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九折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耿照得聞秘辛,驚訝之餘,心中一動:「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這不是我能聽的事。前輩此刻說了出來,定有深意。」凝神靜聽,不再言語。

  魏無音道:「世間正邪,本無常道。史冊多由勝者書寫,千百年後人都死光了,能拿來參考的,只有經籍史書而已;書上說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沒別的話。」

  耿照心想:「聽前輩的口氣,這個藪源魔宗似乎還不是太壞,後人不知內情,竟是冤枉了他們。」

  魏無音似看透他的心思,搖頭道:「那也不必將他們當成是什麼善男信女。藪源魔宗最初被稱為「天源道宗」,與滄海儒宗、大日蓮宗等合稱「東境三宗」,在還沒有三鑄、四劍等七大門派之前,便是由三宗分治東海,各領一方。

  「日換星移,隨著光陰逝去,滄海儒宗、大日蓮宗消亡於東海的歷史之中,天源道宗卻堅持與中原皇權對抗,手段盡出,最盛時據點分佈天下,影響力遍及整個東勝洲;從崛起到消滅,歷時大約兩百餘年。

  「中原朝廷從此怕了東海的勢力,歷代均撥大兵據守,以防這些以「鱗族後裔」自居的東境遺民作亂,更將天源道宗改稱為「藪源魔宗」,史書上所寫,自然是沒一句好話。」

  「能躲在隱密處,控制東境武林達兩百年之久,一度威脅中原皇廷,幾乎顛覆天下……」老人說著搖頭,聲音裡有一絲難言的欷噓:

  「手段是夠厲害了,染的血腥、殺的無辜,決計是少不了的。但經過兩百年的光陰,暮氣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勢力連手剷除。殘餘的教眾及外圍勢力仍有一定的實力,終究不能盡滅,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們口中的「七玄」。」

  東境之人說起「七玄」,都覺詭秘重重。

  耿照江湖閱歷有限,連「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說不上來,這個名號卻是自小聽熟了的。從前村裡小兒夜啼,大人們總說:「還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來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豈料七玄中人,竟與藪源魔宗有此關連。

  「藪源魔宗覆滅的前夕,教中首腦知道已無力回天,便將魔宗裡最厲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做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指的是「貪、嗔、癡、慢、疑」五種人心惡念,五毒妖刀顧名思義,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點的詭異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前輩,弟子略通鍛冶技藝,曾聽此道中的長者說:世之神兵,若非快銳異常,便是無比堅硬,也有機關精巧、能做許多變化的。然而,鋼鐵終究是死物,再怎麼神異,也不能超越持用者的控制,更遑論操控人心。這點弟子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魏無音不置可否,隨手一指:「那麼,你背上這柄用布層層裹起的「赤眼」,又該如何解釋?你所學的鑄冶術,能不能鑄出這麼一柄專克女子的淫毒之刀來?」見他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忽聽耿照反駁:

  「丹術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麼來的,只知鍛冶之術,萬萬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牽腸絲」的劇毒可以是後來塗抹上去,也可能是配好藏在刀柄中……無論如何,總不能是鍛冶而得。」

  魏無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來。

  耿照低頭道:「弟子冒犯,請前輩見諒。」

  老人搖了搖手,片刻才道:「你,始終不信世上有能寄體復生、有智有識、經百年十世輪迴而不滅的妖刀。對吧?」

  「是弟子無知。」

  「真是個頑固的小子。」魏無音歎道:「說不定就要你這樣的人,才能挺身對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滅、妖刀初現的時候,放眼天下卻沒有一個如你這般、能夠勇敢到頑固無知的人。

  「妖刀橫掃東海,甚至將殺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禍害,受害百姓多以萬計,史書上說是「白城東蠱」,意思是說這場妖蠱之禍,是從白城山以西——也就是東海道——來的。」

  史書既有記載,恐怕就不是憑空捏造。耿照蹙眉:「如此,這場白城東蠱之禍又是怎麼平息的呢?」歪了歪腦袋,自言自語:「妖刀縱有異能,五把刀要殺害數千數萬條人命,卻又如何能夠?」

  「你很聰明。這說來就話長啦,暫且按下。」魏無音微微一笑:

  「妖刀在害了這麼多人命之後,居然自相殘殺起來。起初世人很高興,以為是天譴,五刀混戰到最後,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強、殺戮更重,便如蠱王一般,人們才知道:原來妖刀天生就像毒物,會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來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具備,再也無法匹敵。

  「這把成體的蠱王妖刀就這麼作亂了三年,斬盡天下英雄,最後才毀於天火。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戰。」

  「天火」是指雷電造成的深林野火,亦指雷電。古時冶鐵不比今日,沒有鼓風爐等設施,大匠為冶精金,常在多風多雨的山頂築壇設爐,借助雷電或野火提升鋼鐵的強韌度。耿照曾聽七叔說過,故爾知曉。

  「第二次妖刀之戰,卻是發生在三十年前。」

  魏無音道:「當時,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滅,白玉京毀於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異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頓時無主。統治東海的獨孤閥起兵逐鹿,大軍推至央土,正與各地藩侯節鎮陷入混戰,盤據西山道的韓閥一系虎視眈眈,天下彷彿一鍋沸湯……」

  他目光投向遠方,思緒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遍地烽火的時代,片刻才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四百年前被天火消滅的妖刀,卻在東海出現。後來有人比對昔日留下的古文圖書,發現妖刀的形制與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聽得心中一動:

  「前輩是說……二度蘇生的妖刀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無音點頭。

  「第五把究竟有無重生,我不敢說,但那把刀自始至終都不曾出現過,妖刀無法產生蠱王,遂不再自相殘殺,反而專心殺戮,為禍亦極慘烈。東海百餘派門,或滅或衰,總數超過三成,耆老菁英折損不計其數。

  「所幸妖刀未齊,才能個個擊破。三十年前的萬劫刀,便是老夫親手所斷。」

  「三十年前的萬劫……與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麼不同麼?」

  「「形」不太相同,不過「神」卻是一樣的。」魏無音沉吟道:

  「萬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殺意決絕,極端嗜血,千萬不能被它鈍重的外表所騙。此刀附身之人將成修羅,會使一路名喚「不復之刀」的詭異刀法,殺人於無形,所經處血流漂杵;單以為禍程度論,此刀應列為首要除去的目標。」耿照仔細牢記。

  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正要提出,忽覺魏無音口氣不對,小心道:「眼下這第三次的妖刀之爭,幸有前輩指引,才能減少傷亡,不會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

  魏無音搖頭苦笑,將靈官殿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鉅細靡遺,點滴不漏。

  聽到莫殊色終究還是難逃一死,耿照心中難過,暗想:「難怪前輩要勸她……勸二掌院愛惜生命。莫三俠這般古道熱腸,卻再也沒有行俠仗義的機會了。」不願隨口安慰,只問:

  「前輩的掌傷,不知要不要緊?」料想魏無音的修為深湛,縱使不能自療,壓住內傷總還能夠。

  「遲了。」魏無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塵:

  「我中的是「不堪聞劍」,本宮的無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間只想著要救,又隱隱覺得不對,片刻思緒才恢復運轉:「「不堪聞劍」是指劍奇宮絕學,招無花巧,全憑內勁,據說是……是無藥可救。」起身欲喚,一見魏無音的目光,語言頓時哽在喉間,雙手抱頭,頹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瀟灑,淡然微笑。

  「劍勁入體,血脈漸凝。老夫……恐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沒有解藥或解方麼?」耿照霍然站起:「前輩!不治治看,怎知無藥可解?」

  「混蛋!指劍奇宮四百年來的武學結晶,由得你這般小看!」魏無音又好氣又好笑:

  「我活夠啦,並不怕死。只是當年曾對過妖刀、知其底蘊,又活到現在的,只剩下老夫與水月掌門杜妝憐二人。她舊傷未癒,我十年沒見過她了,不知還余幾分清明。我死之後,妖刀恐無人能制,東海又不知要犧牲多少菁英,才能將妖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像著遍地屍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頭喃喃道:「前輩,這……這該怎麼辦?」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耿照愣愣抬頭。

  「我指劍奇宮傳承了四百年,歷代宮主都是不世高手,幾無例外。」琴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或許奇宮之主都是萬中選一的絕世奇才,又或者宮內藏了什麼神功秘籍……)

  耿照轉過無數念頭,心裡卻很清楚:世上本無十拿九穩之事,人說獨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過也才兩代更迭,便出了個被譏為「富貴乞丐」、「東海大傻蛋」的城主獨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議,廣為四方人笑。

  正所謂:「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劍奇宮特重血裔,四百年的歷史中,竟沒出過半個武藝稀鬆、才智平庸的宮主,單說此項,便足以傲視東勝洲歷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為本宮傳有一部神異的秘術,名喚「奪舍大法」。」

  「「奪舍大法」?是一部武功麼?」耿照聞所未聞。

  「可以說是,但又不完全是。「奪舍大法」練的不是招式內力,而是心識。」

  「心……心識?」

  「傳說中,龍先天具有奪人之威,包括人在內的天地萬物一看到真龍,便會嚇得兩腿發軟,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懾於真龍之威,心神恍惚,無法反抗。

  「這路「奪舍大法」,便是以道門秘傳的嘯法、心齋冥想之術為本,將修練者的「心」鍛煉強大,繼而凝聚成「識」。臨敵時,進可以擾控人心,對敵人造成有如龍息一般的強大壓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絕不慌亂,一步步壓倒敵人,等待勝機,因此又叫「龍息術」。」

  耿照悚然一驚。「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功!若無防備,一旦臨陣遭遇,就算練有多強的刀法劍術,又豈能抵擋這樣的無形攻勢?」

  「還不只如此。」魏無音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

  「奪舍大法練到了極處,甚且能掠人腦識,只消盯住獵物的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麼難事。須知世上芸芸眾生,意志不堅者多,心念專一者卻少,是以這套龍息之術所向披靡,堪稱神技。」

  然而絕頂高手的意志,必定十倍、甚至百倍於常人。奪舍大法若不能對他們產生作用,又豈能無敵於天下?

  「你很聰明。」魏無音點頭笑著,鳳目中掠過一絲嘉許之色:

  「高手對決,奪舍大法能發揮的作用相當微妙,是好是壞,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賴這路心訣取勝的,本身就是無可救藥的蠢貨,豬頭豬腦,還有什麼捨好奪?奪舍大法能使本宮歷代之主成為絕頂高手,靠的不是奪取,而是轉移。」

  「轉移?」

  「沒錯。」

  魏無音解釋:「奪舍大法練到後來,由冥想至觀想,最後返照空明,據說心識能離體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頃刻萬里、遨遊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就像……靈魂出竅麼?」

  魏無音撫掌大笑。

  「或許吧?我也不知。總之,修練奪舍大法的先代高手們發現,如在死前以此法將心識移轉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將自身的智識閱歷,集中於一人之身。」他詭秘一笑,一個字、一個字說:

  「一個人練一輩子,可能成不了絕頂高手。但如果身上彙集了十個、甚至百個千個一流高手的畢生心力呢?」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

  指劍奇宮用這個秘術改造繼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時間。不論其他,光是歷代宮主傳承,就已經令人不敢想像——在奇宮之主身上,累積了四百年來奇宮首腦的智識、閱歷,他們會過的絕世武功、遭遇過的絕頂高手、看過的興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雖說如此,但奪舍大法也不是全無缺陷。心識移轉後,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極好,縱使年紀幼小、甚至從未上過龍庭山,卻能說出前代種種,猶如轉世靈童;有的卻只得到浮光掠影,影響幾近於無。「若施與受的雙方都練過奪舍大法,效果通常會比較好。」魏無音解釋。

  「那麼,」耿照想起一事:

  「心識移轉之後,給予的人便會死麼?」

  魏無音點頭。

  「在本宮,通常只有佩掛紫鱗綬以上的長老在坐化之前,可以對宮主施行奪舍大法;紫鱗以下,只有佩掛金鱗綬者才能使用奪舍大法移轉,須經宮主批准,並由宮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宮中資質過人、天賦異稟的弟子,自小便習有冥想觀心的入門基礎功夫,等將來晉身長老之後,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訣。」

  「如果……如果宮主接受移轉之後,心識卻被長老奪走呢?」

  「那就代表他沒有擔任宮主的資格。」魏無音冷笑:「世上,沒有心智薄弱的真龍!想要統領指劍奇宮,成為群龍之首,連這點能耐也無,合該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動。

  「我聽說指劍奇宮的韓雪色韓宮主年紀很輕,就算沒親身經歷過妖刀之爭,既然身負四百年的奪舍大法所傳,一定也知道對付妖刀的方法!」

  魏無音默然半晌,緩緩搖頭,目中神光微斂,初次顯露出一絲頹唐與無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來奇宮先代之主應無用,於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滅之際,突然隻身北上,從此消失了蹤影。多年來,指劍奇宮派出無數高手找尋,足跡遍佈天下,卻始終難覓音訊。

  「我師兄的武功很高,要殺他是件極為不易之事。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他還活在世上的某一處,只是遭遇了什麼不可抗力的阻礙,才無法返回東海。」老人歎息:

  「無論如何,前宮主失蹤,這四百年的真龍之傳算是斷絕啦。我們這些個掛紫鱗綬的老不死,與韓家小子有約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奪舍大法將畢生所知轉移給他,在真龍回歸之前,為本宮再造一條新龍,以守護祖宗留下來的基業。」

  耿照心念電轉,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說這些話的原因。

  ——琴魔傷重,恐怕撐不到天亮,一時間又無法離開紅螺峪,另尋合適的對象,染紅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將來或許還有什麼變化,唯一能承接「奪舍大法」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對你不住。這件事,你和我都別無選擇。」魏無音沉聲道:

  「說與你聽,並不是徵詢你的同意,不管你願不願意,為了天下蒼生,老夫都必須將心識移轉到你身上,以保住對付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老夫勸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雖然命已不長,萬不得已之時,殺你仍是綽綽有餘。」

  耿照心知他所言非虛,沉思片刻,問道:「老前輩,轉移之後,兩個人的意識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無音淡然回答:「過去,也曾發生移轉之後,一具肉身裡分據著兩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間僅此一例,你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直接說「是」。」

  「失敗的那個,靈魂將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輩的心識,將來是否要還給韓宮主?」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我與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隨你高興。」老人道:「但老夫先說在前頭,一旦移出神識,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難見明天的日頭,我勸你還是別這麼大方得好。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耿照搖頭。

  「將死之人,你算是問題多的。」魏無音乜眼道:

  「怎麼,死也要做個明白鬼麼?」

  耿照還是搖頭,慢慢說:「晚輩是想,萬一留下來的是我,有些事還是得先問清楚才好。」魏無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見他笑得開懷,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說你啊,」魏無音直拍大腿:「一點都不怕死麼?」

  「怕得要命。」耿照憋著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但死便死了,總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輩,這奪舍大法殺人,不知會不會很痛?」

  「他媽的!我怎麼會知道?」

  一老一少在風裡放聲大笑,視隆隆激流如無物,笑到酣處,滿山林樹皆為之搖。

  「沒同你喝上一盅,甚為遺憾。」魏無音撣撣襟袂,一躍而下:「但時間有限,不得已耳。這奪舍大法移轉的效果,誰也不能逆料,為防生變,先把我能想起來的說與你聽。你記心如何?」

  「還可以。」

  魏無音將五柄妖刀的特性、對應的武功,當年推測而得的妖刀寄體之法等,仔細說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復誦;又教他千餘字的口訣,交代:「奪舍大法的訣竅,已不及為你細細解說,你且將心訣背下,將來說不定有所幫助。」

  那心訣十分拗口,雖是四字駢連,字與字之間卻沒什麼關連,形義不通,韻不成韻,似是某種表記對象的暗語,每個字都代表一樣東西,如「生駝虎血,履組紫綬,鯤鵬雉蜃,雲氣火光」云云,簡直莫名其妙。

  魏無音一字一字寫在地上,教他牢記讀音,命耿照來回背誦五遍、默寫五遍,直到一字不錯,這才放下心來,傳授他冥想靜心的法門。相較於奪舍大法的千字怪文,這些法門易懂得多,耿照盤膝而坐、五心朝天,漸漸收起腦中雜識,心緒沉入一處幽暗不明的虛無中。

  「很好。」魏無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現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麼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極是難背,心裡一想到字形時,腦海裡的讀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怎麼念了,字的樣子卻又模糊起來。耿照一邊與音形纏鬥,偶爾遇上一、兩個原本認得的字,字義突然又跑出來攪局,前後文的意思似有串連,但越解釋就越不通……

  不知不覺,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連「不懂」兩個字都變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絲絲「不懂」的感覺。

  ◇ ◇ ◇

  耿照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座極其巨大、無邊無際的庫房裡,依稀是流影城裡收藏文簿、藥材的地方,但轉瞬間「文簿」、「藥材」,甚至「流影城」三字都離他而去。漸漸的,耿照不知此地本源何處,只覺有些熟悉——直到「熟悉」二字也轉淡消逝,終於不知自己所感為何……

  在這座意識的庫房,周圍都是數不盡的方格抽屜,屜上一方小小字牌,寫著各式各樣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卻逐漸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間,遠處一隻屜櫃突然被拉了出來,落地化成一縷灰煙,成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隻不知何來的屜櫃憑空出現,「匡」的一聲推入空出來的屜格裡。耿照凝視著新抽屜上的字牌,只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看著看著,突然明白,失聲念了出來:

  「萬……「萬劫」!」

  一瞬間,數不完的抽屜震動起來,「格格格格」的退出屜格,彷彿整座庫房陡然活了過來,無數新的屜櫃浮在半空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天而降!

  耿照忽覺失落,奮力將眼前快要掉落的屜櫃按回去,死盯著屜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麼!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驟酸,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

  海潮般的新屜櫃從天而降,逐漸佔據了屜格,被震出的舊屜櫃如火山塵般簌簌而落,不停墜入腳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浮浪沸鼎似的幽影攪動,整個空間搖撼得轟隆震耳,彷彿即將崩潰——

  (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記這些東西!)

  他牢牢抱著眼前的抽屜不放,無助的淚水沾濕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跡忽然一陣扭動,在他眼底逐漸產生意義。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鐵」,流淚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轉頭望去,周圍的字牌無一不識,分別寫著「龍口村」、「七叔」、「姊姊」、「黃纓」……

  轟然一響,滿天的屜櫃通通墜入舊格中,陡地失去蹤影。

  他隨手打開寫著「姊姊」兩字的抽屜,一幅幅姊姊的音容笑貌就這麼浮了起來,微帶透明,全是他七歲時最後見到的模樣。姊姊雪白的瓜子臉蛋他幾乎已不復記憶,此刻驟見,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見在櫃中層層迭迭的姊姊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蕩,裹著一條揮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驚之下,魏無音嘶啞的嗓音忽在耳畔響起。

  「我年少之時,一心想做英雄。為成英雄,愛無所愛、友無所友,到頭來只剩一身飄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於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給你啦。」老人語聲寥落,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羇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

  ◇ ◇ ◇

  「……前輩!」

  他一躍而起,觸目只見陽光燦爛,林間鶯聲啁囀,溪上雲蒸消淡,哪裡有什麼書庫、有什麼血海?紅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綠樹低垂,翠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遠遠近近地籠著一層剔透暈黃;掩眉眺去,便如一樹小巧扁玉。

  耿照幾乎以為一切只是一場夢,忽然間福至心靈,緩緩回頭。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寬袍、灰髮披面的清臞老人倚石閒坐,低頭垂手,一動也不動,左手五指沒入清洌的水中,彷彿應和著夢裡「行酒浮舟」的蒼涼笑語。

  ——失敗的那個,靈魂將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

  ——我活夠啦,並不怕死。

  (原來你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打算的麼,前輩?)

  耿照回過神來,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對老人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現在更重要的,是確認奪舍大法轉移的效果。他揉揉額角,除了些許頭暈目眩,並沒有其他的異狀;索遍枯腸,也沒有魏無音說過的東西以外、關於消滅妖刀的一絲一毫。耿照怔怔地瞧著雙手,瞧著流動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張不斷變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來……是失敗了。

  沒學過奪舍大法的自己,浪費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當今東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已然破滅。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圓石灘上,任由溪水浸濕了膝布,沒有抬頭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氣。

  耿照對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點也不想引人注目,只希望攢夠了錢,替姊姊找個殷實的好人家、風光辦場婚禮,再把阿爹接來流影城,好生奉養;當然,將來手頭寬裕了,還是得在龍口村買一小塊地,讓阿爹百年之後,可以回到年輕時候落腳的地方……

  然而在這一瞬間,他卻極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別讓琴魔前輩的期盼落空,別讓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滅,別讓這麼多的無辜百姓再染鮮血……

  「可惡!」

  他一拳擊在水中,鋼牙緊咬,不甘心的眼淚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聲自背後響起:「這麼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過頭,一抹嬌小的身影背手而來,風中黃衫搖曳,腴潤結實的小腰上挺出一對鼓脹的胸脯,笑靨嫣然,卻是黃纓。

  「怎麼……怎麼是她?」他微感詫異,忙抹去淚水。

  黃纓睜大杏眼,捂嘴驚叫:「老爺子怎麼……怎麼就死啦?」難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屍體,東張西望片刻,隨手拾了一根乾透的浮木長枝,便要去戳。

  耿照趕緊奪下,見她杏眼一翻、似要發作,忙道:「前輩去世了。」將魏無音身中「不堪聞劍」一事約略交代。黃纓對這個凶霸霸的老頭兒素無好感,心想:「死了便罷,不然成天喊打喊殺的,也是麻煩。」

  耿照天生力大,獨自將魏無音的遺體扛至崖邊,以免被溪水打濕;又與黃纓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濕柴生煙,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邏哨隊的注意。黃纓手腳頗為利落,兩人合力,很快就佈置妥當;百無聊賴,並肩坐在溪邊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遠方,故作無事。

  「還在睡呢!」黃纓斜乜著他,促狹似的一笑:

  「這麼關心,怎麼不進去瞧瞧?」

  耿照臉上一紅。所幸他膚色黝黑,倒也不怎麼明顯。

  黃纓哼哼兩聲,沒真想讓他尷尬,撇了撇粉潤的兩片唇瓣,低著頭一徑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紅姊穿好了衣裳,等她醒來,不會難堪的。」

  「謝……謝謝。」

  黃纓愛看他臉紅的樣子,故意逗他:「你少沾親帶故的!我又不是採花賊,昨晚睡得可沉了,怎麼都編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臉壞壞的。

  耿照無心談笑,悶著頭不發一語,只將右手浸在水裡,默默划動。黃纓一見他乖,心裡便覺歡喜,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料想他與那老頭兒有什麼私底交情,難免傷懷,不以為意,自顧自的說笑話與他解悶。

  說著說著,崖頂忽然傳來人聲,疏疏落落,漸次往這廂靠近。

  黃纓一怔,喜得抬起頭來,歡叫道:「有人來啦,有人來啦!你這人悶歸悶,倒也不說空話。」雙手撐後往溪石上一跳,結實的圓臀穩穩坐落,雙乳一陣搖顫,從水裡抽出兩隻白生生的細嫩小腳,在曬熱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開嗓門對崖上大叫:「喂,快來人哪!我們在這裡——」

  她喊了幾聲,一想不對:「本姑奶奶喉音嬌嫩,怎能幹這個活兒?」忙叉腰回頭,拉下臉來:「喂,快來幫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麼?我——」

  耿照「噓」的一聲,神情凝肅,皺起鼻頭歙動著,喃喃道:「風裡……有鐵心木的味道。」

  「鐵你的死人頭!」

  黃纓直想一腳將他踹進水裡,正要掄起粉拳,揍醒這個渾小子,卻聽耿照低聲沉吟:「……還有血。還有血的味道。你,沒聞到麼?」黃纓手舉在半空,聽他說得嚴肅,不覺搖了搖頭。

  他喃喃自語:「鐵心木,和血的味道……這是妖刀的氣味,是……妖刀萬劫獨有的氣味。為練「不復之刀」,萬劫的刀屍一定會找百年以上的鐵心木……」抱頭苦苦思索,似乎遺漏了什麼。

  黃纓一怔:「你怎麼知道?老頭兒同你說的麼?」

  「沒有……前輩沒來得及和我說這件事。這……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就裝在這裡,一想……就想出來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額角,忽然一躍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這……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輩,我們成功啦!」

  黃纓被他嚇傻了,一動也不敢動。

  耿照欣喜若狂,差點衝到魏無音的遺體前跪下叩頭。但狂喜也不過是一瞬之間,他五感較常人敏銳,那混合了鐵心木香氣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彷彿已近在咫尺,趕緊狂奔至山崖下,雙手圈口,放聲大叫:

  「快走!這附近十分危險,不要靠近!快快離開——」

  黃纓差點沒暈過去,一扯他衣袖,氣急敗壞:「你瘋啦!」正要喚人來救,卻見崖上探出一張圓胖紅臉,一名肥壯的青年道人鬼頭鬼腦張望片刻,回頭叫道:

  「你們快來看哪,底下是魏無音那廝!瞧那服色……還有水月停軒的小妞!」

  此人黃纓自是不識,耿照卻覺十分眼熟,瞧著額角隱隱生疼,不覺沁出豆大的汗珠,驀地心底冒出「鹿別駕」、「沐雲色」這幾個名字,還有在靈官殿裡,他一人獨戰天門群道的影殘識……

  耿照並不識那青年道人,可魏無音見過。來人竟是觀海天門的胖道士曹彥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