳動聽,卻是凌亂破碎,不成樂章。

  耿照看了兩眼,似乎那磬音一響,池面上水花四濺,其中幾具舞俑小人便開始轉動起來,才發現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動關節。只是亭中的磬音斷斷續續,小人稍動即止,無甚出奇。

  他沒來過這片禁園,卻也聽執敬司裡的老人說過,城主以千金的代價,向東海覆笥山四極明府之主逄宮求得一紙藍圖,聘請湖陰、湖陽兩城的巧匠百餘人,耗費三年時間,蓋了一幢樂舞自生的奇妙建築,號稱「響屧凌波」。

  逄宮位列東境儒門九通聖之一,精通術數,擁有「數聖」的美名。

  據說他隱居在四極明府中不問世事,專心追求陣法極致,或依遁甲、或排機關,一陣布完又覺不足,便再補一陣使臻完美;如此反覆多年,覆笥山裡陣法密佈,層層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陣圖。好事者傳言:此山不僅飛禽走獸有進無出,就連雲霧山嵐都長年被鎖,絕不散逸,整座山隱於霧中數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識山形。

  城中諸人衝著「千機陣主」逄宮的威名,將這神秘新屋傳得神而明之,不想藍圖比建材人工都貴的「響屧凌波」,竟只是一座靜池小亭而已。

  橫疏影在長廊盡處停步佇候,見左右無一名近侍婢女,不覺蹙眉:「人都上哪兒去了?」清了清喉嚨,隔著池塘水面,朗聲說道:「執敬司總管橫氏,求見主上。」喊了幾聲,忽聽嘩啦一陣潑風響,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紗掀了開來,一大片溫熱的白霧滿洩而出,亭中笑語頓失遮掩,益發傳得肆無忌憚。

  橫疏影斂衽垂首,福了半幅,低聲道:「快給城主行禮。」

  耿照連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頭。偶一抬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熱風消散,亭中數十名美女,赤條條地擁著一名腰闊如熊、渾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軟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歲的稚齡少女並肩趴跪,將渾圓彈手的緊實臀股高高翹起,並成一片峰巒起伏的舒適坐墊;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並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頭的成熟女郎,胸前異常飽滿,八隻碩大綿軟的雪白乳瓜連綴成一片,男子閉目倒臥,肩背軟軟地陷入豐腴乳肉間,光看就覺得無比舒適。

  耿照並不知道,這香艷已極的人肉座椅有個名目叫「雲上烘」,意思是說一坐上去舒服至極,飄飄欲仙像上了雲端一般。

  「雲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組成,以特製的器具讓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費力氣,才能讓坐的人感覺舒適愉悅,各部位都有講究,如:臀股坐墊必須兼具柔嫩與彈性,以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健美少女為佳;椅背宜擇沃乳,大小形狀必須一致,乳蒂須細小綿軟,勃挺之際不能大過一枚黃豆,方能坐得舒適。

  男子所用的「雲上烘」,乃精挑細選的極品,這四名美艷女郎不僅胸脯碩大、形狀劃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時也不明顯,枕之甚美,連一絲刮磨也無。這「雲上烘」還有另一種玩法,可挑選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餵食杏漿、乳飴、酥脂等,置身其上,側首吮的、隨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這般排場,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獨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雲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絲不掛,其中說不定還有城主大人的寵妾。耿照不敢多看,雙手伏地,餘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紗裙裾之下、那雙小巧精緻的鵝黃繡鞋。

  獨孤天威一見橫疏影來,似乎大是高興:「你來得正好!我才說呢,這一幫小妮子差勁透啦,逄大師設計的亭子如許巧妙,她們卻都玩不好。」口吻輕浮,一點兒也不像一城之主。

  橫疏影身子一顫,裙擺微微晃蕩,似乎極盡忍耐,連語聲都繃得有些不自在。

  「啟稟主上,昨夜城中發生大事,請您屏退左右,再容我細細稟報。」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愛聽。」獨孤天威興致勃勃:「欸,你快來!這「響屧凌波」建好以來,還沒讓你試過哩!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幾天也弄不出一隻鳥來,我正喚人找你去。」

  「逄大師身價不凡,豈能沒有名堂?主上且再試一試。」

  她聲調變冷,顯是想起索價千金之事,益發惱火。把錢花在這種無用的地方,只是增加推動有用之事的困難度罷了——以獨孤天威的揮霍成性,這方面橫疏影恐怕有切膚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請主上……」

  「夠啦,我不想聽!」亭中嘩啦一聲,似是打翻了什麼物事,獨孤天威的聲音倏地嚴峻起來,周圍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場面一瞬間沉靜下來。

  橫疏影的紗裙顫動著,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憤怒。

  片刻,居然是獨孤天威先打破了沉默。

  「你旁邊那個是誰?眼生得緊。」

  「啟稟主上,這是執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證……」

  「行了。」獨孤天威的聲音聽來不懷好意:「總之,是重要的人罷?」

  「是。」橫疏影木然道:「我帶他來,便是讓他向您稟報昨夜的事。」

  獨孤天威笑了起來。

  「那好。你現在乖乖褪了衣衫,過來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殺了他!」

  耿照猛然抬頭。

  亭中的獨孤天威拈著唇上黑鬚,笑得得意洋洋,彷彿耍賴得勝的孩子,眼看勝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來。橫疏影俏臉煞白,咬著豐潤的唇珠簌簌發抖,籠在袖中的纖纖十指掐握起來,捏得指節微微泛青。

  ——城主是認真的。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一剎那間,耿照突然如此感覺。

  橫疏影咬著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顏一笑。

  「主上不過是想看支舞,何必殺人呢?多煞氣呀!」她笑意嬌憨,連口吻都酥膩入骨,彷彿化不開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喲!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聽小影兒說話,好不好嘛!」

  獨孤天威大喜過望,連連拍手。

  「好!小影兒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兒一件。」

  橫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隨手交給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見她側腰彎身,輪番勾去了鵝黃繡鞋、細雪羅襪,露出一對豐腴晶瑩的白膩小腳兒,腳底板與踝骨處都是帶粉酥色澤的淡淡橘紅,嫩得無一絲硬皮粗痕;足趾平斂,既有嬰孩的渾圓膩潤,又有成熟女郎的誘人曲線,集稚嫩與嫵媚於一身,說不出的可愛。

  她捲起紗裙中的細褌褲腳,將後擺掖入腰上的三纏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疋,相當於男子武服裡的「抱肚」),裸著一雙渾圓筆直的修長玉腿,膩白如乳漿敷就。她個子嬌小,比例卻是上身短、下身長,肌膚更是白得異乎尋常,簡直就像骨瓷精製的舞俑娃娃。

  橫疏影取下鬢邊的金爵花釵,只餘一頭俏皮嫵媚的墜馬裸髻。

  「脫呀!」獨孤天威迭聲催促:「再不過來,我可要生氣啦。」

  橫疏影勉強一笑,撒嬌佯嗔道:「不脫啦!就這樣。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不好看。」探足一點水面,倏地又縮了回來,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環肩,才又點水而過,宛若凌波仙子。原來池底鋪有石階,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到亭子裡去;亭內的水引自後山的天然溫泉,池中則是從朱城山北面引來的冷泉水,陰陽雙環,此為「響屧凌波」的另一特色。

  橫疏影入得亭內,眾女紛紛讓至一旁,見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總管,居然裸著一雙腿子拎裙涉水,模樣十分狼狽,畏懼之心漸去,仗著有城主撐腰,不由得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起來。

  橫疏影置若罔聞,對獨孤天威嬌笑道:「主上,小影兒許久沒跳舞啦!你讓人家先暖暖身子。」獨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閉目長笑:「我還記得你入城頭一天,也是這般跳舞給我看。」

  外圍高於池塘水面的涼亭,內邊其實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溫泉深及小腿,除了裸裎相對的美女,就連一管笛子一張琴也沒有。

  這樣簡單的建築,如何能「樂舞自生」?她一邊思考,一邊往一張突出水面的小几走去,腳下踩著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許,從四面的柱子裡傳出清脆的鐘磬聲。

  仔細一瞧,亭內池底像棋盤一樣,佈滿縱橫交錯的方格。橫疏影靈機一動,前踩幾步,又倒退幾步,隨手往幾面一按,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響。

  (原來如此!)

  ——這整座「響屧凌波」,本身就是一件樂器!

  逄宮將發聲用的磬石、鐵器等機構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風管,而亭內的地磚、小几、燈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腦銷金獸等都是音鍵,再以機簧連接到亭柱與外池的舞俑處。一旦觸動地磚擺設,亭柱便發出聲響,間接推動外池的水力機關,使小人轉動跳舞。

  「這樣巧妙的機關術,拿來改良鑄冶工序、減少人力消耗,豈非更好?偏生浪費在這種地方!」橫疏影怒極反笑,嘴上卻不露風聲,踏著地磚摸索音階,片刻才道:「這亭兒真有趣。主上如若不棄,小影兒想奏一闕「玉樓春」。」此言一出,眾女無不哂然。

  獨孤天威本人精通絲竹遊藝,姬妾群中也有頗識音律的;身邊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善於逢迎,歌舞技藝更是勾欄教坊裡數一數二的佼佼者。這樣的一群行家會對精巧已極的「響屧凌波」束手無策,顯是逄宮故意開了個玩笑。

  據說獨孤天威為求機關藍圖,不惜派出駐城精甲包圍覆笥山——既然闖不過深藏在雲霧間的千機陣,索性堅壁清野,圍它個三年五載。「當年太祖爺打下蟠龍關,用的也是這種兵法!」獨孤天威得意洋洋,對著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圍了幾天,眾軍士兀自在霧裡東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霧中走失,從此消失蹤影。正沒奈何處,興許是山上的四極明府已不堪其擾,一名童子忽然在大營前出現。

  「你要能自動舞樂的機關,我能把它製成巴掌大的盒子。這是我的能耐。」四極明府的看門童子轉述府主口信。逄宮耽於機關製作,連騰出手來寫一封書信、見一見外客亦不可得,對外溝通全靠府中門僮傳話。「若你要一間能自動舞樂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後果我不負責。盒子或藍圖,兩者皆值千金,你自己決定。」

  獨孤天威出動軍隊,要的可不是一隻八音盒。誰知藍圖縱使極盡巧妙,令兩湖城中的工匠們讚歎不已,蓋出來的成品盡善盡美、無有不符,反教人傷透了腦筋。

  大凡樂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標示音階。然而在這座「響屧凌波」裡,每一樣擺設都是音鍵,彼此之間的排列卻無規律可言,等於是一座三丈方圓的巨琴,上頭裝滿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無章法、又大而無當,便是東海首席琴師親臨,也無法奏出樂曲。

  而橫疏影不僅要奏響「響屧凌波」,還誇下海口,要奏出一闕完整的「玉樓春」來。

  眾女與這亭子折騰了大半月,都是吃過苦頭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連最後一絲忌憚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名美艷玲瓏的寵姬掩嘴竊笑,脫口道:「哎喲,二總管若能奏出整闕「玉樓春」,小女子便拋磚引玉,陪二總管唱上一曲。」

  橫疏影目光一凜,斜眸乜去,冷道:「你也會唱歌麼?脫得赤條條的,我以為是哪間娼寮的主兒。」那姬妾想起傳聞中「暗香浮動」橫疏影是如何的辣手,粉面上血色盡失,嚇得縮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憐的目光。誰知獨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諸女失了靠山,氣焰登時收斂許多。

  橫疏影試了試腳下的幾枚石磚,四面的銅管中叮咚有聲,倒也清脆動聽;驀地足尖輕踮,柳腰一擰,竟然跳起舞來。

  只見她裙下交錯,修長的玉腿踮跳彈動,柔媚的腿部線條充滿彈性,嬌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飛轉,飽滿的胸脯晃蕩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樂音如奏揚琴,旋律連綿不絕。

  曲樂悠揚之際,池塘裡的舞俑小人忽然動了起來——與前度的斷續呆板不同,滿池的人船車馬都繞著亭子飛快轉動,樂工擺頭吹笛、舞伎蹬腿飛天,揚帆馳馬,宛若活物。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時無語。

  橫疏影舞姿曼妙,雖一手拎著裙幅,另一手還要不時輕拍慢點、伴奏合音,卻更顯身段玲瓏,宛若水上仙子。

  她週身衣衫被水花濺濕,緊貼著玲瓏曼妙的胴體,裹出胸前兩座綿軟輕顫的渾圓乳峰,飽滿滑膩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緣,隔著濕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見;雪白的玉腿映著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紗衣影還要潤白,小巧的膝蓋、膝彎透著粉酥酥的橘紅色,裸足偶而抬出水面,沾著晶瑩的細小水珠,宛若鮮滋飽水的新切梨條。

  跳著跳著,忽於亭中一角駐足,柔荑舞風,只以修長的右腿前後輕點,原本兩部合拍的豐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單音,外圍的人偶也越動越慢,聞者卻不覺簡陋,彷彿置身於高峰前的波谷,對下一刻的變化充滿期待。

  舞樂轉成了小調,她輕啟朱唇,漫聲唱道:

  「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

  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

  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風過韻收,穿著半濕薄紗的嬌小麗人盈盈下拜,飄開緩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攤成一個雪白的圓;奶白色的雪肌從濕透的白紗裡透出來,姣好的胴體曲線若隱若現,眩目得令人無法逼視。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動人偶的水力機關漸止,舞俑越動越慢,接連停下,亭子裡才爆出連串采聲,獨孤天威大聲鼓掌叫好,舉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兒!來來,本座賞酒!」

  橫疏影推托不得,趨前接過酒盅,卻被獨孤天威一把摟進懷裡,濺得一頭一臉全是水,連頭髮都濕了。

  「我同你們說,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兒可是全東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誰也比不過!」獨孤天威熊一般擒抱著嬌小的橫疏影,對眾女大笑:「她呀,可是東海勾欄院裡的一塊寶,天下無雙哪!」幾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噴了出來,拍著赤裸的尖挺雙峰不住嗆咳,滿室都是巍顫顫的臀波乳浪。

  橫疏影還來不及開口,獨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漬,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帶。

  橫疏影嚇得尖叫起來,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聲,旋即強作鎮定,一邊笑一邊撥著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兒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兒。」

  獨孤天威幾杯黃湯下肚,又被溫泉一蒸,頓時脹得臉紅脖子粗,大著舌頭涎臉笑道:「你……你多久沒陪我啦?適才……適才見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來……來!乖乖剝了這些礙……礙事的東西,讓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拚命掙扎,隨手將腰帶扯斷,又把腰采胡亂扯下。

  橫疏影忽覺悲涼:「這話是你十幾年前說的,喝醉了才又想起麼?」無奈掙不過粗壯的獨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開,柔軟碩大的綿乳因身子後仰而向兩側攤平,沉甸甸的豐腴乳肉都滿溢到了腋邊,擠成了雪呼呼的兩團。

  分開的衣襟裡,只見酥白無比的乳溝、嬌小可愛的肚臍,以及腴潤柔軟、線條卻依舊窈窕的腰肢,還有在水中被硬撥開來的雙腿間,不停飄蕩的烏黑纖茸……

  ◇ ◇ ◇

  隔岸,耿照幾次想奔過去將二總管救出來,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為男人,他很能瞭解城主此刻慾念勃興的衝動——看過二總管的曼妙舞蹈,連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既天真又嫵媚的女子?怎麼會有這樣既豐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嬌小又修長的身段,怎會有這樣端莊嫻雅、又充滿身體誘惑的舞姿與氣質?

  而二總管忍受屈辱、強顏歡笑的模樣,更令他毫無來由地心痛起來。

  「小心照看二總管,莫出紕漏。」鍾陽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原來這就是二總管焦慮的原因。

  在這裡,她不再是一呼百諾的流影城二總管,不是東海七大門派裡有身份、有地位的首腦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傑,充其量,就只是個能歌善舞的十四歲歌伎罷了。時間似乎在城主大人渾沌的腦袋裡停滯不前,連帶在這片私密的莊園裡也是;橫疏影無法毀掉她賴以立身的權力魔杖,只好在這片與世隔絕、淫艷荒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斷憶起過往的不堪。

  ——我……該怎樣照看二總管?

  耿照緊握拳頭,被瞬間湧起的無力感侵蝕。

  長廊的轉角響起腳步聲。

  誰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為,而隨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讓更多的人目擊二總管受辱——他突然警醒過來,倏地明白鍾陽話裡的含意,一溜煙衝到轉角,張開雙手攔住了前來通報的帶刀侍衛。

  「站住。」耿照努力擺出挽香齋當值行走的架子,神情嚴肅:

  「奉……奉二總管之命,現在誰都不能打擾主上。」

  那侍衛是見過他與二總管一道前來禁園的,心知不能得罪,耐著性子道:「我有急事!」忍不住抬頸遠眺,想一窺轉角後亭池裡的景況。

  「同我說也一樣。」耿照挺起胸膛,趨前擋住視線。

  侍衛猶豫了一瞬,料想這小子並不像外表那樣好對付,終於打消念頭。

  「麻煩你通報主上與二總管,就說鎮東將軍府派使者來啦!同行的還有東海經略使大人,現在正在大廳候著,世子已經先過去了……」

  (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脫身良機!)

  耿照沒等他說完,轉頭飛也似的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