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符赤錦離開偏室,至少有一刻鐘的光景,要說去了什麼地方,只怕已是追之不及。耿照領著弦子返回符赤錦停放車馬的地方,果然空空如也,微濕的庭院地面上有兩條淺淺的輪轍痕跡迤邐而出,想也知道是誰駕走了那輛髹漆軺車(軺音「搖」,輕便的小車)。
(難道……她是專程把我們倆帶回來安置的麼?)
越想越覺蹊蹺,正自狐疑,忽見弦子走向一旁的繫馬樁,直立的粗大木樁上繫了兩匹栗毛健馬,生得膘肥高壯、毛色發亮,鞍側飾有整排的紅纓穗,連蹄鐵都是精光銑亮,一看便知是官馬。
耿照差點沒暈倒,趕緊將她拉住:「你做什麼?」
「你用兩條腿追馬車?」弦子瞥了他一眼,微蹙柳眉。
「姑娘穿這樣騎官馬?」耿照忍不住失笑,碧火神功忽生感應,趕緊推著弦子避入樹叢之中。直待了半天,遠遠看見一個半老驛丞領著兩名武官模樣的中年漢子,一路談笑而來。
那兩名軍官身穿貉袖短褂,足蹬半長袎靴(袎音「要」,指靴襪的筒狀部分),腰跨長刀,還別著金字腰牌,頭戴飾有紅纓的短簷氈帽,氈帽一側插著長長的翎毛,似是鷹羽雁翎一類,裝扮威風凜凜,恰與那兩匹官馬的裝飾相映成趣。
耿照畢竟是侯爵府內出身,知道這種刻意誇飾的華麗打扮,軍階品秩反而不會太高,通常都是傳令、驛將之流,負責替主子帶口信、發號施令,背後都管叫「雜號將軍」,沒什麼實權。
但這種小人物卻有一樣好處,恰恰是此刻耿照最需要的。
他濃眉一振,喜動顏色:「天助我也!」只聽那老驛丞沖二人一拱手:「……兩位軍爺路上辛苦,老漢便送到這兒啦!」兩人連聲稱謝,直目送老驛丞離去之後,才轉身解韁。
驛館的驛丞雖身在公門,卻無品秩,連說一句「芝麻官」都不夠格,這兩名軍官絲毫不敢開罪,可見身份之低,純是服色威風而已。耿照向弦子使了個眼色,兩人飛身而出,「砰、砰」兩聲制服了二將,拖進一幢空屋剝除衣帽,渾身上下只剩一件單衣,拿繩索捆成了兩隻一串的大粽子。
弦子雖然生得修長高挑,身板兒卻十分纖細,無須除衣,直接將貉袖、短褂等穿在外頭即可,連長袎靴都是直接套上。
耿照卻無這等便利,才鬆開蘭衣僧袍,見對面的弦子大大方方地穿衣套靴,不禁有些發窘,訥訥地摸了摸光頭,嚅囁道:「弦……弦子姑娘,不好意思,麻煩你轉個身,在下要更衣。」
弦子瞥他一眼,繼續低頭穿靴。
「你更啊!」
「這……男女……」
他本想說「授受不親」,突然想起自己還插過人家的嬌嫩後庭,揉過玉乳、吮過香舌,說這個未免太過矯情。忽聽弦子道:「我身後一有人動,便想拔刀,曾因此誤傷同組的姊妹。你若不介意,我可以轉身。」說著微微蹙眉,可見是真的擔心自己刀快,冷不防地一刀砍翻了他。
「那……還是不要好了……」
耿照心想此姝與尋常女子不同,別當她是異性就好,快手快腳換上公服,又從天字號房裡拿來一件猩紅襯裡的黑綢大氅披上,皮製的尖頂氈帽正好遮住光頭,配上帽緣威風凜凜的雁羽標翎,儼然是一名英姿煥發的少年武弁。
兩人將兵器佩在腰際,解開栗毛健馬,就這麼大大方方地出了驛館。
符赤錦的輪轍輕淺,轉上鋪石大道後便難追蹤,耿照卻不慌不忙,領著弦子徑往城門的方向去;遙遙望見盤查的關哨前人山人海,隊伍懶洋洋地要動不動,「駕」的一聲猛夾馬肚,反而甩韁向前疾馳。
弦子以為他要硬闖,更無二話,跟著加速衝刺,一手按住了腰畔的靈蛇古劍。誰知耿照卻在關卡前一勒馬,那栗毛馬人立起來、昂首嘶鳴,守關的兵卒紛紛走避。為首的軍官按刀大喝:
「來者何人!想硬闖城門麼?」
「大膽!」耿照馬鞭凌空一抽,籐制的細直鞭梢「唰!」一指那軍官鼻頭,大喝道:「將軍大人稍後即至,你們這些……這些個作死的,還在這兒發什麼雞瘟!快讓開!」
放眼東海,若真有一個無分上下、軍民皆懼的人物,決計不會是異族酋王,甚至不是當今聖上,而是鎮東將軍慕容柔;而官員、軍兵懼怕此人的程度,更遠遠超過一般的庶民百姓。
據說東海各地軍所有一個不成文的習慣:但凡軍隊駐紮處有什麼不乾淨的鬼怪傳聞,捻香拜過龍王大明神後,須燒一張書有大鬼陰諱、以辟鬼祛邪的符紙當作陰將鎮守,最流行的三個字就是「慕容柔」。燒完人就安心了,從此一夜好眠,什麼鬼都不怕。
那軍官一聽「將軍大人稍後即至」,嚇得魂飛魄散,總算腦子還有點靈光,緊拉著馬轡不敢放手,顫聲道:「將軍……沒……沒聽說啊!你……大人是哪個衙門的?請恕末將眼生……」說著略定了定神,上下打量著二人。
耿照心裡有些佩服:「不愧是東海第一大城的門衛,不能輕易唬弄。」裝出氣急敗壞的模樣,尖聲吼道:「你沒聽說,我們也是剛剛才聽說啊!他媽的!」亮出七品典衛的腰牌,只差沒拿木製的金字牌朝軍官的臉上毆去:
「老子是撫司大人的侍衛,瞎了你的狗眼!小三子,關條!」
弦子會過意來,從懷中取出一封關條遞去,正是耿照從兩名驛將身上搜來之物。
驛將負責傳遞城尹大人的口信手諭,每日離府前都會發給一封通關文書,其上不錄姓名,各處關口見文放行,毋須核校身份,以免耽誤要事;單以便利性而言,僅次於符赤錦持有的將軍府文書。
耿照故作狂怒狀,一把將關條搶過來,一股腦兒塞進城將手裡,尖叫道:「拿去看清楚!趕快讓人傳告各處城門,不許再醉生夢死!一會兒城尹大人會傳正式的命令過來。」
他驚惶狂怒的模樣感染了附近的兵卒,眾人紛紛想起鎮東將軍的恐怖,一時都慌了手腳。那城將沒見過撫司大人幾回,自然不識他身邊的人,但腰牌確是七品典衛的金字牌,關條上更是貨真價實的城尹官防紅印,一聽也急了,慌忙命人撤開拒馬,放下韁轡:
「末……末將這就派人通知各城門!大人好走。」
耿照理都不理他,策馬急馳而出,突然又勒馬回頭,大聲問:「岳大人的馬車往哪裡去了?我要追那車回來!」
城將一愣,手指遠方道:「似往西邊的望春原去啦。大人沿著小陵河岸往酆江上游的方向追,快馬應能趕上。」
耿照微微頷首,忽然睜眼大罵:「拖拖拉拉!還不著人傳信去?怠慢了將軍,仔細你們一夥的腦袋!」明明是光天化日、艷陽高照,城將卻冷不防地打了個寒噤,連「謝」字都來不及說,沒命地奔走發令,城門裡外亂作一團。
出了越城浦,耿、弦二人一前一後、奮力疾馳,一路越過了越浦城郊的望春原,週身的景象從大片的林園別墅一轉,變成起伏平緩的丘陵田地,適逢春秧新插不久,觸目一片水映嫩青,迎面涼風徐來,令人心曠神怡。
望春原位於越城浦西郊,原是越浦一帶最著名的景點之一,許多大官富商的林園都設在這裡,彼此接鄰,寸土寸金;一過望春原便算出了越浦,再來便是西邊臨灃縣的地界。
耿照心想:「岳宸風若將據點設在此間,可說高明至極。望春原是達官貴人群聚的地方,誰也不敢在此造次;過了望春原,臨灃縣又不屬越浦地界,往返卻也快極,有地利之便,而無地緣之累。」遙見田地裡有鄉人耕作,正想上前打聽軺車的行蹤,忽聽弦子道:
「你對他忒壞,他幹嘛聽你的?」
原來他一放慢速度,弦子便追上來,兩人並轡而馳,這才能說得上話。
耿照笑道:「我不是對他壞,是扮大官嚇唬他罷了。」
「是麼?」弦子蹙眉想了想,又問:
「那你扮得像不像?」
「應該很像罷?所以他才這般聽話。其實扮作上位之人簡單得很。」耿照笑道:
「蠻不講理、自以為是,目中無人、不聽人話,只消做到這四點,你來扮肯定也像。我城中有位世子就是這樣,我也算是偷師了罷。」
弦子露出恍然之色,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耿照本是說笑,不料她卻正經八百,恐怕當作什麼重要的心得情報吸收了,若是趕緊撇清說「我開個玩笑」,指不定她又要問「哪裡好笑」,這一路纏夾下去,真個是沒完沒了,索性將錯就錯,硬生生將滿篇的解釋嚥回腹中。
他沿途向田里的鄉人打聽馬車下落,臨灃縣是鄉下地方,幾天都不見一回像樣的車馬經過,符赤錦的美艷與軺車的華貴自是鄉令人印象深刻,簡直是無所遁形。兩人再行出里許,道路突然一寬,一路蜿蜒至前方的小山丘之上,丘陵的密樹之間隱約透出幢幢屋影,似有院落莊園。
(難道……便是那裡?)
耿照與弦子對望一眼,正要下鞍繫馬、檢查地上的輪轍痕跡,道上忽有一頭青牛搖頭晃腦而來,兩隻彎彎的水牛角一邊掛了把用草桿紮起的蘿蔔、水芹等野菜,另一邊卻是幾卷書,牛背上一名少年光著腳板,全身上下作牧童打扮,正捧著書卷低頭吟哦,模樣倒與胯下的老牛有幾分相似。
耿照心念一動,拍馬趕上前去。
「這位小哥,敢問山腰那處是誰人家的宅院?」
牧童的背影看似沖齡,年紀卻與他相仿,耿照連喊數聲,那牧牛少年才從書中回神,抓頭皺眉道:「官老爺既來到五絕莊的地界,怎不知上邊便是五絕莊?」腔調奇特,渾不似東海本地之人。
耿照方才沿路打聽,發現田地裡年歲稍長的鄉人都無口音,一如別地的尋常莊稼人,大約二十歲上下的少壯青年,說話卻雜有一種熟悉的腔調,經少年一說,這才省悟:「原來這裡便是五絕莊!」
當年獨孤閥起兵東海太平原,招輯流亡,號召各地的難民加入武裝軍隊。這些流離失所的外鄉之人別無去處,為求饑飽寒暖,索性以軍旅為家,打完了異族,又接著參與一統天下的央土大戰;戰後在東海生根落戶,稱作「中興軍」。
耿照的父親耿老鐵,便是中興軍出身,耿家所在的龍口村即是散在東海各地的中興老兵聚落之一。
然而耿老鐵之流,不過是中興軍裡的無名小兵。而中興軍系的將領也在東海安身立命,其中有五人結伴退隱於臨灃,朝廷特撥百戶食邑賞賜,以五人名諱中的「仁、義、禮、智、信」為封,賜名「五德莊」。
這五人都是中興軍的驍將:上官處仁精於馬戰,取敵將首級如入無人之境;公孫使義擅用雙刀、何遵禮力可舉鼎,李知命百步穿楊,而漆雕信之則通曉水戰,赤水古渡一役順風焚燬敵船百餘艘,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五人連手,號稱敵陣皆絕,江湖上都管五德莊叫「五絕莊」。久而久之,成了流傳通用的名號,連當地土人也如是稱呼。
上官處仁等人轉戰各地,致仕時年事已高,雖娶新妻幼妾、辟廣夏良園,遲暮的老將終究不敵歲月流風,人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退隱數年之間,接連撒手塵寰,連最長壽的上官處仁也死了有十五年以上。據說後人與本地鄉人相處不睦,家聲遂逐漸隱沒。
若非耿照曾聽鄰居老人說起五絕將軍的凜凜之威,只怕今日也是馬耳東風,不知其所以。
(既是五絕莊,那便不會是岳宸風的據點了。奇怪!符姑娘來這裡做什麼?)
他沉吟片刻,又問牧童:「小哥,你可有見到一輛黑漆馬車從這裡過?駕車的,應是一位白皙美貌的白衣姑娘。」
牧牛少年先是搖了搖頭,一會兒又點點頭,見兩人面面相覷,這才遲疑道:「說不定是有的。我……我看著書哩,沒怎麼留心。官老爺是要找馬車姑娘呢,還是找五絕莊?」
耿照心想:「小小牧童,竟也如此好學不倦。五絕莊果是朝廷教化之地,風氣淳厚。」他是農村鐵匠出身,讀書不多,平生最敬好學之人,不覺微笑:「我找馬車和姑娘。你若是看見馬車,還請同我說一聲。」
少年打量了他幾眼,又看看後邊的弦子,點頭道:「知道了。」一雙睡眼惺忪的無神眸子卻頗有戒心。
懷疑生人乃人情之常,耿照不以為意,細辨地上的輪轍痕跡之後,與弦子並轡朝山上的莊園騎去。奔出數丈,卻聽那少年圈口大喊:「喂,官老爺!你們不是要找姑娘麼?莊裡可沒什麼姑娘。」
耿照勒馬回頭,鞭梢往地下一指,笑道:「可馬車往莊裡去啦!你看見姑娘跳車了麼?」
少年愣了片刻,怔怔搖頭:「沒看見!」
耿照哈哈一笑,對他輕揮馬鞭致意,「吁」的一聲掉轉馬頭,繼續前行;身臉不動,低聲對弦子道:「他不想讓我們進入五絕莊,必有古怪。」
弦子輕輕頷首,回道:「我盯著他。」白皙透紅的掌心裡掠過一抹光,已悄悄將那枚水磨小圓鏡拏在手中。鏡中那少年兀自看書,一路騎著老牛搖晃而下,既未改變路線,也沒有施放火號信鴿之類,直到山腳邊上一轉,小小的身影才消失在一片碧油油的田畦之外。
兩人來到莊院附近前,見大門深鎖,門上黑漆斑駁,似乎頗歷滄桑。簷下高懸著一塊「五德威服」的橫匾,陽刻的大字泥金泰半褪去,連四角的紅綢扎花都成了不紫不靛的醬缸陳色,看來「家道中落」的傳言確實不假。
馬車的輪跡沒於烏沉沉的莊門之後,符赤錦的確是進了五絕莊沒錯。
五絕莊的五位當家都是軍旅出身,莊園也蓋得如堡砦一般,從簷頭的角度判斷,牆後必有踏腳的平台,牆上每隔丈許留有一處覘孔箭眼,揭開活蓋便可窺探外頭牆下的動靜,必要時可架弩射箭,又或傾倒沸水熱油等,完完全全就是堡壘女牆的設計。
但此刻整片白牆卻是悄靜靜的,毫無聲息,從牆頭蜿蜒而下的茂密爬籐攀住了大部分的覘孔活蓋,就算牆後伏得有人,只怕也是睜眼瞎子一個,什麼也看不見。
耿、弦二人遠遠便下得鞍來,將馬牽到林中繫好,以免驚動莊內之人。正沿著圍牆潛往後山,打算找一段僻靜無人的院牆翻進去,忽聽前方一陣窸窣,兩名挽著提籃藥鋤、農婦打扮的女子從林中鑽了出來。
當先的那名女子「哎喲」一聲低呼,回臂護著身後之人,低聲叱道:「你們是什麼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聲音雖不甚響亮,倒是頗有威嚴,措辭口氣都不像是尋常的鄉嫗村婦。
耿照心想:「她倒無口音,是東海本地人氏。」亮出腰牌,沉聲道:
「朝廷辦事,輪得到你等囉皂!本官問你,你們可是五絕莊的人?」
那婦人肌膚黝黑,猛一看約莫四十許,生得眉眼端正、瓊鼻小口,只可惜面帶愁苦,唇邊眉角略顯低垂,以致風姿大減;然而身段卻有如二、三十歲的青春少婦,又因長年下田之故,既有成熟婦人的豐腴,腰腿處卻曲線宛然,鼓脹脹的肌肉線條似還充滿了驕人彈性。包頭的布巾下漏出一把烏溜青絲,連些許灰駁也無,更顯年輕。
她身後遮護之人,卻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眉目與婦人有幾分相似,一看便知是血親。少女的手背、面孔等露出衣布外的肌膚,都被曬成了均勻滑亮的淺淺麥色,唯獨交襟處微露一抹嬌白,衣上隆起渾圓飽滿的兩團,顯然也是經常在外勞動,以致曬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膚。
那婦人一聽,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反倒不怎麼驚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朝廷?朝廷幾時辦事,記得辦到五絕莊來?十五年前你們不來,現而今還來做甚?」輕輕一扯身後的少女,低聲道:
「咱們走。」
耿照聽得一凜。這種話、這般說話的姿態口吻,絕非是普通的農婦,趕緊追上前去,歉然道:「卑職失禮了,夫人莫怪。敢問夫人是上官、公孫、漆雕、何、李哪一家府上?」
婦人看了他一眼,拉著少女繼續走;少女卻突然回過頭,咬牙低叱:「我爹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雙澄亮杏眼,刻意壓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風撞金鈴似的清脆爽利,琥珀色的俏臉上卻滿是騰騰怒火,彷彿有著切齒之恨。
「夫人請留步!」
耿照一使眼色,與弦子一左一右包夾上去,垂首道:「原來是上官夫人!請恕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卑職的父親曾在上官將軍麾下任事,在赤水古渡一役,為將軍打造攔江鐵鎖。家父時時念著將軍神威,特別囑咐卑職若有機會,一定要來拜望他老人家。」
他這話倒不是憑空捏造。
王化四鎮的中興軍老人,十之八九是親身參與過赤水之役的,只不過寡言木訥的耿老鐵莫說當年之勇,平日連話都講不上幾句,關於赤水大戰的種種慘烈情事,卻是耿照打小從左鄰右舍的老人口裡聽來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幾眼,淡然道:「你倒是沒甚口音啦。原先是哪裡人?」容色較先前平霽許多,口吻一緩,似又年輕了幾歲。
耿照與她對面而視,終於確定她年紀不會太大,至多三十五、六,說不定還比漱玉節小些。但一個是養尊處優、悉心保養的五帝窟宗主,另一個卻是日日下田耕作的農莊婦人,此消彼長,自是風情兩樣,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職是王化鎮龍口村人氏,家父姓耿。」他老實回答。
「不容易啊。」上官夫人一瞥他的腰牌,杏眼微瞠,訝然道:
「七品典衛?你在爵府當差?」
「正是。卑職在流影城當差。」
「你是獨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麼要衝口而出,卻又硬生生忍住;頓了一頓,頻頻左右張望,身子微向前傾,捏緊的粉拳輕輕顫抖。「我……聽說獨孤城主與鎮東將軍素來不睦,也……也不買臬台司衙門的帳,是麼?」
耿照一愣,忽然明白過來,移步貼近上官夫人,低聲道:「夫人有什麼話,卑職可以代為稟報。」上官夫人低垂眼瞼,眉目不動,右手食、中二指往袖裡一摸,似要取出什麼物事,忽聽身後傳來一把冷冰冰的聲音:
「夫人,既有外客到來,豈能不延入莊裡好生招呼?」
上官夫人並未抬頭轉身,只是身子一悚,微微發顫著;閉目半晌,才睜開眼睛,冷漠地拉起女兒的手,回頭徑往莊門處走去,淡然道:「什麼朝廷之人,沒一個好東西!死得一個少一個,死光了最是乾淨。」
發話之人,乃是一名身穿繭綢長褂的中年漢子,面孔蒼白瘦削,若非頷下唇上蓄有粗濃硬髭,整個人便渾似一頭青眼白狼人立說話,偏生又面無表情,更添幾許陰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著女兒走過那人身畔,只見他躬身行禮道:「夫人安好,妙語小姐安好。」那少女上官妙語一咬銀牙,本欲開口,卻被母親一把拉住,只得往莊前走去。
那人現身的同時,附近牆上的箭眼活蓋紛紛翻了起來,牆後隱約聽見腳步細碎、金鐵鏗擊。耿照毋須借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兩人已被無數搭弓之箭對準,稍有不慎,便將面臨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對不住,敝莊主母有口無心,還請二位大人莫往心裡去。」
那人團手打了個四方揖,口裡說得慇勤,淡漠的神色卻一點也不搭嘎,簡直像在演傀儡戲。「在下五絕莊總管金無求,還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
上官夫人一見腰牌便能叫出官銜品秩,耿照直覺這位金總管的眼力決計不在夫人之下,要收腰牌已然來不及,硬著頭皮道:「在下長定侯府七品典衛,敝姓狄,這位是敝僚元大人。我等奉長定侯之命前來越浦,公暇之餘走一趟五絕莊,了卻家父的心願。」腰牌虛晃一下,乘機收回懷中。
長定侯許樂是封在央土道東郊的三等候,雖說是侯爵,食邑不過百戶,說穿了也就一名土財主。像這樣的異姓侯大約有近百之譜,平日散居各地,自領莊園。這次的三乘論法大會,皇后娘娘、琉璃佛子駕臨東海,這些小諸侯不敢不來拍拍馬屁。
耿照這個謊扯得還算合乎情理——來了多少爵爺,就有兩倍三倍、甚至遠高於這個數目的典衛隨行,誰認得哪個是哪個?其中一名中興軍出身的發達了,代父來拜訪一下昔日的老官長,似乎也沒什麼。
他故意露出些許家鄉口音,那金總管冷冷聽完,忽然展顏一笑,拱手道:「原來是狄大人、元大人,兩位大人好。既然來了,到莊裡喝杯水酒可好?」豺狼般的笑容一現而隱,旋又恢復那冷冰冰的模樣,彷彿那一笑已是他竭力所為,肌肉一鬆,頓時回復原狀。
「那就打擾了。」
金無求領著兩人進入五絕莊,比起莊外的寥落蕭索,莊院之內卻齊整潔淨得多,花樹經人悉心修剪,鋪石階台也都打掃得十分妥適,只是仍不見有什麼婢僕雜役。方才在牆後彎弓搭箭的,少說也有十來人;待耿照等繞過長長的院牆,終於踏入莊院之時,那些人卻又撤了個清光,偌大的院裡空蕩蕩的,有種極不踏實的詭異氛圍。
五絕莊的大廳稱不上富麗堂皇,硬要說有什麼好處,就是寬敞而已。廳裡遍鋪青石,四面牆築得嚴實,除了窗欞門牖之外,建材多見磚石少用木料,整座廳堂渾如一座碉堡。流影城中的舊城「閭城」,就充滿這種防禦工事的風格,陰涼堅固,卻一點也不舒適。
金無求著人奉上茶點,淡然道:「二位稍坐,我請敝上出來一見。」匆匆掀簾而入,片刻腳步聲便已穿進內堂,不復聽聞。
「馬車的輪痕……」弦子壓低聲音開口。
「……一路延伸到廳堂之後。」耿照小聲道:「符姑娘必在此地!奇怪,五絕莊是朝廷封地,岳宸風怎敢把據點設在這裡?」潛運碧火神功,將耳目靈感向外延伸,以防有什麼變化。
須知岳宸風雖是鎮東將軍最重要的武林幕僚之一,但慕容柔處事偏激獨斷,如有潔癖,最恨宵小卑劣的行止。岳宸風固可以挾將軍府之威徵收五絕莊的人與地,此地卻很難當作他秘密行事的第三據點而不為慕容柔所知。
——如果五帝窟的存在見不得光,對岳宸風的仕途而言,此地也同樣見不得光。把偷偷抓來的瓊飛囚禁在五絕莊,和大剌剌帶回驛館有什麼分別?若非如是,符赤錦來此又為了什麼?
「小心為上。」耿照低聲提醒:「茶水食物都別碰。」
弦子微微頷首。
「我還不餓。」
——餓了你也不能吃!
漱宗主明明就是聰明絕頂之人,怎麼她的女兒和親信都這麼奇怪!算了,反正別吃就好,至於不吃的理由一點也不重要……耿照揉了揉額角,忽然聽見一陣極其輕微的「喀搭」細響,彷彿是什麼機簧鬆開、齒輪絞動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上次聽見類似的聲響,是在流影城。
伴隨著姊姊……不,是二總管的曼妙歌舞,在水上翩然與共的木人車馬——
(是機關!)
「快走!這——」
話沒說完,頓覺腰間一陣劇痛,兩條彎如虹橋、厚逾一寸的弧形鋼板「鏗!」滑出椅背,在他腹前緊密嵌合,鐵箍似的牢牢將他鎖在椅上,接縫處肉眼幾難辨別;若非已知它是兩片合攏而成,會以為這條鋼製的腹箍乃一體成形,更無接點。
機關的轉動聲卻未停止,兩邊的扶手、椅腳各出一環,「錝錝」幾聲,將手腳四肢也鎖了起來,較諸前度的腰腹受制,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根本來不及反應。
耿照沒學過機關術,但在七叔的調教之下,對鑄造齒輪、卡榫等精工細件極有心得,心知鋼鐵製的機簧雖堅固耐用,但最大的缺點就是反應較慢,無論以人力獸力推動,都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迅速到位;要快,就必須使用竹簧、銅片等替代。
——而它們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如鋼鐵堅固!
他運起十成功力,雙腳轟然踏地,無比澎湃的碧火真氣鼓蕩而出,只聽一陣劈啪細想,身下的椅板陡被震得片片碎裂,「嘩啦」一聲四散迸出!
(成……成功了!)
耿照只覺腕間的鋼鐐鬆脫,忙聚力於肩,正要使勁將扶手扳斷,忽覺不對,那地底傳來的機括轉動聲始終沒停,「喀啦喀啦」一陣絞扭,驀地腰間的鋼箍一緊,竟繼續往後收攏,幾乎將他的肋骨壓斷!
在此同時,手腕、腳踝處的鋼鐐也跟著收縮,雖然速度極慢,但那箝著肌肉骨骼的痛楚亦十分難當。耿照忍痛運勁、奮力掙扎,只聽椅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喀喇聲響,週身不住迸出石粉碎屑,扶手、椅腳被扯得歪曲變形,彷彿下一瞬目便要支解散離,但耿照卻始終難以掙脫。
終於,鋼圈緊束的劇痛超過他所能忍受的極限,耿照一聲痛苦低嚎,頹然癱倒,汗水淋漓的脖頸脹得赤紅,青筋爆出,衣下四肢都滲出血來。
「啪、啪、啪」,一人在後堂鼓掌而出,長聲大笑:「好漢,真是好漢!這機關自完成以來,從未被人破壞至如此境地,這哪裡還是人?簡直是頭大牯牛啦!金大總管,你上哪兒找來了個這麼有趣的傢伙?」聲音既沙啞又尖亢,竟是正要發育長成、初初變聲的少年喉音。
只聽金無求接口道:「他自稱是侯爵府的七品典衛,近日全東海道最有名的一位典衛大人偏偏不是姓狄,而是姓耿。小人不過是斗膽一猜,也不用什麼根據,猜不中是自然;猜中了,便是主人的運氣。」
「猜得好極!」
那少年哈哈大笑,口氣甚是囂狂。
耿照正想再提內元,略一吸氣,腰腹間頓時劇痛難當。他本以為肋骨被鋼圈勒斷了,勉強以一絲碧火真氣暗走全身,內視筋脈,發現是適才用力過猛,拉傷了腹部膈肌。若能按摩幾處穴道、推血過宮,這種程度的肌肉損傷轉眼便能修復,此際卻偏偏動彈不得。
少年揮散煙塵,露出一張朱唇白面、劍眉斜飛的尖長臉蛋來。
他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頸間喉結微凸,唇上滲出些許細軟的鬚根,正是初初發育的當兒;一身的錦袍玉帶,足蹬粉底官靴、頭戴雙翅金冠,貉袖束腕,完全是富戶少爺的演武裝束。
少年雖生得極俊,然而面色極白、嘴唇極紅,襯與上下兩排又黑又翹的濃睫,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邪氣。他兩手按著耿照腕間的鋼圈,嘖嘖歎道:「乖乖!精鋼打造的手鐐腳銬,整塊青石雕成的石椅,還有以異域金鋼石磨成的機簧……這都差點給你毀了,你是哪來的怪物?」
耿照正要開口,冷不防少年「啪、啪」兩記耳光,打得他嘴角破碎,迸出血來。他愕然抬頭,卻見少年的雙眼滿是惡意,那是種習於欺凌弱小、享受她們的哀告慘嚎的卑劣習性。
耿照咬牙瞪了回去,少年睜大眼睛,笑意更甚,又抽了他兩記耳光;耿照「呸」的吐出一口血唾,少年及時側首避過,正要反掌施暴,豈料耿照一記頭錘,清脆無比地撞上他的額頭。少年痛得翻身栽倒,抱著頭在地上連滾幾圈,忽然一躍而起,伸手往他襠間用力一抓!
耿照被抓得幾乎暈死過去,身子用力彈動幾下,俯身荷荷喘息,口邊淌出白唾,渾身冷汗直流。少年出了惡氣,得意拍手而起,笑顧身後冷冷注視一切的金無求道:「原來他不是牯牛嘛!卵蛋還挺大的。」金無求面無表情,彷彿視而不見。
少年佔盡上風,好不得意,注意力旋即被一旁的弦子所吸引,嘖嘖道:「好美的姑娘啊!不知奶子摸起來怎樣?」伸手往她襟裡探去。
弦子雖也身受鋼圈緊束之苦,但她身板兒天生就薄,鋼圈縱使合攏到底,離她的腰肢仍有半寸的距離,倒是手腕腳踝都被箍得瘀青泛紫,甚至破皮流血。面對少年的淫猥笑臉,以及一寸寸逼近的祿山之爪,她仍是面無表情,睜著一雙澄亮妙目回望著他。
那平靜無波的漠然令少年為之一愕。他曾欺凌、淫辱過許多女子,哭喊哀求者有之,尋死覓活者有之,卻從無一人如眼前這玉一般的美麗女郎,映月似的眸光彷彿穿透了他。
少年被看得一陣不自在,心想:「這女人是白癡麼?怎地一點兒也不怕?」
耿照好不容易回過神,咬牙道:「你……別碰……別碰她……」
少年正覺無趣,嘻嘻一笑,轉頭涎著臉道:「大牯牛,你在臨灃四處打聽打聽,看我上官巧言是聽人的多呢,還是不聽人的多?」
從金無求的態度,耿照已約略猜到這少年是此地的主人,卻沒想到竟是上官夫人之子,勉強調勻呼吸,沉聲道:「你……你父親是本朝干將,威……威名震動天下,你……你在府邸中設置這等害……害人的機關,不怕……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那上官巧言突然狂笑起來,目露凶光,也不管弦子的奶脯了,雙手揚起、左右開弓,連打了耿照十餘記耳光,打得他口鼻溢血,點點滴滴落在靴前。
「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哪,大牯牛。」上官巧言獰笑道:
「你坐的這把椅子,乃出自四極明府「數聖」逄宮之手,光是設計藍圖,便價值千金哪!更別提完完整整打造出來,須花費多少銀錢心血了。本少爺給起了個名兒,就叫「吸魂功座」,你千萬別以為是鎖人的精鋼捕獸夾而已,這椅中的支架機簧,全按人體運功時的肌肉骨骼之用,反向而為。
「一旦四肢腹部被鎖,你運功的力道就會被椅中暗藏的支架活門抵銷,運十成功力,實際用出不過三兩成,生生累死你個王八羔子!哈哈哈哈……」
(難怪……難怪機括運作的聲音如此耳熟。)
耿照不禁暗自苦笑:「我雖不識逄宮,卻與他的機關忒有緣。價值千金的設計藍圖,這都碰上第二回啦。」
卻聽上官巧言續道:「……你若不能破解「吸魂功座」之妙,就算震歪了扶手椅腳,椅子卻永遠都不會壞——因為你出的力,絕大部分都用在支持椅子的骨架結構。越是用力掙扎,這「吸魂功座」便越是牢固。」
一陣溫甜香風捲簾而出,來人膩聲笑道:「上官巧言,你這般饒舌,還有什麼不能說給人聽的?這「吸魂功座」的奧妙被你透露一空,不怕人藉機逃跑麼?快快將人解下,找個地牢囚起來是正經。」
耿照毋須抬頭,也知來的是誰。
上乖巧言劍眉一挑,叉腰回頭:「符姑娘知道這兩位是誰麼?」
掀簾而出的美艷少婦,正是駕著馬車入莊的符赤錦。她嬌聲笑道:
「這位典衛耿大人呢,是你家主人眼下最想要的人,你敢打他,只怕主人還捨不得。至於這位弦子姑娘,則是漱宗主跟前的紅人,主人第一眼便看上了她;你哪只手敢碰她一碰,趁早自個兒剁了,也好替主人省事。」
耿照聽得渾身一震:「主人……這裡果然是岳宸風的據點!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上官夫人教養良好、剛毅樸實,怎麼她的兒子卻甘願供岳宸風差遣,如此敗壞家聲?實在令他百思不解。
上官巧言「喔」的一聲,陪笑道:「符姑娘說得是。這樣說來,我這回可立了大功啦!感謝符姑娘指點。」雖說如此,卻不忙著處置耿、弦二人,隨手捧了几上的茶點回到居間的主位之上,屈著一腳半倚半坐,大啖糕餅。
「來,符姑娘也坐。」
他一指對面的另一排太師椅,拈起一塊香榧酥放入口中,隨手拍去餅屑,笑道:
「可憐這倆呆子,以為我會在茶點裡摻毒,殊不知機關卻設在椅中,這茶和點心卻是大大的美味可口。」命金無求將另一張几上的香茗挪來,慇勤招呼符赤錦享用,眉開眼笑的模樣,終於有了幾分年少稚氣。
符赤錦看了他一眼,抿嘴微笑,款擺葫腰怡然落座,端起蓋杯輕啜一口,點頭讚道:「這甜茶好香!」
上官巧言笑道:「沖了桂圓蜜的,自是香甜。」
符赤錦嬌嬌地瞟他一眼,哼道:「你家裡邊沒大人啦?鎮日都吃這些個東西。」
上官巧言聳肩一笑。
「沒法子,主人信任我哩。偌大的五絕莊都交給我來打理,不吃得好些、腦子警醒些,如何能看緊門戶?」笑著笑著,忽然轉過一張冷臉,陰惻惻道:「說到這個,符姑娘可知主人曾交代,沒他的吩咐,此間誰也不許自來——包括符姑娘在內?」
符赤錦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是誰?他——」忽聽「錚錚」機括轉動,椅中的鋼圈彈出,將她的手腳四肢、連同那一把軟陷葫腰箍束起來,再也動彈不得。
「上官巧言!你做什麼?」
「對不住啊,符姑娘。」少年悠然品嚐糕點,微笑道:
「你也是不請自來之人,我可信不過你。就按你所說,趕緊將人解下捆好,找個地牢囚起來是正經。」
符赤錦怒極反笑:「你不知我是什麼人麼?當心我在主人面前參你一本!」
上官巧言星目一瞇,涎著臉搖頭:「符姑娘,我是小孩兒,不懂這些的。有什麼話,麻煩你同主人說罷。」一拍椅座,機關飛快轉動,三人座下忽然出現一個大坑,三把椅子「唰!」垂直滑落!
耿照正緩緩運功療傷,突然身子一空,滑過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空間,椅座「篤」的一聲墜落地面,竟已置身在一處濕冷幽暗的地牢之中。他還牢牢被鎖在椅子上,周圍的景物卻在瞬息間全然改換,自然又是出自逄宮的巧妙設計。
頭頂上的機關蓋子尚未閉起,一條人影探過頭來,遮住了射入地牢的些許殘光。上官巧言的聲音遠遠傳來:「符姑娘,你就在裡頭休息一會兒。待主人回來,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後,自會放你出來。」
符赤錦抬頭怒道:「上官巧言,你犯下大錯啦!我與主人何等親密,要是讓他回來看見我這樣子,你猜是誰會倒霉?」上官巧言道:「自然是你。你無故前來,還引了外敵到五絕莊,主人不會再信你。」
符赤錦冷笑:「你懂什麼?主人是不是抓了漱家的丫頭,藏在莊裡?你以為他為何不敢讓我知道?」此言一出,陷阱上方一片寂然。
符赤錦心想:「僥倖!若留守的非是上官巧言,此計直是無用武之地。」悠然續道:
「上官巧言,你年紀雖小,睡過的女人也不少了,知不知道女人喝起醋來,連性命都不要?主人不敢讓我知道,可我偏知道了,他回來自要給我一個交代。你把我關在地牢裡,主人是要誇你一句「做得好」呢,還是擰了你的腦袋向我賠罪?」
她聽上官巧言始終沉默,腹中暗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冷揚聲道:
「你逮到耿照,可以是大功一件,也可以什麼都不是。我若將主人服侍好了,床笫間濃情蜜意,主人一高興,你這便是功;我若與主人哭訴委屈,說你如何辱我,等不到主人論功,你便要賠上腦袋與我封口。」
過不多時,機括聲又再度響起,符赤錦頓覺四肢一鬆,腰間鋼箍解開,連忙起身揉揉手腕腳踝。
地牢的厚鐵門長長地「咿呀」一聲,昏黃的炬焰流光登時傾入,上官巧言一手執火,另一手卻擎著一柄脫鞘長劍,青白俊俏的面孔背光而立,做了個「請」的動作。
「符姑娘,請恕上官不敢空手與姑娘相對。我讓金總管整理了一間雅致的僻室,權請姑娘移駕歇息,靜待主人回轉,再行處置。」
「算你識相!是了,我想看漱瓊飛那小花娘一眼,瞧瞧她的模樣,行不?」
「這……」上官巧言微露遲疑,見她俏臉一沉,陪笑道:
「符姑娘要見,那還有什麼問題?只是鑰匙在主人身上,姑娘去了,也只能隔著窗看兩眼,這也無妨麼?」
「無妨!那丫頭平素飛揚跋扈,與姑奶奶的梁子可大啦,我正要瞧瞧她落難的醜態。」
符赤錦嫣然一笑,扭腰款擺而出,腴潤有致的背影隨著炬焰行出黑暗,渾圓如梨的雪臀裹在緊繃的下裳裡,行走間兩腳交錯,繃出誘人的大腿曲線。沉重的鐵門再度閉起;幽暗之中,只餘一抹淡淡的乳溫香澤,帶著些許潮汗,久久縈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