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七四折、苦海迷覺·能奪夜令

  言談間,襲擊耿照的無形刃並未歇止,毫無規律的攻擊模式亦然,耿照須集中精神,極力擴大真氣感應,才能一一擋下;即便如此,見從俏臉上掠過的懼色,仍未逃過少年法眼。

  ——在她的判斷裡,搞丟「獄龍」是足以致命的失誤。

  ——既如此,她又為何決定坦白?

  長街另側,柳見殘見她跪地認錯,身形微晃,一掠而至,尚不及越過二少,急急開口:「……覺尊開恩!」沙啞的嗓音未落,已轉成悶哼,肩寬膀闊的身形裹著披風著地一滾,宛若陀螺失控;起身時已難站立,逕以刀臂撐持,右大腿上冒出一枚血洞,看形狀竟是氣刃所傷。

  「是不是叫了你們別動?我有說要殺她麼?瞎幾把來勁。」柳見殘咬著牙沒敢還口,單掌壓緊傷處,以免失血過多。

  眾人才意識到這名懶憊浪客的身法不在見從之下,看樣子是來給她求情的,為何反挨主子一記,誰也弄不明白。被稱為「覺尊」的光頭怪人以指腹刮著下巴,無神的雙眼轉了幾轉,咂嘴道:「算啦也不嚴重,蟲子不還在麼?起來罷。」自是對見從說。

  「謝覺尊。」少女盈盈起身,垂首斂眸,濃睫彎如排扇,說不出的明媚可喜。

  她一乖起來,果然益顯俏美,週身都是鄰家女孩的清新可人。那覺尊饒富興致地擦刮下巴,明明不見半點髭根,不知打哪兒刮出「啪嚓啪嚓」的刺耳聲響,乜著眼逕問見從:「你不替他求情,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點?」「覺尊自有區處,用不著屬下多嘴。」倒是答得乖巧。

  覺尊嘖嘖兩聲,回頭道:「聽見沒?人家這話說的。下回別犯傻啦,輪不到你救她。」驀聽柳見殘一聲慘叫,眾人猛轉過頭,赫見覺尊不知何時已蹲在他身畔,一掌按著大腿傷處,指甲尖尖、枯瘦細長的五指間竄出陣陣煙焦,烙鐵燒灼肌肉脂肪的氣味中人欲嘔。

  光頭怪人不以為意,兀自喃喃:「炮烙最能止血,忍著點啊。」原本柳見殘與這人和見從之間,不僅隔著解裂攤疊的馬屍車碎,更有耿照與長孫旭二少,少說也有三四丈的距離。耿照為應付氣刃,碧火功的靈覺幾乎涵蓋週身一丈方圓,卻沒察覺怪人何時穿過。

  正自驚疑,視界突然盈滿大白柚似的光頭,接著升起一張皮笑肉不笑的瞌睡臉:「……還管別人?我找你呢。」

  強烈的死亡預感,瞬間攫取了少年。即使對戰殷橫野,耿照也從未如此清晰感受死之將屆。或許在取命一事上,這「覺尊」較對子狗更加老練,心機圖謀於他不過一個噴嚏,先殺再說。逼命一瞬,耿照動念前便已遁入虛境,識海內的時間流速不受外界所限,能將一霎無盡延長。通過虛識整合感官,能如旁觀者般洞悉全局:「覺尊」就蹲在他的臂圍裡,踮腳開腿、背脊微佝,兩隻手擱在大腿內側,再咬根長草活脫脫便是街邊的閒漢。

  在無盡牽延、彷彿靜止的時空內,他轉頭一瞥耿照,是比正常再快些的速度,然後兩顆大眼珠子脫鉤似的一左一右,對正耿照和日九心口。

  耿照甚至能看見氣刃凝結,像是某種鹽晶,肉眼不易辨實,穿透凝結點的光卻會產生微妙的折射……耿照的身體追不上虛空內所覺察——原本便追不上的。追上了,那就是「分光化影」的境界,非三才五峰等級的高人不能施展。覺尊捕捉耿照動作的那一瞥,或已極其接近,但畢竟差了一點。

  眼看氣刃前半次第完成,後半截將在耿、日二人的心包內凝現,接著透體貫出……鹽晶般細緻的折光忽停,任憑光頭怪人如何催鼓意念,凝到一半的氣刃就是不動,既不生成,也不消散,無法驅役,望之令人惱恨。覺尊忍不住伸手去撥,這才發現身子難以運使,週身諸人諸物無一不凝,如遭堅冰所凍。

  他縱橫南陵三十載,從未遭遇如此強敵,萬般艱難地支起身子,尖聲喊道:「是……是誰?哪兒來的王八羔子敢弄爺爺?」惡膽橫生,指爪一翻,便要朝日九腦門插落。忽聽一人冷冷哼笑:「見三秋!三十多年未見,你倒長進不少,連小輩也不放過。」

  這聲音覺尊越聽越熟,霍然四顧,大喊道:「駙馬……是駙馬麼?小人這些年來按駙馬吩咐,遠走南陵,再不幹那無端殺人的營生。今日好不容易再遇駙馬,請駙馬現身一見,指點迷津!」鎖限一收,流風蟬鳴重又穿行於長街。

  耿照拉著日九急退,單刀在身前舞成銀光,不及調息,汗如泉湧。呼延宗衛與一干御衛陡地自「凝功鎖脈」脫身,跪地吞息,五內翻湧;見從與柳見殘也沒好到哪兒去,面色灰慘,搞不清楚適才是怎麼回事。

  只有耿照明白,現場必有三五等級的高人駕臨,這個鎖限比殷橫野施展的強度更強、更精密也更集中,斯人若有意,怕連脈息血流亦能截停;影響之所及,解開的瞬間血液復流,四肢無不酸麻難當。蠶娘說過,「凝功鎖脈」乃反映施展者的本我,如指掌紋路一般,無法混淆倣傚。

  此人必不是「隱聖」殷橫野,那……又會是誰?日九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掙扎欲起,扯開嗓門大喊:「師……師父!師父!」卻見牆頭桐蔭深處,輕巧躍下一條人影,短褐穿結、編笠魚簍,卻不是渠畔曾遇的老漁夫是誰?

  覺尊聽日九叫喊,面色丕變,撓著光頭左顧右盼,喃喃道:「死了死了,這回死了。怎麼誰不好打,偏生打了駙馬爺的徒弟?」一手拽起面色白慘的柳見殘,朝遠處的見從一陣招手:「過來,我保證不打你。快些!」見從沒敢猶豫太久,沉著俏臉,依言而至。

  三人拉耷著踱到老漁夫身前,見從知他定是胖子背後的靠山,是來與覺尊為難的,本想好噴一頓污言穢語,先挫一挫銳氣,回神已被覺尊按在地上,三人肩靠著肩,腿並著腿,一字排開地伏在老漁夫跟前,一氣磕了九個響頭。可憐柳見殘的腿上有傷,又甫脫出鎖限禁制,痛得瘦臉發白,只是硬氣得很,咬牙不吭一聲。

  「駙馬爺,小人『苦海迷覺』見三秋,多多拜上您老人家。這兩個呢是跟著我混的,算是我的小弟。不知那胖……呃,我是說年輕有為的小兄弟是駙馬高足,多有得罪。俗話說得好,一人做事一人當,小弟做事小弟當,駙馬爺要怕髒了手,我替您宰了賠罪。」

  「……慢!」老漁夫知道他出手不過一動念,舉掌喝止,一瞥道旁疊著的十幾名窮山國武士,忍不住搖頭。

  「見三秋,當日在白玉京,我讓你莫再無端殺人,你的殺性怎還是這般重?你這手『閉氣留魂』萬一沒使好,現成便是數十條人命,豈能兒戲?」

  耿照心道:「是了,原來這廝名喚見三秋,『苦海迷覺』約莫是其匪號,門下管叫『覺尊』。」此名不見於《東海名人錄》,耿照是半點印象也無。然以見三秋武功之高,放眼七玄簡直難覓抗手,怎麼也該是雄踞一方的黑道大豪,若在東海活動,決計不能無籍籍之名。

  突然間,一陣此起彼落的劇咳聲響起,疊得令人觸目驚心的御衛「屍體」紛紛動起來,捂著鮮血淋漓的前胸創口,趴在地上咳出血沫。

  呼延宗衛驚喜交迸,趕緊指揮搶救。所幸窮山驛館距此不過兩條街,要不多時,留守的御衛帶著擔架、大夫循信趕至。呼延宗衛髮髻松紊,垂絲覆額,滿頭大汗的模樣十分狼狽,百忙中不忘拾回獸盔,抱正於左臂,恭恭敬敬走到老漁夫身前,單膝跪地,行的竟是覲王之禮。

  「末將呼延宗衛,曾隨祖王入白玉京,有幸見駙馬……侯爺神技,四十多年來無一日或忘。不意今日……今日……」他猜是老人出手救得下屬性命,卻不知是如何辦到,欲謝無從。老漁夫不欲虎將屈膝,把臂一抬,將全副武裝的魁梧老漢扶起,打量片刻,點頭道:「我記得你,是跟著長孫林火的那名銀甲少年罷?使鱷牙槍的。那時你多大年紀?」呼延宗衛沒料到老人竟記得自己,強抑激動,恭謹應答。「回侯爺的話,虛歲十六。」「那而今也是花甲之年啦。」老漁夫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膊。「不意竟收了長孫林火的嫡孫為徒,緣分之一物,著實妙不可言。你先帶弟兄們回去罷,你家國主這兒有我。」

  在呼延宗衛心目中,此人一言,勝似十萬甲兵,無庸置疑,得國主應允後,指揮御衛將一干傷者運回。

  見三秋師徒三人仍跪在一旁,他撓了撓光頭,無神的眼睛眨巴幾下,終於露出恍然之色,繼而又是滿滿的佩服。「我說呢,我這『閉氣留魂』雖未必便要了人命,也不致於解得這般輕巧啊!連個不小心死的都沒有……原來是駙馬爺的神功所致,厲害、厲害!」嘖的一聲,分打左右:「說話呀,懂不懂規矩?誇幾句、誇幾句!」見從翻了個大白眼,櫻唇嚅囁,聽不清說了什麼,料想不是什麼好話。柳見殘伏地不動,虎軀微顫,繃緊的大腿褲布又滲出大片紅漬。

  「苦海迷覺」見三秋的《能奪夜令》,乃罕世的快刀絕技,能於骨隙間穿心,留下不及一寸的閉合傷口,號稱「閉氣留魂」。中招者甚至不覺疼痛,仍能說話行走,直到動作稍大,脈中鮮血激湧而出,倏忽便失去了性命。魔女見從追索獄龍之前,用以貫穿日九胸膛之招,即出自《能奪夜令》。

  昔年見三秋首敗於老漁夫,苦思年餘,創製出這門絕學,欲雪前恥;歷經四十餘載打磨,今日改以氣刃施展,在眾御衛胸口所留傷口,不過一枚鋼針的口徑,以「苦海迷覺」見三秋的標準,確無殺人之故意,不過信手掃開礙事的螻蟻罷了。

  話雖如此,心肺遭鋼針刺穿,亦足以致命。受傷倒地的征王御駕之所以尚能存活,全賴老漁夫以鎖限延緩血流,避免心室鼓動撕裂創口,一發不可收拾。

  現場諸人除始作俑者的白髮老漁,只有耿照親歷過「凝功鎖脈」之威,對老人的身份再無疑義,放落單刀,「撲通」一聲跪地伏首,對老漁夫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晚輩斗膽,當日在流影城曾冒稱前輩之徒,實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前輩海量汪涵,更兩度出手相救,令晚輩慚愧不已,願領受一切責罰,絕無二話。」

  老漁夫撫鬚道:「如非是你,我還沒想過要收徒。我在江湖上約略打聽過,當日不覺雲上樓開口的,也不是你,而是天門掌教之徒;之後你所作所為,並無招搖撞騙之嫌,我心甚慰,這個便宜師父,做得不算憋屈。起來罷,跪了一地,成何體統?」

  耿照依言而起。見三秋撓撓光頭,也拽見從等二人起身,喃喃道:「媽逼,這也是徒弟。我一傢伙得罪了倆……這人倒楣起來,怎麼能跟拉稀一樣?」

  噗哧一聲,卻是見從縮肩掩口,花枝輕顫。見三秋乜她一眼:「這會兒你倒知道笑了,剛才一臉鱉十,不是給駙馬爺添堵麼?來,叫人,叫得可愛些。」

  連哄帶騙似的,看來平素見從撒起嬌來他也頗為受用,一門心思欲向老人獻寶。見從滿腹的閒氣正無處去,抵死不從。「我不要。他是哪一國的駙馬,南陵百國上哪兒去找忒老的公主嫁他?」

  見三秋急了:「哎,你這是怎麼說話的你……駙馬別見怪,小弟沒教好。見從丫頭,人家不是什麼小國駙馬,是前朝的駙馬!統北關十萬雄兵、掌武登一國的駙馬爺,便在當朝,也是堂堂開國三傑之一、一等神功侯,雖是掛了金印求去。我說駙馬您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好端端的,弄什麼泛舟逍遙深藏功名?小人這些年直想找駙馬爺再打一場,輸了之後,好請您指點迷津啊……」

  不知不覺便叨絮個沒完,頗有自怨自艾之感。

  見從習慣性地略去後頭的一大串自我陷溺,精確捕捉重點,不覺睜大美眸,愕然道:「你……你是『奉刀懷邑』武登庸?『刀皇』武登庸?名列『凌雲三才』、『五極天峰』的武登庸?當今世上,刀法最好的那個武登庸?」

  老人忍不住笑起來,淡淡搖頭。「就是武登庸而已。其餘具是浮雲,不知姑娘何指。」

  見柳見殘奮力抬頭,不意觸動傷處,疼得面孔扭曲,自懷中摸出個紙包遞去。「見三秋,你這位從屬是好漢,莫壞人腿腳,我且越俎代庖。這枚『愈骨生肌丸』正如其名,化水服用,佐以清創去膿,半個月內,當可盡復如初。」

  見三秋趕緊接過,愛不釋手,喃喃道:「這可是駙馬親賜的藥啊,我能留一半不……哎,就是問問,就是問問。還不快謝謝駙馬?」

  柳見殘恭敬一揖,看待老漁夫的眼神已全然不同。當世使刀之人,誰都想見刀皇一面。能見他用刀,哪怕死了也甘心。可惜覺尊與刀皇的層次太高,方才一瞬之間,兩人明顯已交手一合,無論見從或柳見殘,皆難參解其中奧妙,連發生了什麼事都搞不清楚。這種入寶山卻空手而回的遺憾,不免讓親睹刀皇的興奮打了折扣,思之倍覺扼腕。只有見三秋樂得坐立難安,頻頻搓手,瞧武登庸對徒弟被狙殺一事似不是非常介意,趕緊打蛇隨棍上,涎著臉陪小心:「駙馬爺,今兒巧遇這麼高興,您就再給小人批個命罷。駙馬爺贈給小人的三次金言,小人都牢記在心,但上回一別,相隔已四十多年啦,沒有批命小人都不知該怎麼辦,活得了無生趣啊。」

  這見三秋來歷不明,最初是在北關一帶突然冒出,四處踢館,打敗北關眾多刀法名家,奪其刀譜;遇武林同道聚眾追殺便大開殺戒,鬧了年餘,始終無人能奈他何。此人什麼東西都是搶來的,欲則取之,猶如野人,連做為渾號的「苦海迷覺」四字,亦是從北關名剎四門寺的題匾而來。

  四門寺的住持本修長老擅使雁翎雙刀,被上門搦戰的野人打敗,連兵器都被奪走,氣得嘔血而亡,北域武林為之嘩然,終於驚動了時鎮北關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武登庸勸止了動員搜捕的大批武林人士,放出消息,在侯國內的武庫前等他,「打敗了我,這一屋子的拳經刀譜任你翻看。」新上任不久的鎮北將軍如是說。比鬥的結果,對武林人來說毫無驚奇。武登庸刀法縱非天下第一,北關第一總跑不掉,無君無父的一介野人,豈是武登侯敵手?感到吃驚的,是武登庸。

  野人不知自己活了多久、過往有過什麼,說不出認識何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能打……當他需要繼續下去的理由時,剛好出現在面前的,是刀。原來非是他選擇癡迷,而是癡迷選擇了他,如此而已。武登庸博學多聞,醫卜星象,無一不精,認為他是罹患了某種臆症,非是無有過往,卻已不存於心。

  「你想要名字,我給你一個。就叫……『見三秋』罷。」年輕的鎮北將軍告訴他。「你瞧,你想要的,毋須搶奪也能得到。你的人生,不應困於奪取爭搶、逃亡反殺之間,你要去更高的地方。」「更高……是指山頂上麼?」武登庸笑了。「離群索居也不好。你要去名字外號有用的地方,去吃飯,去生活,去鑽研刀法,去紅塵裡踅上一遭,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他倆再次相逢,已是數年後的事。身為鎮北將軍的武登庸回京述職,見三秋則成為直屬皇帝的皇城司副使,說好聽是保衛禁城,實為末帝的暗殺部隊。

  末帝年少時以太子監國,執政之長,便在碧蟾朝亦是數一數二,早年勵精圖治頗有作為,中年後偃兵息甲,與民休息,人皆以為是不世出的明君。晚年因罹患惡疾楊梅瘡,飽受痛苦,性情大變,稍不合意便當朝殺人,肆意株連,這都還不算事;那些明著殺不了的,就派皇城司暗中擄劫虐殺,留血字故佈疑陣,一時白玉京裡人人自危,傳為妖祟。最後揭發這樁惡行的,便是武登庸。

  做為皇城司第一高手,見三秋撇下被金吾鐵騎團團包圍的嗜血同僚,獨力迎戰昔日恩人,所使正是初嘗敗績後,創以克制皇圖聖斷刀的《能奪夜令》。「我不是讓你往更高的地方麼?」逆著滾滾竄至的火燎煙焦,一身金甲的武登庸立於皇城簷頭,長刀映出夕陽如血,襯與底下廝殺、慘嚎此起彼落的司署一角,隨風遠送的咆吼中滿是憤怒和不解:「寥寥數年,你怎能……怎能墮落如斯?」魚皮密扣、黑衣如墨的見三秋夜刀交錯,蹙著光禿禿的眉骨,比他更加迷惑。「小人是按將軍的吩咐,才在這兒的。人世至高,哪有勝過皇帝的?」鎮北將軍兼武登侯、未來的駙馬爺一時無語。「小人如今已能明白,取人一命,奪走的都是些什麼了……此刀名為《能奪夜令》,恭請將軍指點一二!」「……後來呢?」耿照始終記著老胡教的,聽人說故事時,一定要這麼問。

  日九瞥他一眼,彷彿連冷哼都有辱清明。「廢話,當然是師父他老人家贏了。說了連敗他三回嘛。」在長街與見三秋分別之後,武登庸帶著耿照、長孫旭返回窮山驛館。

  呼延宗衛趕緊延入大堂,命人奉上茶點,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未敢打擾國主與刀皇說話。儘管「凝功鎖脈」大幅降低氣刃的殺傷力,抬回驛館的御衛之中,仍有六人不治。

  他打算晚一點再向國主稟報,武登庸與他眼神一對,便似已看穿,卻沒多說什麼,只點了點頭。「做為刀法,《能奪夜令》不及皇圖聖斷,做為殺人術未必便輸。」老人放落茶盞,淡淡一笑。「那回,我是以神璽金印掌打敗了他。」做為皇城司唯一的倖存者,過得幾年,見三秋才又再出現在武登庸面前。那時白玉京毀於異族大火,武登庸中途聞訊,先去了帝都,而後才又趕回射平府,等著他的是懸樑殉國的愛妻之屍,業已大亂的北關形勢,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殺手。「駙馬您讓我好生對死者懺悔,小人到亂葬崗裡住了些時日,悟出一門新的內功,這才明白駙馬爺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預言,故將此功命名為《閻摩血章》。您最寶愛的靈音公主死得這麼慘,駙馬爺一定很痛苦罷?小人這便來報恩,肯定給您個痛快。」黑衣殺手誠摯說道。看著二少瞠目結舌的模樣,老人不由得笑起來。「我幾乎殺了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後關頭想起與大師的誓言,我可能會與他同歸於盡。」

  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塵那「不殺一人」的賭誓。「回復神智的我,為自己感到無比羞愧,我對他說,讓他減少殺性,莫再無端殺人,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破棄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遠都沒有底。你一次都不該縱容自己。」

  然而,見三秋除了深不可測的武學天分、土鱉般打不死的強橫生命力外,對於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絕。在長街時,武登庸曾質問他「我讓你莫再無端殺人,你的殺性怎還這般重」,見三秋的回答,只能說是令人大開眼界。「小人謹遵駙馬爺吩咐,頭十幾年都躲在南陵山裡,殺剮獐麃為生,跟從前一樣,日子過得挺苦。

  後來遇見段慧奴那丫頭,她說花錢買命,不算無端,我一想這是個理啊,也就幹下了。「講道理,駙馬爺,這會兒我都讓小弟殺了,等閒不出手的,哪能殺性重啊?都快吃素了。方纔那一地土鱉都不算錢,我是真沒想殺,蝕本啊。真要說呢,也就殺了四匹馬罷。」武登庸啼笑皆非。旁人或以為見三秋裝瘋賣傻,只有老人清楚知道,幾十年來這人都是這麼說話的,白玉京的富貴生涯或改變了他的口音用語,卻完全沒能撼動其本質,此人仍舊與當年初見時一般的混沌難測,銳穎頑愚全困在那一團亂線般的臆症裡。

  「駙馬爺,您給小人再批個命,指引指引方向唄,我快無聊死了。」見三秋撓著光頭,似乎真覺困擾。「每回我想把眼前動著的全殺掉、好掙脫這一切時,總想著『還沒問過駙馬呢』,又給忍了下來……駙馬爺,您說,我能不能這麼幹?」雙手虛抓,作勢一撕,動作相當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覷,全都笑不出來。與此人遭遇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已能明白這動作所代表的意義,一點都不懷疑他說做就做,該懷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將如何超越自己對於殺戮的貧乏想像。最好的證據,就是連見從也變了臉色。

  少女緊盯著刀皇,深怕老人未發覺自己一個沒想好,隨口將釋出一頭嗜血的魔物。老漁夫淡淡一笑。「接下來的三十年,你將開宗立派,見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轉轉,全是為了此刻,我知你已準備好了。」「開……開宗立派?」光頭怪客停止撓頭,厚重的上眼瞼慢慢撐開。「沒見我都收了徒弟?」武登庸怡然道:「殺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這數十年所悟,不是這般短淺之物。記不記得武登國祭天壇之後,裝滿武學典籍的庫房?你是為了留下那樣的東西,才來到這世上的。」見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腦袋。「就是這種感覺!每回聽完駙馬爺的話,我都覺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整個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還是開心得要命……是了,就是這個,開宗立派,開宗立派。」搓著手來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聲嬰啼的新手父親,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麼。

  武登庸不慌不忙,續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宮』罷,從你自創的絕學裡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間,我確信武林之中從未有人用過此名。這不是你奪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

  見三秋的惺忪睡眼睜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極限,沖老人連連拱手,又按了按眼角,一時撫胸難言,感動得不能自己;忽然想到了什麼,又撓撓光頭。「是了,駙馬爺,其實上回被您打敗之後,我又創了新玩意兒,叫《天外邪墜》。這名兒我挺得意的,您瞧,就是這樣——」他看似未動,又像雙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覺視界裡一暗,陡地日月無華,一股巨大的翼狀黑氣,從見三秋微佝的背門竄出,直衝天際,撲天蓋地瘋卷而來,塞滿了週身每寸空間,更沿全身所有孔竅鑽進五內百骸,阻絕脈息,剎那間剝奪了一切行動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無盡沉淪,永遠沒有盡頭——一霎回神,頭頂艷陽灑落,風吹蟬鳴,哪有什麼墨雲黑翼?見三秋「啪」的一拍光頭,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塗了。駙馬爺批了命,還給咱的新門派賜了名兒,打什麼呢真是,瞎幾把扯。」恨不得自抽幾耳光似的。獄龍也不討了,鄭重再三地與武登庸道謝,才攜二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