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俯視著榻上蒼白憔悴的男子。
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遲鳳鈞都該是他的傳人。老人猶得當年秉燭伏案、在貢院成摞的試卷裡讀到其策論時,那股子銑利爍人的詫艷──抨擊四鎮開府的論據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邊政實務所致,兼且不懂公門裡諸多稽覈撫賞的貓膩;然而由朝廷財政著手,說明這年輕人腦筋清楚,非是被黃舊古書熏壞了的腐儒。更難得的是不畏權貴、不苟全冬烘的勇氣,一如試卷上瘦硬遒勁,偏又大開大闔的酣暢墨跡。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韓閥、北關染公不消說,就連新到東海的慕容柔,誰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個應試舉子惹得起的?還想「革其旌節,復歸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著一抹笑意,反覆閱讀至天明。為遲鳳鈞前程著想,他本該將這份卷子夾在五甲之末,給他個「同進士出身」就好,保住這根生機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樹大敵,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計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試」云云,不過是叫來問問身家,考察談吐品貌,順便顯顯天子威風,末了憑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狀元,也得從基層的州縣官做起,日後仕途順逆,且看個人機遇手腕,是「進士及第」抑或「同進士出身」,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塊心病,日積月累,幾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這會兒,連獨孤容那野心豎子都不在了,且不論苟竊龍椅的黃口小兒,放眼朝廷內外,只餘染蒼群、慕容柔之流的後生小輩。他沒想過拿這些人當對手。
陶元崢掌權時,沒敢動手拔除他這根眼中釘;獨孤容連宗室也不放過,卻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將老人困於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獨孤家的老二自非善類,阿旮武功卓絕,說一句「宇內無敵」也就是白描而已,他於壯年猝崩,將不及坐熱的龍床鐵刑架拱手讓給弟弟,這等天大的便宜,卻不是誰都受得起的。
獨孤容少年時在東海,即以「憂讒畏譏」的做派聞名,論起惺惺作態的功夫,亦是宇內無敵,然而終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語卻未有一刻自獨孤容的想像中絕跡,連他那出類拔萃的皮面功夫,都無法盡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虛使然,身為帝王,獨孤容應可留下更乾淨的名聲,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樣。
毋須直面,光從登位九龍詔的字裡行間,便能讀出新帝如坐針氈,與以定王身份攝政時的從容簡直判若兩人。
老人猶記得當時讀罷詔書,摒退了左右,獨個兒拎著酒罈踏月行深,直至山後荒谷,倚松飲罷瓦酲一飛,應著滿山迴盪的匡當聲長笑不絕。那是自他離京以來,頭一次如此開懷,胸中濁郁盡吐,彷彿又回到與阿旮在東海長濱練武、鎮日胡鬧的日子。
──獨孤容,你這等樣人,也有冤的時候!
如獨孤家老十七這般沒心眼,終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覬覦大位,可見獨孤容的憂畏並非無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獨孤容確實是背了黑鍋。這世上,沒人能殺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終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無敵的道理。要不要練下去,你須考慮清楚,這路走了便不能回頭。」傳授他倆本領的異人難得斂起平日的輕佻,說這話時雙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著一股望不進的深,連濱岸巖洞外的驕陽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溫度,變成幽影般觸摸不著的怪異存在。
他不由打了個寒噤,阿旮卻笑起來。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贏!老輸有什麼意思?」濃眉軒起,叼著草桿一逕抖腳:「不過天下無敵什麼……你吹的吧!這麼厲害打擂都來不及了,在這兒同我們瞎攪和?騙老子沒讀書啊,我肏!」「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異人冷笑。
「媽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來了。「老子連宰七個,一個都沒走脫,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像山七鱷」可不是什麼市井混混。他們是東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懸紅,在其魚肉橫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紳爭相走避,白道劃地自清,任由郡內喋血哀鴻、荒煙縷縷,宛若為世所遺的一處小小煉獄。
除掉象山七鱷的計劃出於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觀察佈置,分別製造七鱷落單的時機,讓阿旮在一日內一個接一個挑了七名劇寇,銜接之精、脫身之巧,可謂見縫插針,滴水不漏。
而這三個月裡,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魚,就只和異人打架。他在鯤鵬學府和玉霄派都學過武功,知上乘內功莫不是寓大道於行走坐臥、呼吸吐納之間,於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異人對阿旮做的,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拳對拳、眼還眼,濺血臥沙,負隅頑抗……如兩頭野獸相互撕咬,每回衝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別僅在於彼此間懸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勝利,而是生存。
異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遲,不僅折磨少年的身體,更不斷打擊其意志。起初他覺得這一老一少都瘋了:學藝而已,至於往死裡打麼?後來漸漸看出端倪,從阿旮越發驚人的傷癒速度,以及那獸一般的熾亮眼眸。
說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武學,未免太小看了異人的能為。
他隱約察覺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該說是與世人所知全然兩樣的系譜,而博大精深處猶有過之,足以在三個月內,令一名不懂武藝的漁埠少年脫胎換骨,徒手粉碎了「鐵爪攫池」沙無臉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斬殺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殺」惡如儂;連稱霸一方、坐擁血食山三千徒眾的鱷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於單挑中落敗,落得身死收場。
鱷首常峻骨慘絕,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惡徒魂飛魄散,逃的逃、斗的鬥,這會兒東海道臬台司衙門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職責,點齊大隊殺上山,一把火燒了城砦,衙差四處搜捕余寇,與過往縮首遮眼的簡直不是一幫人。
他從市井帶回消息,連同給阿旮買的傷藥食水。阿旮渾身是傷,呼吸、說笑還不時吐出少許鮮血沫子,瘀腫的頭臉四肢繃得紫亮,猶如灌水豬腰,看來不比一具浮屍好上多少。但說起昨兒的驚險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條命的人,眉飛色舞,十分精神。
異人陪著瞎扯一陣,突然轉頭,銳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隱於幕後,想不想也無敵一下?」「「八表游龍劍」……算不算無敵的武功?」「經我修補就算。」異人笑道:「不過仲驤玉那娃娃留給你的,你這一生都不想放棄,對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異人續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念舊是好,只是憑鯤鵬學府的玩意兒,便教你有幸練成,日後要同這渾小子一爭雄長,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裡缺的,沒法靠皮毛血肉來補強,天下無敵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樣。」
「聽聽人家說話,怎就是這麼有道理!」阿旮嘖嘖讚歎,腫得像豬頭的臉上居然還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沒生出翅膀飛上天去。他卻被異人帶笑的銳眼盯得頭皮發麻,強自收斂,以嗤笑來掩飾心旌動搖。
「像這種無敵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異人凝了他半晌,才點點頭,垂落視線。他不由鬆了口氣,眼底像是還插著什麼冷銳硬物似的隱隱作痛著,暗自下定決心,將來也要練出這般宛如實劍、足以隔空殺人的目光,光憑氣勢便能威懾對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個儘夠了,總得有人留得命來,做點聊益蒼生之事。
我並不以智謀自負,幸好活得夠久,看過許多,多少有些東西可與你交換下心得,待得閒時咱們聊聊。」
「你慘了,神棍。」阿旮露出猥褻的笑容,豈料一動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騙她們要講心事的……」
「講你媽的心事!」
「……我也要聽!」阿旮歡呼。
異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廣極,遠勝過他在鯤鵬學府跟過的任一位經師,怕連仲夫子亦多有不如。聽異人頗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歡喜不置,但先前那幾句話卻不能不問個清楚。
「聽前輩之意,阿旮這門功夫……莫不是有什麼缺陷?」「寰宇無敵,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異人聳肩一笑,淡然道:「天地運行,講究的是「平衡」二字,密雲而雨,積洪成澇,循環不休;過於陽剛的終將磨損,過於陰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剋,陰陽損益,無有獨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剋節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終將為你所制呢,還是遭萬物齊噬,而後又復歸五行?」他聞言一怔。阿旮卻舉手打岔。
「老頭,你說的話好難懂,可以給你錢再說一遍嗎?」沒理阿旮,他定定回望異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輩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極力求肯,誰知才動念,身前彷彿生出一堵無形氣牆,既柔且韌,竟難逾分毫;一怔之間,雙膝再跪不落地。
異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無人堪做你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了,此為「天劫」,是無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來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煩,死活輪不到賊老天。」阿旮忽然擊掌。「這麼說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為天下第一、再沒人打得過,老天爺就來收我了,是不是?」「真有這一天的話,你怕麼?」異人笑問。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現下沒什麼感覺,說不上怕或不怕,有點好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說罷,世上有哪個不死的?」卻輪到異人縱聲大笑了。
他聽見那句「世上哪個不死」,不由一震,混亂的臆思彷彿打開缺口,迎入明光。
聰明如自己,還不如一名漁村頑童透徹!搖頭之餘,忍不住也笑起來。
阿旮摸不著腦袋,浮腫的眼皮一轉,嘿嘿笑道:「娘的,原來你們倆合起來玩我!編了忒大一套來誆老子,說得雲山霧罩的,我干!你無敵,你無敵,那天劫怎麼不降他媽一道悶雷劈死你?玩你老子!」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後俯,卻聽異人大笑道:「怎麼沒有?我都遇著幾次啦,一回比一回緊迫,真他媽的!上回天劫,我還引雷壞了一幫混蛋的好事,他們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嗎?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無敵」的代價就是招來天劫──到了世間無人堪為對手時,老天便來做你的對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終究是鬥不過天的。
這不過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罷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罷手,不要走上異人的武道,無奈從鎮東將軍府打到白玉京、從抗擊異族打到央土大戰,在每個希望滅絕的當口,都賴有阿旮那渾無止盡的驚人突破打通關隘,領著眾人看見希望,從斷垣殘壁中重建家園──白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換來的,無論別人知不知道。而他們倆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為那一天做準備,雖然誰也沒說出口。
在白城山接獲噩耗時,他明白分別的時刻終於來臨,卻料不到是這般天隔一方的景況,沒能在阿旮身邊,陪著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還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裡許久許久的「對不住」。
獨孤容主政多時,早已是國家的實質主人,阿旮的猝逝於政令推行,影響可說微乎其微。老人在謫居之地靜待昔日政敵的肅清報復,等來的卻是新皇帝不曾間斷的試探與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幾乎也要懷疑是獨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長。
而霎眼間,竟連獨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區區幾名權臣所能把持,陶元崢引入的四郡集團在文官體系內生根抽芽、成長茁壯,陶五倚之排除勳舊,於立國之初的權力角逐發揮莫大作用。槍棒雖不比筆鋒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無弱點,同鬥獸棋一樣,一物降一物;他們懼怕的,是錢。
意識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崢,於執政後期著手抑制當初極力提拔的老鄉,可惜為時已晚。平望日益活絡的銀錢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團的分割重組,孝明帝的各項內外措施亦須強大的經濟力為後盾,權力在不知不覺間,落入以央土任家為首的乘羨派之手。
──「乘羨」者,逐利耳。
與其說乘羨派的手段溫和,倒不如說這個「和」字才是它們的本質──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針鋒相對或能激發若干火花,長遠來看,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而這場遊戲,比的也只是誰更腐敗而已。功臣雖腐敗,其腐敗之快之深卻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趕走了功臣,得以竊占朝廷;而商人富賈對於腐敗的體悟猶在文官之上,最終文官亦非其對手,拱手交出大權,自甘為腐敗集團的一環,共同追求更平穩安定的腐敗。
死若有知,陶元崢該要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罷?每每想像陶五連腸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樣,總能令老人嘴角微揚,連幽冷寂靜的謫居地竟都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老人與其畢生的政敵一樣,都對貪腐的官僚深惡痛絕,卻不得不承認,由乘羨派領導的腐敗之「和」,是王朝自來未有的文明安穩,起碼權力嬗遞時已不怎麼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幾位中書令的更迭都平和寧靜,檯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慮眼下政治氣氛的微妙變化,老人決定任性一回,將遲鳳鈞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碼給個「同進士出身」罷,他心想。相較於躍然紙上的才華與熱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寶的小皇帝吃錯了藥,無端端發起雞瘟,竟將五甲試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當著文武百官之麵點了遲鳳鈞,對他那篇《礎汗風壯策》讚不絕口,信捻來,居然分毫無錯,也不知反覆讀了幾回,能牢記如斯。
出身寒門的遲鳳鈞,當年遠比此際更清瘦蒼白,卻不見一絲退縮,抑著興奮雀躍,對皇帝的垂詢應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滿朝文武不禁變了臉色,滿背汗浹。
一瞬間,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
獨孤容的兒子毫無乃父之風,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棟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未及親政,已動了烹犬折弓的心思。遲鳳鈞的文章好壞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說到了心坎兒裡,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為他獨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鎮,宇內歸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沒能完成的偉業。
他早該在小皇帝傳抄《東海太平記》時發現的。
獨孤容駕崩未久,連「順慶」正朔都未更換,大學士們議定了新帝的年號「承宣」以及獨孤容的太宗廟號,科考、稅役等亦按遺旨如期舉行,除皇室須守孝三月,誰也不許放下手邊工作,以免誤了國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後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許;為防讒佞,這道禁令白紙黑字寫進了遺詔,連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須何時立後、立何人為後等事宜,錄了滿滿幾大卷;說是遺書,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難怪小皇帝心裡不舒坦。
孝期一過,獨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張旗鼓傳抄他老子前半生頭號政敵的史作,彷彿預告一般,起用謫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難不認為是報復心使然,藉此一吐怨氣。那是權柄止於皇城御宇、號令只行宮娥內侍,國政機要無以預聞,有志難伸蠢蠢欲動的躁鬱與激進。
可惜這毛孩連該拉攏誰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這樣拔擢一名寒門舉子非但無益於理想,只徒然置其於刀鋸鼎鑊,用不著韓閥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聞風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這頭初犢。
「朕喜歡這篇文章!說得好極啦。」唇上汗毛猶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環視金殿,朗朗說道,怪的是底下官員無一附和,連腦袋都沒抬幾顆。
獨孤英心底納悶,轉念便嗅著了其中滿滿的消極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頭一回金鑾殿試的場面──雖然名義上還不是他的科考。這場介於「順慶」與「承宣」兩個年號之間、在記錄上仍屬於太宗朝的國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揮之不去的陰魂,死後仍不肯放過他,無論怎麼掙扎,總能壓得他難以喘息。小皇帝強抑怒氣,咬著牙一字、一字對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為天下法,且與朕說一說這篇文章的好壞,看做得狀元否。」老人心念電轉,出列道:「回陛下的話,這篇文章自是極好的,陛下慧眼。」獨孤英大喜過望。「台丞與朕所想不謀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賜的相材!來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聽見你這麼說,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論老人屢屢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陰謀,彼此間苦大仇深,獨孤容絕不會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說他老子不惜開罪整個四郡集團、也要在陶元崢死後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這兒就算白費了。
生子如羊啊,獨孤容。九泉之下,諒必你也難瞑目罷?
「謝陛下。」他老實不客氣坐定,慢條斯理道:「依臣之見,這篇《礎汗風壯策》雖好,惜有若幹不是處,點作狀元,恐寒了天下讀書人之心。」不急不徐,由章句訓詁的「小學」一路說到經世致用的大道,將文章駁了個通體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只恨話說太滿,叫他閉嘴已來不及了,切齒咬牙地聽了大半個時辰,繃得渾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誰可做得狀元?」
「一甲文章,臣以為陳弘范最高。遲生可列於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那個叫陳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駢四驪六,洋洋灑灑一大篇,華麗處倒比一干四郡舉子更像他們的父兄爺祖。獨孤英本以為此說將引來四郡出身的大學士不滿,誰知這幫裝模作樣的文蠹連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絕,彷彿全收了陳弘范的份子錢。
小皇帝被弄得暈頭轉向,其中來龍去脈遠超過他所知所想,匆匆結束鬧劇,從此對由新科進士中發掘「中興」的班底興趣缺缺。不過他並沒忘記在這回的慘痛教訓裡,誰扮演的角色最可惡。
獨孤英再沒召過老人進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讓人扔掉;有鑒於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無法叫各級衙署將正傳抄著的《東海太平記》燒燬,只讓燒了皇宮及國子監裡的那兩套──但真正燒掉的只有一套。國子監祭酒向任逐桑報告此事,在中書大人的授意下隨意燒了套半腐待銷的庫藏交差,打發了傳旨監毀的老太監。
因老人未舉四郡子弟為狀元,小皇帝沒把氣出在四郡的新科進士頭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狀元的文章高手陳弘范,則根本沒有可被遷怒的後台,很快就被氣消了的皇帝視為「班底」,在東海歷練幾年縣郡丞即被召回,從此青雲直上,再沒有出過京城;不論品秩的話,官運比遲鳳鈞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極有為官天賦的一號人物。
遲鳳鈞就沒這種運氣了。
殿試後的數年間,他成為獨孤英對抗整個國家體制的功曹錄簿,不斷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後在新職位上遭到文官集團毫不留情的挾制與打擊。他的政敵日新月異,跨越一切朋黨地域的藩籬,端看皇帝這陣子又想找誰的麻煩,但衝撞的結果無一例外以「帝黨」的失敗收場。
獨孤英不乏支持者,且個個十分有力:號稱半個央土的錢囊上都繡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精明幹練的大太監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團人稱「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論對獨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東二鎮將軍等。但這些人都不會被稱作「帝黨」。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監,帝國裡唯一被賦予這個戲謔稱號的,就只有遲鳳鈞。
在皇帝徹底對政事失去興趣以前,遲鳳鈞的官場資歷簡直是一場噩夢,歷練過的職位、被賦予的任務充滿不切實際的想像,更多時候則是被當成對「敵人」的懲罰──小皇帝同誰鬧意氣,就把該他的拿走,無論官職、預算或資源,御筆一劃,全將原主兒改成「遲鳳鈞」三字。只要不到動搖國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會順著皇帝的意思,而檯面下的挪移乾坤,自來是中書大人的拿手好戲,總能將派系間的利益糾葛一一擺平,弄得人人歡喜,沒出過什麼亂子。
只苦了遲鳳鈞遲大人。
風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參軍戲」裡,總有個身穿官服的角色「參軍」,專責被另一名喚作「蒼鶻」的藝人調侃戲弄,以娛樂觀眾。遲鳳鈞留京的那幾年,無論哪家的參軍戲,劇裡「參軍」的服色總隨著遲大人的陞遷更換,一出場便引得哄堂大笑,連開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無話可說。
以遲鳳鈞的才智,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這個局面的獨孤英卻缺乏相同的自覺,隨著年紀增長,他漸漸察覺針對體制的反動往往收效甚微,轉而將目標轉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難近、奏折裡的措辭經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鎮東將軍,成為提煉昇華後的「中興」標的。由此遲鳳鈞邁向他宦途的最高點,成為無兵無權、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員,將這台滑稽劇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來老人忍著心痛,冷眼旁觀遲鳳鈞浮沉宦海,一旦下定決心,幾乎不費什麼思量,便決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動。只消翻看那一紙蛀黃斑斑的《礎汗風壯策》,看著上頭被無端端消磨的濟民之忱、被徹底辜負了的青春血熱,就能明白何以遲鳳鈞是他最忠誠的信徒,願為摧毀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戲台,奉獻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終信任遲鳳鈞,直到現在。
慕容柔是刑訊的一把手,昔日就靠這行混飯吃,老人須知他從遲鳳鈞口裡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問過你了?」 榻上的男子搖搖頭。
「他來見了你,卻什麼也沒問?」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鳥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實劍。遲鳳鈞彷彿被那奇銳的視線硬生生戳穿了肺,忍著胸腔裡的痙攣抽搐,艱難地點點頭。
事實上慕容柔每天都來。推門而入,拂膝落座,雙手交疊在腰腹間,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這麼定定坐在榻前與他對望著,一句話也不說;倏忽而來,又倏忽離開,連日來皆如是。
頭兩天遲鳳鈞多少鬆了口氣,他傷勢沉重,精神委靡,久聞鎮東將軍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現下的身子,實無堅不吐真的把握,見慕容無用強之意,心頭大石稍稍落地。
持續數日後,他才發現情況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麼?有沒有把我當成疑犯?外頭情況如何?「姑射」究竟有無暴露……雜識隨著漸復的體力紛至沓來,令他難以成眠。
有時一睜眼,赫見慕容靜靜坐在對面,仍帶著那副諱莫如深的表情盯著自己,分不清是惡夢抑或現實,悚慄到令人發笑;有時忽在深宵被搖醒,刀甲鮮明的武裝衛士蜂擁而入,一言不發架著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應訊,更像要秘密處決似的,然後又莫名其妙退去……一連串難以預料的非常之舉,讓他慢慢失去正確的時序,無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好幾次他忍不住想開口,才驚覺一旦打破禁制,他沒把握自己會吐露到何種程度──悚慄與身體的孱弱痛苦合而為一,持續折磨著撫司大人的意志。
更駭人的是,遲鳳鈞突然發現:就算「姑射」冒險將他劫了出去,面對眾多同志及古木鳶,「慕容柔什麼都沒問」會讓他聽來更像個洩密的背叛者,荒謬到連自己都無法取信。連這點……都早在他的算計之中麼?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訊房裡沒有鞭鋸血腥,卻能有效瓦解俘虜的意志,斷去他們的歸屬與互信,使之孤立,最後只有投降一途。
「從現在開始,」老人告訴他。「當你望著慕容的眼睛,要不斷告訴自己:這人什麼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讓他知道的,不只言語文字,還包括面色形容、進退反應……對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麼都別想。不要想騙他,不要想圓謊,不要想細節;抓住的東西越簡單越好,但要抓緊不放。」「是……是,屬下明白。」他掙扎起身:「屬……屬下有一事……咳咳!阿……阿蘭山……咳咳……蓮台……不是……屬下不知……咳咳……罪……罪該萬死……咳咳咳……」一隻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綿和內力透體而入,緩解了遲鳳鈞的劇咳。老人瞥了瞥窗欞隙間,確定這小小意外沒引來什麼人,才接口道:「蓮台之事與你無涉,我已查清。」取出幾張紙頭遞去。
遲鳳鈞好不容易緩過氣,抹去眼角嗆淚,定睛一瞧,見是從帳簿撕下的幾頁,紙質筆跡乃至格式張張不同,顯是來源各異,唯一的共通點只有「黃舊半腐」一節。
陳紙中夾了張新箋,老人龍飛鳳舞地列了幾項條陳,干墨皸如飛白,其中兩行以炭枝書就,應是部分簿冊無法撕下帶走,故謄於箋上。
綜合紙上訊息,顯示出一筆鉅款的流向,總數近三千兩白銀。款項的終點,是到越浦票號「三江號」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這筆錢的,卻是大跋難陀寺的毗盧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遲鳳鈞非常熟悉。當初徵用九品蓮台時,便是這廝極力阻擋,連難陀寺的住持濂光長老都點頭應可,湛光仍不依不饒,逼得遲鳳鈞向鎮東將軍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蓮台拆了,原湯原食運至阿蘭山,重新砌建起來。
由這堆故紙新箋看來,湛光在九年前花費鉅款,以層層轉匯的方式掩人耳目,買了一樣見不得人的東西,問題是他究竟買了什麼,與阿蘭山九品蓮台的意外又有甚牽連?
彷彿聽見他心裡的疑問,老人枯瘦的手指落於「江水盛」三字之上。
「這號裡都是單筆六百兩以上的鉅款流入,只提不匯,十數年來皆然。」遲鳳鈞畢竟是東海道的父母官,與越浦豪商打慣交道,於行商的瞭解不比尋常文僚,登時會意:「是了,這「江水盛」是掛名的人頭號,專收那些個見不得光的黑錢。」翻看那幾頁帳簿,沉吟道:「要說幫會黑帳,數目是儘夠了,頻次卻太不活絡。幫派的錢都是魚肉橫行得來,進出細瑣,沒工夫將一筆大錢拆也不拆,到處轉匯。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聽打聽,便知這三江號「江水盛」,是有求於四極明府時,供你打銀子的去處。湛光買的,乃是「數聖」逄宮的設計,打算在蓮台啟用之際,教濂光長老葬身崩石,將住持寶座讓了給他。」「我徵用的……」遲鳳鈞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這個殺人的法子極有耐性,幾乎萬無一失,若非九年後鳳駕突然東行,以致蓮台被東海臬台司衙門強征,濂光和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運氣太好,還是湛光賊禿運氣太壞,白饒了銀錢不算,還有九年的好等。」遲鳳鈞像是想起了什麼,掙扎著滾下床來,伏地道:「學生無能,卻要恩師耗費心力,為學生證明清白……我……學生萬死也不足……」說到後來聲音哽咽,只能一逕叩首,淚沾青衿。
老人靜靜將他攙起,注視著他的眼神淡卻寧定。
「我頭一個懷疑的便是你。」無視於遲鳳鈞的錯愕,老人續道:「你和湛光一樣,不能在九年前便預知此事,按理並無嫌疑;但若在徵用蓮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機,那麼此事你也脫不了干係。」「學生……屬下確實不知。」「我的調查證實了這一點。」老人揚了揚紙片。
事實上,當蓮台機關的線索指向四極明府時,老人便明白了這一切是怎麼運作的。以「幕後之人」的實力與關係,當可查出逄宮承接過大跋難陀寺湛光和尚的秘托,甚至連如何使蓮台崩塌的方法亦瞭如指掌;接下來,只要暗示「姑射」徵用蓮台即可。
而徵用蓮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當時遲鳳鈞列了幾個能支援論法大會的寺院建築,是他從中選了大跋難陀寺,無論誰來,結果恐怕都是一樣。遲鳳鈞暗示過他,或者在他決斷之際有過什麼推波助瀾的舉動麼?老人仔細回想,並未找到足以支持懷疑的印象。
這不足以洗清遲鳳鈞的嫌疑。但,說不定這便是「幕後之人」的盤算,讓老人開始懷疑起身邊的每一個人,認為自己已窮途末路,然後被逼著賭上一切,豁命一擊……
那你就錯了,「權輿」。
在做為「古木鳶」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鯤鵬學府的最後明宗、威震東洲的兩大軍師之一,異人此世唯一的智謀之傳、被稱作「龍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熾焰驚響任意驅策的傷獸!拿出你的敬意來,然後,我會給你一個屈膝俯首的機會,讓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麼樣的對手!
「接下來,你的任務就是留在這裡,等待機會。」「等待機會……做什麼?」遲鳳鈞有些茫然。
老人沒有回答,從懷裡取出一隻錦囊。「慕容柔會持續擾亂你的意志,一點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饑飽、寒暖、張馳等感知,使你無法思考;到最後,無論他問什麼,你都將如實回答,等驚覺時話已出口,無可挽回。」遲鳳鈞「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發涼。老人的話幽如鬼魅,然而經過連日光景,他毫不懷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貯,想是鶴頂紅一類的劇毒罷?走到這一步,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辦法,老人沒趁今夜會面親自滅口,已足見情份。
「屬下已有覺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復將錦囊握入掌中。「這囊裡裝的,足以使你開脫一切罪責,從你加入「姑射」起,我便為你備好了這條脫身計,你看一眼就能明白。」 「脫……脫身之計?」
「你該不會以為,我從沒想過「姑射」失敗時,要如何善後吧?」遲鳳鈞一直認為那個答案應該是「一死而已」。誰會為一群抱著死志的既死之人預留後路?「倘若我願意,隨時能讓你們任一個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現在依然如此。」老人輕描淡寫,卻比教千軍萬馬齊列眼前,更令遲鳳鈞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計中!)──這便是東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軍師的能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著頭皮陣陣發麻,肅然道:「請主人交付任務。」老人微瞇的銳目裡迸出一絲激賞。
「我已教過你應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續抵抗他那些無聊細瑣的小花巧,直到被一舉突破,再無法堅持。這個過程不會太舒服,你要做好準備。」好不容易恢復的信心須臾間又被動搖。「無法堅持……那之後呢?屬下該當如何?」遲鳳鈞瞠目結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訴他。」
◇ ◇ ◇
耿照終究沒告訴染紅霞,何以她會是整件妖刀陰謀中,已知的最大破綻;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於染紅霞並沒有打破沙鍋璺到底。
那夜談話至此,飽餐後的濃重睡意襲上了女郎嬌倦的身子,她捏著耿照的衣角枕著肩,應答隨著慢慢闔上的彎睫益發含糊,散亂的單詞逐漸變成毫無意義的咕噥,被情郎輕放在腿上,蜷著嬌軀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後方才起身,似忘了前夜談話的後半段。耿照不欲打擾她休養,自未再提。
染紅霞長年練武,本就十分壯健,復有蠶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宮中待得兩日,元氣已大見起色。
地宮中無柴薪可生火,自非療養之地。耿照見她恢復些許氣力,手掌按住玉人背門,以碧火真氣刺激天覆功運轉,在沉入水瀑前臂圍一緊,將她玲瓏浮凸的胴體擁入懷中,低頭堵住柔軟的唇瓣,不住度入氣息,摟著她潛過千鈞瀑簾,一口氣泅至潭邊。染紅霞雙目緊閉,掛著水珠的面龐彤勝棲霞,一向剛健婀娜、緊繃如百煉的薄鋼,柔韌而富彈性的身子,此際卻溫軟如綿,小鳥般偎在他懷裡,彷彿全身都沒了力氣。
耿照鬆開她的櫻唇,心底隱有幾分不捨,只覺懷中玉人渾身火燙,非比尋常,直覺她並非身子不適,強抑著胸膛裡的鼓動,抄著她的膝彎橫抱而起。染紅霞「嚶」的細聲嬌呼,卻未睜眼,依舊臥於他肌肉賁起的赤裸胸前,將滾燙的小臉埋入頸窩。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腳「砰!」踢開蓬門,屋外鮮濃的草青水氣隨風捲入,陽光被兩人身形所遮,只餘滿室深幽,剎那間竟生出合巹交杯後、擁美入洞房之感。如非掛念她創傷未復,直想分開那雙修長筆直的玉腿,再痛嘗她誘人的嬌軀幾回。
總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麼衝動之舉,將女郎濕衣除去,細細擦乾身子,小心放在乾草鋪就的榻墊上,調整她螓首枕處的疊衣,覆上外袍保暖。「紅兒,」他踞於草墊旁,伸手理她濕濡的髮鬢,歎息道:「將來咱們洞房花燭時,我還想這般抱你。」
染紅霞玉頰酡紅,兀自閉目,不欲與他相對;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狹似的狡黠神氣,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對我做很無禮的事,而且很……很下流。」忍俊不住,依舊緊閉美眸,彷彿這樣就能自外於他「無禮下流」的想像,負氣似的模樣益發可人,成熟的胴體洋溢著懷春少女般的誘人風情。
耿照口乾舌燥,腹下彷彿燒著熊熊烈火。他渾身上下僅餘一條貼身的犢鼻褲,胯間怒龍昂起,似將擠裂而出;回過神時,一隻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滾燙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紅霞渾身劇顫,似被燒紅的烙鐵所灼,身子一彈,本能往榻裡瑟縮,唇間迸出一短聲驚叫,又像連自己也嚇一跳似的抿住,一雙翦水瞳眸睜得晶亮,透著不假思索的驚恐。
這就是他留在紅兒身上的痕跡,耿照想。
他們都以為、或由衷希望那已經過去了,其實並沒有這麼容易。染紅霞回過神來,一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向後縮退的動作硬生生止住,似想開口安慰或解釋什麼,但也只動了動,環著外袍的雙手緊掩著胸,裸背依舊靠著夯土牆,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現而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異的緊繃。
耿照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獵矛貫穿的野獸,迸出的嘶吼最是嚇人。他鬆開拳頭,卻想不起自己何時攢緊五指,將動作放輕,慢慢自草墊邊起身,退向門口。
「我不是……」開口才發現喉音瘖啞。染紅霞卻搶先截住話頭,儘管仍帶一絲難抑的驚顫。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蒼白得令他想落淚。
「等我好了……就給你。我是你的……從頭到腳都是,你想怎麼要都行。只是現在我受傷了,有點兒疲累,你讓我歇會兒,好不好?」耿照一逕點頭,沉默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遠都是染紅霞先恢復過來。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霧初散,他在滿山遍野的鶯啾燕囀中甦醒,映入眼簾的,除了金黃燦爛的晨曦,還有一張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靨。隔著半開的破落柴扉,他倚著屋外的夯土牆,與擁著外袍坐在屋內一側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對,染紅霞一邊從袍肩隙裡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細纖長的五指幾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亂的瀏海,既害羞又正經地衝他笑了笑,才剛剛擺脫睡意的喉聲帶著些許鼻音,黏膩得惹人憐愛。「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頭既感寬慰,復覺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擁有這般美好的女子?她的美好遠勝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該如何撫慰她、包容她,一如她為他所做?
耿照沒有答案。所以只能盡力做他做得到的。
「魚生吃膩了罷?二掌院今兒,想換什麼口味?」「嗯,讓我想想。」染紅霞一本正經地抱臂支頤,居然認真考慮起來。「龍肝鳳髓子虛烏有,就不為難你啦;豹胎鯉尾倒不算罕見,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樣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鴞炙聽人說就是烤貓頭鷹,光想到就沒什麼胃口。」耿照苦著一張臉道:「奇饈八珍裡二掌院就嫌了七樣,想來是要吃「酥酪蟬」了。」
染紅霞雙掌在袍裡一合,發出「啪!」的清脆響聲,不意動作稍大,環裹的外袍滑落些個,裸出一雙渾圓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蟬,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來。無論這道菜多美味,我是萬不敢將蟲子吃進肚裡的。小時候生病,我見了藥方里的蟬蛻,死活不肯吃,據說後來是奶媽給我做了蟬蛻猴兒,我一歡喜才吃了藥。」似是懷念起兒時情境,不覺露出微笑:
「連蟬蛻都不成,別說是整只蟬啦。」「蟬蛻猴兒」乃是一種童玩,以辛夷與蟬蛻兩種藥材製成。「辛夷」即是木蘭花的花蕾,通體裹滿了銀色細絨,恰可當作毛猴兒的軀幹;「蟬蛻」則是蚱蟬羽化後蛻下的外殼,剪下兩對腹足充當猴兒的四肢,吻部即為猴頭。
耿照見她微瞇著杏眸,笑容溫柔中透著一絲淘氣,不由看癡了,片刻才回過神來,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蟬」卻不是蟲子,而是種精製的酥酪,頗類乳飴,香甜溫潤,入口即化。只是外表製成蟬腹的模樣,才喚作「酥酪蟬」。」染紅霞抿嘴笑道:「掌櫃的如數家珍,貴寶號肯定有賣。且來一盤嘗嘗,看是不是真的香甜溫潤,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討饒:「二掌院青天在上,這八珍的名目、材料錄於本城執敬司的簿冊中,人人背得滾瓜爛熟。小的連侍席傳膳的資格也無,真沒見過這等珍饈。」
染紅霞憋著笑,死撐一副客倌作派,點頭道:「瞧你說得可憐。既然如此,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強來一道鯉尾湊合罷。就算那水潭裡沒有鯉魚,隨便捕條白鱗魚也成。」
豈料耿照的臉垮得一塌糊塗,都快哭出來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饈八珍裡的「鯉尾」指的非是鯉魚,而是穿山甲,古書中喚作「鯪鯉」的便是。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掃泥土,故肌肉異常結實,裹於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韌彈牙,且富有濃厚脂香。以醬反覆浸塗使之入味,再縛上香草,裹以調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燒炙,待醬、脂交融,滲入肉中,滋味更是……」
「喂,再說我要翻臉啦。」染紅霞俏臉一沉,悻悻道:「明知這兒沒得吃,淨說來饞人做甚?」「是、是。」耿照忍笑道:「合著二掌院是吃膩了河鮮,這好辦,小的給您弄些山珍野味來。」染紅霞噗哧一笑,嬌嬌瞪他一眼:「這話還算中聽。」話雖如此,捕獸卻沒那麼容易。谷中無有弓箭獵網,就算要佈置陷阱,且不說材料難覓,便是獸夾繩弓俱都齊備,也須花費時間觀察野獸出沒的痕跡,才能在正確的獸徑撒下天羅地網。要是捕獵如此輕巧,還要獵戶何用?
耿照先採了些果子給她充飢,四下尋找獐兔之類的小獸,可惜這日三奇谷中的走獸彷彿預聞風聲,不見一隻半頭出來晃蕩,直至日漸西斜,仍是一無所獲。耿照隨手拾了根拇指粗細的長枝,折去枝蔓雜蕪,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無感歎:要是藏鋒未遺落在蓮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邊撿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連「剖刮去毛」的機會也無。
回到小屋時,染紅霞正披著外袍,俏立在門扉邊迎接,遠遠見他空著手胡亂打草,也不失望,雙手圈在口邊甜笑道:「辛苦啦。一會兒我給你捏捏胳膊。」耿照苦笑:「紅兒,看來獵戶也不甚好做,我還是比較適合下水捕魚。」染紅霞笑道:「最多我們不吃山珍。待月頭升起,貓頭鷹出來了,不定能弄頭「鴞炙」嘗嘗。」耿照本就是無爭的性子,得失心淡,見她毫不在意,心頭歉疚略消,正欲笑話幾句,忽見草叢裡掠過一抹灰影,還未動念,身體已搶先反應──左肩驟斜,指尖貼地抄起一枚鴿蛋大小的圓石,扭腰旋臂而出!脫手的石卵勁如響箭,筆直射入草叢,可惜灰影搶先一蹬,一雙柔軟的長耳逆風飄揚,瞬間又沒入樹影。
「兔子!」染紅霞失聲驚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飛石已然脫手,動作一氣呵成如相鄰的兩人以極小的時間差接連擲出,毫無停頓。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擁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遜盡得「翼爪無敵門」真傳的羅燁,身負碧火功絕學,復得鼎天劍主之助重鑄筋脈,這兩枚石頭擲實了,能打死一流好手。無奈於捕兔一節,未必及得上經驗豐富的老獵戶。
眼看兔子要逸出視界,他幾無停頓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颼」的一聲風快,灰白色的殘影與兔子跳躍的軌跡差一毫便要相疊,竟是染紅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復原,手勁與耿照天差地遠,準頭卻強得多,水月停軒雖不以暗器聞名,畢竟也是玄門正宗,非是耿照這等半路出家的門外漢可比。
耿照擔心她勞累傷身,豈料轉念間染紅霞已連擲兩石,粉頰酡紅,美眸放光,顯是好勝心起,不覺失笑;見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動,索性不與兔奔較準,雙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龍捲風般轟去,當中一縷灰芒穿過,半空裡脫兔忽地滾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紅霞興奮回頭,紅撲撲的玉靨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穿出竹籬撿拾;奔出兩步,雙腿驟軟,被趕上的耿照及時攙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絲不甘,止不住意氣昂揚,自顧自地吃吃笑著。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滿天花雨下餛飩」,從來只能濺得一臉熱湯。」染紅霞噗哧一聲,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語聲未落,天上一團黑影直撲而落,攫兔復起,卻是一頭翼展如臂張的蒼鷹!
「……扁毛畜生!」
耿照彎腰欲尋尖石,才發現蒼鷹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過樹冠,即將消失天際,忙踏樹而起,如平地奔跑,三兩步「唰!」穿過茂密枝葉,躍入半空,宛若踩著肉眼難見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無奔跑助勢之下,這已是輕功的極限。
人畢竟不是蒼鷹。
耿照胸中真氣雖豐盈,卻無法在虛空中不墜,身形一滯,就在將跌落的剎那間,右臂長枝揮出,末端掠過蒼鷹尾羽下方分許,那攫著灰兔的大鷹忽像被捲入一團黏膩的氣旋般,身軀一沉,縱使極力揮動翅膀,仍無法如先前那樣乘風直上。
一人一鷹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紅霞看來又彷彿極漫長,然而不動之物,決計無法長留虛空──
下一瞬間,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鉛錘急速墜落,離奇的是:即使蒼鷹捨了鉤爪間的獵物,拚命拍擊翅膀,依舊無法擺脫虛黏尾羽的長枝。耿照彷彿舉著一隻鷹形花燈,直到雙腳踏著樹冠一借力,穩穩倒翻落地,隨手一甩,將沾著的大鷹「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蒼蠅。
那鷹已是精疲力竭,毋須縛繩樊籠,連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還你。」耿照笑道:「這扁毛畜生是我的。」染紅霞撫掌酣笑。「好俊的功夫!你在蓮台上使過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時還未有這般厲害的黏纏勁兒……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尋隙施勁,說不定我便輸啦。」
耿照笑道:「你這般說法,別人會以為蓮台上是你打贏了我。」染紅霞揚眉。「等我身子好了,再來打過!定教你輸得心服口服。」耿照連連討饒,益激起她的好勝心。
這頓晚餐自是豐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剝乾淨後串在長枝上烘烤,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竄起絲絲煙焦,野味四溢。兩人吃了幾日魚生酸果,撕下油燙鮮香的兔肉就口時,差點沒把舌頭給吞了。
至於那頭大鷹皮粗肉韌,放了血肉色隱隱泛黑,不似雞鴨淺淡,倒比野兔要更像獸肉些,腥味亦濃。料想烤熟了亦難入口,索性剔下淨肉浸水,待日出後再曬成肉脯保存。
兩人著實飽餐了一頓,心滿意足,圍著篝火隨興閒聊。染紅霞問起那十二式刀法,耿照對她並無保留,直說是由「無雙快斬」中悟得,連蠶娘的天狐刀推論亦和盤托出,卻顧及老胡的私隱,並未說是從他那兒學來的。
「這麼說來,」染紅霞眉目一動。「這刀法也算是你的創製啦,畢竟無論是教你「無雙快斬」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兒,都使不出這十二式來。我水月停軒的武學出自佛門,脈絡相因,卻不能便說功夫不是我們的,是也不是?」耿照有些難為情,搔了搔頭道:「要我自個兒想的話,是決計想不出這等武功來的,怎麼說也是得了別人的好處,不好佔為己有。」「錄了圖譜,題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紅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還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會過這套刀法的人自有評說,也不是我們自個兒說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適,流傳下去,也才能得到實實在在的評價。
「況且整理譜寫,有助於釐清、反省與改進,這才是寫譜的真正目的。畢竟世人評價與我無甚干係,重要的是自我精進。本門鼓勵弟子創招錄譜,著眼便在於這一層。」
耿照一向欽佩讀書做學問的人,笑道:「紅兒,你真了不起,懂得這許多。我連字都寫不好,別說錄譜了,讓我照抄一遍都費神。」染紅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話要叫「紅姊」。」隨手撥著炭枝,出了會兒神,才支頤笑道:「不然這樣,我替你錄譜,咱們一塊來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誰也搶不走。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