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九五折、常恐悔吝,霧雨溶消

  蚳狩雲既讓雪艷青來,約莫七玄的首腦們都知道盟主醒了。

  但這一夜,並沒有更多老人來探望,來到少年身邊的,也都約好似的不談及谷外之事。耿照知是眾人的體貼,留給回轉的自己一個平靜夜晚。這同時也是他們能夠等待的極限。

  翌日起了個大早,功行數匝,還練了會兒刀,才在半琴天宮公開會見眾人。

  身為東道的天羅香以蚳狩雲、雪艷青為首,盈幼玉隨侍在旁,內四部教使以上全都到了,其餘弟子則立於廳外,次序井然。郁小娥已破門出教,服侍過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應待在院裡,耿照卻讓她以朱雀大宅側近之姿與會,相當於盟主駐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現於聽聞的一霎間,幾與怔愕同時,此後一路垂首斂眸無比乖巧,非但毫不張揚,反而比平日更收斂。姥姥見了僅一挑眉,並未多言,算是給足盟主面子。

  漱玉節、薛百螣代表五帝窟,於谷中待命的潛行都眾殊則立於身後;弦子尚且爬不起身來,並未隨行。漱玉節妝發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無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轉哀啼的狼狽,應對合宜守分,眉眼垂斂,不見絲毫異狀。

  媚兒以「鬼王」陰宿冥的模樣出席,青袍鬼面,難分雌雄。寶寶錦兒與三位師父也同列上座。

  胡彥之被安排與紫靈眼相鄰,知其身世的,多半當是狐異門代表,況且胡大爺在幽邸一戰中策馬闖陣,及時帶來關鍵的珂雪,厥功甚偉,不算外人。只老胡自己渾無所覺,暗自感謝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邊白額煞面色不善,大貓似的白毛唇顎不住掀噘、頻頻露齒,兀自找話與小師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連禁道黑蜘蛛都派荊陌來,獨未見蘇合薰的蹤影。耿照不無失落,面上自不能表露出來。

  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來瞧他傷勢,與湯傳俎研擬金方交換心得,經常徹夜未眠;聽聞耿照已醒,料已無礙,便即離去,十幾天來跟著蹭吃蹭喝蹭珂雪療傷的見三秋也離開冷爐谷,不知蹭往何處。沒能與老人見上一面,親口道謝,耿照甚為遺憾,料想刀皇前輩不在意繁文縟節,此恩日後定要尋機會報答的,略感釋然。

  至於蠶娘前輩,據說只在冷爐谷待了三天,把診療的意見交付湯、武等,便匆匆離開。想起她變得蒼老的聲音、不肯見人的堅持,以及「天時將至」之語,耿照明白時間對她的急迫,不以為意,只可惜沒能與蠶娘好生道別,謝謝她一路以來的關懷照拂。

  幽邸戰終,現場到此刻都還沒清理完,蚳狩雲讓人選了一批口風嚴實、性格質樸的金環谷豪士,與四極明府的匠師合作,盡量將幽邸恢復原狀,好交還原主。

  殷橫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這一處,是沉素雲借給耿照的。沉素雲的爺爺沉太公臨終之前,特別交代把此宅留給孫女,當作日後的嫁妝。

  沉素雲出嫁後,丈夫廉潔自律,名下無產,其兄沉世亮特別動用了商場上的關係,將宅子轉了幾手回到自己名下,連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曉,房契則殷囑沉素雲妥善收藏,還有一封他親筆畫押用印的讓渡文書,證明妹妹才是正主兒。

  決戰中不幸捐軀的蕭諫紙,耿照昏迷期間,已由武登庸代為作主,與談劍笏一同歸葬白城山。至於南冥惡佛與褚星烈,仍停靈谷中,貯以棺槨,設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門出教,名義上已非風雲峽之人,無論龍庭山或四姓領內,皆無容葬之地。況且韓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沒敢越俎代庖,祀畢臨去前,表示一切待耿盟主愈可後自行定奪,風雲峽客隨主便,聽之任之。

  半琴天宮之前,七玄同盟於決戰後首度集會,耿照先嘉勉了備戰的辛勞,表彰與戰者的功勞,繼而對自己不慎負傷、連累眾人一事下了罪己詔,兼謝眾人相救之情,言詞懇切,以布達而言算是頗有長進。少女們見盟主英姿勃發,毫無病容,辛苦也有了價值,無不額慶。

  集會已畢,耿照攜眾首腦往靈堂捻香,並於褚星烈靈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大悲無言,低回不已。

  隨後裁示:兩具遺體火化之後,惡佛的骨灰並《山嶽潛形圖》,交玉匠刁研空回稟八葉,蓮宗諸位上師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願親赴本山,交代南冥壯烈犧牲之始末。褚星烈的骨灰罈則暫祀靈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掃,至於要安葬於何處,他還要再想想,長生園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間傾圮佛堂前,都在考慮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們簇擁著耿照,重返半琴天宮的內室,閉門密議。推蚳狩雲為代表,將近二十天裡發生之事,擇要向盟主報告。

  幽邸戰後,李蔓狂和風篁將戰果帶回了鎮東將軍處,要不多時,朝廷便給姑射一案定了調,從刑部流出的名單,指首謀是人稱「隱聖」、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橫野,此僚不但已認罪伏誅,對誣攀蕭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貳談劍笏一事,亦供認不諱。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時間,這兩天差不多剛到京城,正傳示百官,以儆傚尤。按照往例,之後或將懸於西市,讓百姓也瞧瞧謀逆造反的下場。

  消息一出,央土東海各地陸續有黨羽落網,有的鋃鐺入獄,也有拒捕遭斃,就地正法的,當中層級最高甚至到達侯爵,據傳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牽涉在內,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內,緹騎正四處搜捕,朝廷也公佈了懸紅賞金。

  至於姑射、刀屍一類滿是江湖匪氣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拋諸腦後。神神刀刀虛無飄渺的,哪有朝廷政爭好看!隨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們成天打殺能比?簡直不是玩意兒。

  至於夾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拘提、抄沒、砍頭的飭令之間,有一封緝捕觀海天門副掌教「劍府登臨」鹿別駕的義子鹿彥清的海捕文書,被忽略掉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以致鎮東將軍派大兵直薄真鵠山,逼得天門掌教鶴著衣擔保他師徒倆都不在山上,並下令逐出教門、百觀皆不許包庇時,大夥兒都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據聞談大人死前寫了狀子,告鹿彥清欺男霸女、目無法紀,聖上一看忠臣遺筆,龍顏大怒,著令東海道速速查辦,務必還青苧村民一個公道,算是當中的小插曲,沒幾天工夫輿論又轉向何人涉反被抄、牽連幾何云云,誰理個雜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兒子歸案了沒?

  「這——」耿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台丞這……這便平反了?」

  「正是。」蚳狩雲微微頷首,面上卻沒什麼喜怒,斂眸平靜道:

  「據說朝廷有追封蕭、談兩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會修建墓塚紀念,興許還要蓋廟祠,只等聖旨下來,約莫還要一陣。此前市井傳得沸沸揚揚的刀屍黑榜,一夜間洗刷乾淨,按帝門漱宗主那廂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節見她投來視線,抿嘴一笑,娓娓續道:

  「正如蚳長老所言。殷橫野之死,震驚江湖,乃當今武林頭一等的大事,各門各派無不爭相打聽,是何方高手有此能為,甚有好事之徒擬了幾套『新三才五峰』的榜,無論內容是如何的風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條萬兒,家家都列在上頭,無一肯漏。」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地一轉,舉盅就口,不再說下去,眾人皆知她說的是誰。

  雪艷青半天沒見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說的就是盟主罷?」眾人都覺沒頭沒腦。只是雪艷青武力強橫,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舉止,旁人的反應多半是莫測高深,不會在第一時間想到要笑。

  耿照對她微笑點頭,示意「知道了」,雪艷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視,恢復原本那副諸事莫擾的清冷姿態;櫻唇雖抿,嘴角卻微微勾起,綻露一絲笑意,似覺幫了他點什麼,約莫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取下殷橫野首級之人,其實不難猜。

  姑射謀反一事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慕容柔與平望任中書的聯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身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膽,先於論法大會三戰揚名,繼而一統七玄,向七大派釋出和睦之意者,捨耿照其誰?

  必是他代表鎮東將軍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雲三才」之一的絕頂高人之首。

  這樣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詣已夠駭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後除了七玄勢力,竟還有慕容柔和任逐桑當靠山……這讓所有的江湖耳語在瞬間通通沉默。誰也摸不清這大半年前尚無籍籍之名的鄉下少年,身後究竟有多深的水;情況未明朗之前,附和或抨擊他都顯得太過不智。

  畢竟連殷橫野都丟了腦袋。

  潛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這些漸趨靜默的風聲流動,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確保在眾多揣測當中,有正確的、或利於同盟和盟主的部分。光是這樣,就得用上潛行都裡的最精銳,綺鴛迄今仍在谷外各處活躍,和所領的姊妹們還沒被叫回來替盟主「療傷」;若耿照再遲幾天醒來,就非召回她們不可了。

  耿照並不熱衷名位,況以他淺薄的官場經驗,也知「錐處囊中,其末立見」的道理,出鋒頭可不是什麼好事。但蕭諫紙能洗刷污名,實在是太令人高興了,他忍不住揚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罵的覺悟,不惜承擔一切罪名……現在這樣,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殘間的最後一瞥,並不是台丞與他的告別。

  早在決戰前的數個無人之夜,少年悄悄潛入軟禁老人的驛館,蕭諫紙便有系統地把一切交代給他,包括策動「姑射」運作的證據,錄有他和七叔各種研究調查的筆記圖冊,還有萬不幸失敗,後續殷賊可能的各種逼迫侵襲,及化解因應等,一一授與耿照。

  「我和屈鹹亨,都有了背負惡名而死的覺悟。」

  經脈和丹田氣海的重創,使他幾成廢人,說話喑弱虛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那不只支撐著老人,其實也一直支持著耿照。

  「屈鹹亨死了,我不會讓你不要悲傷,至少我們保住了他的聲名。雖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蕭諫紙冷哼著,連自嘲都像在生生切開自己,耿照的痛悔與之相比,渺小一如隨口哼唱別曲,連拿出來說都需要勇氣。

  「你沒時間想這個。」老人嘶薄的嗓音將他拉回現實。被看透的感覺宛若一絲不掛,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記不記得,當初我叫你回去?」

  耿照想起初遇時的那艘平底糧船。

  狹窄的船艙,微餿的飯菜,還有那難以入口的粗澀茶水。怎麼可能忘得了?

  「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老人平靜說道,出乎意料地並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臉之類,只是理所當然而已。「留下的人要做很難的事,管你高不高興,痛不痛苦。在我看來,正確的決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幾乎以為又學到了一則智慧金句,關乎判斷的。

  「……錯誤的決定,會比較不痛苦麼?」

  「不,錯誤的決定也很痛苦。而且事後會更痛苦。」老人似笑非笑:

  「所有的決定都很痛苦。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種地去,趁著還能後悔。」

  耿照這才發現他也是會說笑的,大著膽子回嘴道:

  「我現下是來不及了罷?」

  蕭諫紙翻起眼皮,一本正經看著他。就連這樣耿照都覺得難以迎視。

  「別說蠢話了。韓破凡,是能爭個龍椅來坐坐的,此人的抱負胸襟,放得進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沒想過回來;神功侯這輩子夠苦了,拖著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個個咬著他,就算是這樣,他也能做個打魚搖槳的閒漢。

  「沒有什麼事,是非你不可的。沒有那麼偉大的人。要放手,永遠都來得及。拿著才要費勁,鬆手便放下了,有甚難的?」

  「連台丞也是?」

  耿照蹬鼻子上臉,難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嘴快是爽,脫口才想起這不是明擺著自殘麼?論到掐架,世上誰能掐得贏「千里仗劍」蕭諫紙?這人用眼神都能活活剮了你啊,不禁惴惴。

  「對。」不料老人卻笑了。

  「氣不氣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談論「痛苦」。

  列於朝廷的「姑射」謀反名單裡、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勢誣攀,而是本來就牽扯於其中的,還有東海經略使遲鳳鈞。

  遲鳳鈞幾確定是平安符陣營的人,在不覺雲上樓和棲鳳館吹奏號刀令的,正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橫野預埋的暗樁,抑或和鬼先生一樣被策反倒戈。

  始終扣在慕容柔手裡的遲鳳鈞,日前與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車,押解上京。潛入谷城營獄的難度很高,但胡彥之不以為這個要送去平望砍頭的「果昧」真是兄長,於押囚隊伍出發當日,埋伏在中途高處窺看,果然就是個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欲救胤鏗,還須著落於明棧雪處。

  耿照曾向蕭諫紙問過遲鳳鈞,老台丞也確認了遲的變節;梁子同貪贓枉法,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餘辜,少年並不為這兩人感到惋惜,反而隱隱有痛快之感,不由一笑,自顧自地搖搖頭:「便在夢中,我都不曾夢見過這樣的結果,莫非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眾人都沒敢答腔。

  少年察覺有異,抬頭環視,所見不是轉開眼神,就是面有難色,蹙眉道:「怎麼了,蚳長老?」

  蚳狩雲聞言起身,有意無意瞥了符赤錦一眼,緩緩道:「不是什麼大事。姑射一案,除遲鳳鈞等人,在東海還有些牽連。老身忽有些不適,想先行告退,望盟主恩允。」以她的身份地位,說到這個份上,耿照縱使滿腹狐疑,亦不能卻之。

  其餘人等也跟著離座,連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錦留下。

  耿照心知有異,並未追究不合規矩處,走到符赤錦身旁,握著她溫軟的小手低聲道:「寶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先坐下。」符赤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裡更衣梳洗,才又趕回半琴天宮,衣著打扮雖是齊整妥貼,濃髮倉促間卻不易理順,只得忍痛梳刮幾下勉強能見人,又簪了朵新摘的梔子花,酥白帶露,卻未比人嬌。

  耿照撫了撫她微亂的雲鬢,任由玉人引導,於她原本坐處落座,身下猶溫,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好了好了,直說罷。什麼天大的事,要這麼神神秘秘的?」

  「是橫姊姊。」

  符赤錦握著他的手,望進愛郎眸底,柔聲輕道,怕戳傷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參與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棲鳳館要人,據說皇后娘娘稟公處理,當堂問了橫姊姊是不是確有其事,橫姊姊直認不諱,遂被投入谷城獄待審。這是幽邸戰後第三天的事,潛行都的姑娘將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帶去棲鳳館後不久,親眼瞧見了橫姊姊被谷城鐵騎押走。」

  耿照面色丕變,不過倒也未驚慌失措。

  將軍問案不屑用刑,況且此舉一瞧,就是奔著城主去的,大魚上鉤之前,豈能輕易損餌?他掂了掂自己在將軍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擊殺殷橫野的功勞,沉吟不過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我去面見將軍,定能營救姊姊。」

  符赤錦按住他,柔聲道:「耿郎,你聽我說,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錯,更加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選擇。

  「我們自得消息,便想盡辦法要營救,聽說慕容柔取得了認罪書狀,我讓夫人乘機勸說,改囚姊姊於越浦城北的掖庭獄,再趁移囚之際劫人。潛行都埋伏探聽了幾天,日前才聽說姊姊為避免連累昭信侯,在獄中……投繯自盡了。」

  「什……投繯……這是什麼意思?」

  耿照滿面愕然,半天都回不過神。

  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

  橫疏影死了。

  ——橫疏影死了!

  「噗」的一聲喉頭抽搐,耿照揮開按住他的寶寶錦兒,起身過猛,掀得酸棗枝太師椅向後掀倒。他在失去平衡的剎那間噴出一大口鮮血,旋即眼前一黑——

  「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來!」

  「姊姊畫押了認罪書,便是謀反,現已匣……匣首平望。屍體著人領走。」

  造反是可以株連九族的大罪,獨孤天威若將屍首領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的圈套。

  適巧事發當時,獨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約莫還有曉事的老家臣,買通了萬家祠的人來領屍,當是鰥寡孤獨處置,於亂葬崗覓地掩埋。反正橫疏影既無誥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證明獨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寢,家裡一個幹活的僕婦犯了事,哪有牽扯主人的道理?

  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軀兀自輕顫,久不能平。

  符赤錦心疼不已,忍淚柔聲道:「耿郎——」門外一人叩道:「屬下有急報,求見盟主!」聲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帶水,竟是綺鴛。

  漱玉節眉黛一擰,低聲輕叱:「出去!別在這會兒。」見綺鴛不肯離開,惱怒頓成了驚疑,與符赤錦交換眼色,喚她進入。

  綺鴛滿臉汗水,風塵僕僕,手裡捏了只函件模樣的封套,乃潛行都日常傳遞情報所用,幾乎皺成一團,若非以油紙特製,恐毀於少女手汗。

  「這張紙頭是在朱雀大宅發現的,以利刃釘於盟主寢室門前,昨日打掃時尚未見得。屬下接獲李綏通知,便即送來,請……盟主過目。」小心從油封裡抽出一張數疊繭紙。漱玉節一瞧便知紙質貴重,縑楮系毫之間還摻了金粉,墨印不透,隨寫即干,恐怕是大內御用的等級。

  這材質耿照極為熟悉,在執敬司時時常見得,連橫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以侯爵身份發出的文書用得,夾手奪過展讀。

  紙上僅有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字跡也是耿照見過的,決計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時不候;若帶人來,後果自負。」

  眾殊經胡大爺轉述,已知耿老鐵父女失蹤一事,終於明白綺鴛何以不顧一切闖入急報。然而紙上既無署名,也沒說讓盟主上哪兒,莫非真要滿越浦的尋人,又如何能夠「逾時不候」?

  「這是何人所送?」漱玉節驚疑不定,質問綺鴛。「仔細問過李綏了麼?大宅四周調查了沒有?」綺鴛答不上來,冷不防吃了記清脆耳光,俏麗的圓臉浮出五枚緋紅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聲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備馬。我知道要找誰,你們哪個都不許跟過來。這是盟主的命令。」

  ◇◇◇

  耿照孤身一人連夜馳馬,總算趕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見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但見滿城白幡飄揚,自山道間迤邐而下,就算為城主夫人發喪,也不致如此張揚。來到山腳下的王化鎮,亦是不掛綵旗,人人服喪,仔細一打聽,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獨孤峰。

  更令耿照震驚的是,據說殺人者,乃是一名新晉執敬司的弟子,名叫韋晙的。此人干下大事之後,隨即逃逸無蹤,各司傾盡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沒將地皮全掀過來,卻連韋晙一根頭髮都沒找到,彷彿這人生生插翅飛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連結起來:

  顯然韋晙不知何故,結識了潛入城中營救碧湖的胡大爺。胡彥之成功帶走妹妹之後,定將潛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給了韋晙,待韋晙為葛家五郎報了仇,便循此脫身,亡命天涯。此事他約莫計劃已久,事前還說服葛家悄悄搬離龍口村,老胡前往打聽耿家父女行蹤時,曾聽村人提起。

  這也能說明,橫疏影於獄中自縊時,為何獨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無論橫疏影留下的書狀能不能攀上獨孤天威,他都不會輕易放棄。橫疏影死後,他之所以未再繼續追殺獨孤天威,有兩個至為關鍵的原因,其一便在於獨孤天威痛失獨子,自此絕後,輿論普遍同情,加上他與陛下的關係,一意攀咬,對慕容柔至為不利,不得不輕輕放過。

  只能說橫疏影自殺的時機,委實選得太妙。常人若與她身陷同樣的境遇,一聽聞世子被殺,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險進逼,自己尚有一條生路,定會鬆懈下來;殊不知風頭一過,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證,獨孤天威卻沒有第二個兒子能死。

  而橫疏影選在此時自盡,罪愆止於一身。錯過了最佳的問罪時機,慕容柔要想扳倒獨孤天威,日後須得再起爐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無人把守,耿照長驅直入,對著緊閉的城門提氣叫道:「本城典衛耿照回山,求見城主大人!」真氣之所至,連城牆似都隱隱震動,胯下的健馬四蹄一彎,軟軟跪折,林間驚起飛鳥無數,連吹幡獵獵的山風亦為之一挫,隨即轉了個方向。

  一人腳踏城垛,腆著便便大腹低頭俯視,哈哈大笑。

  「好威風,好煞氣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東海唯二的一等候爵之一,妾子俱喪的獨孤天威。治喪其間禁止嬉笑,但這位城主素以荒唐著稱,撤去山道的崗哨兵力已透著一股不尋常,相較之下,失儀哄笑或許還算不上什麼。

  耿照對他為求自保,放任橫疏影棄葬於萬家祠堂,本是怒極;知他是因愛子之喪才離開越浦,滿腔怒火頓失標的,遙見他雙目赤紅,應是連日哭泣,佈滿血絲,下馬行禮道:

  「城主召喚,屬下兼程趕回,聽任主上處置。但於此無關之人,懇請主上高抬貴手,放他們平安離去罷。」

  獨孤天威撫頷笑道:「有理。你要便給你罷,接著!」拎起一條杯口粗細的鐵鏈往城下扔,鐵鏈的另一頭赫然煉著一條渾身赤裸、披頭散髮的女屍,就這麼鏗的一聲掛在城牆上,原本雪白的嬌軀已呈毫無生氣的灰白色,其上佈滿無數傷痕,顯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飛魄散,踏鞍一蹬,整個人竄起近三丈高,勢頭未老,已攫冰冷的女屍入懷,一踏壁借力,連著鐵鏈一起越過牆垛,穩穩落在城頭,吼得嘶心裂肺:

  「姊姊——!」撥開血垢膩纏的黑髮一看,那張腫脹變形的面孔卻不是耿縈。他姊弟倆數年未見,是真是假本不應如此武斷,然而從女屍依稀能辨的五官輪廓,以及眼角頸側的硃砂痣等,耿照認出是城主寵愛的雲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身轉頭:

  「我父親和姊姊在哪裡!」

  獨孤天威笑道:「放心,我還沒扔下去。這不是等著你麼?」

  「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風,驀地三條人影從三個不同的方位齊齊圍上,獨孤天威乘機逃開。來的是一名杏黃道袍的持劍道士,一條身披金甲拳頭如鐵的昂藏武弁;身後那人無聲無息,只逃不過碧火神功感應,氣息溫軟,隨風飄來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這三人耿照毫無印象,上山的這些年裡所未見過,如非獨孤天威新近招募,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卻無糾纏的閒心,運勁一斬,氣刀四向迸發,硬生生將三人推了開來。

  獨孤天威繼續後退,又有一人攔在他與耿照之間,只一站便如鐵壁銅牆,雷池難越,威壓竟不遜獨對殷賊時,隱隱然有宗師的氣魄,卻又質樸得毫不張揚,竟是老泉頭。

  以耿照此際的眼界與經驗,自知這樣的對手不容小覷,緊不如緩,卻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強渡關山,足下不停,提運十成功力,一掌斬出,只求逼呼老泉退避:「……讓開!」

  突然間胸口一滯,渾身真氣潰散,連空氣都吸不進肺葉裡,眼前一黑,整個視界猛向地面磚石坍落——

  冰火雙元心。他早該想到。

  從陽亢中甦醒後,耿照還沒有仔細調整內外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宮集會之前,無論強度或持續之久,皆比不上實際與人動手過招。

  就像他內視之際,始終察覺不出心包有異一樣。這本身就是問題。

  耿照從週身熱辣辣的劇痛中醒過來。

  不管經歷過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無法體會胤野所說的那種「久了就習慣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過去在城裡當差時,耿照沒到過地底的黑牢,想來這裡就是了。

  腐敗潮濕的氣味,陰冷到能刺痛肌膚的空氣,還有刑具縛住雙手的冰冷……和五絕莊或天羅香的也沒什麼不同。他全身衣物被剝到只剩一條褲子,赤裸的胸膛上佈滿淒厲的拷打痕跡,耿照才慢慢想起這不是他頭一回甦醒,至於是第幾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後又再醒來、後頭還有多少回等著他,則不是少年能夠回答。

  獨孤天威靜靜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盞燭火。千金萬貴的一等昭信侯連凳子馬扎都不用,就這麼盤腿坐在濕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淚尿血,本身就是讓囚徒反覆染病的一種刑罰。

  「老泉頭說我們是運氣好。」獨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沒有拿下你的把握。你他媽是真有本事啊,我還沒聽老泉頭這樣說過誰。」

  「我讓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當中只要歇手超過兩個時辰,你身上的傷就能好一半兒以上,還有人說這兒、這兒……」拿一根擱涼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臍。「會放出異光什麼。你個挨打的還沒瘋,我手下負責打人的都要不幹了,有你這麼妖孽的麼?」

  耿照無言以對。獨孤天威約莫也沒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褲襠,冷哼道:

  「我還真想看看,割了這玩意兒,它還能不能長出來?」少年本能地想躲開,不意牽動全身的傷口,疼得低哼一聲,心底忽湧上一絲懼意。這是男人的直覺。

  獨孤天威亦有直覺,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

  「你和小影兒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什麼時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個叫時霽兒的小丫頭干的香艷勾當,連在棲鳳館內都敢顛鸞倒鳳……我通通都曉得。不是偶然知曉,也非事後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讓你們這麼幹的,當中只消我心裡冒出個『不』字,便要掐斷這玩意你也得給本侯停下來。」烙子一揮,「啪!」重重擊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頓黑,差點又要昏死過去。

  然而更可怕的還在後頭。

  獨孤天威從身後草墊裡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嗚嗚低吟的少年面前。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裡顯得格外鮮明,他終於記起橫疏影乳間、頸側、肌膚,乃至腿心子裡濕儒的誘人氣息,有種想哭的衝動,這件衣裳卻令他完全無法哭泣,

  姑射集會所用的黑袍。

  耿照從沒想過有這個可能性。倘若加入「姑射」的復仇行動,並不是橫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殞的當下,這個真正意義上的「空林夜鬼」已徹底擺脫制裁,毋須負擔任何的責任,自此逍遙法外,繼續以無辜的受害者的姿態,苟活在世間——

  「你——」他奮力撲前,扯得鐵鏈鏗然繃緊,幾乎拖動刑架:

  「是你將她捲入起中……原來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獨孤天威驀然瞠眼,使勁一揮鐵烙,打得耿照口噴鮮血,整個人撞回磚牆,被搖動的鐵鏈「鏗當——」地吊在刑架下,抽搐著掙扎不起,膩紅的血唾長長墜地,如一根筆直的細紅蔑子。

  「是你將她捲入了其中,是你沒把她保護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終嬉笑怒罵的男子狂怒起來,發了瘋似的揮擊少年。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讓你到她身邊去的?不是讓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圖個爽而已,是讓你去照拂、去保護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讓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變著法子瞞我……這些年我們就這樣瞎轉悠著,所以才要你,才用得著你!

  「讓你去慕容那廂,就是防著有今日,要用你時,你這個廢物到哪兒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要權勢,我便弄掉閭丘父子;她要財富,我把整個流影城的財帛都交給她……卻不信我,偏信你這沒用的東西!

  「你想謀反,我可以把天下拿來給你,慕容柔算什麼東西?他能奈我何?你若來問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條八條絕妙計策,教他沒得吃乾瞪眼,不用你賠上一條性命!你以為你很聰明?本侯比你聰明十倍!什麼時候輪到一名小小舞姬,來決定本侯的生死!誰讓你自作主張?誰讓你自作主張了!」

  耿照在恍惚中睜開浮腫的眼皮,才發現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縫間不斷滲出水漬,不知是汗唾抑或淚水。

  這一瞬間他明白自己錯得離譜。獨孤天威並不是唆使橫疏影投身陰謀暗流的那個人,若是如此,蕭諫紙也不致看不出來。他只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痛失至愛、後悔到不知該怎麼辦的男人而已。

  或許獨孤天威也才剛搞清楚這一點。

  獨孤峰的死,他沒有半點感覺。討厭的正妻所生的討厭小鬼,他不曉得獨孤峰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貴族門閥習氣,打小便覬覦父親所擁有的一切:爵位、財富,長大後或許還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沒在平望都待過多久,只能認為是從岳家承繼而來的壞種,就像陶元崢儘管頭角崢嶸,也不過就是厲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該是陶元岫那樣,貪婪無用,好吃無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憐憫。

  所以峰兒就只能勾搭上雲錦姬那種女人。

  獨孤天威一向討厭雲錦姬,但雲錦姬最為他所憎惡處,偏偏是她對獨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這個愚蠢、虛榮,嘴巴和腦袋分不出輕重的女人,無法自制地對外散播自己的各種失道,包括傳宗接代上的。須得有這種來自枕畔帳裡的可信證言,才能讓他顯於外的各種荒淫之舉,從掩飾變成真正的護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終沒有真正放過他,但近幾年間始終無處下手,雲錦姬倒也不無功勞。

  峰兒遇刺無救,這個蠢婦當眾撫屍痛哭,擅自跑去靈前守孝,獨孤天威也都不當回事,直到她對押運橫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說這個窯姐兒出身的賤貨禍亂流影城,養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殺了世子云云。衙差尷尬不已,城中諸人看煩了她整日的鬧騰,紛紛走避,只一名貼身侍女拉著。

  「那天殺的賤貨啊!」雲錦姬哭喊著,如唱大戲一般。「將來我要指望誰?」

  獨孤天威越檻行出,掄著隨手從靈前抄下的銅燭台,當著官差的面活活將她打死,打得紅白噴濺,分不清是燒融的蠟液抑或腦汁髓漿。打完一抹臉,沖嚇傻的衙差笑道:

  「不好意思啊,家教不嚴,貽笑大方。一會兒請官爺們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聊天了呢?

  獨孤天威竟已想不起來。客居京城的記憶和這裡就像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連畫面背景的色調都不一樣,活像上輩子的事。

  回過神,橫疏影已不和他說事了,反正說了也沒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問問我?

  「小影兒是你和我,聯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頭,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鮮血淋漓的鐵烙桿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頹然坐倒,爬了滿臉的分不清是汗是淚,眼神空洞,眸焦彷彿落在極遠處,低聲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過她;你沒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這一生就我們兩個男人,我們都是廢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沒用的東西。她錯信了我們,才落得如此下場。」

  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從耿照身上搜出來的,橫疏影在獄中留給他的遺書。

  橫疏影自縊後,牢房裡找到這封書信,軍卒不敢自專,連忙呈交將軍,慕容方知橫疏影與耿照的關係非比尋常。若橫疏影生前傳出此信,或是聲東擊西之計,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還顧著使什麼奸宄計謀?

  將軍看過與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檢查過後,再取新封封起也說不定。總之,這封遺書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錦轉交耿照。耿照出冷爐谷後馬不停蹄,尚未拆讀,後又落到獨孤天威手裡。

  你……為什麼沒給我留下隻字片語呢?

  是沒話說、不想說,還是再不必說了?

  要到失去之後,才發現自己丟不起,男人就是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獨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來,將信封移到燭火上,看著輕煙繚起,火舌吞捲著紙張,就這麼捏著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輩子來贖罪,不停地處罰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著可怕的熏痕,污濁的空間氣味裡隱約有脂肪燒焦的惡臭。「你如果想逃,我就殺你父親和姊姊;你如果不夠痛苦,沒有像我現在一樣痛苦,我就拿你父親姊姊來彌補當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們便能活得好好的。

  「當然,如果我反悔了,我會把他們拉到你面前,讓你也嘗嘗這種有心無力、難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還不知道你會有多痛苦。」

  牢門關上,蹣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盡處。

  失去燭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見五指,污濁悶滯的穢氣裡,灰燼的淡淡煙熏混雜著衣袍上殘留的體香,開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麼。不知過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聲迴盪於偌大的空間內,始終沒有停歇。

  ◇◇◇

  不見天日的囚禁,剝奪了耿照的時間感。

  他漸漸分不清早晨黃昏,也不想去區分。城主說的話可能是真的,他對耿照的憎惡,靠肉體的刑求折磨已無法抒發於萬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著,才能深刻而反覆地品嚐那份無力和痛悔,無休無止。

  黑牢每日放飯兩次,當然不能大魚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餿水豬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飯。這讓耿照想起了從前在執敬司的日子,還有剛上山時在長生園,橫疏影去探望七叔,總會給他帶上糕餅……耿照幾乎每一餐飯都是流著眼淚吃完,滿嘴說不出的苦鹹。

  他很早就從刑架上被放了下來,牢房裡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飯的人會把穢桶取走,收拾餐具時再給他換個刷洗乾淨的來。牆壁頂端的遮板不知何時也從外頭打開來,能見日頭月光。耿照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這石屋可能建於後山某隱蔽處,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裡依舊幽黑。

  此地不知為何,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無論是飄入窗檻的空氣、清晨聽聞的鳥鳴,乃至透入林間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靜,彷彿曾經久居於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不會暴起傷人,閉眼都覺自在。

  放鬆之後,耿照開始覺得疲憊。

  可能是幽邸一役為擊殺殷橫野,耗去太多心力,絕大多數的時間他都蜷在草堆裡睡覺,可能也是因為醒時太痛苦,無法停止思念橫疏影,然後又陷於無休無止的懊悔與無力當中,他寧可不要清醒。

  諷刺的是:在這裡的每一覺,都睡得比在冷爐谷或朱雀大宅時更沉,雖說不上香甜,起碼不會輾轉返側,或由「殷賊殺了所有人」的惡夢中慘叫驚醒。

  他不是沒想過其他女子。紅兒、寶寶、弦子……還有霽兒呢?姊姊被捕後,霽兒到了哪裡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沒吃飽穿暖?

  耿照不敢再想。她們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寶寶錦兒;但如今岳辰風也已經伏法,會不會沒有了他,其實她們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進這些危險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對下一個岳辰風、殷橫野,乃至無比血腥的朝堂之爭,落得像橫疏影一樣的下場?

  他甚至又想起了蕭老台丞的放下。

  沒有這麼個偉大的人,是世間非他不可的。何況是他。

  虎帥能放下江山爭霸,揚帆出海冒險,連刀皇前輩都可以當個打魚的閒漢,他為什麼不能把自己,就放在這個小小的石室裡,帶著對橫疏影的無盡思念和懺悔,就這樣過完一生?獨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諾千金,他若保證父親和姊姊能好好活著,必然是衣食無憂——

  「你他媽是腦子壞了罷,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為是幻聽,直到看到角落裡那身熟悉的漁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驚得從草墊坐起。本想揉揉眼睛確認一下,赫然發現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飯的大碗,滿頷飯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盤盛的另一隻海碗裡菜餚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

  「不對。就算刀皇前輩來了,怎能吃我的牢飯?摻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寫實,以致真假難分,這是產生幻覺的徵兆。況且,即使是刀皇前輩,也不能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武登庸「噗」的一聲,噴了他滿臉飯粒,猛追胸口。飯粒挾著三才五峰等級的內力打在臉上,那才叫一個隱隱生疼,耿照被噴得幾乎跳起,終於確定不是幻覺,趕緊摘了老漁夫腰間的葫蘆拔開塞蓋,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兩條名字。

  「你沒有幻聽,也沒有幻覺,只是對著牆自己跟自己說話而已,我看離發瘋也不遠了。」武登庸緩過一口氣來,在揍他一頓還是繼續吃飯之間猶豫片刻,終於選擇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廚子啊,我老天。難怪你寧可吃牢飯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頹然坐倒,低聲道:「前輩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橫疏影嘛,聽說是美人兒一個,可惜可惜。」雙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聲祝禱「來生有房,專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發財」,轉頭衝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聽聽這輩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幾條人命?」

  耿照啞口無言。陶老實、靈音公主,還有數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才以刀皇前輩為例,說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鈞,卻也輕如鴻毛的道理,取決永遠在自己手中,與旁人無涉。

  「涉你媽的死人頭。」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劈頭扔去,眼尖瞥見碗底尚有一抹殘油,想起適才拌飯肉汁的美味,轉了一圈扣回嘴邊舔完放下,瞧得耿照兩眼發直,簡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麼。

  武登庸乾咳兩聲,趕緊回到正題。

  「你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問題。獨孤天威拿父親和姊姊的性命威脅你,你這麼屁顛屁顛的跑來已夠蠢了,居然還信了他的鬼話……你這樣信不信殷老鬼活過來找你算帳?你這是踩著他的智商在豬圈裡滿地摩擦啊!」

  老人嚴肅說道:「以你擊殺『地隱』的威名,連來都不需要來,寫封威脅信教獨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裝進他兒子的棺材裡釘上富貴釘,帶你家人揚長而去,這就是邪道七玄的樣子。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頭難以掌握飄忽無蹤,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裡做太爺。他要有那個瘋勁,直接送兩顆人頭給你不是更好?」

  這個道理在幾天前莫說耿照想不到,便是說給他聽,以當時傷心亂極、腦袋一片空白的狀況,怕也聽不進去。經過了黑牢的沉澱,其實心緒在不知不覺間平復許多,一經刀皇點醒,茅塞頓開。

  武登庸見他已然清醒,這才點了點頭,準備接著告訴他更重要的訊息。

  「桑木陰之主馬蠶娘離開冷爐谷之前,曾來見我,請我向你轉達二事,因事關重大不能著落文字,僅能口傳,你且細聽。」

  耿照見老人說得鄭重,整了整破爛葬污的衣襟,端坐點頭。「有勞前輩。」

  「蠶娘自知命不久矣,須即刻返回宵明島,傳承衣缽,以免千年道統中絕,無法等到你恢復意識,當面道別。她說此事你約莫已知,但畢竟未曾與你言明,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希望你日後想起她時,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

  耿照熱淚盈眶,想起蠶娘指點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卻因一時糊塗,差點把大好人生搭在這一處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聲道:「晚輩理會得,此後當更加愛惜己身,不讓前輩的一番心血,付諸東流。」這「前輩」二字既是指蠶娘,指蕭諫紙、屈鹹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只點了點頭,當是接受,繼續說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須知之。橫疏影並沒有自殺,馬蠶娘憐她聰敏多才、身世可憐,以異術將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屍化作其形容體態,弄進了谷城大營,李代桃僵。」

  「什麼!姊姊……姊姊她還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結舌。

  「正是。算算時日,怕與馬蠶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島上。日後山高水長,自還有再見面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終於回神,雙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九個響頭。武登庸一向不欲與他有什麼牽扯,尤其是師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這回卻未側身閃卻,靜靜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聽完你磕頭的理由,再告訴你我為了什麼逕受。」

  耿照慚愧道:「晚輩所練碧火神功,有個叫『心魔關』的壁障,因功成太快,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關者,內力突飛猛進只是假象,關隘之前,終究會被打回原形。

  「晚輩初聞義姊橫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棄一身職責與眾人依托於不顧,孤身犯險,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輩的指點,才能發現自己所犯的錯誤,雖不敢誇誇其談,說已克服了這關心魔;經此教訓,希望將來不再重蹈覆轍,亦是一得。前輩若一開始便告訴我橫氏未死,或許晚輩就不會有衝動之舉,然而此關心魔未過,日後不定何時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極恐。

  「晚輩自知資質駑頓,不敢圖列前輩門牆,但前輩屢次教我,恩惠極重,幽邸一戰更是奮不顧身,冒死抗賊,晚輩下定決心,此生定盡力報答。這九個響頭,是代替將來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輩表達謝意。」

  武登庸沒想到他非為自己,而是為別人磕頭,忍不住笑出來;細思片刻,才慢慢道:「我並非無意收徒,只是一直以來,沒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收的弟子,有兩種:第一種,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頭,發現老人並無促狹之色,他幾乎沒見過刀皇前輩用這種口氣說話,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謹嚴肅,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鬧,而是更溫和也更寧定,卻不令他覺得遙遠陌生。

  武登庸平靜道:「我這輩子,見過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們一往無前,傷人傷己,勇敢或許是好武者所應有,但我不想再為世上增加這種人了。我想要一個懂得害怕,會珍惜、會退縮,知道世上有什麼比武勇更有價值的弟子,所以我收了日九為徒。

  「第二種,我想要懂得後悔的人。無悔或許是好刀客應有的特質,但懂得後悔的人才能做困難的決定,而不是快利。須知咬牙一衝,最是傷人;殺伐決斷,難道就是大英雄大豪傑了麼?我也不想為這個世間,再增加這樣的人。王八蛋已經夠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溫暖厚實的大手,撫摩少年發頂心緒。

  「橫疏影若死,你後不後悔?蕭諫紙之死,你後不後悔?褚星烈之死,你後不後悔?南冥惡佛之死,後不後悔?」每問一句,耿照便答以一個「會」字,忽覺鼻端酸楚,眼角泛紅;十數問之後,低頭捂眼肩頭簌簌,忍著嚎啕無聲飲泣,彷彿將埋藏已久的難過和傷心一股腦兒吐出來,超越世人對他的期待依賴,終於有了點少年的模樣。

  武登庸伸手按他頭頂,搓亂了少年的垢發。

  「既如此,從今而後,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間自無奉茶為禮、焚香為誓之餘裕,這場別開生面的黑牢拜師,片刻間便已圓滿結束。

  耿照心緒漸平,忽想起一事。「是了,師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兒在此?」

  當夜刀皇不辭而別,以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行蹤,諒必蚔狩雲等也尋他不到。禁閉自己的獨孤天威自不會在江湖上到處宣揚,老人既已踏上雲遊之途,如何能現身牢裡開解少年?

  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曖昧。「哎育,還不是虧得你那好媳婦?」

  耿照差點要問「是哪一個」,省起師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牽扯不清,可千萬別上惡當,當心老人翻臉同翻書似的,腦門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幾枚爆栗,一逕傻笑。

  「是麼?那真是……呵呵……」

  「就是……」老人彷彿聽見他的心思,循循善誘:「愛穿紅衣的呀。」

  「那也有倆啊!」出口才驚覺獨囚太久,對牆喃喃的習慣一下改不了,要捂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聲。「就是那倆。合著你他媽上輩子就是一穀倉米罷?養活了幾百張嘴不成,要不就憑你這副德行,如何能修來這等福氣?」

  沉沙谷大敗之後,耿照與蕭諫紙生聚教訓,全心設謀對付殷橫野。符赤錦為使愛郎無後顧之憂,悄悄找上染紅霞,主動說明情況,毫無保留,約定好以「絕不隱瞞」為條件,交換染紅霞謹慎行事,等待冷爐谷這廂的通知。染紅霞甚是感動,此後果然守約如恆,絕不稍易。

  故幽邸戰後,耿照的情況染紅霞第一時間便接獲通知,也曾數度入谷,為喚醒愛郎盡一份心力。然而她與舅舅白鋒起同住一間客棧,白鋒起何等樣人,要在他眼皮底下偷來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染紅霞只能於白天前往,每次連同往返路程,不能超過兩個時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紅霞貌似驍捷健美,但在龍杵玄陽外溢、入膣宛若無數針毛刮刺的駭人快美之下,其實也頂不了太久,還不如身負陽丹的媚兒,只比元陰松嫩的符赤錦略好些。幾次折騰既驚又險,符赤錦遂勸說她先別急著來,以免驚動了白鋒起。

  耿照甦醒當夜,符赤錦雖分不開身,卻覷一空檔讓潛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耿照匆匆離去,染紅霞不及入谷會情郎,而後綺鴛緊急通知她盟主失蹤、可能身陷於流影城時,終於被白鋒起撞破。

  染紅霞是個劍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打算上流影城討人,卻被白鋒起阻止。

  「你要拿什麼身份去討人?以水月停軒的同道立場,他流影城處置自家家臣,干你什麼事?還是你要向獨孤天威自表情衷,說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備禮、不知何時才要去見你爹的未婚夫婿?」染紅霞羞得支吾難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耿照還未準備上門提親也是事實,百口莫辯,急得一跺腳。

  「不如我去。」白鋒起冷笑不止,邊從衣箱裡翻出正式的官服,邊搖頭刀絮:

  「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鎮北將軍公務繁忙,特派末將前往捻香致意。你就祈禱你那凡事精細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一步,不然這白包特意包了雙份上門,獨孤天威從此定恨上你阿爹。」染紅霞才破涕為笑,心甘情願大撒其嬌。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來七大派同氣連枝,許緇衣處事周到,必定親往。染紅霞迄今還能在越浦活動,全仗白鋒起軟硬兼施,以省親之名強留染紅霞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轉,以她與七玄過從甚密的素行,少不得要被送回斷腸湖閉門思過,乃至親到師父閉關之處懺悔。

  而流影城與斷腸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許緇衣,就沒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鋒起帶了幾名幹練的旗衛前往,雖沒探出囚禁之處,倒是問出當日耿典衛一蹬上城、一掌掃開城主身邊三大高人的威風事跡,確認了耿小子失風被擒一事。

  染紅霞將消息報與七玄同盟,聽說眾首腦打算前往劫囚,欲與同行。正與舅舅鬧得不可開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說是要向白鋒起探聽北關之事,才曉得耿照失陷於流影城黑牢。

  白鋒起與染蒼群同出身血雲都,昔年在東軍時,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雖非直屬,也是屢屢並肩作戰、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白鋒起乍見故人,驚喜不已,但武登庸問的是嬰垣大山以北,乃至諸沃之野的事,自嬰城大致修繕完成後,北關守軍不入諸沃之野已有十數年,所知極其有限。

  武登庸向染紅霞再三保證耿照的安全,女郎這才略略放心,不再與舅舅爭執,強欲出頭。

  「師父……」耿照思念玉人之餘,忍不住問:「我到底被關了多久?這牢裡晨昏不知,徒兒也沒心思細數。應該也有十幾二十天了罷?」摸著唇上頷下茂密柔軟的長長細毛,這可是此生蓄過最長的一部鬍鬚了。

  武登庸終於狠狠敲了他腦門一記。

  「你個渾球!到今天整整三個月!你個沒心沒肝的小王八。」

  「那豈不是——」少年摸著腫起的腦袋。「已經入秋了麼?」

  那也太久了。原來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讓生命停滯這麼久。

  耿照站起身來。「師父,徒兒要離開這裡了。在離開之前,須得先救——」

  「等你個小王八想起來,怕你父親和姊姊都涼了。」武登庸拍膝起身,隨手拉斷牢門的鐵閂,冷笑不絕。「別說我武登庸收徒沒給見面禮啊。汝父汝姊我一早便已攜出,交給見三秋帶去冷爐谷啦。他那幫夜摩宮的徒子徒孫本事不錯,有他們接應,料不致有什麼差池。算算時間,那廂也該發現啦,再不走人要來了,麻煩得要死——」

  耿照感激涕零,還來不及道謝,卻聽師父道:「……我們還得趕去救另一撥。你這小王八害人不淺,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傢伙完蛋,全得算在你頭上。」

  ◇◇◇

  王化鎮的居民早在數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時,要在鎮郊的空地上處決一名囚犯,嚴禁百姓圍觀。一早鎮民便緊閉門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爺手裡,陪著人頭落地,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鎮子街市無人,空蕩蕩的宛若死城。

  法場四周圍起了木欄,插滿白幡,迎風獵獵,氣氛極為肅殺。流影城巡城司的鐵衛將法場圍得鐵桶也似,鎧仗銑亮,手持大楯,任誰來看都知道絕不好惹。

  「我還是堅持原來的看法。」遠處長草間,胡彥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細細觀察片刻,忍不住回頭。「今日砍的絕對是假貨,這就是陷阱。與其拉一票人逛大街,不如挑幾個擅長夜行攀登的好手,潛入城裡救人。」

  薛百螣為此與他爭辯不下十回,不耐冷哼。「這兩月來你進出流影城無數次,可有尋到一隻貓兒?怕死便滾回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

  胡彥之涎臉笑道:「就是說說。便要馬革裹屍,也定要與老神君同裹一張嘛,幹嘛如此生份?」薛百螣被他噁心到不行,若非營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架不可。

  潛行都從三個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鎮,打探消息。蚔狩雲特別從外四部揀選機敏幹練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嬸娘這年紀的,配合潛行都行動,扮作母女婆媳,其中恰有兩名原籍王化鎮的,當是歸鄉落腳,昨日起便開始監控法場的搭設布建。

  獨孤天威選在山下處刑,當然有誘餌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殺耿照是私刑,未經審理,更沒有問過鎮東將軍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來,殺在城中是百口莫辯,殺在城外就未必有他的事了。況且其子新喪,不宜刑殺,荒唐如獨孤天威,說不定還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盡出,不惟首腦齊至,連郁小娥、盈幼玉、綺鴛等也都一同上陣,約有四十多人。其中游屍門三屍不適於日下動武,只紫靈眼親與,白額煞與青面神俱都留在谷中。

  現場的巡城司人馬尚不及這個數,就算一對一廝殺,流影城也只能生生吃下這門血虧。老胡秉著「這不是陷阱我隨便你」的一貫堅持,不但備好了退路,也請潛行都監視著方圓五里內所有合適埋伏之處;漱玉節本欲婉言拒絕,但符赤錦暗示她胡大爺可是在盟主面前能掀桌子的人,說話之有份量,美婦人微一轉念,同意讓綺鴛手下的一組人兼任這個差使。

  午時將至,獨孤天威乘轎進場,隨即囚車押來一名布罩套頭的犯人,被打得遍體鱗傷,骨瘦如柴,也不能斷定是不是耿照。雪艷青遠遠眺望,不禁捏緊了拳頭,薛百螣低聲咒罵:「該死……該死!」

  擂鼓聲響,即將行刑。此地是低緩的平原丘陵,七玄眾人所據的這片林子,已是周圍為數不多的隱蔽處——老胡也反對躲在這裡,主張帶一二十人,在鎮裡覓地藏身,或直接在山道劫囚——望筒所視,無有埋伏,隱身周圍高遠處的潛行都也未舉旗號,就算獨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際也趕不進法場了。

  胡彥之一攤手。「要上就是現在了。我在這兒恭候諸位功成班師。」拍了拍帶來的一隻大袋子,看形狀裝的都是些酒罈之類。

  「不是說馬革裹屍麼,怎麼成了搬屍?」紫靈眼側首支頤,甚感疑惑。

  「咱們留在這兒馬革,等著給人搬屍。」胡彥之嘻皮笑臉的拉她過來,不顧眾人側目。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額煞在場,一把撕了這沒出息的浪蕩子,沉著臉望向蚔狩雲。

  姥姥負責坐鎮指揮,朝雪艷青點了點頭。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槍高喊:「殺!」眾家高手奮勇爭先,呼喊著衝出林子,推倒圍欄,與猝不及防的披甲武士們殺作一團。獨孤天威的乘轎在家將親衛的簇擁下退往官道的方向,七玄眾人無心理會,任其自去。

  雪艷青勇不可當,率先殺到耿照身畔,一掀頭罩,赫見一張陌生的中年面孔,怔了一怔,回頭大叫:「不是!」漱玉節最先回神,舞劍疾退,提氣大喊:「是圈套,眾人快退!」身畔的潛行都聞言舉起撤退旗號,以示林間。

  七玄高手個個身負輕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執戈也追之不及,情況倒也不怎麼危急。

  蚔狩雲自然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淡道:「舉旗撤退罷。」忽見官道那頭揚起旗號,捲起漫天黃沙,蹄聲震地如雷,擎起血雲蟒旗,來的竟是流影城的多射司鐵騎,塵浪間烏影幢幢,難以悉數,但絕對逾百騎之數,只多不少!

  蚔狩雲面色鐵青。

  獨孤天威選在這個極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只有一個:他的埋伏毋須隱蔽,只要來得夠快就好!王化鎮週遭的緩丘平野,簡直就是騎兵的砧板,只憑雙足的血肉之軀無論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過鐵騎的追捕!

  漱玉節花容失色,捨了對手不再戀戰,返身點足:「快走……快!」語聲才一落,黃沙間忽生異響,猶如蝗蟲振翼,一片烏影拔地蓋天,颼颼然如雨落。巡城司的甲士數人並作一團,大楯拄地遮頂,頓成鐵蓋;七玄眾人撤退的路徑卻恰在射程範圍內,第一波箭雨之下,已有數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搶過一柄刀拍開羽箭,見甲士們持楯起身,依舊成團前進,推進的方向將己方隔成了一綹一綹,戀戰之人不旋踵即被困於幾團鐵楯陣之間,全力逃亡者又終不免要進入後方空地,成為鐵騎亂射的活靶;已有人開始遲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或直接向兩側逃跑,將淪為刀俎下的魚肉。

  林中胡彥之一躍起身,紫靈眼問:「這便要搬屍了麼?」一旁待命的綺鴛本要衝上前接應宗主,聞言怒不可遏:「你說什麼!」胡彥之將她攔住,一邊打開大袋子,正色問:「我聽說你箭術很好,是也不是?」

  綺鴛一怔。「是……你問這幹嘛?別攔我!」

  「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我箭術平平,肯定不行。」從袋裡取出牛筋索,熟練地繫在兩樹之間,以桅桿帆結縛緊,又取弓箭給綺鴛。「一會兒我將這玩意拋出去,你看準了再射。明白不?」綺鴛完全搞不懂,只聽他說能救宗主,勉強點了點頭。

  老胡將一隻瓜實大小的密封圓罐勾過筋索,使勁往後拉,忽然轉頭問紫靈眼:「我放手時你喊什麼?」紫靈眼搖搖頭,只道:「你放手時我喊什麼?」胡彥之哈哈大笑,雙手一鬆,圈口叫道:「大師父來啦!」紫靈眼噗赤一聲,倒是立刻便聽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師父說。」

  「怕你是追不上。」老胡正經道。

  綺鴛見他在箭尖點火,明白過來,覷那圓罐飛得老高老遠,其勢欲落,火箭離弦,在一團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剎時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潑落,火舌轉眼間吞沒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眾人回過神來,紛紛倣傚,黑島本就專精射藝,潛行都人人都能使弓,這火油戰術算是得心應手,胡彥之持望筒遠眺,指揮眾人須投向何處,紫靈眼幫忙投罐之餘,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師父來了』啊。」

  多射司的鐵騎所使,乃是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潛行都使的長弓,然而雙方數量相差懸殊,轉眼鐵騎將至,劫囚的行動大隊卻還不到林子前,胡彥之準備的火油罐和箭矢業已用盡。

  老胡拔出雙劍,交一柄給紫靈眼,笑道:「走罷,咱們撿大師父去。」紫靈眼順手接著,彷彿再也自然不過。胡彥之對蚔狩雲道:「長老記得往西走,數里之外可有退路。」領著餘人上前接應。

  漱玉節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鐵蹄震響已透地而來,無不面色白慘,魂飛魄散,驀地一人從天而降,攔在追兵與七玄眾人之間,衝過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隨手一掀,凌空翻了一圈,連人帶甲陷入土裡;一連幾人俱都如此,遂無人敢近。

  那人轉過頭來,風沙吹開亂髮,符赤錦看得一怔,隨即湧起淚花:「耿郎……盟主!」雪艷青精神一振,提聲道:「我來助你!」七玄眾人士氣大振,紛紛持兵轉身,要與鐵騎拚命。

  耿照舉手制止,足尖挑起一桿長槍抄入手中,大聲道:「城主!今日若是到此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損傷!城主意下如何?」縱在轟隆震耳的馬蹄聲中,語聲依然清晰可聞,奔過來的馬匹大吃一驚,衝刺的速度頓時放緩,陣勢略見散亂。

  果然沒錯,耿照心想。訓練有素和上過戰場是兩回事,多射司不是谷城鐵騎,差別便在於此。

  遠方踞於軟轎的獨孤天威不知說了什麼,兩人隔著黃沙掀塵遙遙對望,不知為何,耿照只覺這雙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蕭老台丞之下。難道說……痛失至愛的悲傷,能將一個人改變如斯?

  鐵騎陣勢雖亂,卻不見停止。

  少年在心裡歎了口氣,提運功力,在碧火真氣湧出的瞬息間,胸口熾熱如炭,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幾乎使他捏凹了鐵桿,長槍脫手,直飆向前,貫穿了多射司統領的胸甲,透體而過,餘勢不停,連身後那一騎亦被貫穿,騎士倒撞離鞍,掀翻身後第三騎。

  耿照深吸一口氣,第二槍再出,多射司副統領暨兩名親衛又跟著落馬。指揮一失,所有高階騎尉人人自危,鐵桶陣頓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施展身法,迅捷無倫地游入敵陣,直至中心——制住獨孤天威逼他退兵,由始至終,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獨孤天威當日所攜三位高手,此際都不在身邊,眼看即將成擒,突然間心口一寒,渾身真氣潰散,眼前一黑,幾乎失足倒地。一人抓著他的後領又衝了出來,昂藏大步,鬚髮灰白,卻不是「刀皇」武登庸是誰?

  「師……師父……獨……獨孤……」他開口全是寒氣,幾乎換不過氣來。武登庸拍了他幾處穴道,渡入一股淳和內息,令耿照盤膝調息,撫著下巴道:「這獨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獨孤弋當年帶著他東奔西跑。」眸子瞇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雙元心既是強助,卻也是致命的弱點,只要耿照一天不能控制自如,這種情況便會一再發生;心子不比內力,不是說不使就能不使,動輒得咎,簡直是棘手至極。來此的路上刀皇警告過他,耿照仍欲勉強一試,下場便是如此。

  多射司鐵騎正欲整頓捲土,豈料後陣突然大亂,被沖成了兩股,一群赭衣蒙面的輕裝騎士兩兩並列,從當中衝了出來,每騎之後都牽著一匹備馬,行進間刀出箭射手段殘烈,多射司不僅陣勢大亂,死傷更是急遽攀升。

  「這是……指縱鷹!」

  指縱鷹的衣著裝備極易識別,這批蒙面騎士殺伐果決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縱鷹,耿照決計不會錯認。但他手裡的「翼」字部鐵簡已歸雷門鶴所有,難不成是他派來的?

  指縱鷹眨眼來到,七玄眾人兵器上手,氣氛劍拔弩張。

  當先一人躍下馬來,沖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員到此,請主人速速上馬!」聲音低沉,卻沒什麼特徵,似是個中年人。耿照示意眾人勿輕舉妄動,起身抱拳回禮:「這位壯士請了。鐵簡我已歸還四爺,此間並無諸位之主,莫不是有誤會?」

  數十名赭衣騎士一齊翻身下馬,除一名斥候在隊末直面敵人、並不離鞍外,餘人皆跪地行禮,齊道:「我等指縱鷹『翼』字部,奉耿盟主為主,從今而後,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七玄眾人久聞「指縱鷹」威名,見其一舉衝散流影城鐵騎、殺傷無算的駭人身手,不由得又驚又喜。

  那領頭的統領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請主人與同盟諸位先行上馬,速速撤退。」翼字部紛紛解開繫繩,助眾人及傷者上馬。

  耿照驚疑不定,但此際也沒有別的選擇,翻身上馬時又問:「敢問統領高姓大名?」那人只道:「先離險境,回頭容屬下細稟。」一霎間口吻頗見斯文,只是耿照想不起在何處曾聽。

  眾人上得健馬,重整過後的多射司鐵騎也於此際衝殺過來,胡彥之遙對那統領道:「往西邊走!」統領蹙眉:「西側無路,胡大爺此話何意?」胡彥之大笑道:「對他們是無路,對我們就有路啦。」耿照對翼字部統領點了點頭,大隊齊齊朝西奔去。

  多射司的重騎兵不耐跋涉,耿照這一方卻全是輕裝,他們越追拉得越遠,其間老胡、綺鴛偶射幾箭,也有拿長劍當箭矢的,讓追擊更為不易,直到眼前忽現河道時,早已不見追兵。

  綺鴛埋怨道:「胡大爺,都是你。本已甩脫了人,這下溪水擋道,又要耽誤時辰。」那溪面雖頗寬闊,瞧著水倒不深,縱馬亦能涉過,畢竟不及平野馳快。胡彥之翻身下馬,從溪邊林樹裡拖出一條舢舨,能坐三四人;粗粗一算,大大小小居然有十幾艘,足夠七玄全體搭乘。

  眾人合力推船入水,翼字部留了幾人幫忙駕舟,其餘跨馬涉溪,一路留下馬蹄印子,以為疑兵。耿照明白那統領不願在眾人面前顯露身份,對符赤錦等道:「我和師父同他們走陸路,一會兒與你們會合。」眾人才知武登庸已收他為徒,大喜過望。

  既有刀皇在側,也沒什麼好擔心的,符赤錦等便即登船,轉瞬之間便去得無影無蹤。

  翼字部大隊已行,只餘耿照、武登庸與那統領三騎緩緩涉溪。溪流甚是湍急,這也是老胡選為撤退途徑的原因,能比騎兵更快的,也只有順流而下的箭舟了。他幾次出入朱城山,認定獨孤天威頗有治軍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對付江湖人士,極可能派出騎兵,故一切佈置皆以騎兵為假想敵,果然派上用場。

  三人並轡上岸,仍不見多射司的蹤影,很可能獨孤天威已放棄追擊,也跟著放緩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門,即在於擁有這樣的兵備,本身就是一樁大麻煩。故七玄眾人挑選的落腳之處、老胡這條水道的會合點,都以「離開王化四鎮」為判斷取捨的標準。離開了自己的領地,獨孤天威的兵將會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調,死得越髮妻慘。

  「多謝統領相救。」不知不覺間,武登庸便行到了兩人之前,把談話的空間留給他們。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統領抱拳道:「屬下來遲,還望主人恕罪。」

  耿照皺眉道:「統領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據我所知,指縱鷹一向是認簡不認人,雷四爺才亟欲得到鐵簡。」

  那統領道:「的確如此。所以認典衛大人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斷。雷門鶴本無鐵簡,號令不動我們,出手協助典衛大人後,便突然有鐵簡了;原來是誰持有這枚鐵簡,已然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屬下本已懷疑,典衛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後所見,亦是托付鐵簡的正主兒,只是苦無證據。適巧典衛大人與夫人雙雙到來,屬下就近觀察多時,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應是大太保真正托付的對象;後來的推斷,不過佐證而已,屬下心中早有成見。」解下覆面巾來,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綏。

  耿照大吃一驚,仔細一想,又覺未必沒有道理。

  指縱鷹擅長搏擊刺殺,以及馳馬駕馭等各種移動技術,這些本不需要有內功;況且以掩護身份潛入執行論,練有內功而未至頂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此潛行都裡有很多少女僅習「蛇腹斷」和短匕搏擊、射箭投擲等,仍是絕好的情報高手。

  李綏就是這樣的人。不學內功,將刺殺術鍛煉至極,能輕易融入各種環境,雖然年紀一長氣力流失,外門功夫將迅速衰退,然而在巔峰之時,卻是最適合「指縱鷹」這種潛伏狙殺工作的狀態。

  他將覆面巾掛回,就著馬上向耿照欠身。「屬下欺瞞多時,還請主人恕罪。」

  「你的身份,漱宗主應該不知道吧?」見李綏搖了搖頭,不覺笑道:「我料也是。只能說統領潛伏的功夫的確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著道。」

  李綏笑道:「這倒不是。我等翼字部負責收集線報,須得融入市井,部中半數以上的人,生活裡皆有經營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剛巧,在烏夫人的別墅裡幹活罷了。」

  以烏氏在越浦的影響力,與赤煉堂活躍於五大家的情況,要說當初雷萬凜這個安排是無心之柳,少年現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綏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須點破,想了一想,對李綏道:「我不知大太保怎麼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誠』,人誠待我,我待人誠。殷橫野與我為難時,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裡,你與翼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們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則同甘共苦,不合則珍重道別,大抵如是。」

  李綏喜道:「我等必定盡心效力,不辜負主人對待。」

  「還是叫盟主罷。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該以他人為主,對我來說,大家便是同氣連枝的弟兄。」耿照擺了擺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會為你保密,但只有我一人知曉,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訴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務必讓她們保密。你以為如何?」

  李綏知道她二人與盟主的關係,也不好推拒,便答應下來,只是仍聽出了話裡的關竅,小心問道:「盟主讓二位姑娘與小人聯繫,莫非打算遠行?」

  耿照淡淡一笑。「是啊,我要出一趟遠門,好些日子不在。大宅諸事,就要麻煩你了。」

  「……你要離開?」在七玄落腳的客棧裡,眾人聚集於耿照房內,聽他如是宣佈,不由大驚。

  耿照不慌不忙,解釋道:「我與師父,打算往北方一趟。殷賊少年時曾至北關道遠遊,師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賊是一路行出嬰垣大山,直至諸沃之野,遇上什麼玄奇難解的際遇,才有後來的事。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這一趟。」

  殷橫野死前所說,諸人多已聽老胡轉述,並不陌生。媚兒本來吵著要去,但她是一國儲君,剋日將返,豈能棄國家百姓不顧,隨情郎遠遊?眾人勸止之餘,各自想起不能輕易放下的責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誰也說不出口。

  耿照環視眾人,正色道:「此行並不危險,不過是打探消息,搜集情報而已,少則半年,至多一年即回。我打算請雪門主於此期間,暫代盟主一職,請諸位悉心輔佐;對七大派也須循我之前言,務求和睦,萬勿輕啟釁端。」眾人盡皆答應。

  符赤錦似笑非笑望著他。「難得去了趟北方,該瞧的人、該帶的禮,可千萬別落下了啊。」誰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紅霞,還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頓?耿照招架不住,求爺爺告奶奶的將眾人請將出去。

  門扉掩上,符赤錦輕輕將額頭抵在他胸頸之間,好半晌才輕聲道:

  「請夫君……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寶寶錦兒在這等著。你是天,千萬千萬,別讓寶寶的天塌了,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一定。」

  耿照與武登庸休息幾日,備好乾糧衣物,與眾人作別後,直接由此出發。回越浦還須向南數日,多繞圈子,徒增勞頓而已;鎮東將軍府那廂,耿照打算北往靖波府遞上辭呈,將軍若在自是好極,如若不在,亦可請幕僚待轉,算不得失禮。

  慕容與央土任家聯手羅織,藉機打擊政敵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骯葬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麼?真要成功了,那樣的太平盛世會不會因此而變質?他需要時間想一想,北關行興許是很好的機會。

  師徒倆避開獨孤天威的領地,兩日後抵達了湖陰城。耿照隨武登庸前去祭拜陶老實,在那座小小的墓塚前暗禱:「你放心罷,師父他老人家就交給我了,我會代你,好好照顧他的。」香爐上清煙繚繞,似乎放心一笑,再無牽掛。

  斷腸湖春秋多雨,下起來如天傾落,憑空拉起一簾霧溶溶的水幕,近處的碼頭屋子、遠處的山形水線,像潑墨似的慢慢渲開,直到天地一色為止。

  啟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將唯一的一頂笠帽給了他,自靠在篷裡躲雨,邊啜飲葫蘆裡的劣酒,胡亂哼著歪歌,心情頗為不壞。耿照練了幾天撐篙的技巧,也開始學會打繩網結子,今日的頭一撐便交給他,稍晚若撐倦了,再換老人接手。

  雨浙浙瀝瀝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貓狗紛墜。武登庸發現少年並未戴笠,任其松掛在頸後,以少年的修為雖不致生病,但被澆得眼都快睜不開,一臉蠢樣,忍不住哼道:「合著你這是想洗澡麼,把頭直接浸水裡不是更省事?喂,看路啊,前頭有大船!」

  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頭笑道:「當日我下朱城山時,並不知道此後都不會回去了,也不知道後頭會有那麼多事。要是當時有人先告訴我,說不定我便不肯去啦,鐵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難,不是旅行。要自己選擇了靠自己的腳,或選擇了自己撐篙、騎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讓你感覺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點頭,咧開嘴笑了,像個孩子一樣。

  「嗯,所以說踏上旅途,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

  水月停軒的巨艦「映月」劃破水浪,行駛在寬闊的江面上。

  許緇衣日前決定重返斷腸湖,備齊糧水後起錨,欲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園。白鋒起自此沒有再留染紅霞的理由,只好親送寶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讓許緇衣想起尚有鎮北將軍府做後盾,不可太過為難染紅霞。

  染紅霞與符赤錦的聯繫,至此斷絕,許緇衣雖不致將師妹軟禁起來,但二屏整天跟前跟後的,根本無法與外人接近。

  自從知道映月艦將停泊湖陰城後,水月弟子們便開心得不得了,昨夜興奮到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現在都還沒人起床,除了頂上閣樓隱隱傳出許緇衣的誦經木魚聲響,整艘大艦悄靜靜的,只有少女們的輕酣夢語而已。

  染紅霞獨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著江水。

  如果可以,她願意縱身跳下去,想辦法游回越浦,繼續等待符姑娘傳來耿郎平安的消息。但她是北方出身,斷腸湖畔練出的水性,不足以在這種看似平緩、底下水流卻重逾千鈞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論泅泳。

  耿郎……現在怎麼樣了?不知他,是不是還平安健康?

  她癡癡望著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將她渾身淋得濕透,染紅霞都不想動一動。

  (如果……就這樣死在雨裡,心是不是就不會揪著了?)

  女郎像要甩去這個傻念頭似的搖搖頭,然後就看見那艘小舟迎面而來。

  撐著竹篙、以為視線被雨水打糊看錯了的耿照倏然睜眼,有些傻氣的笑容越笑越開,簡直要比雨過天青的日頭更加燦爛。

  染紅霞渾身繃緊,淚水瞬間湧出眼眶,混著雨水滑落面頰。

  (你……要去哪裡?)

  耿照笑著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見了蓬頂下的老人,放下心來,而短暫的交會即將結束。江流之上,什麼也停不下來,無論這樣的重逢有多珍貴,想告訴彼此的話有多長。

  染紅霞探出身去,耿照攀著蓬頂,但對望沒法維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撐篙,以免小舟搖晃翻覆。

  一頂傘蓋遮住了紛紛落下的雨點,黃纓打個呵欠,轉頭道:「紅姐,你都淋濕了呀,這樣會傷風……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麼?喂——」把傘一扔,扶船舷急奔,轉眼即到船尾,差點失足,堪堪趕至的染紅霞一把抓住,拉了回來。黃纓被她抱在懷裡,濕透的紗衫熨貼著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紅姐!耿照他……要去哪兒啊?為什麼撐那樣破的小船?他有沒有……有沒有聽見我叫他?會不……會不會回來?」

  紅衫濕漉,勾勒出一身玲瓏曲線的修長女郎笑了,寵溺地緊了緊藕臂,用尖尖的下巴輕輕摩挲少女發頂,如抱仔貓一般,聲音雖然溫婉動聽,口氣卻很堅定。

  「他旅行去了。只要找到他要的東西,他馬上就會回來的……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