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十六折 險關易渡,悉斷紅塵

  大堂之上,眾目睽睽,橫疏影不慌不忙,只咬著圓潤的唇珠,淺淺一笑。

  「說來說去,大太保還是為了這樁。」她隨手端起茶碗,揭蓋輕刮水面,嫣然微抿:「既然說到了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雷奮開雙手抱胸,冷笑不語,一副「瞧你弄什麼玄虛」的神情。

  橫疏影環視全場,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三十年前妖刀亂世,東海正邪兩道捐棄成見,攜手以抗,其後集結了六位符應天數的高手掃平妖氛,世稱「六合名劍」,迄今《東海十絕歌》等民謠仍傳頌不絕。

  「聖戰劫餘,除琴魔魏無音之外,昔年的「六合名劍」中尚有一位在世,諸位若真有心,該上斷腸湖向杜掌門請教降魔大計,何必來為難一個孩子?」

  「還是……杜掌門有什麼難言之隱,」她咬唇一笑,挑動蛾眉:

  「當此危難之際,仍不方便現身與眾武林同道相見,以蕩魔氛?」

  類似的耳語在三十年間,流傳於東海武林黑白兩道。有人說杜妝憐在對抗妖刀的聖戰中受了極重的內傷,必須假斷腸湖中一處天然秘境鎮住隱患,有人說她被妖刀毀去美貌,從此不見生人;更有人說她在聖戰中痛失所愛,性情變得乖張孤僻,故而離群索居……

  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關於杜妝憐的流蜚卻始終不曾稍減;只是敢當著水月代掌門及二掌院的面大膽詰問,今天還是破題兒頭一遭。

  染紅霞猛被問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臉驟寒,沉聲道:「橫家姊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橫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會說話!姊姊的意思,是說杜掌門德高望重、劍藝超卓,當年又是鎮伏妖刀的「六合名劍」在內,如今妖刀復生、琴魔前輩驟逝,領導眾人力抗妖刀者,捨杜掌門其誰?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當團結一致,於斷腸湖畔會師,恭聆杜掌門的指示才是。」

  「我可沒這麼說。」雷奮開嘿的一聲,抱臂冷笑。

  誰都明白這是橫疏影的聲東擊西之計,談劍笏卻似覺有幾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門,令師與魏師傅都是三十年前打過妖刀的,如今魏師傅不幸仙逝,總算尚有杜掌門在。尋那耿姓少年固然緊要,其中關節,少不得還要向令師請教。」

  雷奮開「哈」的一聲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幾遍,搖頭聳肩。

  談劍笏一張紫膛面皮微微脹紅,怒道:「大太保若有什麼高見,儘管直說!下官也只是提出意見,與諸位參詳。」雷奮開雙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語。談劍笏想起自己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負有七派合縱的重責大任,勉強按下胸中怒火,轉頭追問:「代掌門,你意下如何?」

  許緇衣淡淡一笑,搖頭道:「只怕並不能夠。」

  「這……這又是為何?」

  難得聽她斷然拒絕,談劍笏難掩錯愕。

  許緇衣正要開口,染紅霞蹙眉道:「師姊——」

  許緇衣擺手示意不妨,柔聲勸解:「事已至此,沒有再隱瞞的必要。此事關乎東海、乃至天下蒼生,若以私害公,豈非愧對歷代水月祖師?」染紅霞欲言又止,心中幾番天人交戰,終於還是退到一旁,扶劍靜聽。

  許緇衣低垂眼簾,溫言道:「家師三十年前於妖刀一役中,受了重傷,始終無法痊癒,為養病體,長年隱居於一處秘境,與外界聲息不通,連我也不得見。上一回見著家師,乃家師收宜紫為入室弟子之時,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談劍笏失聲道:「杜掌門不在水月停軒內?」

  許緇衣微笑不答。染紅霞沉默片刻,忍不住抬頭:「此事不足外人道,還請談大人見諒。」俏臉緊繃,似有一絲微慍。

  總算談劍笏混跡官場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頭腦袋,省起自己一時口快,竟爾失言:「這是水月一脈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當著眾人的面前和盤托出,實已不易,杜掌門身受重傷,難免招惹仇家上門,行蹤豈能輕易洩漏?」面皮紅熱,訥訥地閉上了嘴。

  邵蘭生見機極快,接口道:「代掌門,貴我七大派同氣連枝,唇齒相依,杜掌門更是今之棟樑。如代掌門不棄,花石津左近多有良醫,家兄於此也頗有涉獵,不定能為杜掌門盡一份心。」

  許緇衣微笑道:「多謝三爺。眾所周知,家主精研藥石二十餘年,堪稱東境武林的國手大名醫。然家師之患,牽延甚深,當年也曾遍訪名醫,皆曰「不可治」;家師花費十年光陰,終於悟出「身劍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專心悟練本門至高的「悉斷天劍」。」

  邵蘭生精研劍法,熟知各門各派的路數,聞言不禁一怔,奇道:「這門《悉斷天劍》是杜掌門新創的劍法,抑或是前人所遺?」

  須知水月劍法首重悟性,以入門三十六勢築練根基,別無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門牆,只能學、練水月三十六勢,直到悟出一套獨一無二的劍法,經掌門人核驗無誤之後,才能獲准進入「凝芳閣」,閱讀歷代先賢所留的創招圖譜,以求精進。如采藍、黃纓之流,會的不過是水月三十六勢的入門基礎功夫,但練到了許緇衣、染紅霞這般境地,人人所用劍法均不相同,「水月劍式」云云,不過是個統稱,並無實指。

  也因此水月停軒在四大劍門中雖然歷史最短,門下又多是嬌弱女子,劍術水平卻一直保持在相當高的位置,百年來迭有奇人佳作,朝氣蓬勃,絲毫不顯名門暮沉,龍鍾老態。

  江湖上流傳:自杜妝憐十八歲滿師以來,一共創製了十三套劍法,號稱「紅顏冷劍˙十三斷腸」,質、量堪稱歷代之冠。但無論是杜妝憐的創製,抑或凝芳閣中的古籍,都沒有一門喚作《悉斷天劍》的名目,又何來「本門至高」之說?邵蘭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許緇衣淡然道:「三爺誤會了。「悉斷天劍」不是一門劍法,而是家師鑽研本門歷代劍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說,待修得清靜無垢、善巧方便慧門,身劍兩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藥而癒,為此閉門謝客,不問世事。」

  杜妝憐在東海輩份甚高,成名又早,少女時期雖有弭平妖刀之功績,卻逢「五極天峰」、「凌雲三才」等絕世高手縱橫宇內,論武功、論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齡女郎能及。而後白馬王朝一統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但光是在東海境內,除了琴魔魏無音,至少還有一個人的武功被公認在杜妝憐之上,她始終是坐三望二。

  杜妝憐從年輕時便要強好勝,揣想其心,應是多有不平。

  眾人皆想:「這杜妝憐只怕是老糊塗了,放著劇患不醫,卻硬拿老病之身練武悟劍,練到遺世獨立、諸事不知,恐難指望。」只邵蘭生一人聽得悠然神往,拈鬚微笑道:「好一個「悉斷天劍」!待得杜掌門出關,定要親向她老人家討教一二,以開眼界。」

  「這是水月停軒最大的秘密,原不該輕易洩漏。」

  許緇衣抬起明眸,目光一一拂過在場諸人,淡然道:「為防邪派滋事,敝門三十年來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說與諸位知曉,還請看在七大派過往盟情,萬勿洩漏。緇衣代敝門上下,先行謝過。」領著染紅霞斂衽施禮,裊裊下拜。

  水月一門的掌權之人親自執禮,橫疏影、邵蘭生等趕緊起身,連稱不敢。

  雷奮開「哼!」一撣衣擺,逕自離座,也絲毫不佔她的便宜。

  許緇衣微笑頷首,柔聲道:「多謝諸位,多謝大太保。」雷奮開懶得答腔,轉頭一屁股坐下,支頤蹺腳,一副懶憊模樣。

  談劍笏心中過意不去,暗忖:「杜妝憐之事,這些年雖耳語不斷,總是水月一門的大秘密。今日迫於無奈,竟當眾說了出來,不好再強人所難。」轉頭對橫疏影道:「二總管,既然魏師傅、杜掌門兩條線索都斷啦,煩你把那耿姓少年請將出來,下官肯擔保不會有人為難他。」

  眾人視線集於一處,灼灼如炬,竟是不約而同。

  滿座皆是修為過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凜冽逼人,直與實劍無異;橫疏影不通武藝,雪膩腴潤的婀娜嬌軀弱不禁風,又怎能以一抵眾?身子微微一顫,忍不住低垂粉頸,轉頭端起茶盅,欲避鋒芒。

  邵蘭生心中不忍:「她一名嬌弱女子,沒有內功根底,當不得這般氣勢逼迫。一下不好,輕則心神浮動,致病傷身;重則凝氣透體損及心脈,從此留下無盡禍根。」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這個劍見無形的凝肅之局。

  忽聽一聲沉喝:「交人!」聲音不大,震動卻如擂鼓捶鐘,轟得眾人心頭一滯。

  這一下彷彿喚魂鍾、定音鼓,階下護衛橫疏影的何煦、鍾陽二少不由自主彈起身來,胡亂伸手往腰間一按,「鏗、鏗」兩聲,佩刀卻搶先倒撞出鞘。兩人措手不及,眼睜睜看著鋼刀墜落地面。

  金階上一聲脆響,橫疏影手中的瓷盅墜下,破片隨著四濺飛散的琥珀色茶水,摔成了一圈細小碎花。她面色白慘,倚著鏤空的雕花椅背吁吁嬌喘,雪膩的胸脯起伏如波,強笑道:「大……大太保聲如洪鐘,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範麼?」

  邵蘭生霍然起身,檀木劍「鏗!」脫鞘而出,雪晃晃的劍尖一指,厲聲道:「雷奮開!橫二總管不懂武功,你以內家獅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來賠麼?」染紅霞、談劍笏俱都轉過頭來,面帶慍色,對以此舉同感不滿。

  雷奮開聳肩冷笑:「臨事不決,正須當頭棒喝。你們一個個都想要那耿照,裝什麼好人?」邵蘭生一時語塞,面色鐵青。

  橫疏影輕撫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蒼白的雪靨上浮現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城同屬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該為正道盡一份心。」

  雷奮開冷笑。「再好聽就不如唱戲了。如有誠意,趕緊把人交出來是真。」

  「這,只怕妾身也不能夠。」

  談劍笏見她身段放軟,以為事情終歸有個完滿的結果,不料橫疏影話鋒一轉,聽得談大人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二……二總管!你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橫疏影嫣然一笑,唇際抿著一抹促狹似的姣美弧線,好整以暇地說:「是這樣。當日雲上樓一戰,才知這位耿照原來是刀皇武登庸的傳人,敝上見他身手不凡、俠義為懷,很是歡喜,特別飛馬奏請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衛。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請耿大人充當特使,將他攜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給老台丞。

  「那妖刀是禍世邪物,事態緊急,耿大人連夜出發,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難,不讓各位與耿大人相見。」

  在座諸人中,只有染紅霞知道她說的是謊話,耿照前往荼靡別院、被采藍弄傷手掌,不過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其時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時間,說是清晨雖也不妨,然而決計不是什麼「連夜出發」。

  雷奮開不知內情,但江湖混老、威震一方的「天行萬乘」,豈是三言兩語能夠唬弄?挑眉一哼,撣衣而起,冷笑道:「橫疏影!這等話語連三歲孩兒都蒙騙不過,看來你是鐵了心脾,要吃罰酒啦。」

  他就這麼隨意一站,也不見擺什麼架勢,眾人忽覺大堂裡氣息一窒,彷彿連窗外的天色都黯淡下來,似有股暴雨將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奮開還是隨意地站在原處,雙手垂落,連拳頭也沒握;定睛一瞧,窗外陽光普照,哪有什麼烏影陰霾?

  邵蘭生想起與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凜,暗忖:「這老地痞的「鐵掌掃六合」又更精進了!當年他使這式「紫氣東來」之時,還須佐以精妙掌法、渾厚掌勁,於招式拆解間逼出無形殺氣,乘隙奪人,如今卻是踏步即出……看來日後對上這廝,須得加倍小心。」

  橫疏影神色如常,有意無意望了染紅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誤會了,這不是緩兵之計。我流影城還須立足東海,既已答應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何必自找麻煩?實在是各位來得不巧,人既已離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談劍笏皺眉道:「能不能請二總管派出快馬,將耿照追回來?就算連夜趕路,兩條腿總快不過四條腿。」

  橫疏影笑道:「好啊!我這就讓鍾陽調來馬隊,還請談大人圈出路線,料想今日之內,便可追回。」

  談劍笏聽得一愣,才知碰了個老大的釘子,鐵面微微一紅。

  橫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雙腳跋涉,一天不過十餘里,再算上渡水過橋、膳宿歇息,若沿途順利,約莫旬月(十天到一個月)可至。耿照身負機密任務,須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擇路前往,連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條道路。」

  埋皇劍塚所在的白城山,乃是東海的極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勢力進出東境的門戶;而朱城山位於東海道東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間還隔著赤水、優波河、難陀河、千月映龍川等眾多支流。

  從流影城到埋皇劍塚,不啻是越過大半個東海道,談劍笏率領院生西行時倚仗舟馬,都花了十來天的時間,何況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專揀小徑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蹤來,簡直是大海撈針。

  雷奮開沉默半晌,忽然仰頭哈哈,沖橫疏影一豎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橫疏影!這招致之死地而後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認栽了。只是放眼東海,每一條河道都是我赤煉堂的地盤,除非他能插翅飛將過去,要不,遲早得落到了我的手裡。我可不敢擔保能還你一個好手好腳的小東西。」

  橫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煉堂之物,而是關乎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蒼生的重要刀器。誠如大太保所說,此刻七派須捐棄成見,團結一致,料想赤煉堂也不會自外其中。」

  雷奮開冷哼一聲,咬牙低道:「我可沒這麼說。」

  橫疏影環顧廳內,朗聲道:「赤眼也好、耿照也罷,我流影城皆無居奇以待的私心,諸位若早來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將萬劫妖刀交與談大人一般,更無二話。事已如此,也只能說是鬼使神差,人所難料。

  「依妾身之見,七大派不妨相約三月初三上巳佳節,同往白城山一會,一方面謁見蕭老台丞,請他老人家主持滅魔大計;另一方面,料想其時耿照與赤眼刀已平安抵達,各位也能向他一一問明,解除心中疑惑。」

  談劍笏心頭大喜,擊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萬劫、赤眼兩把刀都回到了白城山,連耿照也在埋皇劍塚的保護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節制,自然是最最理想的結果。

  青鋒照與赤煉堂素不對盤,邵蘭生當然不願耿照落入雷奮開手裡,三月初三白城山的上巳之會一旦確立,雷奮開就不能再對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這樣——於公於私,對青鋒照最為有利,跟著點頭:「二總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鋒照願受蕭老台丞的指示,為阻妖刀覆世盡一份心力。」

  許緇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別駕急於為愛子求醫,不願再耽擱,眼看形勢底定,對橫疏影一稽首:「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與二總管道謝。」轉頭便走,更不停留。沐雲色非是奇宮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宮主發言,只說:「我會為二總管把話帶到,待敝宮宮主定奪。」

  「有勞沐四俠了。」橫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動人。

  談劍笏見眾人已有定論,打了個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這就回白山準備,三月初三,與諸位在白城山相見。」又想到沐雲色身上有傷,形單影隻,難保鹿別駕去而復返,在半路埋伏偷襲,攜手道:「沐四俠,咱們一起下山罷?下官送你一程。」沐雲色點了點頭,嘴唇微歙,卻未發出聲音;面容憔悴白慘,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許緇衣也起身告辭,橫疏影命侍女隨染紅霞往荼靡別院收拾行囊,請代掌門稍坐片刻。片刻間風流雲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廳堂裡除了主人,只剩邵蘭生、許緇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奮開。

  一路至此,雷奮開的盤算可說是盡皆落空,他不忙著離開、重新佈局,反而一副悠閒懶憊的模樣,與初現身時的風風火火別如天淵。橫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陣不祥,喚人換過茶水細點,故作慇勤:「大太保忒好興致,也來做妾身的客人麼?」

  雷奮開也不回答,抓起盤中的酥點大嚼起來,雙眼一亮,怪聲道:「這是什麼玩意?滋味不壞。」

  他越是不著邊際,橫疏影越覺不對,面上卻仍不動聲色,笑道:「這是京城著名的點心,以油酥和面,一層面夾一層餡。一般做到五層而不顯厚膩,滋味紛至沓來,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這色點心卻足足有九層,九為極數,故稱之為「千迭鳳凰」。」

  邵蘭生聽得食指大動,也從手邊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塊入口,果然酥皮薄而不膩、油香滋潤,餡子甜中帶鹹,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蓮蓉的甜潤、糖冬瓜的爽口、果仁的鬆脆、干貝絲的鮮;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鹹蛋黃合而為一,令人回味無窮。

  「我明白啦!」邵蘭生笑道:「鳳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黃的「黃」。餡料中若無這一品,甜鹹兩味便難以調和,好一個「千迭鳳凰」!」

  橫疏影笑道:「我從京城帶來這點心的做方,但餡料的增減、改五層為九層等,卻是出自本城名廚呼老泉的手筆。單論滋味,實已好過了京城一品齋的千層蛋黃酥,堪稱一品。」

  邵蘭生道:「久聞三總管大名,今日一嘗,果非幸至。若能親見一面,則此行無憾矣!」橫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點心的雷奮開,淡然道:「三總管剛做完這點心,便趕著出城啦!我托他辦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與三爺引見。」

  兩人正說笑著,忽見何煦匆匆奔入,不顧禮數,湊近橫疏影耳畔,低聲道:「啟稟二總管,城外的「指縱鷹」都不見啦!五百人散得乾乾淨淨,一個也沒留下。」橫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變,揮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奮開把整碟「千迭鳳凰」吃了個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壺冷茶,拍去手上的細碎殘酥,笑道:「橫疏影,任你有通天計,我也有過牆梯。你道我帶五百人來,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麼?」

  橫疏影俏臉微沉,心中靈光一閃,瞬息間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奮開冷笑道:「赤煉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畫影圖形,並且著巧手匠人連夜繪製,直到數量足以傳遍東海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個時辰內,沒有放出煙硝火號,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並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縱鷹就會將耿照的畫像連同緝捕令,分送東海境內各處河津碼頭;誰能將他擒下,便能得到紋銀一千兩的賞賜。」

  「我早說過,」他冷冷一笑,傲然負手:「除非他能插翅飛過河去,要不,早晚得落在我的手裡。」

  (我所有的盤算,早在他意料之中!)

  橫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緊咬銀牙,豐潤的唇珠抿著一抹倔強的慘笑。

  她自問機關算盡,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會,就是為了確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發現,自己算錯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約、江湖道義的羈絆,甚至是妖刀之於正道、之於蒼生安危的威脅,只能拿來約制邵三爺那樣的正人君子。對雷奮開等亡命之徒來說,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裡。

  邵蘭生霍然起身,厲聲道:「雷奮開!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決議便不容你藐視踐踏!耿照若有什麼意外,你也脫不了干係!」

  雷奮開輕蔑一笑,嗤鼻道:「你別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對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遠,旅途艱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竄而來的暴民,小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斷劍,一一收入革囊,重新捲好上肩,虎步邁出廳堂,旁若無人。

  「那麼,三月初三,咱們就在白城山見了。」怪笑聲中,形影倏忽不見。

  ◇ ◇ ◇

  朱城山下數里外有條法雨溪,傳說是昔年龍皇駐兵之地,溪面不甚寬闊,水流卻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設橋樑,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輕便浮橋,也有磚石砌就、可讓三輛四乘馬車並行通過的大橋,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鎮的必經之路。

  流影城內有千餘人丁,連同駐軍、眷屬,以及累世長居山腰山腳的百姓,算算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遑論王化、承恩等四鎮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飯營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摘了野菜擔去鎮上兜售的,載了牛羊布匹送進城裡的……過橋的人們形形色色,始終絡繹不絕。

  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一條木造的便橋之前,忽有一夥明火執仗、凶神惡煞似的魁梧大漢,手裡揮著明晃晃的鋼刀,在橋頭設置崗哨,要過橋的人全都被攔了下來,一個個仔細盤問;稍有應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繩索圈在一塊。

  隨著天光大亮,等著要過橋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排成了一條長龍。

  一輛篷頂騾車「喀答、喀答」地踅了過來,也加入了等待的隊伍。趕車的是一名布衣皂靴的虯髯大漢,他踞在車座上等了又等,百無聊賴,見前方排著的是一對母子模樣的男女,那老媽媽彎腰駝背,頭髮花白;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穿著山民間流行的短褐、草鞋,扁擔兩頭挑著柴捆,腰後還有一柄磨利的手斧,顯然是從朱城山下來的樵夫。

  隊伍移動緩慢,卻非是全然靜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紀,無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隊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幾步,另覓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虯髯大漢喚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這樣挺辛苦的。若不嫌棄,請來我車上歇坐如何?」挪動身子,拍拍空出來的車座,俯身道:「大娘!我一個人坐這兒挺無聊的,您來陪陪我罷。」

  中年樵夫猶豫一下,終不忍母親受苦,頻頻相勸;老婦原是不肯,捱不住兒子與那虯髯漢子慇勤,終於還是爬上車座,雙手交握,向大漢低頭:「感謝您啊,好心的大爺!龍王大明神保佑,賜福給您這樣的好心人。」大漢呵呵直笑,點頭道:「那就多謝大娘的金口啦!托福、托福!」

  車座容不下三人並坐,中年樵夫便擔著柴,跟在騾車旁邊,與大漢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那些……都是什麼人呀?」虯髯大漢問。

  「不知道,以前沒見過。」中年樵夫搖頭,片刻又低聲道:「都是些江湖人罷?呸,淨是欺負善良的老百姓!」老婦聽見,慌忙「噓!」一聲:「小聲點!你逞什麼能?他們有刀啊,惹得起麼?」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親,悻悻然閉上了嘴。

  大漢滿臉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

  後方隊伍越排越長,忽聽有人大聲鼓噪:「喂!前頭在搞什麼玩意兒?」兩名武官裝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隊伍裡響起一片嗡嗡低響,此起彼落:

  「……哎,是流影城的人!」

  「來啦來啦,終於等到啦!」

  「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瞧瞧!」

  那兩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於張羅競鋒大會的事,各司人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為辛苦,所有人員的輪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分批讓卸下勤務的弟子去鎮上散散心,四個時辰內便即回城,不准留宿過夜。

  這兩人天沒亮便下了崗哨,相偕下山散心,卻遇著攔橋檢查,忍不住越眾而出。

  橋頭的那群紅衣大漢圍了過來,為首之人形貌獰惡,粗聲道:「你們兩個才不是玩意兒!滾回去排好,再要囉皂,老子一刀劈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鋼刀:「我入流影城三年,頭一回聽到有人敢劈流影城武衛的。你們是哪裡來的土匪地痞?」鏘的抽出半截鋼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轉,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頭喚眾人過橋,忽然腰間一痛,那紅衣匪徒飛起一腳,踹得他身子往後一彈,雙膝跪地,俯趴著不住嘔出酸水。

  「你流影城來的呀?正好!」紅衣漢子踩著他的腦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邊去仔細盤問,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夥齊發一聲喊,七、八把鋼刀分架著兩人,繳下佩刀,便要拉進繩圈裡去。

  總算另一名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頭腦清楚,見了這伙窮凶極惡的德行,再與赭紅衣衫稍一聯想,白著臉道:「你們……你們是赤煉堂的人?」紅衣漢子獰笑:「看來你要聰明一些。東海七大派同氣連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們過橋去,老子也懶得與你纏夾!」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氣連枝!這兒離流影城不過幾里,你敢在我家的地頭攔路圈人,是當流影城沒人了麼?」

  紅衣漢子左顧右盼,同夥間爆出一片轟笑。

  他從懷裡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連扇了那矮弟子幾耳光,揪著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湊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這是鎮東將軍府頒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經將軍批准、擅入東海境內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斬!有窩藏流民、供與棉衣食水者,一體同罪!」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來,沖隊伍一揚文書,大吼:

  「我們現在懷疑,這裡有人窩藏流民,因此設崗盤查,貫徹將軍的命令!無辜之人,自然不用擔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掃過身前隊伍裡的百姓,所經之處人人低頭,無不股慄。

  「排到隊子裡的人無故離開,就是心虛!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絕不寬貸!聽到沒有?」

  風聲呼嘯,更無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開溜、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風報信的人,全都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妄動。紅衣漢子滿意點頭,指揮手下將那兩名巡城司弟子捆起來,也不盤問什麼,逕自扔進圈禁處,與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頗有示眾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聲咒罵:「將軍府頒得什麼「禁徙令」,都教這幫匪徒拿來為非作歹了!這兒離邊境不知有幾百里,從沒見有什麼四道流民。真正該正法的,只有這幫無法無天的兇徒!」

  老婦唯恐被紅衣人聽見,雙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搖晃:「龍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說兩句成不成?」

  隊伍前進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趕進繩圈裡留置的,多半是不超過二十歲的青年男子,沒有婦人女子,也無老嫗幼童。之後又有幾名巡城司弟子到來,也是不由分說便被逮住,扔進圍著繩圈的溪畔濕地,照例一句不問;遇到嘮叨或抵抗的,便飽以一頓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聲道:「這到底是怎麼了?這幫人到底想抓誰啊?」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麼人。

  他們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紀不超過二十;之所以還抓了其他年紀相仿的平民百姓,一來是掩人耳目,二來是避免目標喬裝改扮。這種撒網捕魚的作法很笨、很花氣力,但只消篩選嚴實,卻出乎意料的有效——

  虯髯大漢心裡想著,嘴上卻沒說出來,唇際抿著一抹莫測高深的笑,饒富興致的觀察赤煉堂幫眾的行徑。

  待查的隊伍約莫等了一刻,終於輪到那對樵夫母子。虯髯大漢幫忙攙扶她下車,忽見橋面之上,一人遠遠行來,錦衣道袍、背負刀劍,生得長身玉面,臉色卻有些白慘;行走間雙目游移,身體緊繃,頗似驚弓之鳥。

  (是他!)

  虯髯漢子還未開口,卻見那為首的赤煉堂幫眾並未攔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一抱拳:「蘇道長!您怎麼來了?」那青年道人劍眉一挑,倒像要跳起來似的,尖聲道:「怎麼?這條路我行不得麼?」

  那名幫眾笑道:「蘇道長哪兒的話!只是上頭有吩咐,今兒法雨溪的橋面上許進不許出,正攔路檢查哩!」那蘇姓道人警醒過來,低聲道:「是……在找「那個人」麼?」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約略說了年紀,連張圖像也無,真個是大海撈針,淨是瞎折騰。是了,道長過橋,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搖頭:「不上流影城,我在這兒迎接真人寶駕。」過了一會兒,忽然顫著面皮扭曲一笑,尖聲道:「「那人」……我卻是見過的。」自顧自的咯咯發笑,笑得全身發抖,陰柔中有股說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幫眾卻不以為忤,驚喜道:「蘇道長,蘇大爺!您若幫忙認出了這廝,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楊七定然為您點長明燈,一輩子給您這位活神仙燒香……」諛詞不斷,連拍道人馬屁。眾人聽得肉麻,道人卻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橋頭,驀地一怔,定定停在虯髯大漢的臉上。

  虯髯大漢轉過無數念頭,心想:「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護身符,可別平白錯過了。」打定主意,不閃不避,衝著他大方一笑,揮手道:「哎呀,這麼巧?咱們好久不見啦,蘇師弟。」

  道人像被踩著了尾巴的貓,猛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脹起兩團病態的酡紅,尖聲怒道:「誰是你師弟?胡彥之,你可別半路認親戚!」虯髯大漢笑道:「你師父要喊我師父一聲「掌教師兄」,愚兄算來還癡長了你幾歲,怎不能喊你一聲師弟?」

  那暴跳如雷的蒼白道人,竟是鹿別駕的徒兒蘇彥升。而那駕車的虯髯漢子不是別人,卻是此際應當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馬狂歌」胡彥之。

  那赤煉堂的小頭目楊七在幫中儘管身份不高,也是混過江湖的,豈不知「策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這位……是天門鶴真人的高足麼?失敬、失敬!」胡彥之笑道:「大哥客氣。我師父只剩我這麼個徒弟活著,沒比過也不知是高足還是低足。」

  楊七乾笑:「胡……胡大俠說笑了。」心想方纔的惡形惡狀都給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著,說是嫉惡如仇;倘若蘇道長鎮他不住,只怕還要費一番力氣應付。卻聽蘇彥升寒聲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胡彥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陣子,橫二總管精打細算,硬是不肯吃虧,非要我帶個人去求醫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後還想再來,只好勉為其難,走他媽的一趟。」

  蘇彥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醫什麼人?又去哪裡求醫?」

  胡彥之聳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覺雲上樓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蘇彥升與楊七面面相覷,楊七驚喜交迸,蘇彥升卻是泛起一絲惡意的笑容:「橫疏影把人托你,當真瞎了狗眼!」回頭尖叫:「楊七!人就在裡面……」

  沒等他說完,楊七一聲令下,十幾名赤煉堂眾將篷車團團圍住,他從車後將布簾掀開,只見車內躺著一名全身、頭臉都裹滿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嚇得傻了,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雙手抓著拭汗用的白巾,睜著一雙空洞的漆黑大眼面無表情,尖尖的瓜子臉蛋比白巾還要白慘。

  楊七一愣。車裡哪有什麼十八九歲、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見鬼了!

  蘇彥升躍進篷車裡,又掀簾自車座旁一躍而出,怒指胡彥之:「你!把那耿……那人藏到哪兒去了?就是當日在烽……烽火台……與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

  胡彥之見他說到「烽火台」三字時,不禁舌頭打結、渾身發顫,靈光一閃:「難不成……他竟被妖刀嚇破了膽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麼?這位是流影城的廚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當場將兩名臬台司衙門的公人從頭到腳劈成了四半,腸子流滿一地,那個血啊,嘖嘖……」

  蘇彥升失聲尖叫,踉蹌倒退幾步,跌坐在地上,顫著揮手:「別……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樣嚇到,紛紛走避,連赤煉堂眾也不知所措,怔在當場。

  胡彥之不以為意,繼續道:「這人拿妖刀殺了許多人,連自個兒的頭臉也給劈壞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帶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張臉活像是摔爛的西瓜似的,紗布一打開便流了一地的紅湯……」

  蘇彥升坐在地上,雙手無助地舉在胸前,瘋了似的尖叫不休,彷彿又回到了當日萬劫橫掃之下、遍地都是赤漿肉泥的修羅場,看不見的黏稠鮮血劈頭夾臉地潑了他一身,那溫熱的液感與衝鼻的氣味如鬼魂般糾纏不去,無休無止——

  「啪!」楊七實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記耳光。蘇彥升愕然閉口,癱坐著不住喘息。

  「胡大俠,對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緊。」胡彥之忍笑道:「你這樣也是為他好,我明白的。」

  楊七點頭,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俠這麼一說,我們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來、欲過此橋者,一律不准放行,請胡大俠不要為難我們這些下人,待檢查無誤後,定讓胡大俠通過。」

  胡彥之笑道:「各為其主,也沒什麼好冒犯的。諸位請便。」

  楊七率人裡裡外外搜了一遍,那騾車不過是在箱車上加了個簡陋的布篷,車底薄薄一片木板,別說是藏人,就連塞一顆白菜的空位也無,一眼就能看盡,原本便不用搜。楊七的目標,從頭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湊近,端詳了半天,抬頭對胡彥之道:「胡大俠,對不住,我想起這位姑娘下車。」一指篷車內的婢女,語氣卻十分堅定。

  胡彥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頭目,辦事卻如此細心謹慎,難怪赤煉堂壯大如斯,叱吒東海水陸兩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煉堂好威風啊!連橫疏影橫二總管的貼身婢女也敢動,眼裡是沒有人了。」

  楊七沒料到他翻臉竟像翻書一樣,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腳,鎮定應答:「胡大爺,我們只是手下人,哪有這膽量?但此事關係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還請胡大俠見諒。」

  胡彥之冷蔑一笑,神情猥褻。

  「好啊,都讓你查。你是要她當眾脫了衣裳,教你裡外仔細「查」麼?」

  楊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裝,只是沒想到堂堂天門掌教的傳人、俠名遠播的「策馬狂歌」胡彥之一說起這碼事來,竟比自己這等水匪出身的還要不堪,怎麼聽怎麼不舒服。

  「這……胡大俠,小人只是公事公辦,沒有別的意思……」

  「放屁。」胡彥之抱胸冷笑:「你告訴我,你有見過哪個男扮女裝的,模樣比娘兒們還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這殺千刀的,非看到穴兒不肯罷休!說你不是想乘機揩油,誰人肯信?想插就直說,畏首畏尾,算什麼好漢……」

  楊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肌膚雪白,下頷尖細,鼻樑挺直,分明是個美人胚子。那耿照據說是城中鐵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傳人,以絕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銘」武登庸……怎麼說也不能是個美勝朱顏的兔兒爺。

  「……嫩穴兒誰人不想?捅著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們這麼搞說不過去嘛!又不是……」

  胡彥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內容委實太過不堪,連水匪都聽不下去了,楊七趕緊接口:「胡大俠說得極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著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還想瞧上一眼。」

  胡彥之怒道:「臉都砍爛了,有什麼好看的?再說,你手邊有懸紅圖影麼?拆了藥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兒,存心尋你爺爺開心?」

  楊七說他不過,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為難,忽見山下一蓬黃塵揚起,宛若天際龍卷;烈蹄刨地間,一匹奇駿的烏騅馬如電奔來,馬上騎士一身赭紅勁裝、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擺繡著一頭夾翼俯衝的撲天雕。

  馬鞍畔除了長短兵器之外,還有繩索、水壺,以及左右兩隻鞍袋。烏騅馬人立而止,待煙塵消散之後,才見馬後以繩索繫著另一匹健馬,背上僅置輕鞍,顯是替換之用。

  胡彥之是御馬的大行家,一看此騎的行頭,便知是急馳速行的配備,心念電轉之間,登時瞭然於心。

  (是赤煉堂的私兵「指縱鷹」!)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騎士調轉馬頭,將一隻竹筒穩穩拋在楊七手裡,冷冷撂下一句:「按圖追人,不得輕縱!」最末一個「縱」字落下,楊七等還來不及行禮應對,黃塵已捲至十丈之外。

  楊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繪影,見畫中的少年濃眉大眼、雙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麗少女,一指車內那纏滿繃帶之人:

  「胡大俠,真對不住,你若不肯拆開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動手啦。」

  胡彥之面色鐵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後悔。」

  楊七都瞧在眼裡,強抑興奮之情,悄悄打了個暗號,橋面上數十名赤煉堂眾都圍了過來,各持兵器,將篷車圍得水洩不通。散在最外圍的五、六人彎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彥之驟然動手時,拽弦射他幾個透明窟窿。

  楊七心知此人武藝高強,不敢托大,將支援火號反握在後,只消人圖一合,便發出信號。屆時別說沿溪封鎖的眾多赤煉幫眾,怕連大太保親率的精兵「指縱鷹」也要立時趕至,任他「策馬狂歌」如何了得,總不能插翅飛了去!

  胡彥之將那人抱在懷裡,一圈一圈解開纏布,一股腐膿似的惡臭夾雜著血腥氣猛衝了上來,嗆得楊七掩鼻仰頸,幾乎要反胃嘔吐。最後一層白布揭開,露出一張皮開肉綻的扭曲面孔,傷口糜爛化膿,如兩塊生肉片般外翻開來,令人不忍卒睹。

  「怎麼樣?你看夠了沒有?」胡彥之神情陰沉,彷彿下一刻便要動手揍人。

  楊七差點從車轅上跌下來,強忍著喉頭酸水,胡亂揮手:「可……可以了!煩請胡……胡大爺慢走……惡……」胡彥之哼的一聲,陰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人楊七。」

  「我記下了。」胡彥之小心將紗布纏好,目光如電,冷然道:

  「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將取你狗命!你且記著!」

  他躍上車座,放下吊簾,持起韁繩驅車前進。赤煉堂諸人懾於他的氣魄威儀,生怕自己也被問到「你叫什麼名字」,紛紛讓出道來,不敢攔阻。騾車行進極慢,簡陋的篷頂一路晃搖,拖著塵沙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直到再也聽不到騾車車轅的鈴鐺聲響,橋上的赤煉堂眾才又恢復行動。只是楊七一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嘔的腐臭血氣,終於還是忍不住趴在大嘔特嘔,將昨晚吃的酒菜吐了個清光。

  ◇ ◇ ◇

  胡彥之驅車前進,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數里,再也看不見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後,才「吁」的一聲,在一處山泉邊停下騾車。

  「難為你啦,趕快起來!趁現在沒人,把那玩意兒洗乾淨!」

  全身包滿繃帶的「阿傻」一躍而起,飛也似的衝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條,趴在草叢裡乾嘔起來。片刻,他將塞在鼻孔裡的兩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頭一臉的穢物,露出一張濃眉大眼的黝黑面龐來。

  「化妝成阿傻」這個點子固然冒險,卻得益於胡彥之周遊天下時所學的精妙易容術,以及他曾經跟隨號稱「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壞辦案三年、與各種慘死奇屍朝夕相處,不但盡學仇不壞的斷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傷口化膿、甚至露骨滲髓的模樣。

  仇不壞不僅是京左六邑間最好的仵作,更精於審案查案,據說只要是他看過的屍首,沒有找不出兇手的,先帝特賜「代天除惡」的金字腰牌一面,許他便宜行事,不受六部三司節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神」的美譽。縱使赤煉堂設下天羅地網,也萬萬防不到仇不壞嫡傳的骨相之術。

  「易容術的最高境界,便是「改變骨相」。」胡彥之得意洋洋:「許多易容術會被看出破綻,大抵也是出在這一項。掩飾表象、欺騙目光,對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術,要做到化高為矮、易胖為瘦、轉女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極。」

  耿照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我臉上弄了什麼,怎能這般傳神?」

  「你就別問了,知道了你也不會開心的。」胡彥之聳了聳肩:

  「況且,有碧湖姑娘的傷疤對照,做出來的效果也特別逼真。只要故意做得誇張一點,便能唬住那些不長見識的水匪。」

  耿照一臉佩服。

  「老胡,你和姊……二總管一樣神機妙算,都猜到了赤煉堂一定會包圍朱城山,才想到這等脫身之計。要是只有我一個,一定是硬闖下山,然後被他們逮個正著。」

  「厲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搖頭:

  「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沒想到赤煉堂會邊上山要人,邊在山下逮人。這招很是厲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開的是哪一邊他們都要贏。咱們只闖過了頭一陣,赤煉堂將你的圖像傳遍各處河津碼頭,易容術不能整天黏著臉面,久了會長瘡生膿的,此後行動須得加倍小心,否則將寸步難行。」

  耿照洗淨頭臉身體,掘了個坑將紗布衣服埋好,鑽進車裡,從墊褥下取出預藏的新衣換上。「要出發囉!」老胡躍上車座,回頭瞥了簾內一眼,不覺失笑:「喂喂,穿著那身衣裳不難受麼?還不趕快換下來?」

  「老胡,這樣他不明白的,得讓他看見你的嘴。」

  耿照對著呆坐的清秀「少女」飛快打了個手勢。

  「阿傻,快換衣服,我們要出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