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復我山宗

  來人頭戴一頂發黃的白棉帽,白袍白襪白鬍鬚,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壓眼,滿面愁苦,身背竹架,卻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誰?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趕緊打招呼:「小兄弟久見。」回見聶冥途神情猙獰,痛苦不堪,勸解道:「這位兄台你心神散亂目露凶光,須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戾形狀。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聶冥途腹腔之內,佛功邪氣正劇烈交沖,遠勝前度,哪裡說得出話來?只瞠出滿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牽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極有耐心,好言勸說暴怒的種種壞處,狼首始終痛吼不斷,老書生無奈道:「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來了,怎生是好?」長街另一頭轉出幾騎,「吁」的幾聲勒住韁轡,領頭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銳眼,冷如鋒鏑,正是統領巡檢營的羅燁。

  胡彥之暗笑:「這回真冤枉聶冥途了。引來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頭撐傘,穿過封鎖線時,竟無一人能沾上其衣角,軍士們大驚失色,趕緊飛報羅頭兒。耿照微舉手掌,示意無事,羅燁就著鞍上欠身,領著手下安靜退走。

  這出鬧劇,最終以眾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結束。

  玉匠雙掌撮拳,分擊聶冥途兩額,此「絲空竹」穴位乃三焦盡處,刁研空潛修數十載的柔勁透入經脈,佛功終於壓倒邪氣,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貫出,卻被老書生隨手纏住,好言道:

  「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還罷了,這樣很危險的。」

  胡彥之揚聲道:「此魔頭殺人無數,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轉眺耿照:「這位兄台是壞人?」耿照急道:「前輩留神!」聶冥途笑意險惡,左手逕取他咽喉,出招異常毒辣。

  刁研空歎道:「也罷。」袖纏一收,「喀喇!」聶冥途右臂臂骨應聲折斷,復提掌印上他腹間,聶冥途口噴鮮血,倒飛出去,墜地彈滾幾匝,癱如敗革破布,再難動彈。

  丹田受此重創,狼首三十年間辛苦練就的佛門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二人面面相覷,耿照掠至聶冥途身畔,見老人面色灰敗、滿口鮮血,只動了動鼻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氣味,咧嘴笑道:

  「我……有……平安符,你……不能……殺……殺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無意殺你。」聶冥途眸光渙散,也不知聽進了多少,一逕冷笑,出氣要比進氣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長條,卻非揩抹血漬,而是將他雙眼蒙起,道:

  「狼首將去之處,自好莫帶眼睛。」

  衙署內聽聞動靜,後門推開,湧出大批官差,為首的是個形容特異的矮子,脖頸短、頭極大,看來渾似一隻冬瓜,模樣雖好笑,嚴肅的表情卻令人不敢造次。他沖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結束了麼?」

  耿照回禮道:「有勞總捕頭了。此獠須得獨囚,鐐銬不能取下,繫腰的鐵煉務必釘於牆上,供食僅限菜蔬,禁絕肉食。沒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單獨見他,也不能同他說話,以防犯人巧計脫逃。」那總捕頭微微頷首,命屬下取來鐐銬等刑枷,收狼首下獄,不知是冷淡抑或拙於應對,總覺官架極大,並未將鎮東將軍跟前的紅人放在眼裡。

  官差們如潮水般湧出,轉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勢擠出人群,面頰上還些許沾著墨跡,打傘為耿照遮雨,比之總捕頭的倨傲,可說是恭敬至極。

  「典衛大人安好,我找了幾位弟兄徹夜趕工,都辦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看妥不妥適?」

  耿照心中湧起親切之情,不覺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吳老七。羅燁說你辦事牢靠,能信得過,我就不瞧啦。只是此人異常狡詐,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裡諸位大哥,切莫輕忽。」

  吳老七連聲稱是,從懷裡取出佛經,雙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經書我便物歸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門裡寫字好看的,讓他們照著經書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麼意思,模樣相似就好。其實說到這裡,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牢牆檻柵上寫這些,是為了避邪麼?弟兄們都說挺古怪的,感覺這個……有些……有些鬼氣森森似的。」

  「算是罷。總之,有勞你們多費神。」吳老七頗為知機,見他不欲深談,把傘留下,隨口套些近乎,找個理由離開了。巡檢營的人馬接到信號解除了街禁,不一會兒工夫,撐傘的、找簷廊避雨的,又在視界裡來來去去,儘管寥落蕭索,對照方才空無一人的怪異景況,已是兩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當初讓我跟著聶冥途時,我心中充滿疑慮。」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約莫怕被吳老七認出,這時才信步行至,不知從哪兒弄了把傘,與他並肩而立,望著往來行人,喃喃說道:

  「這下好了,你讓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滿疑慮。」

  耿照笑道:「那是對人不對事了。無論我做什麼,你都充滿疑慮啊。」

  胡彥之搖頭。「你在對付聶冥途這事上,用了太多心機,有太多我不知道,或者你不想讓我知道的事,這很江湖,但我不喜歡。在真鵠山,或其他幫會裡,很多王八蛋都這麼幹,起初是對付外人,最終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罵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聶冥途關起來,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難得沒接他的笑話哏,肅然道:「你說聶冥途在蓮覺寺坐了三十年黑牢,坐牢要是管用,冷爐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纔那個吳老七,聶冥途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螞蟻還容易,你讓他們十年二十年的看管聶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幾個牢頭獄卒乾脆。」

  耿照搖頭歎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歡喜,看來不關江湖的事啊!」胡彥之一時語塞。

  耿照向來重視其意見,於此無意敷衍,斂起說笑的神氣,正色道:「光靠他們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無充足的準備,也看不住聶冥途。」低聲解釋了天佛圖字的作用。

  「你有沒有想過,哪天大權在握時,能改變這個世道,激濁揚清、鋤奸懲惡,讓好人安生過日子,不必鎮日提心吊膽?」少年的目光眺向朦朧煙雨極深處,口吻寧定。「若我們在大位上,做著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結果就和從前一樣,最終習慣了這一切,就只能等後來的人發下宏願,搏命上位了。」

  「到時說不定還踹後來的人一腳,送他們回土周剝鴨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沒錯,而我不想這樣。」

  耿照回顧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聶冥途這樣的人,被拿進越浦大牢麼?這就是改變。我統合了七玄,同青鋒照、赤煉堂、埋皇劍塚訂下和平共存的協議,又得將軍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於此,最好也不過是青鋒照、赤煉堂、埋皇劍塚而已,與它們並無不同。」

  胡彥之一想果然是。赤煉堂統合水陸各勢力成一大幫,青鋒照清譽素著,與正道各派結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設於東海的官署,寓有監視武林動向的深意。

  「現下人們知道,七玄同盟能處置聶冥途這樣的人,不是開香堂行家法,江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尋常老百姓一般,要見官、審問、明刑正典,走他們最不樂意的路子。誰想在三川之內犯事,這會兒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與官府打交道,要他們跪在大堂之上,聆聽官老爺們文謅謅的官腔,有人情願抹脖子省事。胡彥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臉嫌惡、旋即意興蕭索,夾著尾巴息事寧人的模樣,幾欲捧腹。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只是一時說不清,待我想仔細了,再與你分說。」

  笑歸笑,老胡仍是語重心長。「『改變』一不個小心,即成眾矢之的,我每回聽各種不同的人,用各種不同的角度說我爹的事,總忍不住這樣想;況且,改變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別的不說,那老書生一掌廢了聶冥途的丹田氣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腦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氣啊!」一指身後,刁研空還呆立於茶棚下,傘不知哪兒去了,淋得肩帽俱濕,長長的白眉與鬍鬚末稍兀自滴著水;雙手垂落,站姿規矩,不知怎的卻十分礙眼,進出不文居的茶客、鋪裡提著長柄茶壺的瘦小跑堂全得繞過他,「嘖」、「嘖」的彈舌聲此起彼落,氣氛比落雨前還要煩躁。

  只他本人渾無所覺,繼續以無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說話,似未考慮過少年逕行離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將計就計之前,記得給個暗示,人嚇人會嚇死人哪!」

  耿照聽出老胡口氣裡的不滿,知他純是關心,怕自己讓聶冥途暗算了,老老實實向義兄賠了不是,保證下回再也不敢托大,並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其廣博見聞,鑒識一番。

  聶冥途從腰帶裡取出的,是枚長約一寸的鋼片,中間有稜、雙邊鋒銳,兩頭雖銹蝕嚴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鋼的紋路結構,依耿照的火工經驗,幾可斷定是小半截劍刃碎片,而兩頭的銹蝕也佐證了這一點。

  兵器鍛成,尚需漫長的「養刃」手續: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勻沾彈刃部,不能貪多貪快,以免殘留在表面,經年累月反覆為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鋼質肌理,始可杜絕銹蝕,成為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毀損的兵刃無人養護,斷面即成銹斑的溫床。鋼片符合此一特徵,若非形狀殊異,已足堪論定——

  「我看著像劍。」老胡沉吟著,聽上去不很確定。

  「問題是……」耿照歎了口氣。「有這樣的劍麼?」

  寸許長短的鋼片並非是筆直的。

  從稜脊到兩側刃緣,都是滑潤的雙曲弧線,絕非外力摧折所致,是特意打造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來。

  胡彥之索遍枯腸,實想不起現今武林之中,有這樣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遞還耿照。

  「你是冶鐵專家,我是武林八卦的專家,咱倆都瞧不出來路,其中必有問題。與其瞎猜,不如回頭問問蠶娘,人家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興許有戲。」轉過話題,下巴往鋪裡一抬:

  「倒是『這位兄台』巴巴等著,比你那一宅子的潛行都少女還癡情,要不先處理一下,省得他變成了石頭之類的,頗礙觀瞻。」

  耿照不以為刁研空於此時此地出現,又是巧合,沒敢讓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輩久候,笑打老胡肩頭一拳,轉身前忽想到什麼。「你有沒想過,七水塵為何不殺聶冥途,只廢他武功?」

  胡彥之聳聳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為有多高,腦洞就有多大,沒準就是武功練的。你別說什麼『上蒼有好生之德』、『眾生皆有佛性』之類的屁話,那都是花花和尚編的虛文,騙小姑娘捐錢獻身的。」

  「是麼?」耿照似笑非笑,圈著口遙問刁研空:

  「如此惡人,前輩為何手下留情,只廢其武功?」

  刁研空見他終於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學著圈嘴叫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後經過,冷不防被噁心了一下,怒撇一腳,沒好氣道:「你家出殯撒紙錢麼,鬼叫啥子?幾十歲的人了,教你賣萌,教你賣萌!」刁研空狼狽閃避,連聲致歉。

  老胡給雷得外焦裡嫩,強忍吐槽的衝動,也來圈口:「依前輩看,他有沒機會改過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門了,圈著嘴小聲道:

  「自然是有的。眾生皆有佛性嘛。」

  胡彥之笑著對老人豎起雙手大拇指,無聲做了個「我干」的嘴型。「……這寶貝交給你了。再同他多說幾句,我怕會爆血筋。大爺找個地方補眠,這幾天真不是人過的日子。」說著撇下少年,撐傘揚長而去。

  要說床鋪廂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適,但在老胡看來,美女的酥胸雪臀毋寧才是絕佳的枕頭。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風流債,少年對義兄今宵欲於何處酒醒,自也毋須置喙。兩人隨意一揮手,各自瞭然於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攏紙傘,長揖到地。

  「前輩久見了。今日再聚,仍是承惠許多。」這話發自真心,並非客套。若不是刁研空廢去聶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門的牢裡,光憑吳老七拉伙急就章的天佛圖字,耿照心中不無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沒有啊。」自懷襟裡摸出個小布包,裡頭裹著兩枚玉墜、一枚扳指,以及一條珠串,縱以耿照對玉器的有限認識,也能從溫潤飽膩的觸感和光潔無瑕的色澤上頭,斷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說磨開石殼,將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這些。」刁研空道:

  「當時未請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兩個多月,不見賢伉儷大駕,只好揣著在城裡四處走動,料想緣法若至,必能再遇。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今日又教老朽見著啦。」

  像刁研空這般隱於市井的世外高人,與耿照並無利害干係,沒必要於此事上撒謊,但耿照實在無法接受他為找一個人,在越浦裡閒晃幾個月,沒有查訪、毫無線索,光憑「緣法若至」,豈能稱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忍著嘴角抽搐,滿懷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

  「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請前輩喝茶。」不文居的廚房裡傳出陣陣蔥肉火燒的誘人焦香,偏又困於淅瀝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滿鋪鮮濃。耿照聽老胡盛讚此間大廚的手藝,此際總算領教一二,不惟借花獻佛,也想藉機略解饞蟲。

  豈料刁研空歙動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飲食清淡,也不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過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聽得全無食慾,微露苦笑,只得說:「那我陪前輩走一走。」

  刁研空點了點頭,又道:「我的傘被方纔那位大俠借走啦,他會不會還我?」

  難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幾欲暈倒,心中將老胡罵上一百遍,只得向店家借傘。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滿面堆笑,言語應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繞來繞去,不外乎「大爺坐會兒嘗只熱騰騰的火燒這雨約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錢同他買一把,了結這窮極無聊的虛文往復。

  正僵持著,隔間布簾掀開,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鳳目上挑,烏眉斜飛入鬢,五綹長鬚飄飄,只差眉心一道豎紅劍印,便是勸世圖繪裡常見的冥府判官,雙手捧過一柄舊傘,和聲道:「典衛大人請用。」耿照稱謝接過,才發現他雙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長,色澤瑩潤如玉貝,毫無納穢藏污之感,洵為殊異。

  那跑堂的小廝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櫃的,那、那是我的傘耶!」急得聲音都拔了個尖兒,異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來這人是不文居的掌櫃。」見傘無甚特出,只油竹柄末以發黑的紅繩繫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頗見靈動;雖非價值連城,難保沒有什麼特別的紀念意義,本欲婉謝,掌櫃卻瞇起鳳眼,冷冷對小廝道:

  「對客無禮,饒上一柄舊傘略施薄懲。再要嚷嚷,就罰別的。」

  顯然這「別的」要嚴重許多,小廝不敢再說,嘴一扁腳一跺,悶著頭衝進廚房裡去了,長柄茶壺鏗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們無不縮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幾個明顯憋著笑,敢情鋪內經常上演這齣戲碼,熟客早已見怪不怪。

  看來這跑堂小廝有欺客的毛病,得虧掌櫃能治,否則鬧將起來不知伊于胡底。耿照心中感歎,傘交刁研空,兩人各撐一柄,緩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與老人相逢時,定要向他討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訣,誰知短短數月物換星移,此際請益武功已非他心頭首慮,玉匠的來歷、何以屢次出手相助、今日緣何至此……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時之間,卻不知從何問起,反倒是一貫顢頇的老書生先開了口。

  「小兄弟聽過『神通』麼?」

  「晚輩識淺,請前輩賜教。」

  「佛門武功練到一個境地,會產生奧妙精微的特殊感應,難以言說,感覺卻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機殺氣,有的則是覺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師兄,只要走近佛門古物,便會血熱如沸,耳中彷彿有千佛梵唱,莊嚴無比,致令他不由自主跪地唄贊,難以遏抑。每見他作此異狀,於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門之古遺,屢試不爽。」

  前輩的師兄,怕沒有八九十歲了罷?耿照打從心裡同情起那位老先生來。然而此說並不難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氣亦有靈覺,耿照不知被這種神妙的感應救過多少回,料想佛門之謂「神通」,其理差堪彷彿。

  「老朽今日能尋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續道:「我在南門附近走動時,心頭忽起異樣,尋路而來,佛氣的感應益發明顯,一轉過街角,便見小兄弟與惡人正在打架。對了,那位兄台叫什麼名字啊?」

  再次感謝前輩什麼都沒問就亂入相助——耿照暗為狼首岳宸風掬了把辛酸淚,簡單交代聶冥途的來歷。

  刁研空聽得懵懂,只點了點頭,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與你所使截然不同,如非親見正典、且受本山座師點撥,決計不能練至如斯境地。老朽本來想問問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學自何處,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鎖了去,怕是問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閣觀音像與羅漢圖,當中難免有許多無法銜接的空白,全賴當時同聶冥途過招,才慢慢偷師填補起來。後遇拳腳的大行家薛百螣,兩人於夾層中摒棄內力,比拚招式,給了耿照印證闡發的絕佳機會,串起整部鬼手的脈絡,自此越戰越強,得有今日之造詣。

  他原以為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渾然天成,乃聶冥途結合自身的戰鬥經驗,再加上長達三十年的浸淫鑽研,但閣內遍佈圖障,聶冥途連眼都不能睜,豈能對著佛像掛圖練功?經刁研空點醒,耿照才覺蹊蹺。

  當年聖藻池三才賭鬥,「集惡三冥」的處置不僅是賭約的一部份,更是推敲出幕後陰謀家的關鍵線索。雖說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誰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應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卻練成蓮宗絕學再出,亦不見絲毫教化的效果,使武登庸之嫌始終難去。

  種種跡象所指,涉嫌者僅有一人,卻遲遲無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讓所有的抽絲剝繭盡止於此;玉匠無意間點出的問題,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聶冥途的決定是對的!)

  陰謀家萬萬料想不到,會把這麼個活證據送到自己手裡。耿照雙眸一亮,正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卻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說起話來:

  「我這回下山,本是為了尋找那人,畢竟百餘年來,上院座師們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卻不肯現身領導我等,其中必有緣故。我幫小兄弟打惡人時,寫著各種線索與嫌疑人的圖冊卻被打爛了,我不知還能去找誰,故先在越浦待著。

  「所幸小兄弟你練有鬼手,我想循這條線總沒錯,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這個新惡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傳,看來離線索更近了不是?誰知官差把惡人鎖走啦,這下沒得問了,只好在茶鋪中等你。

  「後來一想:便問了惡人,得到線索,也不過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人不是那人,別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開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的師弟也說,若有人救得此世,約莫便是小兄弟你了……這樣說來,小兄弟就是那人了啊,我又何必執著於那人?」

  耿照被他一輪「那人」說得頭暈,不明白所指為何,只知裡頭的「那人」至少有兩人以上,非指一人,趕緊打斷他與世隔絕的自我對談:

  「老……老前輩,您說的話,晚輩全聽不明白啊!可否請前輩說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轉過頭來,正色道:「就好比這把傘。老朽在茶鋪裡礙了眾人行走,鋪裡的姑娘便踢我幾腳——」

  耿照愣了一會兒,才省覺他說的是那跑堂小廝。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覺「難不成你以為是小子」,但這小小插曲絲毫未擾他誨人的興致,又接著說:

  「因她踢了我,掌櫃的便拿她的傘給我。此傘於姑娘,是大有干係之物,我拿了如此緊要的物事,必不能與姑娘再無瓜葛,這傘終將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見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覺自己還是說得太懸,淡淡一笑,改口道:

  「世俗僧人會告訴你,這就叫因果,捨討欠還,一報抵一報。她踢我,故失了傘,但此傘價值之於隨意一腳,似又太過,因此老朽得為她擋災,興許還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忽想起老胡「騙小姑娘捐錢獻身」戲語,暗忖這位老前輩若出了家升壇說起佛法,沒準能當得「花花和尚」四字。連因果這麼玄乎的道理,他都能隨口舉個亂七八糟的例子,說得似模似樣,騙什麼到不了手?

  「因果……是這麼說的麼?」

  「這是因果沒錯,但因果不是這麼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點顢頇模樣?直是判若兩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獨立存在,彼因為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僅此而已,無謂欠還。這傘將我引回姑娘處,蓋因對姑娘而言,價值不菲,姑娘不肯放棄罷了,落入比較傘與踢踹的價值、傘與救人一命的價值,衍出輕重、借還等妄義,不免陷於窠臼。老朽尋找那人,也是一樣的。」

  耿照苦笑:「只可惜晚輩不知前輩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果難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腦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師讓我小心『分別我執』,老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從頭說罷:

  「我受座師之命,下山尋七水塵,畢竟百多年來,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師利院傾八院秘庫所藏,編成一部圖冊,詳列七水塵多年來的行跡、事跡、可疑人選等;我本應按圖索驥,無奈與你打惡人時,被惡人毀去內頁,線索全斷。

  「不過小兄弟身負鬼手奇功,我料與七水塵有關,然江邊一別,音信全無,本以為線索又斷,不意今日復見,又遇那通曉鬼手的新惡人,豈料旋被衙差鎖走,看來也問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師利院……是哪裡的叢林寶剎?」其實他想問的是「八院」,只是一霎間掠過的念頭太過驚人,沒能說出口。

  「是老朽的師門,日蓮八葉院之一的文殊師利院。怎地我沒說過麼?」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頭,抓下陳舊的白棉布帽,露出光頭上的戒疤,合什頂禮:「座師說法名俗名,皆不隨身,讓我仍用本來姓字,列入『空』字輩。阿彌陀佛!小兄弟,老朽這廂有禮了。」

  「前、前輩便是……八葉使者?」

  「有這樣的說法麼?」刁研空微露狐疑,皺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天音雷鼓院那廂也遣了一位渡入紅塵,此外更無其他。要說使者的話……應該也算是罷?」

  耿照震愕之餘,驀地靈光一閃。

  「前輩適才說,八葉院尋找七水塵,蓋以為七水塵最有可能是『那人』……卻不知此處指的是誰?」要是他沒聽錯的話,另一位來自天音雷鼓院的八葉使者,認為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這兩字的真實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憂心自己成為日蓮八葉院的目標,「享受」與天觀七水塵同一等級的恐怖針對。

  刁研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彷彿「那人」於他太過理所當然,從沒想過還須解釋似的,溫言笑道:

  「這麼多年來,八院的座師們始終懷疑,七水塵便是日蓮八葉院等待千年的輪迴真主、大日如來的化身,將統領我等、再建佛國的至上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適才,老朽方頓悟:七水塵是七水塵,卻不必是三乘法王,執著於此,實背離了迎法王的目標。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結果,慚愧的是,並不是眾人皆如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紅塵的本山使者,業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選,自非渺無音訊的七水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