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大廳內,老少三人圍桌而坐。
日九替師父斟滿茶水,放落茶壺,不忙著舉盞就口,輕轉杯緣,似斟酌著遣詞用字。
武登庸只瞥他一眼,自提茶壺又斟一杯,哼道:「你明著是想問我,見三秋究竟是好是歹、什麼來路,但心裡真正想問的,是我為什麼不殺他。為師猜的是也不是?」長孫旭被說破心思,撓頭的模樣倒有幾分像見三秋。「厲害的厲害的,師尊神機妙算,徒兒佩服。」
少年精於術算,略一推想,猜測那見三秋初現北關,時間應在「凌雲論戰」之前,師尊既未與「天觀」七水塵賭鬥,自無「不殺一人」的羈束加身。耿照聞言轉念,明白此問何來,毋須贅述。「因為我沒有殺他的理由。」
老人將二少靈犀看在眼裡,悠然道:「人在江湖,刀頭舔血,技不如人死自死耳,哪來忒多廢話?揪眾報仇倚多為勝,還給人家殺得死傷慘重,他們有臉討公道,我還不好意思聽。」再說,四門寺本修和尚雖非酒肉穿腸的假僧,卻喜拉黨結派,給僧俗弟子做靠山,那幫人幹的壞事難道還少了去?我昔日出道,沒少懟了這等江湖敗類;初任將軍,本想在射平府辦個什麼『武林論刀會』之類,殺殺這幫人的銳氣,見三秋倒省了我不少事。聽他拆下四門寺的牌匾背著走,我都想請他吃酒了,痛快!「哈哈一笑舉杯仰頭,雖是飲茶,卻透著飲酒的豪氣。
耿照與日九面面相覷。這般說來,北關武林簡直因禍得福,若非橫裡殺出個見三秋,要宰他們的就是「奉刀懷邑」武登庸了。
以老人憶往佐酒的豪興,那射平府的「武林刀會」真辦起來,不知多少有正道牌匾要毀於將軍之手,不如見三秋一刀殺了爽快。
日九撓撓頭,扭捏道:「不知為什麼,聽師父這麼一說,也覺很痛快似的,真想同見三秋乾上一杯。」武登庸又將茶盞斟滿,笑罵:「喝你的喝你的,扮啥小媳婦?」三人舉杯「匡」的一碰,仰頭飲盡。「……痛快!」老人飲罷擲杯,吐氣如虎,驀地猿臂輕舒,不知從何處將那只茶杯「撈」了回來,輕輕擱回桌頂,滿斟以鎮。
短褐無袖,這一手自非袖卷;說是擒龍功控鶴功一類、以內力隔空取物的手法,然以其脫手快極,難有轉圜,當中還好整以暇吐了口虎氣,未聞碎瓷聲已然怪甚,倒像杯子被擲入虛境,直到老人一探臂,才又鬥轉星移似的回到了現實裡。
老漁夫一派閒適,笑道:「北關飲酒,都是一飲一碎的。我是心疼你窮山國這個『窮』字,怕你龍椅還沒坐熱,擔上浪費公帑的惡名,授人以柄,給史家寫成了昏君。昏君食人,勝似猛虎。」日九哭笑不得,連稱師父英明。
自入驛館,耿照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像有什麼要說,又不知如何開口。日九都能看出,況乎江湖混老的武登庸?老人卻始終沒問,逕與徒兒聊著適才長街一戰、怪人見三秋的來歷等,甚是自得。
長孫旭瞭解耿照的性格,該做的事他決計不會逃避,眼下問不出口,需要的自是時間;唯有想清楚了,才能下定決心。為免話題一斷,老人不定又倏忽而去,趕緊接口:「看來師父當年留見三秋一命,就為這份痛快。」老人微微一笑,斜乜著他。「見三秋多半是得了臆症,前塵舊事,悉數忘卻,也不知是幸與不幸。我認識這人四十多年了,你可知道,他的樣子與我當初所見,沒有半點變化?昔於白玉京重逢,我已生疑;今日一見,總算確定此人修為之深,已至長春駐顏之境。你怎麼知道他所忘卻的,是三十年、四十年,或逾甲子之數?」日九為之咋舌。在武登庸眼裡,這名忘了自己姓誰名啥、不知己身所從出的野人,就像一張白紙,到處踢館打擂,奪取拳經刀譜,生吞活剝似的汲取這些駁雜路數,當作自家之物,追根究柢,說不定便是起於無根的焦慮。蓬飄萍轉,無所依托。忘卻的時光既追不回,不如……重新譜寫另一段嶄新的人生。
為此年輕的鎮北將軍饒了野人一命,讓他往南方找一處安靜練刀,踏實地過日子,再嘗一遍人世裡的酸甜苦辣,於白紙上揮灑墨彩,不留遺憾。殊不知,見三秋之於人世間這個大染缸,實非白紙,而是乾透的瓜絡絮瓤,入缸汲飽了五顏六色污濃重彩,卻不沉澱釐清。
他像牙牙稚童,飛快學會白玉京的聲口、學會首善之都聲色犬馬,學會依附權力,學會以奪人性命的技能,換取各種想要和不想要的——再會野人的武登庸,目中所見,只餘「墮落」二字。見三秋徹底曲解了他的每句贈言,以鎮北將軍全然無法想像的方式。「……他的應對、言語、喜怒哀樂等,具是模仿而來,卻無不是放錯了位置,絕非原指。從前我罵他『墮落』,實是冤枉了他,他不是有意為惡才做了那些事,在他心中,根本沒有善惡之別。如今要以兩個字來形容此人,我會說是『混沌』,混沌不明的『混沌』。」
武登庸抬起眼眸,轉視耿照。「所以你想的其中一個問題,答案是『不』。此人無論武功多高,皆無法為人所用;不管你將他引入哪一個局,都將產生無法預估的災難。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涉入何等困局、想對付的又是什麼人,以致絕望到連見三秋的力量都想要借用?」
日九全未料到,怎突然就到了圖窮匕現的當兒,但師父他老人家本就是目光昭昭,耿照的心思若連自己都能察覺,遑論名列文武兩榜的刀皇?耿照被逼入絕境,不願錯過千載難逢的機會,定了定神,起身抱拳。「我要對付的,乃是『隱聖』殷橫野,懇請前輩相助。」
日九的下巴差點掉到桌上。且不說殷橫野望重武林,號稱是東勝洲最後的儒脈首望,你小子開口就要殺天下讀書人的偶像,這是妥妥的禍亂江湖的節奏啊!還嫌七玄盟主、慕容柔麾下走狗的背景不夠黑麼?武登庸無甚訝色,抿了口茶水,片刻才道:「事出必有因。關乎此事,你須有個絕好的理由。」
殷橫野之惡罄竹難書,仔細一想,又不知從何說起。耿照自刀皇現身,便一直在想怎麼開口;此際退無可退,只得從蕭諫紙懷疑武烈死因、於妖金考發現蹊蹺,為引幕後黑手,遂借「姑射」組織伊始,說到沉沙谷大戰,古木鳶全盤皆墨為止。
他自覺不擅言辭,多以直敘,少見形容,未摻雜一絲情緒,可說言簡意賅;饒是如此,也說了大半個時辰。
長孫旭舌撟不下,越到後頭越是凝重,眉山緊鎖,陷入沉思。老人倒是一派平和,見耿照喉音稍啞,提壺為他斟了一杯,冷不防問:「耿照所言,你覺得有甚難處?」卻是對徒兒說。長孫旭沉吟了片刻,伸出兩指。「難處有二。先說我是信你的,不管再匪夷所思,我都不疑你的人品信用;當中若有疑義,那也是你教人給騙了,決計不是你騙我。」耿照聞言一凜,凝神細聽。「首先,你指摘的對象,是位望重武林、名震天下的耆宿,此人大名不惟轟動朝野,連市井百姓亦都聽聞,平生無有劣跡,須得有如山鐵證,你才能開這個口。蕭老台丞待罪之身,他的證詞已無絲毫份量,只能替自己認罪,若欲牽帶他人,難脫誣攀之嫌,說了比沒說還慘。」武登庸連連點頭,突然問:「此事蕭先生是自己策劃,還是有人相助?」
老人昔日在東軍,稱軍師為「先生」慣了,此際脫口而出,可說是自然而然。「蕭先生雖絕頂聰明,卻也極其自負。獨孤弋死時,他既未疑心其死因,何以忽然轉念,不惜背負罵名,投身惡道?我料是遇到了什麼人,受其點撥,才見過往之所未見。若然如此,此人必是關鍵。」
耿照悚於老人的精細敏銳,想起蕭諫紙叮囑,沒敢洩漏口風,垂眸道:「回前輩的話,老台丞因緣際會,救得『刀魔』褚星烈一命,前輩所言,或與此有關。可惜刀魔前輩受傷沉重,神智已失,數十年間癱癰在床,難以開口。姑射六人中,除祭血魔君為殷橫野所派之監軍外,其餘皆為台丞召集。」說了伊黃粱、橫疏影、琉璃佛子等成員的身份,「高柳蟬」真面目則推說不知。
武登庸於此無甚糾結,點了點頭,逕自轉向日九。「旭兒,繼續說下去。」「是。」長孫旭低垂眼瞼,似是瞧著桌頂,小心翼翼道:「第二個難題則更加棘手。江湖傳言,三才五峰七大高手的武功,已至登峰造極,可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三五高人,唯三五高人可殺』一說,幾成通論。就算你拿得出證據,教那殷橫野難以辯駁,普天之下,也沒有哪一間官府哪一個門派能為你伸張正義,鏟奸除惡。除非,有一位智光昭昭慧眼穿雲、不計較個人得失毀譽,一心為蒼生武林著想的三五高人願意出手,那麼即使沒有人證物證,也就不那麼緊……哎唷!」雙手抱頭趴在桌上,卻是隔空吃了個爆栗。武登庸冷笑:「好嘛,『師父』都還沒叫熱,這便挖坑埋人了,要不要這麼缺德?」日九疼得眼角迸淚,抱頭嚅囁道:「徒兒……徒兒不敢。」老人哼道:「都講完了還不敢,敢起來怕不是要飛天了?」說著屈起右手食指。
日九光瞧著腦門便一陣疼,沒敢再多口。七叔念茲在茲的,便是「鐵證如山」四字。這點耿照比誰都清楚。
不僅在密談之際、蕭諫紙時瘋時醒的喃喃囈語中反覆出現,就算不曾與聞,光憑這十數年朝夕相處,少年也知以七叔之正直,必先調查詳細,掌握了確鑿事證,才能行鐵腕復仇之舉,毋枉毋縱。
蕭老台丞莽不莽?依沉沙谷一戰的結果看,若他能忍得住這口氣,別在這節骨眼直面陰謀家,莫說不致雙腿成殘、修為盡廢,七叔與鐵骨錚錚的談大人,皆毋須折於此間;專心謀劃如何使「姑射」平安退場,先解了眼前之困,殘局封手,日後猶可一搏。或許蕭諫紙真莽了一回,但逼迫他乾坤一擲,在謹慎了十幾二十年之後,終於使了手「大飛」的真正原因,在於老人不得不承認:從一開始就沒什麼鐵證。
在他們辛苦追尋、汲營求索的十數年,足夠一名蠢蛋徹底滅證揚長而去了,況乎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在耿照看來,要是在沉沙谷,殷橫野只老老實實同蕭諫紙見一面,兩造高來高去,打完了機鋒便散,不定此會之後,七叔和蕭老台丞就要分道揚鑣。七叔不能接受無有鐵證的復仇,而蕭諫紙則或可能放棄堅持,步上不計代價的復仇之路……
殷橫野既等不起,也不願等,終於放棄了博弈,改以武力解決。若無壓倒性的武功為後盾,這局很難說是蕭老台丞輸了。記取教訓,耿照此際所求,正是足以壓制殷橫野的武力。他整肅衣冠,抱拳下拜。「我無鐵證,蕭老台丞也沒有;何以沒有,前輩曾與殷賊二度賭鬥,絲毫不落下風,當今世上,無人比前輩更清楚此人能耐。我聽說前輩有神相之名,能否請前輩看一看我、看一看蕭老台丞,再看看殷橫野,親口問他一問,這些事,是不是他做的?」
——說得漂亮!要不是怕腦門再挨一記,日九都想起立為他鼓掌了。你小子不簡單啊,出一趟江湖,嘴皮同睡姑娘的本事一樣,怕是要飛天啦。
這說帖雖無直理,卻有滿滿的熱血忠忱,唯有始終堅信自己是正義的一方,才能說得這般俯仰無愧。退萬步想,只消師父他老人家在場,哪怕殷橫野老著面皮否認到底,師父信不信是另一回事,決計不會任他動手殺人,耿照一方起碼能全身而退,怎麼算都不吃虧。(真真好算計啊耿盟主,這就對啦!繼續說啊,拉上我師父這座靠山,沒贏都不會輸……哎唷!)
小胖子抱著冒煙的腦門,本想喊冤枉,一見老人對著屈起的食指呵氣,腦袋益發痛起來,都冒到嗓子眼的駁辭生生嚥下,小聲發牢騷:「我這不就想想而已,沒敢說了都,這還要打?我不都是為朋友嘛。」
老人笑瞇瞇地屈起食指。「厲害的厲害的,我最敬佩講義氣的人了。出外靠朋友嘛,賣師父算什麼?有一個賣一個,有兩個我賣一雙,若還不夠,剁碎了包餃子賣!」日九抱頭慘笑:「別的不說,師父您這門讀心術實在厲害,將來請務必一定要傳授給徒兒。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讀三五高人的心思?要是可以,只要一個照面就知道哪個是忠哪個是奸了,恁是方便——」
這話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說的,豈料老人未再賞他個隔空板栗,揮手示意耿照坐下,重新替三人的茶盞注滿茶水,放落茶壺,正視著手綰七玄、總領東海邪道群豪的少年盟主,斂起遊戲人間之色。「你心思精細,看來是有意忽視我那『不殺一人』的賭誓了——就算殷夫子當真罪大惡極,我也不能替你出手。人無信不立,不應有例外。」
「晚輩無意假前輩之手殺人。」「喔?」武登庸來了興致,白眉微挑:「那你想讓我做什麼?」
「晚輩想請前輩留住殷賊。」耿照意態從容,不假思索脫口即出,顯非臨時起意。「三五境界的『分光化影』一經施展,凡夫俗子難望其項背,怕殷賊見苗頭不對,恃以脫逃。屆時還望前輩留住殷橫野,勿使得遂。」
日九忍不住從桌上爬起,捂他額頭。「……你若是病了,要不先去歇著?我覺得你腦袋有點燙。」「其實你心裡想的是:」說得好哇,先把我師父騙到了現場,待殷老賊露出真面目,他真能撒手不管麼?還不是遇著韭菜割韭菜,遇著蘿蔔拔蘿蔔,一傢伙掃個清光?『「老人笑得和藹,令人渾身發毛。」厲害的厲害的,居然又被猜中了……師父您能改打後腦勺不?我腦門有點挺不住了。「武登庸不理會徒兒插科打諢,定定望著對桌的少年。
耿照眸光澄銳,迎視這世間最鋒銳的一柄刀,不欲向刀中之皇俯首。心懷朗朗,何用退避?老人捋著頷須,饒富興致,又恢復成玩世不恭的俚俗漁人,抖腳斜肩,自斟自飲。「你要不是同我這一肚子雞毛壞水的小徒弟一樣,打著賺人入局的心思,就是自大過了頭。」
日九冒著挨敲的危險,忙不迭地點頭。耿照淡然道:「前輩所言極是。若非他中途收手,晚輩與奇宮諸俠早已喪命,連與前輩說大話的機會也無。但無論前輩出手與否,晚輩本就是要與殷賊一決的,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日九連使眼色都沒能讓他改口,急得桌下起腳,無奈耿盟主的碧火功已至「發在意先」之境,未及會意本能縮腿,從容不迫地將一長串說完。
長孫旭氣急敗壞,不顧師父虎視眈眈,就著桌頂扯他袖管,怒道:「有你這麼請人幫忙的麼?擺什麼架子!就算不肯低頭,好歹也要說之以理,一體利害,休戚與共嘛!」「……請問我跟他有什麼一體利害的地方?」旁邊有人小聲問。「殷橫野也騙了你嘛,當年聖藻池三才二鬥,不是他找的你麼?什麼時候不好找,偏挑了異族南下前夕,其中肯定有貓膩!還有,集惡三冥裡,只地獄道一支保存了實力,完整移入南陵,要說殷橫野與此無關,哼哼,也只能騙三歲孩兒——」突然一愣,意識到是誰在發問,想死的心都有了,腦袋「匡、匡、匡」連撞烏檀桌面三記,撞得余煙裊裊,桌頂微凹,老人才滿意地收起食指。
陰宿冥率眾離開棲亡谷,舉地獄一道之力,滲透孤竹國,完整保存了實力,猶勝昔年三冥分立。等老漁夫發覺不對,棲亡谷已是一片死域,所幸惡佛被送至八葉院,遭老漁夫囚於蓮覺寺的聶冥途又有高人照管,老人遂一路追索,查到了孤竹國境內。
適逢前代鬼王已逝,伏象公主新掌九幽十類,孤竹國至此政教合一,朝堂之首與秘教之宗,具是國主,上下一心,遂有了對抗強鄰嶧陽的底氣。
媚兒固然粗枝大葉,卻頗受百姓擁戴,地獄道那些個殺人拷掠的老勾當,多半用於肅清國中親段勢力,門裡的骨幹已非行惡東海的那幫人,全汰換成了孤竹當地的土人,又或舉族南遷定居的央土商賈,無不立於朝堂之上。地獄道的身份,更像是某種秘盟,將重臣國主緊密聯繫起來,較之過往的殘虐,簡直從裡到外漂了個清白雪亮。從結果來看,很難將殷橫野縱放陰宿冥之舉,當作他心懷不軌的證據。
老漁夫無意涉入南陵政爭,早一步回到東海,聽說自己有個教了三天的徒弟在白城山,才有五絕莊外救下耿照二人的「巧遇」。待南陵使節團東來,段慧奴遣人狙殺長孫旭,刀皇先於湖陽祭奠故人,後因耿照、孤竹國之故,也至越浦左近,意外救得日九,見少年身懷金貔朝重寶「芙蓉玉雙全」,感於機緣巧合不可思議,終於破例收徒。日九聽老人說過三才賭鬥、感化集惡三冥等,假借失言,提醒師父殷橫野一事未必不關己。
如今聽老人細剖,方知若無地獄道潛伏孤竹國、胡彥之信口開河等前緣,老人也不會在他被利刃穿心、異蟲入體之際,恰好來到越浦城郊,莫說當上國主,怕小命早交代在荒山野嶺間,深幸之餘,不免汗流浹背。況且,他雖與老人裝瘋賣傻、胡言亂語慣了,適才那番「失言」,他對這位其實待自己很好的師父,心中是極之愧疚,難以相對的。
掛印求去三十年,武登庸泛舟逍遙,走遍天下,唯獨北關一地,再沒有踏入半步。奉刀懷邑,獨不為己。
老人曾是武登遺民漫長的流離歲月裡,唯一的希望,他的刀從來就不是為自己而練,唯有練出一身驚才絕艷的蓋世神功,為帝王家所用,才能替族民換來穩定的生活。而武登庸做到了。他掙來不世聲名,使末帝賜下封國,許諾永不除封,還將最疼愛的靈音公主嫁給他,讓他總領皇朝北疆,拱衛帝都,直到他擅離職守,讓繁華了三百年的白玉京粉碎於異族鐵蹄,斷垣殘壁付之一炬。
靈音公主自殺殉國,對老人來說,是最沉重、也是最沉痛的指責與控訴。武登遺民卻未必如是想。
繼金貔朝而興的碧蟾朝澹台氏,於公孫氏子孫本是仇人般的存在,開國後不但藉故拔掉了幾位歸順的公孫氏藩王,連禾苗也不放過,強迫遷至北關苦寒的武登之地,以地名為姓氏,徹底斷絕王氣。「武登」在北關土話之中,意即霜土所生的苔蘚,泛指今日嬰城穿過的千里荒地。
便是染蒼群麾下精兵,也不能在這片凍土間討生活,輪戍之間亦不免有凍死凍殘者,況乎婦孺?金貔遺民在「武登」掙扎求存的兩百多年,就是一部漫長無盡、以血淚書就的生離死別,只有心志與軀體如凍土般堅韌的人,才能存活下來。末帝所封的武登一國,自未劃於這片雪荒堅凍,而是在更南的蒼鷺、烏頭等四郡,但與同屬金貔遺末的漁陽七砦間還隔著若干關城,距射平府更只有數日車馬路程,防備之意可說是赤裸裸地不加掩飾。
饒是如此,這已是殘暴的末帝一意孤行的結果,換了此前任一位澹台家帝王,絕不敢將武皇末裔置於死地之外,更遑論許以封疆,交付一道之兵權。異族入侵之後,武登遺民中,始終有擁立武登庸逐鹿天下的聲音,鬧得沸沸湯湯,支持者甚眾:「刀皇」之號傳入江湖,多半源於此時,除贊其刀法通神,也有揚棄亡國的武皇舊稱、另開帝途的寓意在。
可以想見最終武登庸打著「報仇雪恨」的旗幟,加入獨孤閥麾下,這些遺老失望的程度。以致白馬朝肇建,武登庸高掛一等神功侯的金印飄然而去,北方的武登國卻不是能張開雙臂、無條件歡迎他回去的故鄉。無論是射平府或武登國,對老人都太過遙遠,也太過沉重。
若不是急於為好友求得臂助,以免他巴巴地跑去送死,長孫旭滿不願在老人面前提起「北關」二字,徒惹傷懷。
老人鬆開了屈起的右手食指,轉對徒弟,罕見地不是那副令人發毛的笑瞇瞇神色,也無恚怒憤懣,就只是平靜而已。「下一回,你可以直接了當說出『北關』二字。怕我傷心,這是好的,代表你很善良,善良很重要。但如果你覺得這事是對的,非做它不可,即使會導致不夠善良的結果,也不能逃避。行正當之事,本不需要遮遮掩掩。」
長孫旭面露愧色,彷彿這幾句話比撞裂檀木桌板還要痛得多,整了整衣襟,低聲垂首:「徒兒明白了。」老人淡淡點頭,正色道:「離開北關,是我做的決定,殷夫子雖邀我同行,畢竟不是拿劍架著我的脖子。我行我素,自受禍福,不能輕易遷怒他人,當作是一紙欠條。於此事上,我和他並無仇怨。」
日九心中歎了口氣,雖覺失望,卻不意外。師父若不是這樣的人,拼著被獄龍吃掉心臟、破體而出,他也不想同老人學功夫。
「至於你,」老人望著桌對面的黝黑少年,歉然一笑。「提了一個很有趣的提議,我其實是想答應你的,只可惜我力有未逮。旭兒是否同你說過,我武登氏有門絕學,名喚『不敗帝心』?」
耿照點了點頭。「若晚輩所料無差,這門絕學是運用了武學上『朱紫交競』的道理,以極端之法提升功力境界,方能有此神效。」
「厲害的厲害的,『極端』二字,道盡此功神髓。」老人笑起來。「天上不會無端掉餡餅,掉十文錢與你,指不定要收一兩回去。
這小胖子遭獄龍入體,纏住心包,本是條死路。以這份世所罕見的倒楣,換得沒有後遺症的帝心,還算是公平。「
耿照立時聽出言外之意。武登庸刀指巔峰,突然掛印求去,除心傷愛妻自縊、故國難容之外,也可能是不敗帝心的反噬所致,使老人不得不閉關修練,以免受害;對照其「力有未逮」之言,怕情況不容樂觀。武登庸不再言語,雙掌交疊,橫置胸口,緩緩拉開一尺餘,右掌直至頷須,左掌懸於臍下,正是方才日九試演帝心的起手,當中卻空空如也。
二少正覺古怪,驀地眼前金芒一竄,一輪烈日般的璀璨金球忽自虛空中浮出,穩穩懸於老人掌間,電蛇旋繞,宛若雷掣,比燃燒的火把熾炭更眩目,令人難以逼視。金球直徑近一尺——少年們終於明白,何以老人須掌開若此——通體如岩漿構成,又似火蛇盤就,不住旋繞絞扭,宛若實物。
長孫旭瞠目結舌,他是正練著「不敗帝心」的人,知曉門道,按秘笈所載,練出了明珠大小的帝心,還是仗老人的功力與獄龍交競所致,進境堪稱百年難遇。豈料師父他老人家的帝心這般騷氣,練成這樣跟人動什麼手?直接把金球扔出去,一把砸死了事,沒死的都能慚愧死。
本想說兩句耀武揚威的渾話,卻被耿照拉住,凝目細瞧,赫見金球迸開無數細紋,不是岩漿走脈或火蛇鱗甲,而是欲綻未綻的裂縫!
「如你們所見,我的帝心瀕臨崩潰,多年來仗著一身修為,勉強維持。小打小鬧倒也還罷了——」老人淡淡一笑,被金芒映亮的蒼老面孔透出些許無奈自嘲,或還有一絲寂寞蕭索。「若對上文武兩榜高手,無論打人或挨打,帝心必潰無疑。只能說愛莫能助,真是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