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昨夜蘇彥升、曹彥達等一行,隨談劍笏退往湖陰城驛暫避,因遲遲未有鹿別駕的消息,天未大亮,便請驛站裡的值更官員代為通報,要向談劍笏辭行。那官員揉著惺忪睡眼,嘟囔著:「有你們這麼不懂規矩的麼?現下是什麼時候,驚擾了大人,誰來擔待?」
想不到談劍笏向來起早,雖內傷未癒,不到卯時便已起身。
蘇彥升等求見之時,他一身錦袍官靴,儀容整肅,正端坐在官廳裡用早飯,桌上一杯醋芹、一碗鹹豆,一碟麻油拌萵筍絲,就著一盞豆焰小燈配粥吃。身旁僅有一名院生服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後,也自取碗筷坐下來同吃。談劍笏頭也不抬,顯然平日就是如此。
蘇彥升上前一稽首,談劍笏起身抱拳回禮。
「談大人,家師一夜未回,著實令人擔心。貧道欲率敝派人馬,先走一步,特來拜別。」
談劍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別駕武功雖高,孤身一人遇上了妖刀,一樣討不了好。點頭道:「也好。只是天未大亮,先不忙著走,一起坐下來用早飯吧?」蘇彥升堅持不肯,談劍笏也不好勉強,一路送出驛所。
其餘天門弟子整裝完畢,肩囊佩劍、背負刀器,都在郵驛之外等候。約莫清晨露重,一個個都縮頸團手,面色陰晴不定。眾人齊出了大門,曹彥達忍不住嘀咕:「好歹是個四品官兒,怎吃得這麼寒磣?還說要請客哩!不怕人笑話。」被蘇彥升瞟了一眼,才趕緊閉嘴。
鹿別駕此番下山,是抱了為子報仇的打算,刀門各觀一接詔令、傾力支援,一共動員兩百多名弟子。誰知靈官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損將近七成,紫星本觀出身的只剩下蘇彥升、曹彥達等十數人。
走出里許,一名外觀弟子忽道:「蘇師兄,咱們現在要往哪兒去?」
蘇彥升心情不佳,連頭也不回,冷冷說道:「先將宗主與鹿師弟尋回,然後再做打算。」那人沉默片刻,又開口道:「蘇師兄,昨夜大夥兒都沒睡好,一早起來粒米未進,心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這個……先找地方填飽肚子,要幹什麼也才有力氣?」
蘇彥升停下腳步,見他膚色黝黑,一臉的大麻子,活像鄉下來的莊稼漢,益發惱怒,面上卻不動聲色,斜眼乜道:「你是哪間觀門的?叫什麼名字?」那人陡然間被問得有些著慌,嚅囁片刻,才道:「小人是……是從鍾山菰苗觀來的,叫史弘志。」
蘇彥升冷笑:「不是「彥」字輩的麼?」
史弘志麻臉一紅,低頭道:「不是。蘇師兄是紫星本觀的高徒,自是沒聽過小人的名號。」
觀海天門自「披羽神劍」鶴著衣接任掌教以來,積極推行「道徒登真」制度:每年春秋兩季,由各觀自行挑選資質上佳的優秀弟子,送到真鵠山總壇接受長達一百天的三壇大戒。受戒完成的發給戒牒、戒衣,由總壇依字輩排行頒予道號,錄進《登真菉》中,正式由見習的道徒升作玄門道士。
事實上天門諸觀各有基業,如鶴著衣原是劍門一脈「青帝觀」的住持,被推為掌教之後,才移居總壇洞靈仙府。
總壇自身沒有田產銀錢,養不起這麼多前來受戒的道眾,自然也不能要掌教座下的青帝觀一體支應,各觀在遣送弟子回總壇之時,均需繳交一筆費用,以應付長達三個月的三壇大戒期間、衣食住行等各項花銷,稱之為「登真錢」,再加上往來路費,其實是筆不小的開銷。
像鍾山菰苗觀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廟,靠著紫星觀的接濟,幾年才能送一個道徒上真鵠山,觀內能排得上字輩的寥寥無幾,多半都像史弘志這樣,由自家的長老住持授戒了事。
蘇彥升斜眼冷笑:「想吃飯麼?好啊!你去鎮集上尋一間分茶飯莊,愛吃什麼點什麼。這頓飯錢便算是菰苗觀請客,機會難得,大夥兒千萬別客氣啊!」史弘志笑容凝住,臉色一陣青一陣紅。
曹彥達伸指戳他胸膛,大聲道:「你是什麼東西!這裡輪得到你說話麼?叫你們觀裡「彥」字輩的出來說!什麼玩意……」話沒說完,史弘志猛一揮手,怒道:「俺菰苗觀裡彥字輩的,昨晚都死在靈官殿啦!咱們不遠千里而來給你們助拳,平白犧牲性命,還不值一頓飯!」
曹彥達被他一推倒地,傷腿疼得死去活來,大叫:「你……你們這些鄉巴佬,造反啦!」其餘的紫星觀弟子紛紛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幹什麼、幹什麼!動手打人哪!」沒想到史弘志卻一動也不動,周圍的外觀弟子面色陰沉,反而圍了上來。
紫星本觀的人馬只剩下十來個,其餘五十幾人全都是刀門同宗的外觀弟子,扣掉存心觀望、兩不相幫的,雙方也還有兩倍以上的差距,形勢登時逆轉。紫星觀諸人被圍在中間,曹彥達哇哇大叫:「你們……你們別亂來!宗主要知道了,你……你們沒個好死的!」
蘇彥升手按劍柄,沉聲道:「史兄弟,你們想怎樣?」
史弘志原本只想發發牢騷,不想肘腋生變,轉眼竟已到了這個地步,心想:「若讓宗主知曉,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們這般欺負人,當我們是什麼?不先替昨晚犧牲的弟兄們收屍,只想找你師傅!」左右被激起敵慨,紛紛騷動起來。
蘇彥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門,你說的是什麼話來?你想吃飯,難道我肚子不餓麼?試問你袋裡,有多少銀錢能餵飽這麼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沒有。」眾人一陣錯愕,頓時無語。
蘇彥升又說:「昨夜走得匆忙,錢囊都留在靈官殿中。我正要帶你們回去,取了銀錢,才好辦事。」眾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氣勢一弱,再也殺不了紫星觀諸人,忙道:「用不著那麼多人一起走,我與你同去,眾人在這裡等便是。」一使眼色,三名與他相熟的外觀弟子頓時會意,便要押著蘇彥升一起離開。
忽聞一聲長笑,一人從大樹上跳了下來,吐掉口中長草,搖頭道:「我勸你莫去為好。」來人約莫二十出頭,年紀很輕,頷下留著粗硬燕髭,貌似粗豪,雙眼卻時時綻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長至肘底,以皮索交纏縛起,一身紫衫快靴,頗似江湖遊俠。
蘇彥升打量了他幾眼,冷冷說道:「原來是你。」
那人懶憊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愛來啊!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著我來瞧瞧。沒想到卻遇上了狗打架。」曹彥達怒道:「呸,你嘴巴放乾淨點!」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過來,也沒看他怎麼動作,「啪!」一聲脆響,曹彥達已被摑得眼冒金星,左頰高高腫起。
「昨夜在靈官殿,就屬你最丟臉,墜了本門的聲名。你若管不住舌頭,我可以代勞,一刀割去便了,以後也省得麻煩。」反手一掌,又是「啪!」一聲脆響,打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還有同門的屍首棄在靈官殿,無人收埋麼?只想著銀錢,想著填飽肚子,丟不丟人?」史弘志撫著腫起的面頰,連他何時舉手放落都沒看清,見左右均面露愧色,心知大勢已去,低著頭不敢造次。
蘇彥升冷眼旁觀,忽道:「你一直跟著我們?」
那人兩手一攤:「掌教真人只讓我照看,沒讓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自相殘殺,我是只想在樹上睡大頭覺,睡到你們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樹欲靜而傻蛋不止,誰得了好處?」圈指銜在嘴邊,一聲長哨,一點黑影自遠方狂奔而來,眨眼便至,卻是一匹通體紫亮、飛鬃如雪的高大駿馬。
那紫龍駒除了鬃毛、尾巴,連四蹄與吻部都是白的,急奔倏停,到眼前才覺比尋常馬匹高出一個頭不止,猶如馬中的巨漢惡來。馬鞍兩側掛了兩隻皮囊,鞍畔除了捲起的鋪蓋,還有兩柄並鞘長劍。
那人拍了拍馬頸,馬卻甩甩鬃毛,不怎麼搭理;說是主從,看來更像是一起混的酒朋食友。他從鞍側的皮囊中拿出乾糧,分給眾人,朗聲說道:「人死為大,昨晚犧牲的同門尚在靈官殿,總不能教他們曝屍荒野。吃完餅子之後,眾人隨我回去,一同為他們收殮,帶回故鄉。」
有人說:「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該怎辦?」
那人笑道:「打不過就逃啊!你若不幸犧牲,想不想有人為你收埋?」一干外觀弟子都覺有理,忙不迭的點頭。史弘志道:「鍾山離此甚遠,我們觀裡有七、八位弟兄喪生,光是置辦棺木、僱用馬匹的費用……」忽覺心酸,忍不住低下頭。
「不妨。」那人笑說:「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傷亡撫恤,將由總壇全數支應,眾人不必擔心。」
總壇雖無錢無糧,但掌教真人既許下承諾,自會由青帝觀出面處理一切;思及此處,的確是沒什麼好擔心的。史弘志等外觀弟子大喜過望,放心大嚼起來,頓覺這干餅似乎特別香甜。
那人笑著對蘇彥升說:「你不來麼?」
蘇彥升面色鐵青,寒聲道:「我找師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聽了。據說附近有人曾見一名仙風道骨的道長,往紅螺峪的方向去。」那人笑著說:「料想你也信我不過。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罷。貴觀弟子的遺體,我會著人貯裝打理,先行送回真鵠山,你就不必謝我啦。」說著牽起韁繩,率領一干外觀弟子離去。史弘志等均對紫星觀深感不滿,「呸」的一口唾在地上,頭也不回,聽任那人指揮。
曹彥達咬牙切齒,恨聲道:「二師兄!便讓這廝走了麼?再怎麼說他也只有一個人,咱們併肩子齊上,剁也剁死了他……」
蘇彥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膽子殺掌教真人的關門弟子麼?」
曹彥達一愣:「他……他是……」蘇彥升目光望遠,彷彿正以無形之劍刺著那個率眾遠去的寬闊背影,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策馬狂歌」胡彥之!」
「披羽神劍」鶴著衣,東海三大名劍之一,畢生曾收過五名弟子。而唯一活到現在、被公認能接掌其衣缽的,只有人稱「策馬狂歌」的關門弟子胡彥之。
胡家是東海仇池郡望族,世稱「古月名門」,富甲一方,只可惜人丁單薄,族中不旺。胡彥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僕送往青帝觀,歷時十五年而藝成,遂散盡家財,四處遊歷,贏得「策馬狂歌」的俠名。為顧及古月名門、仇池胡家的最後一根孤苗,鶴著衣遲遲不肯讓他受戒,胡彥之平時極少待在真鵠山,因此曹彥達等都不曾見過。
「以他的個性,既然敢孤身前來,近處一定伏有人手。」蘇彥升冷冷的說:
「若是輕舉妄動,不過平白給他一個殺人的借口而已。」
「師兄,現在呢?我們……我們要往哪去?」
「去紅螺峪。」蘇彥升頭也不回,風中傳來他利刃一般的聲音:
「若不想死,就得在師傅想起我們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蹤!」
◇ ◇ ◇
蘇彥升、曹彥達等一行十餘人,沿著紅螺峪的峽谷一路搜尋,遙遙望見崖底升起一條灰煙,發現黃纓與耿照的身影,還有躺在崖底的魏無音遺體。曹彥達回頭大叫:「二師兄,你快過來看!」
蘇彥升臨崖探頭,見那人面貌清臞、寬袍大袖,果然是「琴魔」魏無音,又聽得黃纓、耿照兩人大叫,提氣問道:「那位可是「琴魔」魏無音魏前輩?」他內力造詣遠非耿、黃二人能及,這一下穿透嘯風激流的聲響,清清楚楚傳入兩人耳中。
黃纓唯恐他們掉頭離去,大聲回答:「是!不過他死啦,你們別怕!」
蘇、曹等面面相覷:「魏老兒……死了?」
蘇彥升心想:「找不到師傅,又失了鹿師弟的蹤跡,沐雲色有談劍笏、許緇衣保護,一時間難以得手;再加上靈官殿一役損失慘重,我又折了師傅的顏面……這些罪名,我一條也擔不起。」以鹿別駕睚眥必報的性子,如能取得魏無音之屍洩憤,說不定便能轉移焦點。
他打定主意,大叫:「這位姑娘可是水月停軒的師妹?在下觀海天門蘇彥升,並不是壞人。」黃纓開心得幾乎要飛起來,圈著小嘴大聲回答:「我是水月停軒門下,姓黃,單名一個「纓」字。快點垂繩來救我們——」
「底下都還有些什麼人?」
「我們師姊妹三個,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黃纓叫道:
「我……我二師姊染紅霞也在這裡,你們趕快放繩子下來!」
「萬里楓江」染紅霞的聲名傳遍東海,正邪兩道無不知曉。黃纓知她與耿照都不是舉足輕重之人,唯恐對方不救,趕緊把師姊的名頭抬出來。
蘇彥升聽得一凜,四下張望,問道:「二掌院也在麼?怎……怎不見人影?」
黃纓仰頭圈口,指了指巖洞道:「她受傷暈過去啦!你們快些垂繩,別淨問這些不相干的。待上去後,什麼都說與你聽!」蘇彥升回頭吩咐:「去找繩索來,越多越好。如無現成的,取些被單布疋也行,動作快些!」左右稱是,紛紛擠進烽火台去。
要帶走魏無音之屍,決計不能讓指劍奇宮的人知曉,否則麻煩旋踵而至,永無休止。
這水月門的小丫頭,還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本想順手殺了,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染紅霞也在崖下,此女的武名傳遍東海,據說猶勝師妹任宜紫一籌,約與許緇衣相類,是個麻煩人物。「若是昏迷不醒,也還好辦。」蘇彥升暗忖:「若她神識尚且清醒,只等拉到半空中時,再將繩索割斷,這崖壁四五丈高的距離,摔也摔死了她。」
卻聽耿照大叫:「快走!這附近十分危險,不要靠近!快快離開!」
他探頭道:「小兄弟!你說有什麼危險的?」
耿照叫道:「萬劫妖刀,便在附近!你們若不離開,便以繩索垂將下來,先避一避。妖刀下不來的,這裡很安全。」天門群道聽得一愣,俱都笑了出來。曹彥達忍不住笑罵:「他奶奶的!黃姑娘,你相好的腦子不清楚啦,居然說下頭比較安全。依我看,你們就別上來啦。」
黃纓聽他言語粗鄙,大起惡感,只是求生的機會千載難逢,暫不與他計較,掄起粉拳猛揍耿照:「你閉嘴好不好?添什麼亂!」無奈耿照的肩臂肌肉結實強壯,打得不痛不癢,倒是她自己十指指節隱隱生疼,不禁氣結。
年輕道士從台中搜出十幾條粗索,通通接在一起,沿著崖畔垂了下去。
黃纓見繩頭越來越近,歡喜得差點掉下淚來,回頭對耿照說:「你去將紅姊她們背出來,我先上去,一會兒便輪到你們。」耿照搖頭:「別上去。聽我說,妖刀就在附近……我聞到那股味兒了。待在崖上,只是平白送命而已。」黃纓握住繩索,聽他說得鄭重,頓時猶豫了起來。
蘇彥升遙遙望見,大聲道:「黃姑娘,煩請你與耿兄弟幫個忙,將魏老前輩的遺體縛在繩上,讓我們先將他老人家拉上來。」黃纓一聽,登時不肯放手,急道:「怎不先拉活人,拉死人做甚?」
蘇彥升道:「魏老前輩是江湖名俠,死者為大。況且,你二人若都上來了,誰能將遺體縛在繩上?」黃纓不依不饒,只說:「我不管,先拉我們師姊妹仨上去,別的沒商量。」
曹彥達不耐煩了,怒道:「你再囉唆,老子一刀將繩索砍斷,誰都別上來!」
這下連黃纓都聽出不對:「看來他們要的是老頭兒,不是想救人。」索性繩索一放,冷笑:「是麼?這倒好,姑奶奶不上去了,有種你們自個兒下來。」曹彥達沉不住氣,急忙罵道:「小浪蹄子!你犯什麼渾?快將屍體縛上!」
蘇彥升寒著臉低喝:「你才犯渾!閉上你的嘴。」揚聲道:「黃姑娘,你是聰明人,我不跟你繞彎說話。你將魏老前輩的遺體縛好,我拉你們一塊兒上來,這你總能放心了罷?」
黃纓還未答話,始終歙鼻聞嗅的耿照突然抬頭,自言自語道:「來不及啦。」問黃纓:「你信不信我?」黃纓被問得一怔,俏臉微紅,咬牙道:「你要敢騙我就死定啦,姑奶奶剁了你餵狗!」耿照點頭:「讓我先上去。」
黃纓知他不是貪生怕死之人,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耿照拉住繩索,大聲道:「蘇道長!請讓我先上去。」稍微退開了小半步,有意讓蘇彥升看見自己。蘇彥升皺起眉頭,忽見他背上布包的形狀十分眼熟,心念電轉,不禁一凜:
「是赤眼!」
他見過魏無音持赤眼與幽凝相鬥,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觸人身的方式寄體,持之無礙,心中大喜:「若得赤眼刀,價值更勝魏老兒的屍體百倍!」強抑狂喜,不讓聲音洩漏一絲心情,答道:「好吧!你先上來。」右手握住劍柄,待耿照爬上山崖,便要殺人奪刀。
繩索的一頭綁在崖畔的一株大樹上,耿照試了試緊度,雙手攀住一蹬,沒等崖上的道士們拉起,踏著崖壁往上攀爬。蘇彥升暗自凜起:「這小子身手不壞!」低聲吩咐:「一會兒他爬了上來,大夥兒併肩子齊上。」眾人會意。
另一名紫星觀弟子屠彥昭嘴唇微舐,瞇眼笑道:「師兄,我瞧那姓黃的小妮子身段不錯,水嫩水嫩的,是不是……這個,嘿嘿。」旁邊的瘦子蕭彥坤怒斥道:「你犯什麼渾!要喝頭湯,輪得到你小子麼?也不問師兄喜不喜歡!」
屠彥昭揍他一拳,冷笑道:「師兄是什麼人物,愛這種鄉下姑娘麼?我聽說那染紅霞才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貌美如花、性烈如火,像這等罕見的銷魂胭脂馬,才配得上師兄的人才!你少在那兒瞎撩撥!」眾人一陣哄笑。
蘇彥升想到赤眼即將得手,再加上尋獲魏無音之屍的大功,心情大為放鬆。那染紅霞他曾在洞靈仙府見過幾回,年紀與自己相仿,的確是個高挑健美、玲瓏浮凸的端麗女郎;若能品嚐那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嬌美胴體,在滅口之前盡情取樂,倒也是樁美事。
他抑著笑意,板起面孔低斥:「大局為重。事情辦好了,再樂一樂也不遲。」
忽聽曹彥達嘟囔一聲,指著林間:「二師兄,這裡照輩份往下數,除你之外,再來便是我了。那個染紅霞歸你,這一個可得給我,誰都不許搶。」他腿傷不便,擔心不先說好,屆時大夥兒「嘩」的一聲恐後爭先,怎麼也輪不到自己。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林中行出一條嬌小身影,上身僅著小衣,玉色的肚兜裹著兩團小小乳鴿似的細緻綿乳,渾圓的乳廓線條起伏柔潤,乳首尖翹,光看便覺得觸感無比嬌嫩。
少女裸露出纖細的肩頸,雙肩對比嬌小的身材,算是相當寬闊挺拔,然而肩線瘦不露骨,渾圓有致,襯與細細的頸子、細細的鎖骨、細細的胳膊,精緻可愛之中透著一股結實健美,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躪,一點都不怕會揉碎了她。
她雖然生得嬌小,下身卻比上身要長得多。被雨水打濕的紗裙中,透出兩條白生生的結實美腿,並非是細細直直、如骨瓷般的纖弱之美,而是線條起伏玲瓏,隱含著肌肉的結實與力道、充滿柔軟彈性的一雙長腿。
彷彿呼應著雙腿的健美,少女的臀線渾圓峰起,連接到大腿的部分連一絲贅肉也無,挺翹到教人無法移開雙目的程度,側看彷彿一隻曲線驚人的細頸圓瓶,美臀上幾可置物。
天門群道看得呆了,誰也說不出話來。縱使少女繃帶纏頭,只露出一雙空洞的美麗杏眸,小手裡拖著一條粗大的鐵鏈,眾人也不覺有異;雖看不見少女的真正面目,已覺是天姿國色。
少女裸著赤足,貓兒似的窈窕行來。
沾著黑泥的小小腳兒形狀姣美,反而更顯白皙精緻,與赤裸的肩頸肌膚一樣,呈現出一種塗了奶汁似、層層浸裹的滑潤漿白。這潤白是如此之濃,以致膝蓋、肘踝等皮膚較薄之處,透出的血色都成了某種粉酥酥的橘紅,加倍的柔嫩可口。
屠彥昭「骨碌」一聲,直著脖子猛吞唾沫,差點忘了滑動喉管,一咳之下稍稍回神,喃喃道:「曹胖子,那姓黃的我不要了,給你好啦!我……我要這個。」曹彥達嗯嗯應了兩聲,才省起他說的是什麼話,怒道:「放屁!她是我先看到的!」
蘇彥升惦記著即將得手的赤眼刀,也不理曹胖子的渾話,見耿照離崖頂只剩丈餘的距離,迫不及待伸手拉索。
耿照一躍而上,忽然抓著他向前一撲。
蘇彥升重心不穩,被推倒在地,心想:「不好!這小子早有準備!」正要起身,一片潑漆似的滾熱漿液兜頭撒落,澆得他滿頭滿臉都是;伸手一揩,卻見滿掌黑紅,濃重的腥刺味衝鼻而入,竟是鮮血!
他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血。
愕然抬頭,但見一柄巨大的鐵鏈石刀揮灑開來,攔腰掃過三名師弟,那三個人形就這麼硬生生「爆」了開來,所有的肢體形狀一瞬間粉碎殆盡,滿腔的血漿如瓶破汁流,隨著殘肢肉塊崩潰湧洩,轉眼便淌了一地。
蘇彥升瞠目結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鞋底踩著血污一跤滑坐在地,顫抖著倒爬幾下,手掌「唧」的一聲,忽然按進一團溫熱濕黏之中。緩緩轉頭,赫見屠彥昭雙目圓睜、滿臉披血,頸部以下攤成一片絞肉似的濃紅汁塊,白森森的斷骨四叉戟出,彷彿拗彎了的梳齒。
他按壓之處似是一團臟腑,手落漿出,溫熱的血汁混著膏脂,不住汩汩液湧,似乎還在跳動。
蘇彥升慘叫一聲,忽覺頸後風動,巖柱般的獰惡巨刃轟然掃至,千鈞一髮之際,被耿照推著滾倒開來,堪堪避過;「嘩啦」一聲骨拆肉散,數不清的碎肉斷肢飛落在兩人身上,幾乎蓋滿。
「快走!」
耿照勉強從滑膩的血漿中撐起身子,拖著蘇彥升往烽火台奔去。
蘇彥升兩腳發軟、頂髻搖散,一頭亂髮被血污漿住,忽然發瘋似的叫喊起來,雙手不住亂搖;耿照膂力強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往後拖,「碰!」一腳踢開了烽火台的入口大門,拖著蘇彥升往二樓。
這烽火台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邏哨所,底部以土夯成硬台,其上的建築則是簡單的木構:二樓是整片「回」字型的木製平台,四周搭起掩護射擊用的女牆,上覆牛皮篷頂;平台中央挑空,從一樓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磚制的積薪槽。一旦外敵來襲,於此間堆起柴草、干牛糞燃燒,其煙筆直入空,數里之外清晰可見。
耿照將他安置在平台上,透過女牆箭垛往下望,台後的小校場已成一片血池塘,十餘名紫星觀弟子通通化成紅漿上漂著的殘肢斷體,有些被砸得糜爛不堪,有的卻指掌宛然,能清楚看出平滑齊整的斷口。
他隱約覺得奇怪,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見碧湖拖著萬劫刀柄的粗大鐵鏈,靜靜地立在血池塘中央,雪白的裸足踩著一地黑紅,顯得加倍白膩。
(她的身體……已經開始適應這把刀了。)
碧湖被萬劫刀附身時,持刀的姿勢與上一名刀屍何阿三很像,明明身子輕盈,動作卻很笨拙;以細瘦的胳膊扛起巨刀,更是無端消耗肌力。經過一夜的時間,她的行動逐漸回復成小個子的靈活敏捷,走路開始有了少女的嬌美韻致,改扛刀為拖刀,出招也多以鐵鏈發動……
而鐵心木的氣味,證明她已開始修習萬劫的獨門武學《不復之刀》。
——但,什麼是《不復之刀》?
耿照抱著頭,幾乎想一把擰將下來;無奈腦海之中還是空空如也,什麼都想不起來。「可惡!」他咬牙切齒,努力回憶著萬劫刀與鐵心木之間的關連,忽聽蘇彥升尖叫:「快!快叫人來!都殺光了……都死光啦!」從懷中摸出一隻火號銅管,對天一拉,「咻」的一聲尖銳聲響,煙火衝上白日青天!
大白天的看不見火花,然而那只信管不停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碧湖身子微微一顫,空洞的眼眸望向台頂。「糟糕!」耿照趕緊奪過來,遠遠擲出,已然來不及了。
碧湖拖著萬劫刀點足掠至,鐵鏈「喀啦啦」的一甩,石刃呼嘯而來,轟的一聲巨響,烽火台的木構塌去一角!偌大的四角木台搖搖欲墜,碧湖正要揮出第二刀,陡聽一聲長嘯,馬蹄聲才在林間響起,一道黑電似的巨大馬影已穿出樹林!
馬上之人正是「策馬狂歌」胡彥之。
他著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觀弟子後,便折回原路,循跡找尋蘇彥升一行的蹤影。胡彥之周遊天下,曾拜師學過無數雜藝,精擅一門名喚「縮地法」的捕獵追蹤之術,其實已尋至附近。仗著那罕見紫龍駒的神異腳力,一聞本門警訊立即趕來,遙遙望見一地的血池殘肢,驚駭之餘,不覺動怒: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殘殺!」按住鞍上的並鞘雙劍,便要擎出。
他與碧湖之間相距約二十步,便是算上了鐵鏈,猶勝萬劫之長;但以紫龍駒的速度,卻是眨眼可至,碧湖絕對不及回刀出手,雙方可說是勝負已定。
耿照探出女牆,正想叫他劍下留情,勿傷了碧湖姑娘的性命,腦海中電光石火一閃,無數掠影殘識陡然間組合起來,終於明白那些切割平滑的肢體是怎麼來的,急得大叫:「小心她的刀——」卻見紫龍駒四蹄交錯如影,雪一般的長吻烈鬃已突入十步之內!
碧湖果然不及揮刀,靜靜而立,平舉萬劫。
胡彥之迎著刀尖一歪頭,控馬鑽入內側,順勢倒出劍柄,便要出手——
耿照阻之不及,最後一個「氣」字方落,胡彥之忽然向後仰倒,額間綻出一蓬血花,手指鬆脫劍柄;紫龍駒的吻部濺出鮮血,迎風披額,覆住整只左眼。那馬前腳跪折,龐大的身軀「碰!」一聲側倒在地,向前滑出丈餘,連滾了幾圈才又一躍而起,蒙著頭竄入林中,不住撞斷枝葉。
胡彥之被拋下馬背,一路滾到血池邊緣,伏地動也不動,血膩漸漸濡上衣衫。
人如流星馬如龍。名動東海的「策馬狂歌」卻在一瞬之間,人馬雙雙都被制伏。
這就是妖刀萬劫的獨門絕學。隱藏在粗獷猙獰的石刃中,片物無聲、殺人無形,既殘暴又細膩的無形刀氣——
「不復之刀!」
【附錄 東勝洲武道風雲】
○卓爾於「雙尊」之上——秋水名鑒
「一鑒雙李,束海稱神二三大鑄號,四大劍門,五島奇英,六合名劍,七玄、八葉、九通聖:十方仙境,首雄蒼城。」
——東海十絕歌佚名
《 秋水名鑒》是一本書。嚴格說來是部手札,最初僅僅是為自己而寫。撰寫手札的男子名叫秋拭水。
在他死後,人們想起他燦爛的一生,遂稱之為「萬刃君臨」,但秋拭水生前從未有過任何江湖名號。他武藝平平,只跟莊裡來來去去的食客零星學些劍法,他的本業是商人。
浮鼎山莊秋氏是東海鉅商,百年來涉足鹽、鐵厚利,富可敵國,與央土任氏並稱東洲兩大豪賈,傳到秋拭水時正好是第七代,除了家傳嶺鐵轉運生意,更以搜集天下奇兵聞名,尤愛寶劍,與當世用劍名家交遊,遍閱世間名劍、名招、名人,眼光奇高。他將畢生見聞寫成一部札記,即為《秋水名鑒》。
原本只在知交好友問流傳,聊作談資,然秋拭水立論持正,識見高人一等,久而久之,竟成為江湖劍決的公證人選。 這些畢生在劍上爭勝、為榮辱而戰的高傲劍客,無不希望今生的至極一戰得以傳世,永垂不朽,有誰比《秋水名鑒》的撰寫者更適合做旁證?紛紛連袂登門 秋拭水求之不得,常於觀戰後將心得寫出,收入名鑒之中,聲譽益隆。
第一次妖刀之亂,黑白兩道無不受害。秋拭水精研古今劍史,提出「正劍可破邪刀」之說,從名鑒中選出六柄正劍、六名俠客,雖屆耳順之年仍親自奔走,終促成「六合名劍」集結,並親任領路之人,參與討伐妖刀的聖戰,最後壯烈成仁,以碧血為《秋水名鑒》寫下終章。
文章千古事,風骨亦然。秋拭水與他的《秋水名鑒》,便是最好的註腳。
秋拭水死後,浮鼎山莊迅速沒落,今日已逐漸被人遺亡心。
「浮鼎山莊小檔案」
◆屬性:世家
◆家主:「迥潮別葉」秋意人
◆所在:東海道阜陽郡二合縣
◆眉批:
秋拭水是個品味卓越的玩家、進取的冒險者,同時也是兼其理性與感性的記錄者和評論家旋可惜這些特質很難如家產一般代代相傳。
相較乃父,當代家主秋意人顯得意興闌珊,這位以風流惆儻聞名的莊主,十年前已極少露面,所幸還有一雙兒女:十八歲的長子秋霜淨是被寄予厚望的繼承人,么女秋霜潔年僅十三,據說小小年紀便出落得十分標緻,將來必能帶來穩固的聯姻。
秋家並無顯赫的家傳武學,搜羅的秘籍遺招雖不乏絕藝,但僅僅兩代還來不及整理清楚,更遑論建立系缽→即使歷代莊主中鮮有高手,浮鼎山莊仍有知名的劍術,以下幾項適為代表:一腦謝瀟術一 秋意人年少時曾在一部無名劍譜中發現夾頁,錄有幾行沒有圖形、只有文字的劍法心訣。
後來,他邂逅了東海沉劍世家的千金唐挽晴,卻被其父以武力拆散。秋意人頹唐之餘,發現殘頁心法能使劍式威力暴增,終於痛下苦功,模擬海潮創製出「浩渺風來」、「長波靜月」、「滄滇無路」等三式,打敗沉劍世家家主,挾唐挽晴遠避孤島,兩人雙宿雙棲數月,唐挽晴才又孤身回到家中。
如同秋意人的每段風流韻事,「回潮三式」改變了他的劍藝,卻沒能改變他蓬飄萍轉的心。此後秋意人所練劍法,再也無法超越「迥潮三式」,那運劍如潮的驚天威力由內而外,遠遠超越勉強配上的粗陋劍招。一籌鑿樞劉雛 相對於父親的荒唐,秋霜淨從小就被送到蒼城山青羽洞儲胥仙境,拜入「霓電老仙」厲金闕門下,習得一身玄功以及八式《大風劍》。
《大風劍》雖日八式,但彼此乖悖、渾無相屬,等若八路迥然相異的劍法,交互運用威力無窮。秋霜淨五歲上蒼城山,十八歲才得退家,從此變得沉斂寡言。
「蕭條起關塞,搖颺下蓬瀛。拂林花亂彩,響谷鳥分聲。披雲羅影散,泛水織文生。勞歌大風曲,威加四海清。」
誠如八式《大風劍》所示,秋霜淨的人生似乎跳過了童年,提早走進重振家門的權力責任之中。對他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對浮鼎山莊,又是幸或不幸?
封底兵設:妖刀·赤眼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