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繾綣,雖不利休養恢復,但一夢谷中最不缺妙藥靈丹,除號稱「神鋒、續斷、死不知」三絕之一的愈創聖品「無縫天衣」外,固本培元、補中益氣的金方不知凡幾。伊黃粱不要錢似地往身上搗鼓,連萬載寒玉床、續命紫氤燈之類的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齊下,立時見效,美美地睡上了幾個時辰。
再睜眼時,已近正午,藥廬內熟悉的藥氣,以及窗欞間飄入的食物氣味,讓前幾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夢,半點也不真實。
伊黃粱替自己號過脈,順手連清創、換藥一併做了,對復原的速度頗為滿意,就算聶冥途此際突然現身,鹿死誰手猶未可知,這才起身更衣,正遇著阿傻手捧盛滿菜餚的漆盤,倚門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著手語,徹夜打熬筋骨的疲憊還未自俊臉上褪去,蓋因負責大夫起居的雪貞,罕見地晏起。下半夜阿傻從浴桶起身,回見兩人無蹤,木台留著一張紙,交代了準備什麼食物,以及「別吵雪貞」四個龍飛鳳舞的墨字,卻是大夫的手跡。
伊黃粱一瞥盤中,雞蛋、水煮肉、鱸魚湯,還有一碗木耳醋溜絲,果然都按了吩咐。為求復原,須得大量食肉,但鹽醬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頗重享受,非為養傷,進食決計不肯如此潦草。
瞥見阿傻腰懸白刃,勁裝綁腿,隨時能與人廝殺的模樣,顯是掛心昨夜煞星去而復來,舉箸之前,特意對上少年的視線,蹙眉冷哼:「該幹嘛幹嘛,別分心了。那廝肯來最好,以逸待勞,教他把狗命交代在這裡!」阿傻點了點頭,果然午後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黃粱名列儒門九通聖,望重武林,開弓自無回頭箭,鹿別駕在谷外靜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沒亮便讓人收拾了篷車綵棚,親領弟子,抬著寶貝侄兒立於道旁,待岐聖兌現諾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齋的,好整以暇用過午膳,才派人傳召,聲明「閒人禁入,多邁進一條腿,直接抬回安葬」;至於進得幾人方不算「閒」,傳話的鄉人一問三不知,只說大夫話事,不讓人多問一句,傳的都是原汁原味,沒有摻雜拌礫。
鹿別駕面色鐵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著要人回去問明白,話沒說完,便讓他一巴掌掃飛出去。
伊黃粱在藥廬裡等了會兒,見兩人一前一後,抬著擔架進來,當先之人身量頎長,繡金道袍異常華貴,竟是鹿別駕;後頭的年輕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陰鷙,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動包圍的「蘇師兄」,他既知曉鹿別駕與侄兒的真實關係,定是心腹無疑。
兩個人,四條腿。答得謹慎。
堂堂天門副掌教,幾時做過抬摃行走的腳夫?鹿別駕為救侄兒,顧不了許多,與蘇彥升連人帶擔架地擱上木台,垂手靜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夫吐出「沒治」二字,滿懷期待落空。
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斜乜一眼,信手翻書,冷笑:「不錯,能放下架子,不算太蠢。要我說是單數呢,你待如何?」
一旁蘇彥升還未會過意來,驀聽「啪」的一聲裂瓷細響,脛骨劇痛難當,踉蹌倚壁、身子發顫,冷汗沁額,左小腿已遭師父以隔空勁震斷。鹿別駕眉目不動,淡然道:「兩人三腿,合是單數。」
伊黃粱冷眼瞧著,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別駕並無得色,只答:「勞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兒。」他對蘇彥升昨日的表現甚感嫌惡,奈何隨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數不出別個,此際眼都不眨一下,當是空氣一般。
伊黃粱喚人將蘇彥升扶出,撕下醫經拈成紙鬮,一扔角落,扔得碾藥的阿傻抬頭,才慢條斯理道:「有人脛骨斷了,你給他包紮固定,藥材隨用。要不能復原如初,讓你陪他瘸一輩子。」阿傻將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幾味金創用藥,行禮而出。
鹿別駕見藥僮小小年紀,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一襲雪白中單,宛若圖畫中走出,美不勝收;然目不斜視,舉止沉穩,他手下習刀練劍的弟子無數,無一人內斂到這般境地,不禁暗暗納罕:
「谷中臥虎藏龍,連一名童子也不簡單。」
此說自非無據。除了那名喚「雪貞」、靈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內至少還有一名用刀好手,於當夜廝搏時,劈出令鹿別駕驚艷的兩刀,不知是伊黃粱重金聘請的護衛,抑或也是「病人」?
藥廬中終於只剩下兩個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黃粱將經書往案頂一扔,鹿別駕這才發現整本書破破爛爛,除封皮完好,內裡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頁,還不是整整齊齊對頁撕下,而是東缺一角、西折頁半,看來伊大夫拈紙鬮揩鼻涕,指不定連如廁時缺了草紙,都著落在這本書上。
「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是我行醫三十年的體會。這種庸醫總結的破爛東西,殺的人搞不好比鶴頂紅多。」伊黃粱冷蔑一笑,隨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可在門外候著,別讓我聽見就行。」挽起袍袖,露出兩條淨藕似的白胖膀子,逕走向木台。
鹿別駕略一遲疑,便聽他沒好氣道:「你悟練刀招、思索其中關竅時,身邊的人越多越熱鬧,效果越好麼?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攪,你要不滾蛋,要不把人帶回,趁早入土!」鹿別駕面皮抽搐,終究還是按捺火氣,灰溜溜地行出醫廬。
這一「瞧」,足足耗去兩時辰。
當中伊黃粱不住喚人,打下手的鄉人及那名俊秀安靜的藥僮,不住攜入各種器具、藥材等,伴隨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時分,忽聽他揚聲道:「滾進來罷。」鹿別駕才自階台起身,推門復入。
「你要想茗茶細點、慇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這話得說一會兒,不會太快結束。」
几案後,伊黃粱腆著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顯疲憊。
鹿別駕一進門便望向台上的鹿彥清,然而除移走擔架,衣衫、繃帶等,俱與先前一般無二,實看不出兩個多時辰裡,伊黃粱到底都折騰了什麼,就近揀張竹椅坐定,衝口問:
「大夫……開始治療小侄了麼?」
「治療個屁!」伊黃粱出手如電,一把攫起那卷破爛醫書,忽又「啪」的一聲扔下,冷笑不止。
看來此書用途極廣,除草紙、鬮兒、打蚊子,伊大夫還拿來當暗器使。雪貞千嬌百媚,估計捨不得打罵,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藥僮挨過幾回?
「你尋名醫無數,『沒治』二字,怕耳朵都聽出繭來了。我粗粗一看,也覺沒得治,故花了點工夫,看看有沒發夢的可能。」
鹿別駕心頭一揪。「但……雪貞姑娘……」
「你寧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黃粱蠻不在乎,聳肩蔑笑。「難怪塵世中,裝神弄鬼的郎中騙子如此猖獗。你要的不是真相結果,而是聽你想聽的話,如此用不著針藥,我開點潤口的甘草行了。」
鹿別駕面色丕變。
「你……你是說……我、我侄兒……」
「沒治。」伊黃粱怡然道:「治病須國手,辨症則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的庸醫,但總能辨別是不是絕症。」
啪的一聲,鹿別駕右手五指撮緊,光滑的竹椅扶手於掌中爆碎,宛若泥塑,指縫間迸出竹屑。一霎間,醫廬氣氛變得極其險惡,凝肅之甚,如陷真空,彷彿再吸不到絲毫空氣。
「你覺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聽到這話要翻臉的麼?有點耐性,別浪費我的時間。」
伊黃粱神色不變,拈起破書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
「你侄兒被人用重手法,毀去大半經脈,簡單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種暗勁特別,我思來想去,若以指劍奇宮的獨門絕技『不堪聞劍』為之,搶在侵蝕心脈前撤勁,不讓潛勁繼續作用,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或可造成類似魘症的效果。
「當然,若非你不要錢似的以參液等貴重之物為他吊命,他早該死了。下此毒手之人,並沒有打算讓他活這麼久。『不堪聞劍』乃無解之招,中者必死,並無例外,前人誠不我欺。」
天門與奇宮素不睦,魏老兒所屬風雲峽一系,與紫星觀梁子尤深,鹿別駕師祖兩輩裡拔尖兒的高人之死,更與魏無音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早在靈官殿時,他便疑心侄兒遭難,背後是魏老兒師徒搞的花樣。
如今,連岐聖伊黃粱也這麼說,十之八九錯不了。
魏無音與莫殊色死透了,這是他親眼所見,當無疑義。奇宮在這事裡扮演什麼角色、知情與否,耐人尋味;想拿兩個死人打發了去,可沒這麼容易。鹿別駕不動聲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間事了,得找個借口召集盟會,施壓龍庭山,務求有個交代。
「你侄兒,就像那管捏爛的油竹,一百個人來看,一百零一個都會告訴你,這是沒法復原了。絕大部分的醫經藥譜,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別非常,回歸常道,所以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鹿別駕回過神來,垂落烏潤濕眸,輕道:「願聞其詳。」
伊黃粱抬眸釁笑,口氣既狂傲又不屑:
「什麼叫『常道』?生老病死謂之常。循常而行,最好就別治。世上有哪個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個稀爛,按常道,怎麼黏斷不能恢復原狀;腦子沒壞的竹匠,會直接把捏爛的這一截鋸下,換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別駕會過意來,幾欲起身,全賴深厚修為克制,未露一絲愕然。
「截換扶手」的比喻乍聽荒謬,好比手臂受創,大夫不思治療,卻拿出刀鋸,勸你換條胳膊省事。然而,對照各種關於「血手白心」的江湖傳聞,他敢提這般建議,似又理所當然。
「庸醫名醫,之所以對你侄兒束手無策,蓋因思路打了死結,一心只想疏通淤塞的經脈,復原萎縮的筋骨,然經脈癰阻,血肉壞死,本就無解,既不能肉白骨起死人,當然沒治。」伊黃粱冷笑:
「按這思路,莫說我不能治,天王老子來也沒治!你要侄兒原身恢復,我沒法子,退而求其次,讓他起身下床、說話走路,乃至傳宗接代,我能試試。你明白當中的區別?」
鹿別駕沒答腔。他還在消化這個驚人的選項,以及背後代表的意義。
伊黃粱治不好清兒,這點同其他大夫並無不同,畢竟「不堪聞劍」自來無解,誰也打不破殘酷的現實。
但伊黃粱有一身旁人難及的外科本領,不求鹿彥清「原身恢復」的話,他能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於血脈經絡等,換掉毀損的部分,令其脫離癱癰,再世為人。
就像這竹椅一樣。
鹿別駕鬆開五指,炒豆般的啪啪響間或而出,迸裂的竹絲執拗地回復原狀,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彈扭粉碎得更厲害而已。他彷彿能見清兒日益羸弱的皮囊裡,壞死的血脈筋骨,也就是這般模樣。
「干或不幹,皆無不可,但決定要快。」
伊黃粱提醒。「我不保證他能恢復到何種境地,畢竟已拖得太久,但繼續拖將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張椅子都壞了,你說我這算修呢,還是重新做一張?先說好,我做不了一張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別駕沉吟半晌,驀地抬起烏眸,異光炯炯。
「須得何等樣人,才能供清兒……替換?」
「男先於女,親先於疏,父子先於兄弟。」
見他面色一黯,員外郎似的白胖醫者以書擊掌,施施然道:
「都沒有?這麼該死。再求餘次,同修一門內功的師父、師兄弟,多來幾個試試,看有沒合用的。內功變化百骸,真鵠山一脈乃玄門正宗,效果當不惡;旁門左道,未必有這等方便法門。」
鹿別駕的臉色連變幾回,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倒不是他與諸弟子誼厚,料想殺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沒命,挑個無關痛癢的怕內功不濟事,派不上用場;談得上武學修為的,多半是親信心腹,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折了哪個都覺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黃粱輕拂几案。「我瞧方才斷腿的挺合適。內功起碼要到他那樣,才算可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載一點靈光,剮頭豬還頂用些,起碼肉足。」
蘇彥升如非心腹,遍數紫星觀中,鹿別駕再無親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雖有幾個刀法劍術不錯的,說到內功修為,無出彥升其右者。若連他也只是勉強堪用,扣掉蘇彥升,實數不出幾個人來。
鹿別駕猶豫片刻,終於父子血親戰勝師徒之情,和聲道:「大夫既如是說,便留此子與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黃粱也不廢話,略一思索,又補幾句:
「你挑幾名武功高,或身子健壯的,在谷外搭棚暫住,以備不時之需。要缺了什麼料,一時找不了你。」
鹿別駕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環,他平生所殺之人、凌辱過的女子,私下了結的怨仇、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計等,怕不是隨便哪個邪派魔頭能比得。
萬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滅人性的一番話,卻是在活人無數的杏壇聖地一夢谷中,與人稱「岐聖」的伊黃粱說來,深謬之餘,復覺心驚,半天才省起伊黃粱的話意,臉面倏冷,輕聲道:
「本座哪兒也不去,自於谷外結廬,待小侄愈可,再偕與大夫相謝。」嘴角揚弧,幾被烏瞳佔滿的大眼中卻無笑意,令人不寒而慄。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時,你堅持在場?」
伊黃粱嗤笑著,摔落書卷。「別的不說,萬一治上三年五載,你也在這裡傻等麼?不信我,便把你侄兒帶回去,趁早死心,兩不耽誤。
「你要生龍活虎的侄兒,我能給你一個。但療程中,你的好侄兒呼疼了、堅持不了了,要鬧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羅金仙都沒得治,屆時你是要怪我庸醫誤人、空口白話,還是摸摸鼻子,自認倒楣?」
鹿別駕語塞,眼神依舊迫人,絲毫不讓。
伊大夫應付過太多病人家屬,早看透他強加掩飾的動搖,慢條斯理道:「除那晚你見過的雪貞,連方纔那藥僮,也是病人。他雙手的經脈被毀,肌肉萎縮多年,經我換脈接續,你可曾看出異狀?」
此番晤談毫無懸念,終以鹿別駕率眾離去作結,命六名弟子駐紮谷外,連同谷裡的蘇彥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騷滿腹。一夢谷荒僻,週遭既沒有市鎮繁華,自也無風月流連處,嗅無脂粉食不甘味,這要在真鵠山上,差不多就是思過崖的生活。
若非那絕色少婦雪貞有些盼頭,這幾人莫不以為自己犯了什麼錯,才遭如此嚴懲。也難怪是日傍晚,當鄉人們收工返家,順道來喚一名弟子覃彥昌入谷時,覃彥昌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的模樣,可把五名同伴給氣壞了。
這小子是交了什麼好運,竟能一親芳澤!
「蘇師兄!你……你怎麼給弄成了這樣?」
覃彥昌沒能高興太久。他大搖大擺進入一夢谷,滿心都是雪貞誘人的模樣,等待他的卻是腳踝裹起的蘇彥升,不禁瞠目結舌。
蘇彥升癱入胡床,面色灰敗,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聖」伊黃粱滿臉不豫,對覃彥昌道:「把他給我弄出去!死樣活氣的,瞧著心煩。」拈起紙鬮往屋角一扔,沒好氣道:
「你跟著去!別讓他們滿山谷亂跑。到了花房,按方處置。」
覃彥昌暗忖:「他同誰說話?」見一抹細小身影浮出,心頭「喀登」一震,滿以為是那魂牽夢繫的美婦雪貞,卻是張生面孔,鼻樑挺秀、下頷尖尖,雖非雪貞,一般的明艷無儔;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湧至襠間,忽見「她」喉間凸出,唇上一抹淡青,心中大罵:
「他媽的,是個兔兒爺!裝什麼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兒,只好女色,師兄弟裡雖有但看臉蛋不問雌雄的,覃彥昌可不是那種垃圾脾胃。見童子一言不發,拾起紙鬮,悶著頭往外走,趕緊去攙蘇彥升。
蘇彥升爛泥一般,半點氣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連邁步也懶,整個人軟綿綿掛在他身上。覃彥昌半拖半扛,勉強跟上,本想藉機溜去尋那雪貞,看有無機會一親芳澤;拖入廂房時,累出一身的汗,哪還有半分獵艷的興致?
「姓蘇的,叫你一聲『師兄』,是給你面子,此間更無旁人,少給老子擺師兄派頭!」
他將蘇彥升「砰」的往榻上一摜,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齒橫眉。
蘇彥升表現失常,被師尊斷了兩枚大牙,鹿別駕溢於言表的嫌惡,眾弟子全看在眼裡,心知蘇彥升的好日子到頭了,風水輪流轉,指不定這大師兄之位,便要落在自己頭上。儘管師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極力表現,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責、陽奉陰違。
當覃彥昌聽到自己同蘇彥升一塊被留下,心底那份涼,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幾個,料想鹿師弟乃師尊心頭肉,不得已留於此間,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蘇彥升的腳,明白其滯留原是另一樁「不得已」,並不是師尊有意為之,惡向膽邊生,說話也就不客氣起來。
蘇彥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覃彥昌心中冷笑,想來日方長,不急著炮製他,回神才覺滿室馨香,馥郁至極。
這間廂房突出於水渠之上,水風入窗,掀動紗簾,氣味理當留之不住。香氣之所以如此濃厚,蓋因幾櫃上擺滿花束,桃花、杏花、杜鵑,野牡丹、桔梗蘭、山月桃……連枝拔葉,含苞帶露,斜剪的細銳枝底露出淺潤的草木莖色,俱都是新鮮截下。
房間正中央,擱著一條低矮的烏木長几,幾上散置著金錯剪、劍山、白瓷淺缸等。覃彥昌不識花藝道具,見幾上攤著一本圖冊,白紙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形貯器,十分風雅,心念一動:
「莫非……這兒本是女子閨房?」
環視房中描金繡屏、藕紗簾幔,越看越像,連牆上掛的緋鞘眉刀,瞧著都像女子所用。
覃彥昌仗有武功,肆無忌憚,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握住包覆鮫皮的圓潤刀柄,留下她肌膚的潮潤香氣,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覺面紅耳赤,連刀帶鞘一指童子,淫笑道:
「喂,雪貞夫人在哪兒?喚來老子瞧瞧……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體、溫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艷情景,胯間當真硬如燒火棍一般。
阿傻聽不見他叫喚,只按大夫吩咐,打開紙鬮,片刻抬頭,寂靜無波的眼眸掃過週遭,略一思索,作勢將紙條遞去。「……給我的?」覃彥昌微愣,扛著眉刀趨前接過,大聲誦讀:
「待他讀罷,與汝四目相接,再行殺之。不許逃,不許……」最末一個「放」字還未出口,饒以他粗枝大葉,也明白過來,本能地一抬頭,心中忽道:「……可惜!」甩飛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橫斷清蟾」攔腰掃去,終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頭的瞬間,一合大夫紙鬮裡「四目相對」的吩咐,立即抽退!他身處的位置極不利,背門距腰櫃僅一臂,奮力後躍,無暇他顧,「砰」的一聲重重撞上。
覃彥昌刀勢未老,反手閃電掃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擬削他個肚破腸流,卻忘了眉刀較尋常刀制略短,這一記「回眸望月」的殺著,只劈開阿傻衣衫,在結實清瘦的腹肌留下輕淺血痕。
覃彥昌生得昂藏,紫星觀「彥」字輩當中,只他與鹿彥清一般高,鹿彥清是得自鹿別駕的頎長,稱得上「玉樹臨風」;覃彥昌卻是腰圓膀闊,便穿道袍,仍不脫一股子土匪氣,決計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間正反兩刀,雙雙落空,再易掄掃為疾刺,三記連環,使的全是劍招!
——在鹿別駕心中,對刀劍「有點天分」的弟子,覃彥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懶,內功練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蠻勁,處事又極馬虎,鹿別駕料他難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兒充當打手,鞍前馬後,曲意逢迎,混點甜頭,便覺心滿意足。
所謂「天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這熊樣的大老粗反應特別快,只消不靠腦子,也就沒什麼糊不糊塗。覃彥昌變招總比別人快,同樣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氣力便能做到,自有餘裕多搞花樣。
但這電光石火般的三刺,仍舊落了空。
第一擊劃傷阿傻腹側,覃彥昌瞠目吸氣,不知是想蓄力來記猛的,抑或單純見獵心喜,第二擊不免稍慢;阿傻卻無視傷血,摟膝俯首,車輪般自他身側滾過,兩人瞬間易位,覃彥昌收勢不及,第三擊「噹!」刺上櫃面的黃銅鑲件,硬生生將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櫃借力轉身,見阿傻單膝跪於一個飛步外的距離,手按左腰,似傷到要處,動彈不得。
他沒將藥僮放眼裡,揚聲大吼:「……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何動手……鹿師弟人呢?」卻是遙問榻上的蘇彥升。蘇彥升錯愕不過一霎,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捧腹難禁。
「他媽的————!」
覃彥昌咬牙切齒,咒罵未歇,驀地視界一暗,彷彿有半虛半實的巨大異物鋪天蓋地而來,氣息倏窒,幾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頭,房內又恢復原有的光亮,忽然會意:壓制自己的,原來是股凝練至極的氣勢,卻已避之不及——
本能豎刀一格,「鏗」的一響,刀板斷成兩截;緋紅刀鞘餘勢不停,狠狠斬落腹側!
以兩人身量懸殊,對比幾無軒輊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優勢不多,勝在不慌不忙,即使空手對敵、受傷在先,仍按預想中躲過擊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彥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門,凝聚氣勢,以最擅長的拔刀一擊取勝。
可惜他沒料到接下來的變化。
包著厚韌鮫皮的緋紅刀鞘,憑借阿傻提運的「明玉圓通勁」,由刀身最脆弱處打斷了眉刀;到得覃彥昌腰際,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這一掄便打斷幾根肋骨,非但難以致命,反激起莽漢狂氣。
覃彥昌眥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
「……去你媽的!」半截眉刀瘋狂砍劈,勁風呼號,若閉上眼,還以為揮舞的是水磨禪杖一類,一刀重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態畢露。
阿傻左挪右閃,手中紅鞘伸縮吞吐,避免與眉刀硬磕,若隱若現的鞘尖不時穿過刀影,聚斂還形,擊中覃彥昌的肩頸、頷顎等,使的正是鑄月刀法第一式「接天雲路」。
在阿傻忍耐劇痛、復健雙手的同時,伊黃粱將修玉善修老爺子的那部《鑄月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與阿傻,以為基礎。
光靠圖譜無有心訣,按說練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劍不同,在於劍理百家爭鳴,刀法卻是殊途同歸,伊黃粱所練「花爵九錫」,更是儒門刀藝頂峰,與鑄月刀法相印證,未必不能觸類旁通,以補遺闕。
阿傻能在忒短的時間內,練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稱奇才;其根骨悟性未必真如此出眾,所恃者無他,心無旁騖而已。
然而,武學上說「一力降十會」,並非無端。覃彥昌殺紅了眼,哪理會鈍鞘毆擊?一心只想砍死這小王八蛋,不閃不避,持續加力。
反觀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帶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絀,險象環生,一路鑄月刀由「接天雲路」起手,連變「星河倒影」、「雁過連營」、「霜覆古城」……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難再撐持。
忙亂間,緋鞘被殘刀逮個正著,一把磕爛,阿傻虎口迸裂,踉蹌幾步,氣息倏窒,覃彥昌單掌抓小雞似的掐他脖頸,離地提起,眥目狂笑道:
「教你再跑,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奮力掙扎,直如蚽蜉撼樹,俊俏的臉蛋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眼瞳翻顫,踢動的雙腳漸成抽搐,將欲斷息。
他捱過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極強,忍死不就,花點爍亮的視界裡,忽見水風刮入,紗簾翻飛,几上的插花圖冊「潑喇喇」翻動,那些他一筆一劃、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態,翻成了一片流動的風景,蘭葉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開……
阿傻意識模糊,已不能視物,但其實也沒有看清的必要。
那圖冊的每一頁,甚至大夫讓他描摩的其他十餘冊之中,所有圖形早就深深烙印在腦海裡;畫完了,等著墨彩乾透的當兒,雪貞就教他剪枝修葉,按照特定的順序,一枝枝插上劍山,從雅致的白瓷淺缸裡,「長」出畫裡的美麗花景來——
剎那間,有什麼東西在阿傻腦海迸裂開來,打開了神識裡混沌不明的壅塞,就連百骸內的真氣,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來,越轉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絲氣息,體內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環,毋須外氣。
阿傻只覺一股力量,由身體深處汩汩而出,因極強大,故極沉靜;原本一片漆黑蒙昧的體內,忽亮起無數星辰,冉冉升空。
貫穿任、督二脈,位於脊柱這條中軸上,由頭頂、眉心、喉、胸、腹、尾閭,以及會陰等七處上升的星芒,最為燦爛奪目,壓倒群星,逐漸在中天聚攏,旋轉間排成了杓狀,正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等北斗七星。
轟然一響,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開來,再也不動,繞著中央的燦亮北辰,宛若環抱七星的翊衛。
——紫微垣。
天子中宮,威加九錫!
阿傻渙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長,指尖拈過櫃頂一枝月桃,往覃彥昌右臂「天井穴」插落!
覃彥昌慘叫著鬆開五指,肘關以下癱如蛇蛻,仗著狂性不退,右肩一掄,把脫力的臂膀當鞭使,狂吼撲來。
阿傻心中掠過一本圖冊連頁,腳步倏轉,不知怎的到了覃彥昌身後,拈兩枚杏枝,穩穩插入「懸樞」、「命門」兩穴。
覃彥昌單膝跪倒,下半身已無知覺,痛吼中隱露驚懼,冷不防拖過長几,幾上諸物散落一地。他飛轉長几當槍使,那烏木几案長近七尺,揮動時莫說近身,斗室之內,不避入屋角榻頂,俱不脫其範疇。
阿傻貼牆閃避,一邊撿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彥昌左臂橈尺兩骨,似由臂間長出花朵,潔白的荼蘼汲飽人血,才得這般紅艷。
一旁蘇彥升瞠目結舌。
弱不禁風的藥僮,何以搖身一變、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驚詫處。
讓他目不轉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無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使的是單刀路數;刺進背門的兩條杏枝,步法與手路分明是柳葉雙刀;以茶花貫穿橈尺兩骨的間隙,則是精準的唐刀擊刺……
如何練得這般造詣?何以一舉手、一投足間,竟能涵括一門刀術之精要?得個中三昧,則融兩百一十六式的《通犀劍》與《游犀刀》於一擊,再非遙不可及的美夢——
蘇彥升衷心希望覃彥昌別死。
(我……還想看。再看一眼這包羅萬有的刀法,從中看出關竅——)
散漫慣了的莽漢,於生死之際,激發驚人戰意,被茶花貫穿的左臂握緊長几,一把將阿傻掄飛出去!
咫尺之間,避無可避,阿傻運起新貫通的緻密玄功,以身側硬受了這一記。堅硬如鐵的烏木几案應聲轟碎,少年喉血釃空,著地一滾,未起身、手已揚,一朵粉致致的牡丹穿過迸散的木片,標中莽漢咽喉。
——是飛刀!
飛刀亦是刀。古往今來擅使飛刀的俠客,決計不去練什麼鐵蒺藜或透骨釘;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無意將飛刀放入暗器囊裡。刀器與暗器,本是兩道,強加混淆,何以登峰?
蘇彥升如癡如醉,不覺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漢捂花倒地,才驟爾回神。
房門吹開,白白胖胖的一夢谷之主立於門外,滿臉不屑,對那刀藝驚人的藥僮哼道:「才殺一個就這麼費事,明兒要殺兩個哩!把這兒收拾好了,到花圃裡掘兩個坑,一個埋這頭山豬,另一個,等著明天埋你。」袍袖微揚,一團紙鬮正中藥僮腦頂,彈落一旁。
「至於你,」伊黃粱轉過頭,面無半分笑意。「滾過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