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爛漫,輕風徐來,動息撲面若有情,搖影、繞樹、穿花。
橫疏影裙腳翻飛,蝴蝶般穿過迴廊,為防跌跤,還把長長的衣帶拈在手裡,也分不清是蓮步生風抑或香風化人了,心頭冷不防浮起「逢著探春人卻回,白馬、黃衫、塵土」的詞句,瞬間竟有些感慨。
誰都能有這份傷春悲秋的閒心,偏就橫二總管不行——她寅時便已起身,嬌潤的身子裡還殘留著甜美的餘韻與疲憊,若非有霽兒丫頭分擔了耿照過人的精力,只怕要累得她手足軟乏,腿心裡既麻又酸。
梳洗後,簡單用了點果脯香粥,橫疏影便至挽香齋聽取鍾陽等人的報告。
儘管昨兒一整天她將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預先交代了林林總總的要項待辦,鍾陽、何煦等無一得閒,全忙得不可開交,只為搶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務。就在耿照盡享溫柔、品嚐姊姊的醉人胴體的同時,執敬司所屬各部正馬不停蹄趕工,堂內通宵舉火,不斷有信使哨隊進出流影城。
才一個多時辰,橫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壘至半人高的公文,聽取鍾陽等人的回報,正在大堂與管事司徒顯農等議事,一名弟子匆匆來報:「啟稟二總管,青鋒照的邵三爺來啦,人正在偏廳候著。」
青鋒照是東海三大鑄號之中,公認歷史最久、技藝最高的一家,於「三府競鋒」屢屢奪魁。近年白日流影城雖急起直追,但無論聲名、氣勢、乃至於影響力等,與青鋒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當值弟子口中的「三爺」,人稱「鷺立汀洲」邵蘭生,乃是青鋒照當主「文舞鈞天」邵鹹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橫疏影一挑柳眉,暗忖:「青鋒照的消息好靈通!赤煉堂掌握酆江漕運,分舵遍及天下,號稱「京城以東第一大幫會」,勢力不容小覷,怎會……怎會是邵家先找了上門?」不敢怠慢,蓮步細碎一路漫出堂室,逕往偏廳趕去。
廳內,一名中年文士正負手欣賞壁上的掛軸,生得面如冠玉、五綹長鬚,頭戴逍遙巾,身穿青布袍,腰帶上垂著一方小小青玉,襯與他鳳目隆準、劍眉斜飛的清奇相貌,說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鋒照的第三號人物,「鷺立汀洲」邵蘭生。
邵蘭生隨身只帶一名侍僮,童子用扁擔挑了兩箱行李,地上擱著一架竹製畫籠,籠裡橫七豎八的插著畫軸紙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樸的長劍,烏木圓柄香檀為鞘,看來幾與畫軸無異。
她與邵蘭生在鋒會上有過數面之緣,倒不曾私下來往,沒想到這位青鋒照的三當家忒無排場,直如一名攜僕雲遊的讀書人,竹籠裡劍、畫並置,隨意錯落,行囊是捲好的鋪蓋衣箱等雜物,均以麻繩小心捆紮,外頭還吊著銅釜瓢勺等,彷彿隨時能在野地裡尋處落腳,埋鍋造飯……
裡外上下,哪還有個世家大戶的派頭?庶民遠遊、客旅行商,也不過如此。
橫疏影才繞過長廊轉角,邵蘭生便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回頭相候。兩人隔著紅檻行禮,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畫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懶慣了,家兄說我出門總不像辦事,根本是遊山玩水。游手好閒之人,不比二總管日理萬機,貿然打擾,還請二總管多多包涵,切莫見怪才好。」
「三爺說得什麼話來?」橫疏影抿嘴笑道:
「三爺閒情逸致,最是令人羨慕。每回與三爺見面都有新鮮物事可看、可聽,多所獲益。東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愛與三爺見面了,三爺可千萬別客氣。」
邵蘭生劍眉一動,拈鬚朗笑:「二總管這一說,我便放心多啦。」從竹籠裡取出一卷畫軸,解開繫帶,只見畫中一片白雪皚皚,幾株墨干老梅搖曳,枝上吐蕊盡開,更無一枚含苞。畫中梅花儘管疏落,枝幹卻是瘦硬多姿,墨色響亮、遒而見骨,畫面遠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頗得留白雅趣。
橫疏影慣見名家書畫,雙目一亮,暗歎:「好個梅蒼雪潤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掃空,意到而筆不到,堪稱一品。邵蘭生以「鷺立汀洲」為號,盛名無虛,果然是畫梅的大行家。」
「此畫是我年初所繪,幾十張畫稿之中,只有這一幅得到家兄誇獎,說有高潔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據聞二總管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邵某不願見笑於方家,只敢以此畫相贈。」
橫疏影連稱不敢,接過賞玩,果然除了邵蘭生的題記落款外,還有一方「文舞鈞天」的朱紅小印,篆刻蒼渾樸茂,力透紙背。旁邊另有兩行題記:「計白當黑,雲水自在,詠梅之外,更有萬里江山。書付三弟。」其下整齊列著年月日期,一絲不苟,比之邵蘭生流水行雲的字跡,筆法更顯嶙峋。
她心中暗笑:「書畫寄情,這邵鹹尊也未免太過正經,連在畫上題記,都還要教訓子弟。」輕咬著如鮮采櫻桃般的潤紅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廣闊,能於畫中看出萬里江山。我一介婦人,不懂這些,卻愛三爺畫裡的風過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
邵蘭生忍不住連連點頭,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過煙雲山下的小山村,見梅期將屆,風中帶香,這才寫生一幅。作畫之時,心裡也無萬里江山。」說著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覺不妥,又補上兩句:「但家兄於書畫一道,也講天人悲憫,胸懷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許多需要精進處,總是沒錯的。」
橫疏影笑道:「是了,自從前年花石津一別,久未至貴莊拜見,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蘭生大笑。「老樣子。東奔西跑,一刻也閒不下來,年頭又往央土賑災去啦!二總管若來,只怕又要撲空。」
這點倒與橫疏影所掌握的情報一致。邵鹹尊封爐多年,除了「三府競鋒」之外,幾乎不再過問武林之事,把青鋒照的經營交給二弟「九華扇」邵香浦,對外則由人緣極佳、一向被暱稱為「三爺」的邵蘭生負責,自己卻帶著莊客弟子南北奔波,對賑濟佈施十分熱衷。
去年祖龍江大澇,央土道東數十縣的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湧進北關、東海、南陵等地。朝廷處置失當,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賑也不是,無不叫苦連天;幾十萬災民飢寒交迫,幾乎釀成民變。
青鋒照家大業大,邵鹹尊率先解囊,捐了十萬兩白銀賑災,誰知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態度消極,鎮東將軍府更是多所箝制,甚至命赤煉堂封鎖漕運,嚴拒災民入境。邵鹹尊幾度陳情未果,索性帶著白米棉衣,親至兩道交界處發放,又買地起屋,圈作義田招輯流亡,眾人皆呼之曰「活菩薩」。
對比為虎作倀的赤煉堂雷家,「青聖赤邪」、「青善赤惡」之說不脛而走。兩家三十年多來勢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舊恨,於此事上又添一樁。
江湖人到了晚年,難免想起畢生刀頭舔血、造孽無數,寄托青燈古佛者有之,為做功德、散盡家財者亦有之,但邵鹹尊掌青鋒照三十年來,造橋鋪路、賑災救苦,堪稱善名遠播。
起初難免有公孫布被之譏,被認為欺世盜名,頗遭非議;然而邵鹹尊不管他人嘲謗,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評的雜音漸去,如今一提起東海花石津的青鋒照之主、「文舞鈞天」邵鹹尊,普天下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的。
橫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來三爺此行,是二爺的意思?」
邵蘭生搖頭:「那倒不是。」從竹籠中取出一隻藍綢小包,解開首端繫帶,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劍來。
那短劍長有一尺、寬約寸許,只比尋常的匕首略大些,說是長匕亦無不可,柄鞘的木質部分均裹以鈞藍色的細絨,銅件鎏金,此外別無花飾,然而有一股華貴雍容之氣,絕非凡品。
「這是家兄贈與貴城獨孤城主的禮物,在我出門之前,特別讓我隨身帶著,一有機會便上朱城山來,獻給獨孤城主。」
邵蘭生笑道:「我一路繪畫寫生,耽擱不少時日,拖到此時才上山,實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爐多年,不再親自持錘上砧,此劍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據聞城主廣搜天下奇珍、寶劍名刀,必定喜愛。」
那短劍入手輕盈,連身無武功的嬌弱女子都能執起。橫疏影輕輕抽出小半截,頓覺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劍刃上波光粼粼,似有無數游魚清影,於塘底側身巡迴,若潛若翔,正是青鋒照正宗嫡出的獨門特徵,取其「青鋒照面若游鱗」之意,故而得名。
在劍刃底部,接近鍔部的劍稜一側,鐫有兩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饒是橫疏影博通詩書,也多看了兩眼才能稍稍辨識,俏臉不禁一變:
「「正氣」……莫非是「鈞天九劍」之一的正氣劍?」
「二總管博學多聞,邵某佩服。」邵蘭生拈鬚微笑,笑容裡不無得意。
橫疏影倒抽一口涼氣,強笑道:「如此大禮,怎可無功生受!三爺,這……」
邵蘭生舉手作安撫狀,笑道:「寶劍贈英雄,乃理所當然之事。以貴我兩家的交情,又豈止於一柄劍而已?禮尚往來,二總管切莫在意。」
現掌青鋒照大權的邵家三兄弟裡,只邵鹹尊一人是青鋒照的嫡傳。
三十年前妖刀作亂,東海七大門派損失慘重,前代青鋒照之主急公好義,門下弟子前仆後繼,俱都折在妖刀聖戰一役。所幸邵鹹尊身為首徒,承襲一身絕藝,繼位後重新開枝散葉,師門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鋒照的鍛造技術遠勝赤煉堂、白日流影城,直追當年玄犀輕羽閣之盛。單論鑄煉之精,說「文舞鈞天」邵鹹尊是當今東海三大鑄號第一人,恐怕異議不多,就連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應都直承不如,青鋒照的實力可見一斑。
據說邵鹹尊封爐之後,回首畢生所鑄,特別選出質地最優、製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劍,號稱「鈞天九劍」。九劍中七柄已有其主,邵鹹尊封爐之後,每屆競鋒大會青鋒照均延請一位劍主攜劍參加,連續六年蟬聯鋒首,不僅聲名大噪,劍主亦覺與有榮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賓主俱歡。
這柄短劍「正氣」,便是傳聞尚未有主的兩劍之一。
橫疏影怎麼說也是兵器的大行家,傳說中的「正氣」在手,顧不得待客禮數,頷首道:「妾身有僭了。」將短劍擎出鞘來,只覺極輕極薄,秋泓般的劍光一現而隱,並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覺寒毛豎起,可見快利。
她手腕外翻,將短劍平舉朝前,劍柄末端的劍首部位貼近鼻端,果然見得劍脊筆直,兩刃研磨均平,劍骨劍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轉頭吩咐鍾陽道:「去取一柄甲字號房的宇字級刀來。」
流影城器作監的刀劍,共分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級,後四級用以區份量產品的優劣,也就是出自學徒之手,前四級則是各房匠級師傅的作品等級;房號也標示不同水平,前優後劣,以此類推。甲字號房的宇字級刀,便是量產品中的頂級之作。
鍾陽取來刀器,橫疏影命他擎出鞘來,「正氣」輕輕一揮,劍刃倏地沒入刀口,寂然無聲,不費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來。在場鍾陽、何煦等都是見慣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覷。
「好鋒銳的一柄「正氣劍」!」
橫疏影於兵器上閱歷過人,目光如炬,登時看出此劍的奇異處。
凡兵器快利者,其質越堅,刃體越強,才能研磨細銳,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鋼鐵,而是其他特異材質,否則大至砍刀小至匕首,無一例外。此乃不變的道理。
這柄「正氣」兼具「輕」、「銳」兩項相背的屬性,顯然是在劍刃與劍芯的鋼材上做了巧妙的配比,使劍刃極堅,能承受高溫差的淬火,以及更細緻的打磨拋光,削鐵猶如裂紙;劍芯卻須減輕重量,同時仍能提供劍身所需的強度。一旦放大到了尋常長劍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鋼材太重、劍芯卻相對脆弱的嚴重缺陷,然而縮小製成短劍,卻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結舌。
此外,橫疏影嬌小力弱,能持劍輕易削斷刀頭,顯示劍刃用鋼極少,甚至混入玄鐵一類的材料提高強度,同時又能在如此嚴苛的輕量標準之下鑄成神兵;而劍脊韌性十足,同樣是用鋼極少,摻入延展性極佳的珍稀材料烏金,才能達到大幅減輕重量的效果。
運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術鑄劍,本是青鋒照一脈獨有的特色。而劍刃、劍芯分開製作,拼合時卻無一絲縫隙,通體無瑕,連對著光線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跡,則是邵鹹尊鑄劍三十多年來,得以傲視東境的驚人技藝。
「這柄正氣劍,巧就巧在一個「短」字。」橫疏影凝視片刻,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這般大小。若能鑄成三尺秋水,豈非天下無敵!」她醉心於劍的巧奪天工,此話本是無心,忽然省起自己失禮之至,心底掠過一絲懊悔:
「流影城與青鋒照終究是對手,立場敏感。若被曲解為貶意,卻該如何是好?」
誰知邵蘭生毫不生氣,捋鬚一笑,居然頗為贊同。
「當年家兄鑄成此劍,我說的話也與二總管一般。家兄卻開解道:「正氣也者,不在長而在堅。義之我欲,利之我欲,取捨須靠本心。聖人說「雖千萬人吾往矣」,持以衛道,則一丈之鋒可也,一尺之鋒亦無不可。此劍我以「正氣」命名,便是這個緣故。」」
邵蘭生笑道:「我後來一想,實在是有道理,便覺坦然。」
橫疏影暗自鬆了口氣,忙將短劍還鞘,連同藍綢劍衣一併交給鍾陽,歎道:「家主的胸襟氣度,也可比聖人啦。妾身代敝上謝過家主、三爺,得此神兵,敝上定然歡喜。」兩人推讓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喚婢女換過茶點饗客。
「三爺此行,該不是專程前來贈劍的吧?」橫疏影以杯蓋輕刮茶面,含笑啜飲。
邵蘭生笑道:「的確不是。不瞞二總管,家兄近日接獲消息,說鎮東將軍府有意介入三府競鋒,讓我在旅途間留點心。前幾日我來到王化鎮左近,聽聞將軍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應了家兄之言,專程來見二總管一面,打探消息。」
橫疏影心中一動:「青鋒照接獲線報,竟還早了本城兩月餘。看來鎮東將軍府在京裡活動時走漏風聲,卻不知是慕容柔有意為之,還是純屬意外。」
像正氣劍如此名貴的神兵,邵蘭生絕不能無故攜出,更不會帶著遊山玩水,這一趟拜會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而邵鹹尊年初便已離莊,遠赴東海、央土兩道交界賑災,旅途間書信不便,以此推測:三爺口中的「近日」,應是邵鹹尊出門之前。
也就是說早在兩月以前,青鋒照便已接獲線報,知曉鎮東將軍府將有動作。邵鹹尊讓三弟帶著正氣劍在附近活動,一旦將軍特使離開朱城山,便立刻前來與橫疏影聯繫。
橫疏影的耳目遍佈天下,每年花在打點情報上的費用十分可觀,唯獨在平望都形成死角。當年她助獨孤天威出京,機關用盡,堪稱九死一生,此後不曾再履央土,就連重建情報網絡也是困難重重,只能倚靠行商,遠不如在平望都長期經營人脈的青、赤兩家。
東海三大鑄號中,流影城與青鋒照一向交好,赤煉堂則是倚恃龐大的幫會勢力橫行慣了,跟誰都不好。與青鋒照交換情報、互利共生,向來是橫疏影的主張,她將岳宸風之言轉述一遍,邵蘭生搖頭冷笑:「這明擺著要打擂台了。與「八荒刀銘」刀上見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須有幾分運氣。」
(果然……青鋒照早就知道了。)
橫疏影察言觀色,見他無甚意外,不覺大起狐疑。
「確認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賠上一柄「正氣劍」?」
邵鹹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攜劍而來,乃是棋盤上的一隻活棋。
鎮東將軍府強勢介入鋒會,這是三大鑄號前所未有的危機,也是從未遭遇過的情況;在最有可能攜手合作的對象附近,預埋一隻進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馬,是想當然爾的事,要是換成橫疏影也會這麼做。
問題是:若岳宸風離開朱城山後,流影城沒什麼特別的反應,邵蘭生就沒有專程上山的必要。他應該帶著正氣劍盡快返回花石津本莊,飛馬請回邵鹹尊,等流影城派來使者,尋求合作——
弱的一方本就該主動尋求合作。如此一來,才能任強的那一方予取予求。
但邵蘭生並沒有這樣做。他親上朱城山,獻出「鈞天九劍」之一的名兵正氣,必然還有其他打算,其價值甚至在正氣劍之上。在岳宸風之後,朱城山若有堪稱「超乎預期的變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難道,邵三爺是為了天裂刀而來?)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繞彎說話,何煦匆匆入稟:「二總管……」抬望一眼,欲言又止。便只一瞥,橫疏影已與他換過眼色,憑借長久以來的默契,判斷來人非有什麼難言之隱,淡然道:
「起來回話!三爺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是。」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軒的許代掌門等一行,求見二總管。」
(許緇衣?哼,來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裝騎隊馳援斷腸湖,並修書一封,讓騎隊隊長面呈水月停軒的代掌門許緇衣,簡單交代染紅霞等人的情況。
次日騎隊回城,說天明之際在中途遇上許代掌門一行,同返水月停軒探查時,已不見妖刀蹤影。許緇衣安頓傷員後,也讓騎隊帶回口信,除了感謝云云,更請橫疏影照顧師妹,過些時日將上山拜謝,並接回染、黃等四姝。
沒想才兩天光景,這位代掌門便已投帖拜山,親自前來。若非接回染紅霞一事關係重大,非得代掌門親身出馬;便是斷腸湖那廂並無大礙,妖刀殺傷不多,毋須代掌門坐鎮指揮。無論哪一個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極不尋常。
橫疏影不動聲色,點頭道:「快請!」一邊起身向邵蘭生告罪,慇勤道:
「三爺這回,千萬要在朱城山多待幾日,好讓我一進地主之誼。我讓鍾陽給三爺安排一處舒適雅致的獨院,三爺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憊。午間再為三爺設宴洗塵,有關四府競鋒之事,我們筵席上邊吃邊聊。」
誰知邵蘭生文風不動,怡然笑道:「二總管休忙。我與代掌門許久不見啦,今日在貴城偶遇,也算是難得。二總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獻佛,借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也與舊友一敘。」
邵蘭生是青鋒照對正道六大派的聯絡人,素與各派首腦交好,此說倒也非天馬行空。橫疏影不好推辭,只得點頭道:「既然如此,還請三爺稍候。何煦!有請許代掌門,絕不可怠慢。」回頭吩咐鍾陽:「速請染二掌院來偏廳一晤。」兩人領命而去。
要不多時,一陣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飄入廳堂,鍾陽引領賓客而回,為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長,腰肢既富肉感,曲線卻又緊致結實;連接上下首的飽滿胸脯與渾圓美臀,居間忽如險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稱「瓠腰」,便是一身烏衣雪履仍不減風姿,正是水月代掌門許緇衣。
橫、邵二人起身相迎,橫疏影笑道:「許久不見,代掌門益發美麗啦!真個是天仙化人、風姿出塵,令人好生相敬。」
許緇衣微笑道:「二總管又笑話我了。讀經修道,參的是生死解脫,身軀容貌不過是一具枵殼皮囊,不足掛懷。」妙目微抬,頷首道:「啊,三爺也來啦。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爺可好?」
邵蘭生拱手道:「多謝代掌門關心,兩位兄長俱都安好。家兄還特別囑咐,待得杜掌門出關,讓我一定要走一趟斷腸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許緇衣笑道:「有勞三爺和家主費心了。待家師功成出關,定然傳帖江湖同道,來水月停軒一敘,邀月舉杯、對影論劍,屆時還要請三爺賞光。」
邵蘭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頸企盼,恭候佳音了。」
後頭幾人魚貫而入,橫疏影認出其中一名錦袍官靴、雙掌如鐵的紫膛大漢,心中微凜:「怎連他也來了?」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如春風,碎步相迎:「久違啦,談大人!去年鋒會一別,妾身一直還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談大人先我一步,倒來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漢正是埋皇劍塚的副台丞「朝天金鎖」談劍笏。他出身西北邊陲的火工名門赤鼎派,又歷練過都作院利器署丞、軍器少監等職位,蕭諫紙借重他的專才,指派擔任「三府競鋒」的蒞會代表,與橫疏影幾乎年年碰面,兩人堪稱熟稔。
談劍笏抱拳道:「不請自來,還望二總管恕罪。」他對冶金鑄煉十分嫻熟,又曾做過京官,對平望都的瞭解甚深,於公於私,向來與橫疏影頗有話聊。今日卻顯得有些尷尬,客套兩句後便退至一旁,神情凝肅,似是心事重重。
「這人太過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橫疏影心思飛轉,忽見談劍笏身後除了兩名隨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挺、長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氣質不凡,只是容色灰敗、神情憔悴,既似身受內傷,又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雙手空蕩,未攜兵刃,入廳時一跛一跛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橫疏影想起談劍笏的師承來歷,心中暗忖:「莫非是談劍笏的子侄輩?」
談劍笏與邵蘭生也都相熟,眾人寒暄一陣,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談劍笏身邊,未如隨行的院生般立於座後,橫疏影暗忖:「此人必不是埋皇劍塚門下,更不是赤鼎派裡的青年後輩,才得與談劍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幾眼,心念一動:
「難道……是他?原來如此!」
她心中有譜,反倒寧定下來,也不忙著開口。卻聽許緇衣道:「感謝二總管收容敝門師妹。這份恩情水月一門深深感念,日後定當補報。」
橫疏影心想:「「日後」?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這份人情了?哼!」不動聲色,抿嘴輕笑道:「代掌門太客氣啦。水月門下,俱是世間少有的女傑,且不說令師那愧煞鬚眉的「紅顏冷劍」,便是「撫劍欲誰語,東海三件衣」裡的三迭玄衣之劍,也是東海道數一數二的高手。這人情求都求不來,算算還是我佔了便宜。」
許緇衣噗哧一聲,掩口道:「二總管今日,淨拿我尋開心。」
兩位美人言笑晏晏,滿廳如綻春花,理當是賞心悅目至極,但舉座只有邵蘭生微微一笑,捧起蓋杯斂目啜飲;談劍笏正襟危坐,神情與姿態都十分僵硬,而那青年公子卻低頭不語,依舊是一副失了魂的頹喪模樣。一時之間氣氛凝重悶沉,似是山雨欲來。
許緇衣正欲開口,忽聽門外一聲輕呼:「大師姊!」一抹彤艷儷影掠進大堂,來人一襲柳紅綾羅兜、壓銀郁金裙,裙底兩隻蓮尖兒的美足颯然交錯,微露一雙金葉紅繡履,卻是染紅霞。
許緇衣與她同門十幾年,可說是看著她長大,從未見過這個專注練武、性格像男孩子一樣的二師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間,兩人已四手交握。她畢竟是總領一門的首腦人物,眨眼便斂起滿心歡喜,又回復成平日的波瀾不驚,輕捏著師妹的溫軟手心,柔聲道:「見你沒事,真是太好啦。」
染紅霞眼眶泛紅,不過終究是忍住沒掉下淚來,低聲道:「小妹無能,護不住門裡的姊妹,又讓大師姊擔心。」
許緇衣溫柔撫慰:「平安就好。若無你拚死守護,只怕門裡死傷更慘;我已大致善後妥適,你別掛心。」染紅霞點了點頭。
許緇衣上下打量她幾眼,輕笑道:「你這樣打扮,真是好看極啦。」
染紅霞低頭不語,雪白的玉靨飛上兩朵紅雲,益發顯得心神虛浮,容顏白慘。許緇衣看出不對,低聲問:「你受了傷?」染紅霞先是點了點頭,略一遲疑,又搖了搖頭。
許緇衣向眾人告罪,將染紅霞拉到廳堂一角,兩人交頭接耳,說了好半晌的話。
染紅霞俏臉雪白,雖是主要說話的那一個,但時時低垂粉頸,雙頰染緋,襯得頸潤如玉,更無一絲血色,有種病美人似的白慘;許緇衣卻是聽多說少,神情平靜,難辨喜怒。
末了,染紅霞似是交代完畢,許緇衣拉著她的手,姣好的櫻唇湊近她耳畔,飛快說了幾句。染紅霞聽得身子一震,本欲抬頭,卻被師姊挽住,直到許緇衣說完,才被拉著輕輕點頭。兩人從角落回座,橫疏影從頭到尾只是含笑看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多謝二總管的照拂。」許緇衣淡然道:
「本門經此一役元氣損傷,等我整頓復原,再請二總管前來,讓敝門上下盡心款待,聊表謝忱。我這四位師妹叨擾已久,二總管若無其他的吩咐,我想先帶她們回斷腸湖,改日再備齊禮物名帖,向城主道謝。」
談劍笏聽得一愣,似乎許緇衣所言與兩人之前的約定大有出入,驚訝之餘,脫口道:「代掌門!你這……」
許緇衣神情平靜,含笑垂眸,竟來個相應不理。
橫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堅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師妹的名節勢將不保。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許緇衣能將水月一門經營得有聲有色,果非幸致。」面上卻笑得親切,連連點頭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讓鍾陽為代掌門備一輛平穩的篷頂太平車,以免旅途辛勞,更傷身子。」
「多謝二總管。」
談劍笏愣了半天,總算明白過來,雖不知許緇衣為何違背約定,但看樣子,水月停軒今日是決計不扮黑臉的了。要是水月眾姝當真鐵了心,二話不說起身離去,自己這一方大勢盡去,恐怕將失去詰問的良機——
萬般無奈的副貳台丞清了清喉嚨,起身道:「二總管,數日之前,四大劍門於靈官殿圍捕幽凝妖刀一事,諒必二總管亦有耳聞。」
始終安坐一旁、含笑飲茶的邵蘭生一聽「妖刀」兩字,鳳目不禁掠過一抹精光。
橫疏影看在眼裡,雍容一笑,微微頷首。
「妾身所知不多,僅止於江湖傳言。談大人及諸位辛苦。」
談劍笏沒聽出她的客套,續道:「二總管消息靈通,下官便不再贅述。總之當夜殿中,幸得「琴魔」魏無音魏老師技壓魔刀妖魂,才沒讓傷亡繼續擴大;只可惜匆匆別後,迄今尚無魏老師消息。
「那妖刀之邪異,下官與許代掌門等諸位,當時是親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討因應之策,只怕後患無窮。依下官之見,東海七大門派應立即召集盟會,攜手合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禍世的覆轍。」
「談大人所言甚是。」橫疏影道:
「流影城一向敬重蕭老台丞,若有用得上敝城的地方,還請談大人吩咐一聲,流影城上下願效犬馬,絕不推辭。」
談劍笏沒想到她忒好說話,不覺鬆了口氣,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說了。據聞三日前,鎮東將軍特使岳宸風岳老師上得朱城山,席間遭一刺客持刀襲擊,所用似乎是傳說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這件事鬧得沸沸湯湯,橫疏影從不以為能夠一手遮天,早有準備,爽快點頭。
「確有此事。」
談劍笏精神大振,連忙問道:「這柄天裂妖刀,可否讓下官帶回白城山去?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亂世,日夜憂心蒼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當欣慰不已。」
橫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輕搖螓首。
「這件事,請恕妾身愛莫能助。」
「二總管這話……是什麼意思?」談劍笏聽得一愣。
「當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後,敝上下令將出事的不覺雲上樓以簀板封死,門窗均澆以鐵汁,外頭再以鐵鏈層層鎖住,誰也進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樓子裡,與世隔絕,連我們自己都取不出來,自是十分安全。」
邵蘭生詫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進了樓裡?」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趕緊舉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頓時有些尷尬。橫疏影輕咬唇珠,忍笑道:「是啊!我本以為這法子未免荒唐,現下一想,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談劍笏料不到獨孤天威竟如此之絕,頓時語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無話可說。但當日制服天裂妖刀、將岳老師從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總管倘若不介意,可否請此人出來一見?」
誰知橫疏影只是淡淡一笑。
「這個,恕妾身不便透露。」
談劍笏心急如焚:「二總管有所不知。當年曾參與封印妖刀之戰者,魏老師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門於短期之內又無法出關,尋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實是當務之急。」
橫疏影斂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總有不足外人道處。談大人恕罪。」
談劍笏還想再勸,橫疏影忽道:「不過,妾身有件事,就非談大人不可啦。」輕輕擊掌,鍾陽領著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漢,合力抬上一隻巨大的烏木長箱,模樣既似棺材,卻又比尋常棺材更加狹長,八角十二邊均以木構榫接而成,通體竟無一根鐵釘。
「二總管,這是……」
「談大人,這箱裡貯的,乃是當日追殺染二掌院一行的萬劫妖刀。」橫疏影解釋道:「二掌院說此刀墜入本城附近的無生澗,我特別著人四出搜尋,費盡千辛萬苦才打撈上來。據說萬劫妖刀一碰到人便能寄體,打撈吊起時均不能與人體接觸,為此敝城還犧牲了幾名弟子,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成功。」
她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當,終究還是交給埋皇劍塚的蕭老台丞保管為好。敝城已備妥車馬,供談大人運送之用,若須人力支持,我亦可分派弟子隨行,聽任談大人遣調。」
談劍笏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訥訥地望了染紅霞一眼。
染紅霞欲言又止,許緇衣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兩句,她才對談劍笏點頭。
「當日在斷腸湖畔大鬧的,的確是萬劫妖刀。妖刀後來脫離刀主之手,墜入紅螺峪底的無生澗中,這也是有的。」話雖如此,畢竟沒有人打開木箱來確認。染紅霞的回復乃是針對橫疏影「二掌院說此刀墜入本城附近的無生澗」這一句,既未肯定箱中所貯的確是萬劫,也沒提妖刀附身的細節,三言兩語輕巧帶過,當然是出自大師姊許緇衣授意。
談劍笏沒聽出中間的微妙關竅,心想:「看來流影城有意相幫,沒有自把自為的打算。二總管寧可獻出萬劫妖刀,也不願喚出制服天裂之人,看來是真有難言之隱。也罷!我先將妖刀帶回埋皇劍塚,餘事待稟明台丞之後,再由他老人家定奪。」起身拱手:
「有勞二總管費心。下官先將萬劫妖刀攜回白城山,交由台丞發落,請。」
他畢竟是朝廷命官,在場身份最高,一離座位,餘人也跟著站起來。
橫疏影下階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稟:「啟稟二總管,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別駕鹿道長求見。」奉上泥金帖,垂手退至一旁。那不發一語的青年公子聽見鹿別駕的名號,不由自主攢緊了拳頭;談劍笏與許緇衣隔空對望,心中均只一念:
「他也來了!」
橫疏影不動聲色,玉手輕揮:「快快有請。」瞥見談、許,甚至邵蘭生也跟著回座,滿廳離人不離,卻非是離情依依,心中冷笑:「為逼我交人,連鹿別駕都能指望了?哼!」
鹿別駕身為觀海天門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門一脈的宗主,最重排場,便是入得流影城來,也是八僮簇擁的派頭。所幸這座偏廳十分寬敞,犀角玉帶、鶴氅飄飄的鹿別駕當先跨過高檻,身後捧著刀劍琴卷的八名道僮魚貫而入,竟絲毫不顯擁擠。
他乜著一雙濕潤黑眸,電一般掃過廳內諸人,在那臉色蒼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陰惻惻的狠厲笑意;轉頭沖橫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總管!你這兒高朋滿座,如此熱鬧,怎就沒想到邀本座前來?」
橫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蹤杳然,邀以金帖書柬未免褻瀆。所幸妾身有焚香祝禱的習慣,輕煙傳訊,上達天聽,瞧!道長這不是來了麼?」鹿別駕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瓏,但畢竟聽著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橫疏影特別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別駕卻一揮袍袖,森然道:「不必!二總管,咱們開門見山,毋須浪費時間。我今日前來,本想向二總管討一個人;不過現下,恐怕要討兩個。」溢滿眼眶的濕潤黑眸滴溜溜一轉,斜睨著那名青年公子,目光陰沉怨毒,殊無笑意。
那公子絲毫不懼,冷冷笑道:「鹿老雜毛!你找兒子找上朱城山來了麼?」
鹿別駕臉色陡變,陰惻狠笑:「沐雲色!你師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頭了,你才來迎靈麼?魏無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難以瞑目。」
橫疏影心中一凜:「果然是他!」卻見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雜毛!你胡說什麼!」鹿別駕眉宇軒起,忽然明白他還未接獲噩耗,不由得環抱雙臂,閉口不語,笑容裡滿是惡意。
◇ ◇ ◇
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劍奇宮「風雲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筆」沐雲色。
靈官殿大戰之後,沐雲色腰腿俱傷,身負內創,只得隨談劍笏暫至湖陰驛落腳。次日清晨,蘇彥升等天門弟子率先離去,隨後許緇衣、任宜紫也返回斷腸湖,直到昨日許緇衣才又出現在湖陰驛,並帶來萬劫妖刀大鬧水月停軒、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現身的消息。
「按代掌門所說,」事關重大,三人不得不辟室密談。談劍笏道:
「是那個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風一命?幽凝妖刀的能為,我們是親眼看見的,若非魏老師神功蓋世,當日靈官殿裡恐無幸者。區區一個無名少年,也能對付妖刀?」
許緇衣微蹙蛾眉,緩緩說道:「根據敝門弟子的證言,當日萬劫妖刀肆虐時,也是一名自稱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橫二總管的口信,說我二師妹等被萬劫妖刀追殺,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護;兩相對照,似乎真有個能對付妖刀的奇異少年。」
談劍笏是坊官出身,作風務實,最不愛空談揣測,一拍大腿:
「既然如此,咱們索性走一趟朱城山,當面向橫二總管請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貴胄,白日流影城更是東海正道七大派之一,於公於私,諒必不會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亂。」
許緇衣半晌都沒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著搖頭。
「談大人磊落光明,急公好義,旁人卻未必如此。」她輕歎了口氣,蹙眉道:
「東海七大派中,青鋒、赤煉、流影城三家,將重心放在鑄煉事業的拓展上,由來已有十數年,它們結交官商綠林,周旋於朝野,只怕比關心江湖事要多得多。今年的三府競鋒大會迫在眉睫,據說鎮東將軍府那廂動作頻頻,橫疏影是個錙銖算計的性子,流影城當以鋒會為先,未必肯淌渾水。」
妖刀亂世,蒼生無不受害!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談劍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議。
「代掌門的意思,是橫二總管有意隱瞞?」
「她給我的信裡,對那耿性少年隻字未提,也刻意迴避了萬劫妖刀之事。」許緇衣沉吟:「由此推斷,流影城並無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輩目前下落不明,家師短期之內又無法與外界接觸,那少年若能獨對萬劫、天裂兩柄妖刀,其中定然含有對抗妖刀的重大關鍵。
「換言之,他是一枚決計不能放過的棋子。」
眼見許緇衣、談劍笏都已開不了這個口,萬不得已,沐雲色本想跳將出來,一肩擔下討人的責任;此刻聽鹿別駕之言,卻不禁臉色大變,再難保持冷靜:「老雜毛!你淨胡說些什麼?」
鹿別駕冷笑:「沐四俠若然不信,儘管去問橫二總管。」
沐雲色猛然轉頭,橫疏影微一頷首,輕歎道:「沐四俠請節哀。當夜染二掌院投奔敝城時,魏老前輩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貯裝遺體,並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馬上龍庭山,請韓宮主派人前來迎靈。」輕輕擊掌,何煦喚人抬來一具烏檀棺廓,用料作工均極是名貴,非同一般。
沐雲色扶案起身,用顫抖的雙手推開棺蓋,驀地一陣天旋地轉,雙膝驟軟,「噗通」跪地,抓著棺緣嚎啕大哭,哭聲宛若獸嚎,彷彿撕心裂肺一般,聞者無不淒惻。橫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氣怪異,看來卻是極受弟子愛戴。百年之後,尚有傳人能為他這般傷心難過,哭欲斷腸。」
沐雲色渾身劇烈顫抖,雙手指節揪得青白,忽聞「喀喇」兩聲,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兩塊。碎裂的木片將手掌心刺得鮮血直流,沐雲色卻恍若不覺;眼淚流盡後,又是一陣嘔血般的嘶聲乾嚎,更頻頻頓首捶地,額際、手掌迸出鮮血,地上棺緣俱都染出一片殷紅。
眾人被他的哀痛情狀所懾,全都呆立不動,竟無一人敢上前勸解。
沐雲色大哭不止,忽然張口「嘔」的一聲,仰天噴出一蓬血箭,點點殷紅如蕈霧撒落,濺得他一頭一臉!總算談劍笏及時回神,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右手輕拍他的背門幾處大穴,抑制走亂的體內氣血;左掌運動元功,抵住沐雲色腰眼,渡入一股綿和淳正的內息。
沐雲色眼前一黑,本將暈厥,得他渾厚的內力之助,蒼白的臉上浮現紅暈,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將談劍笏揮開,轉頭質問染紅霞:「我……我師傅是怎麼死的?他死之時,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邊?」
染紅霞身子一顫,本能便想搖頭,許緇衣卻輕輕捏緊她的裙腰,口唇微微歙動。她遲疑片刻,點頭道:「是……是我。」便將當日被萬劫追殺、途中巧遇魏無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說了一遍。許緇衣有意借此闢謠,並未插口;染紅霞說到墜入紅螺峪時,便三言兩語模糊帶過,見大師姊滿意點頭,這才閉唇收聲,不再言語。
鹿別駕露出一臉悲憫,嘖嘖搖頭:「好慘哪!死在自己的徒兒手裡,果真是蒼天不仁。」談劍笏怒目而視:「鹿真人!你是吃齋修道的,何必這般挖苦人!」鹿別駕冷笑不止。
沐雲色雙肩顫抖、髻散發搖,慘白的面色浮現病態的彤艷,彷彿下一刻便要倒地斷氣,嘔血身亡。「鹿別駕……」他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若非是你,我師傅又怎會受我三師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師兄又怎會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種幹下這些事,怎不知要……」
「……殺人償命!」
語聲乍落,頎長的身形拔地倏起,雙掌一推,猛然轟向鹿別駕!
誰也料不到內傷沉重、腰腿受創的青年公子,竟有餘力向天門副掌教發動攻擊,動作之快、掌勢之迅疾,連近在咫尺間的談劍笏、許緇衣等也不及反應。但或許是傷心過度,疲病交煎之下,首當其衝的鹿別駕並非難以抵擋——
他見這掌來勢雖快,卻不帶絲毫破空聲響,顯是沐雲色重傷無力,那一躍而起的動作已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內息,掌勢輕飄飄的無甚威力,不由得一聲冷笑,左掌曲成鷹爪轉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間,發勁震死這頭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談劍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來不及,還是拚命想撲過去阻止,忽然間福至心靈,腦海中閃過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無悔之招。
琴魔師徒在生死一瞬的當兒,極可能做了同樣的判斷。上一次魏無音低頭示弱的結果,幾乎將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彥清劈成兩半,令靈官殿大戰的勝負形勢於眨眼之間逆轉。那……沐雲色呢?
「鹿真人,快避開!」談劍笏不顧一切地大喝:
「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