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五九折、華發今日,有蘊赤心

  要是有人走進越浦衙門的內監大院,一定會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這副魔幻景象。

  兩具胸肋戟張的屍首,橫在院裡的石磚地上,攤了一地血膩肝腸,引得樹冠中的雀鳥頻頻飛落;一名漢子倚著柱墩,艱難吞息,似是身受重創。

  天井中央,有個頸戴釘葉團枷的枯瘦囚人,睜著滿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地曝曬在午後的驕陽下;只半人多高的銀髮女郎裹著狐裘,一臉慘澹病容,與把玩龍形木面的少年並肩坐於廊廡間,像在聊著什麼往事。簷外陽光遍灑,和風徐來,若非風裡透著血氣,倒也閒適宜人。

  萎珠的異種邪穢,仍侵蝕著蠶娘的身體,多年來苦修的天覆功體,又被專克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橫野為她設下的簡直是雙重陷阱,彼此相扣,互為因果,像兩條吞吃頭尾的蛇,徹底斷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過人間無數的長生者,畢竟不是這麼容易對付。

  從昏迷中甦醒,蠶娘一面說話,一面分神內視,檢查周天諸元,確定違命侯並未動什麼手腳,評估過邪穢與三刺功造成的損傷後,潛運一部還在構思階段的無名功訣,試圖於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內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陰一脈的鎮派之寶,千百年來,經歷任蠶娘與宵明島無數高手鑽研,復與天下五道的古今強者相印證,已成一系統,其下諸多功訣,各異其趣。

  宵明島最多人修習的是《殭蠶訣》,歷代蠶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悅其容,世間恐無女子能夠抵擋長春駐顏的誘惑。而染紅霞因緣際會得授的《冰蠶訣》,除至陰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極強的內家功體,可與至陽剛勁對撼而不遜,雖未及宗主所習《神蠶訣》精奧,單以威力論,可說是諸蠶之首。

  本代蠶娘是出了名的好強、好戰、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會放過這部打架好使的功訣,硬生生練化了自體凝冰的特性,成為純粹之力,可陰可陽,不役兩端,則又是另一段逸話。

  而其他如錄有「蠶馬刀法」的《簇蠶訣》、鑽研防禦之極的《蛹蠶訣》等,皆是不同領域的絕學,由傳功長老查察門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與天源道宗——即後來的「藪源魔宗」——傳統並無不同。

  諸蠶訣中,神蠶一訣由歷代蠶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後才能見得,據說為諸蠶之源,哪怕未練過其他蠶訣,亦能以《神蠶訣》觸類旁通,在短時間內掌握精髓,蠶娘恃以統御一島,壓服麾下眾多高手。

  而《簇蠶訣》所錄蠶馬刀法,雖無明文禁令,大抵流於宗主一系,有著不輕易外傳的慣例。蠶娘一時興起,教了耿照一式蠶馬刀,以抵禦青狼怪客襲擊,畢竟沒敢悉數傳授,多少是念及過往教訓,不欲再開惡例。

  萬萬沒想到,卻是那「過往惡例」在丹田盡毀、功體被破的嚴峻形勢裡,堪堪拉了自己一把。

  當年,半是出於好玩,一半是因為實在喜歡那孩子,蠶娘破例將《冰蠶訣》授予胤丹書,成為後來狐異門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傳承源頭。胤野和鬼先生胤鏗所習的蛻生天覆功,皆由此而來。

  胤丹書天資聰穎,堅毅卓絕,悟性與勤奮皆是無可挑剔,蠶娘越點撥越上心,此生頭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調教傳人的心思,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與成就感。

  況且,身負冰火雙元心的胤丹書,可說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頂尖武材,湖莊一戰後,孑然一身的少年無處可去,跟著蠶娘四處漂泊,蠶娘豈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極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試一遍。

  再加上不想輸給三槐司空氏的〈太陰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個五六成便罷,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對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說,因胤丹書老是問在點子上,蠶娘心癢難搔,釋疑之間,居然用上不少《神蠶訣》總綱的內容。

  意識到此事嚴重性的蠶娘,在少年婉拒了隨她返回宵明島的提議後,最終與他分道揚鑣,其後才有入三奇谷、平狐異門等奇遇。

  日後胤丹書武功大成,成為一門之主,與六合名劍等一同討伐妖刀,將七玄從陰影推至陽光下,聲望到達頂點。他為人十分念舊,融合多年武學心得,將得自蠶娘處的天覆神功進一步補闕完善,成為與宵明島嫡傳不同的蛻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補被耿照震碎的經脈,汲取老胡內力,自冰蛹中破殼而出,重獲新生。戰後蠶娘為胡彥之檢查傷勢,從新生的劍脈中讀出了蛻生天覆功的運作軌跡,反覆推敲,漸漸理出頭緒,依《神蠶訣》總綱重新編織理路,以期有朝一日,能以完備成熟的面貌納入宵明島武學系統,紀念那蠶娘始終放不下的、令人打從心裡疼愛的好孩子。

  《蛻蠶訣》。她甚至為它想好了名字。

  因為缺乏蛻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訣,離完成尚有大段距離,不料卻成為瀕危自保的最後一根浮草。

  違命侯從聶冥途的手裡救了自己,但蠶娘並未放下戒心。當然也不止是防備而已。

  再怎麼說,這場圍殺的實際執行者是蒲輪瞽宗——蒲宗的人馬、蒲宗的武功,還有蒲宗之主違命侯親自押陣……拿掉「殷橫野委託」這個缺乏證據的一面之詞,對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殺局所賜,違命侯恐未料到她還蓄有一擊之力,勝負的天秤看似傾斜,未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我們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種關係?)

  微瞇著黯淡的杏眸,銀髮女郎忍不住想。

  猶記得初次見面時,她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時,他的模樣是個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後來蠶娘才知道那並不是他的原身,但也僅此而已。同為長生者,她明白每個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犧牲才能換得,須予以尊重,不容輕侮,就像他為防桑木陰一脈中絕,忍不住插手干預,最終助她登上大位,卻無意染指驪珠和貯有《麓野亂龍篇》的秘匣一樣。

  違命侯看似輕佻,行事卻有一條嚴格近乎嚴苛的底線在。硬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樣,別說是普通人了,有時奇葩如蠶娘都無法理解,恨不得剖開這人的腦袋,瞧瞧裡頭到底裝了些什麼。

  少女時期的蠶娘甚至偷偷喜歡過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測,彷彿無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過就是一句玩笑一個把戲而已,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對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輩、肩上得扛著一島興復的爛漫少女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崇拜?

  但違命侯有他的原則和底線。蠶娘知他不是吃齋的,活了這麼久還能對世事保持關心與活力,沒變成麻木不仁的活殭屍,「色慾」恐怕是違命侯的小偏方之一。蠶娘的麗色他並非不動心,只是發洩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島及其主人於他,有更無可取代的角色須得扮演。

  相對於他倆漫長的人生,這點意外萌發的小感情很快變化了形質,以在長生者的悠悠歲月裡,更不易被磨損的樣貌。

  桑木陰在武林中之所以識者無多,除了宗門一貫低調,真正的問題出在門主庸碌無能。蠶娘之前的數代島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於驪珠蠶訣的駐顏效果,弄得島上烏煙瘴氣,終於引來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換了別人,訓練三虎以三刺功、屠龍陣圍殺,在蠶娘看來絕對是仇敵,非掐死了不可;唯有違命侯,她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聽聽他那有洞的腦子到底又在轉什麼心思。

  這實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議。

  小時候見他,總覺了不起,誰都比不上他;那樣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對父祖乃至兄長的孺慕。青春少艾時那段丟臉的暗自鍾情就不說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倆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實際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武學排遣寂寞,偶爾互相算計,挖點小坑讓對方狼狽一下,但也還在無傷大雅之限。

  漸漸的,不知從何時起,蠶娘覺得他越來越像小孩,開始變得幼稚、無賴,甚至有點無聊。設計這個局在她看來也是夠無聊的了,於違命侯,說不定自始至終,圖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訓斥她而已。

  蓄著一擊之力,可見自己有多光火。這其實也很無聊,蠶娘在心底歎了口氣。

  違命侯晃了晃「龍吟」的烏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變回那桿可笑的豬腰形醜面。儘管身形相貌是她從未見過的農村少年,但變戲法的手勢,乃至那種渾不著意似、顧盼間卻如對滿棚觀眾的做作感,皆與過去所見一模一樣,既陌生又熟悉的異樣始終揮之不去。她猜別人看自己也是這樣。

  而戲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個包袱哏後,觀眾回以一片漠然。

  他見蠶娘對自己所發,要殷橫野「有個交代」的豪壯之語全無反應,老大不是滋味,隨手變走木面,開掌翻出花繩,連變幾種單手不可能辦到的花樣,然後轉手間真變出了一朵帶著露水的大紅牡丹……頃刻間迭出把戲的技窮之感,連違命侯自己都難以忍受,「嘖」的一聲彈指散華,又自後領取出豬腰醜面扇風,忽然想到了什麼,挑眉問:

  「是了,上回你見得權輿,是什麼時候?」

  「殷橫野鬼得很,自我重履東海,他一直有意躲著。這可不,連殺我都假世外大能之手啊。」蠶娘淡笑道:「若我料想無差,當年在湖莊遇上的灰衣人,便是這廝了,再來就是鄔曇仙鄉的案發現場。」

  違命侯見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裝沒聽見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過舞台效果,豬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沒說是殷橫野。你上回見那張權輿面具,是什麼時候的事?」

  蠶娘意識到兩者之別,暗自一凜,不欲打斷他續掀底牌的興致,順著話頭道:「約莫三十年前,權輿召集眾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鄉那頭就出了事,之後的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沒見著權輿。再往前一回,是『動地』那廝瞎喳呼,沒事騙人,搞得大夥兒雞飛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蘇門』首度列席,其他沒說什麼緊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雲時的事。」

  違命侯「噗哧」一聲沒忍住,舉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現是好事,人家也不是沒事亂髮警報。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們說什麼也要舉姑射之力抵禦,屆時能活幾個下來還不好說。言歸正傳,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見過『權輿』三回,對罷?」

  這麼一想還真是。百年間只見三回,誰能確定,面具後始終是同一個?

  「你是想告訴我,」蠶娘柳眉一挑,饒富興致。「殷橫野這個權輿,不是咱們在仙槎聚會的那個?」要真是這樣,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誰不好冒名你冒名權輿?女郎差點笑出聲來。

  違命侯斂起促狹之色,搖了搖頭。

  「你缺席的那回,戴權輿面具的是殷橫野。」迎著銀髮女郎的疑詫,違命侯兩手一攤,好整以暇。「像我們這樣老換身軀的,辨人的法子與你們大不相同,你就姑且當我是望氣罷。

  「三十年前現身仙槎的權輿是殷橫野,但此前你我所見的權輿卻不是他。」

  「不算殷橫野,你一共見過幾個權輿?」蠶娘忽然插口。

  違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細數,忽然眉山一動,隨即換成一副「好你個小壞壞」的神情,食指搖動,不無感慨。「不知不覺,你已經變成那種充滿心機的壞女人了。年華易逝,留下的全是髒東西啊!」

  蠶娘猜他的年紀,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這點違命侯寸土不讓,任憑女郎威脅利誘軟磨硬泡,一點口風都不露;有幾回蠶娘設下陷阱坑蒲宗,讓違命侯不得不出面,都沒能換得一丁半點的線索。

  「無論我前頭見過幾位權輿,」違命侯言歸正傳。「殷橫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後姑射並未再召集聚會。殷橫野明顯是因為權輿手上的姑射名冊,才能跳過蒲宗接受委託的水路碼頭,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卻不知道,我有獨特的望氣辨人之術,面具於我,從來就不是保護權輿真身的依憑。此事權輿理當知曉。」

  蠶娘聞言一凜。

  「你的意思是——」

  「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雖然不願意承認,只怕總綰姑射十五張面譜的那位權輿,已絕於殷橫野之手。」

  這就能解釋,何以殷橫野要將「古木鳶」等六張面具,以及骷髏巖的據點交給蕭諫紙等人。

  撇開殷橫野與蕭小子的勾心鬥角,藉由古木鳶等偽姑射的現世,逼迫隱於暗處的真姑射成員動起來,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跡,殷橫野便能見縫插針,最終完全掌握組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動輒得咎,擔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冊能節制,不小心露出了馬腳。

  但除了「流雲」,其餘的姑射成員直到現在,都沒有投身風暴的意思,依然隱於最深的暗影之中,彷彿從不存在。殷橫野只好動用十數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動違命侯來殺自己,豈料這一著便露了餡,教違命侯看穿權輿生變一事。

  (隱密組織不是誰都能隨意玩轉的呀,殷小子。你終究是百密一疏啊!)

  蠶娘心中冷笑。「龍吟」能發現蹊蹺,難道其他人沒有自己的手段麼?殷橫野手握「權輿」面具,卻一直沒敢召集姑射,應該也是考慮到這一點,不能說是不狡猾。

  進一步推斷,三十年前的仙槎集會,正是為了引蠶娘入殼,才勉強召開的。她還記得秘令有雲,本次所議與混沌出世有關,讓她帶上《麓野亂龍篇》,才有秘匣在仙鄉被奪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會,就是「動地」極言混沌已現,一副世界即將要毀滅的那回,最後證明是一場白忙:東海道的那處小漁村除了魚啥都沒有,蠶娘揣著滿滿好奇,一意來瞧傳說中的滅世混沌是圓是扁,做好血戰一場的準備,誰知連根混沌毛也沒見,怒吃一碗鮮魚湯後,索性留在東洲玩耍。反正出來前已有覺悟,島上都安頓得差不多了,不急著回去。

  之後在湖莊遇杜胤兩小,當時殷橫野能調動儒門的高手結屠龍陣,大玩兩手策略賣了呂墳羊、彭於子兄妹,依違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會裡的權輿卻不是他,莫非這面具……是從儒門高層處得來?

  「東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龍血,蓮宗乃龍祀,儒宗則是龍臣,『權輿』的傳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蠶娘似覺得他有些避重就輕,並未正面回應,料他如不肯說,追問也是枉然,話鋒一轉:

  「現下知道是哪個搞鬼,你打算什麼時候出手?要不是我給那廝陰了一把,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給打殘了,怎麼說也要算上一份的。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給你加油啦。」

  世外大能假裝沒聽懂,以長長的鎏金扇柄撓了撓發頂,訥訥道:「這個嘛……我還沒盤算好,再看一陣子罷。看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蠶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認識你這麼久了……」錯愕、惱怒等情緒一霎湧上心頭,正因來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歎了口氣,輕搖螓首。「光憑這點,就能斷定你和殷小子是同謀。刺殺獨孤弋你不認為是干涉武林,我替鄔曇仙鄉的門人報仇就是;你當年能插手我宵明島的存續,殷小子篡了『權輿』之位,你卻不聞不問?就算認識你忒久,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

  違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插手宵明島之事,我不是後悔至今?」

  蠶娘火氣上湧,勉強按捺,冷笑:「看來你是後悔得緊了,巴巴帶人來廢我功體,算是略補前愆麼?」違命侯見她生氣了,忙舉手作投降貌:

  「過去以為對的,現在未必仍覺得沒有錯,獨孤弋的事是這樣,宵明島的事也是。我看過宵明島數代的昏懦無能,擔心從此沒落,不能善盡祖宗交代的職責,才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換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覺得淫靡陰森、死氣沉沉,最好大刀闊斧整上一整?

  「我插手宵明島事,犯的不是權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癮症。當時以為非做不可,如今卻覺從出發點就錯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運氣罷了。」

  蠶娘本欲還口,一轉念又嚥回去,始終沒有出聲。

  「你是歷代蠶娘中,絕無僅有的武材,任內壓服島上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宗門的反動勢力,還在陸上建立鄔曇仙鄉等據點,令眾人毋須困於蕞爾小島,對延續桑木陰的祚胤,有著難以衡量的貢獻。著眼於此,我的決定可能未必全錯。」

  蠶娘與他相交至今,罕聽他直言誇讚不帶戲謔的,咬住笑意,哼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接著要罵人了罷?」

  違命侯正色道:「你掌權百年,至今沒個像樣的傳人,在胤丹書身上白白浪費了忒多心力,最後的結果如何,就別剜舊疤了。仙鄉蒙塵,你百死餘生,好不容易恢復功力,不思宗脈之傳,頭一件便是出島尋仇……死於此間,桑木陰與百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觀之,我實是幹了件錯事。」

  ——我不是光來尋仇而已!我也知道……時間不多了啊!

  蠶娘欲言又止,咬著粉白的櫻唇,倔強地別過視線,彷彿又回到專找小事同他鬧脾氣的慘綠年華。

  「我不是來處罰你的。」見她這副模樣,違命侯再板不起臉,笑顧她的眸光裡不無寵溺,一瞬間跨越了兩人機鋒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時光,停留在初遇時的單純與天真。「但願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訓了。」身形微晃,挾一人而回,正是被蠶娘打成重傷的極衡道人。

  「極衡,我依約來取你性命了。」

  說這話時,違命侯的口吻既無戲謔,也不帶殺伐,平和裡蓄著威儀,令聆者打從心底感到寧定,似乎循聲而往,世間再無可懼之事。

  極衡掙扎欲起,無奈力不從心,勉強睜大了眼睛。

  「侯……侯爺……小人……望侯爺……」

  「你放心,答應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辦到。」違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股綿和功勁徐徐透入,和聲道:「十年練功,辛苦你們啦。你等與蒲宗的交易,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為你們找出那『逐世王酋』韋無出,為赤尖山十五飛虎了卻此仇。有本侯一句話,你放心罷。」

  極衡睜大眼睛,沾滿鮮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煥然,連口齒都清晰起來。「感……感謝侯爺!十……十年來受侯爺照拂,小人們死路逢生,得以苟且至今。後頭的事……便拜託侯爺啦,極衡……代諸位弟兄,給……給侯爺磕頭。」骨碌一聲爬起身,倒頭便拜。

  違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義之士,不必多禮。安心去罷。」袍袖微振,極衡倒退小半步,順勢盤坐,三花聚頂、五心朝天,面上隱泛日芒,週身浩氣蕩蕩,正是極運「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絕學,昔日滄海儒宗極盛時,非經皇極殿允可,擅窺典籍者以死罪論處。後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視為家主候選的菁英如呂墳羊之流才得修習。違命侯囿於祖宗家法練不得,自也不能讓手下人練,但不練又難知真假,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死士來練。

  當年飛虎寨被南陵諸國聯軍攻破,極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傷至殘,危難中伸出援手並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極衡三人劫後餘生,卻不肯就此罷休,非找到在關鍵時刻旁觀袖手、出賣眾兄弟的虎首韋無出算帳不可;但走到這一塹,也明白這事從頭到尾就是個局,十五飛虎既是韋無出一手訓練,己方三人武功智謀遠比不上此人,遑論敵暗我明,上哪兒揪出陰謀家的真身?

  三虎求助於違命侯,適巧殷橫野攜《六極屠龍陣》與《赤心三刺功》秘本找上蒲宗,違命侯遂與三虎訂下交易,用他們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換取蒲宗代報此仇。

  違命侯回頭望向蠶娘,一伸右手。「我說不坑你的。珠子拿來!」

  女郎猶豫不過一霎眼,探手入懷,取出被邪穢所染的驪珠扔去。他若要此珠,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雖才說過「過去以為對的,現在未必覺得沒錯」,繞這一大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會變成小孩,卻絕不會變傻。

  違命侯將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極衡掌中,極衡雙掌交疊,平置於胸口「膻中穴」前,閉目昂首,面上光華大盛。違命侯一掌拍上他頭頂天靈蓋,低聲吟道:「猶留正氣參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隨著紅光移至雙掌之間,終於消失不見,極衡道人緩緩垂首,更不稍動。

  違命侯從他掌中取出化驪珠,赫見邪穢的墨色褪盡,只餘一抹淡淡青瑩,彷彿從珍珠變成了翠玉,雖未盡復如初,但明顯已不同於前度。蠶娘接過瑩潤的珠子,在違命侯手裡不過荔枝大小,被她兩隻小手一襯,簡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復皮光的珠面,清楚映出失去光澤的銀灰焦發,以及一張老上十歲二十歲、眼角頰畔都露出細紋的憔悴面龐。

  「我說過了,儒宗本是龍臣,像赤心三刺功這種絕學,原初都是為了替真龍服務而生,只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六極屠龍陣雖能克制魔宗武學,那是為了防止龍血叛亂,忠臣不能沒有手段挾制,對真龍自無效果。

  「我並不知道,也沒料到,殷橫野會使出染穢驪珠的毒計,否則屠龍陣也好,三刺功也罷,按說都不能傷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頭罷了。這是我的錯。」

  蠶娘怔怔望著珠面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聲道:「我不怪你。」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斷在犯錯。一念之差也就罷了,有時想得越多,錯得越離譜,越難收拾善後。活到這把歲數,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夠聰明,不夠本事,只能專心把該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蠶娘無言以對,似正咀嚼他的話意,抑或罕見地起了自省之心。

  違命侯走到女郎身畔,與她並肩而坐,一同仰望簷外湛藍的天空。內監院裡排設的陣法,隨著極衡嚥下最後一口氣,失去了隔絕外界的禁制效果,夏蟬的唧唧聲倏忽漫入,淹沒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馬雜沓、刀板踢靴的吵嚷聲夾在蟬鳴間,由裡至外,由近而遠,似乎整座衙門的衙差和馬弓班都被調動起來,就這麼鬧烘烘地簇擁而出,不多時便去遠了。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陣法效力未散,始終沒人摸進內監察看一二。

  「你問我為什麼來……這些不過是順便而已。如果不是為了見你,說不定,我便不親自來了。」吵嚷聲中,違命侯望著天輕道。

  蠶娘莞爾一笑,信手繞著焦枯的灰髮。

  「專程來看我變老麼?你這新癖得治。」

  違命侯仍看著天,笑容裡卻有些寂寥。

  「我來送你。」

  蠶娘杏眸微瞠,凝著那張陌生的容顏,笑意慢慢斂起,好一會兒才又將視線轉回藍天。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釋然多了,也同違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後,又要孤單一陣子了呢。」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