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十六折 天工昭邈,破魂血劍

  平平無奇的一掌,卻令眼前形勢倏然一變。

  發狂的耿照已無半分清明,全憑獸性本能,掌風未至,長刀拖轉,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擬卸對手一條右臂,應變極是毒辣!豈料刀至邵鹹尊肩上三寸,刃尖啪滋作響,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彈!

  邵鹹尊搶入中宮,兩人衣布未觸,耿照雙臂竟被盪開。邵鹹尊的雙手由指尖至肩頭,如覆有無數肉眼難見的細小氣旋,厚逾甲衣,連擾動的空氣稍與之一觸,都被絞得支離破碎,滋滋細響不絕於耳,如陷蜂雲蜇海。

  耿照被氣旋殛體,大片麻、癢、刺、疼……等蕩漾開來,不惟肌膚、穴道分外難受,連肘底軟筋亦為之一麻,五指劇顫,刀柄難持,被肘頂膝撞兩式連環攻得踉蹌鬆手,藏鋒鏗然墜地。邵鹹尊袍襴「潑喇!」一響,反足蹴出,將刀踢得老遠。

  雙目赤紅的少年仰天怒咆,狀若瘋獸,刻印在身軀裡的武技並未因此消失,逕以「薜荔鬼手」相應。兩人各自向前,四臂對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見的氣旋震開,殛勁撼體,低吼著退了一步。

  邵鹹尊飛步竄近,幾乎撞進他懷裡,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緊並、微曲如鏟,逕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卻被他指尖的氣旋刺得踉蹌。若非鼎天劍脈的內息異常緻密,氣旋穿之不透,喉際怕已失守。

  他這路「俱屍鐵鉤手」只出得半式,連一招都沒能使到頭,被攻得磕撞歪倒,兩臂大開。中年文士修長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將他的防禦支解得零星破碎,耿照渾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爛紙鳶,被對手逆風舞弄,不旋踵便要飛捲離地,扯得四分五裂。

  瘋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竄過,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別湧向三座高台的入口。

  台裡的權貴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仆含囈者皆有之,一片終末景象。談劍笏半步也不敢稍離台丞,見兩名院生面色發青,低喝:「台丞安危,俱系我等!豈容恓惶?」二人如夢初醒,不由振奮精神,解劍在手,面上流露視死如歸的決心。

  談劍笏略微寬懷,回頭對蕭諫紙道:「少時流民攻上來,我保護台丞突圍。」老人面色鐵青,俯首凝視場中,並未接口,握著輪椅扶手的指背繃出青節,幾將堅如鐵石的紫檀捏崩。

  經年隨側的副台丞從沒在一天之內,接連目睹老人發怒,已不知該如何判斷了。比起場中亂竄的流民,此事更令談劍笏束手,又不得不請示,以免場面一亂,欲問無從,只得硬著頭皮重複了幾次。

  「……流民不會攻上來的。」蕭諫紙回過神,冷哼一聲:

  「慕容柔都不怕,我們有甚好怕?這般醜態,把劍收起來!」末兩句卻是對院生所說,疾厲的語聲勝似千軍萬馬,兩人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收起佩劍,不敢吱聲。台上混亂的場面被他這麼一喝,眾人不由怔立,各自轉頭,幾百道目光齊齊射至,見發話的是埋皇劍塚的蕭老台丞,老人的神態從容冷淡,鋒銳的眸光足以睥睨當世,莫名湧起一陣心安,頓時靜肅下來。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聽清的,自也包括不遠處的慕容柔本人。不少權貴回過神來,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來瞟,但見容顏蒼白、弱如細柳的鎮東將軍端坐如常,婦人般姣好的嘴角抿著笑,果無一絲懼意。

  眾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樣人!豈能屈死在阿蘭山上?今日定能化險為夷。」法會行前,多少達官貴人想盡辦法不與他共席,唯恐盛會上如坐針氈,未免掃興,此際卻深幸與鎮東將軍同在一層。有此人坐鎮,不啻於閻王宴前討了碗閉門羹,還有大半輩子的時間慢慢品嚐,不用急著重入六道,轉世輪迴。

  相形之下,在蓮台第一決時跋扈囂狂、不可一世的鎮南將軍蒲寶早已縮在一處,被帶來的南陵武士團團圍住,連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與獨孤天威一搭一唱,更是令人繃緊心神,無半刻弛緩。

  鎮南將軍府的女典衛段瑕英換了副新刀,寸步不離地守在蒲寶身畔。雖隔幢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綢勁裝裹出傲人曲線,畢竟難以盡掩,獨孤天威瞇著一雙溜溜賊眼,不停往人隙間搜尋那一抹金繡烏潤的玲瓏浮凸,口中嘖嘖,毫不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蕭諫紙銳目一掃,容色倏冷,屈指輕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談劍笏見他又恢復平日那股冷淡寧定的神氣,略微寬心,終於能分神觀視場中戰鬥,瞧得片刻,不禁脫口:「聽聞邵家主自創的「歸理截氣手」乃是一門內家絕學,不想也有如此刁鑽的路數。」他的熔兵手以火勁著稱,江湖上鹹以為招式非其所長,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載,拳腳造詣非比尋常,故有此歎。

  蕭諫紙不稍移目,淡然道:「這路「不動心掌」才是青鋒照的嫡傳正宗,昔年青鋒照掌門「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號稱「天下慢掌第一」。青鋒照以鑄煉行文章事,合文武兩道於一爐,重的是陶、冶二字。這般著意進取,反失其意,看似凌厲刁鑽,可有撂倒了誰?」

  談劍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點就通:

  「是了,這路掌法似應使得慢些,攻敵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勁漸敵,與對手內息混於一同,則敵勢盡入殼中矣!邵家主這般使法,直將掌法當作了擒拿,一時或可以奇勁傷人,終究不能長久。」然而他自來東海,只知青鋒照是邵家基業、邵鹹尊乃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動心掌前所未聞,「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頭一回聽說,赧然道:

  「原來非是歸理截氣手。是我孤陋寡聞了。」

  「本來便沒有的物事,有甚好「聞」的?」蕭諫紙冷哼。「隱去招式套路,只餘發勁手法,就算自創一門武學了,忒也便宜!青鋒照四十五代起算,「風、雅、鹹、韶」的字輩排行,如今安在?」

  談劍笏對東海舊事不甚嫻熟,忖道:「原來青鋒照非是邵家祖業,從前也有掌門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斷不致剽竊先人遺惠,他一身武藝得自青鋒照,路數不免有近似處,歸理截氣手脫胎自不動心掌,彼此之間一脈相承,也沒甚奇怪。」

  須知江湖成名武學,無不是千錘百煉,要增減一招半式亦屬不易,何況是無中生有,自行創製?合師徒數代之心血,將門派武功增益修補、去蕪存菁,甚至換個響亮名頭,這是有的;冒稱前人的武功為自創,形同欺師滅祖,乃是武林大忌,一旦教人知曉,黑白兩道同聲譴責,無有例外。邵鹹尊最愛惜羽毛,料想不致做出這等糊塗事來。

  想歸想,見老台丞一臉冷蔑,談劍笏唯恐惹他發怒,這念頭只敢放心裡,嘴上是萬萬不說的;餘光一掠,不由驚呼:「不好!」

  原來耿、邵二人激鬥之際,流民已匯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蟻穴,四散驚呼。流民便無傷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驚叫撩動,睜著一雙血紅赤目,恍若逐兔餓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撲去;每每按倒在地,張口便往頸側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渾身抽搐,至聲息漸不可再聞,兀自撕嚼不停,狀極駭人。

  「將軍!」談劍笏眥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爾回頭:

  「請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搖頭道:「顧不上了。少時若入口陷危,我連流民也殺。他們亦是朝廷百姓,難道副台丞也要阻我?」談劍笏語塞。

  倖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見巡檢營健卒白刃出鞘,將樓梯口堵得嚴實,竟是難越雷池一步,哭叫:「軍爺救命!」羅燁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許退,盯緊了人牆之後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來,休怪刀不長眼!」無奈人潮湧至,一層壓過一層,前頭收勢不住,接連撲上刃尖,巡檢營的弟兄作勢欲砍,仍不能止,反被推搪著退上幾階。

  百姓人踩著人往上衝,看台禁不住推擠,竟微微晃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咿呀長響。慕容柔鳳目微睨,不顧滿台驚呼,厲聲道:「羅燁!」

  年輕的隊長手一招,身畔親兵打起旗號,對面高台頂上一陣颼響,黑壓壓的箭幕緩緩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飛落,挾著猙獰的破空聲,「篤!」在地上釘成一排,有的流民身中數箭,釘如刺蝟一般,也有手腳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滾哀嚎的。

  幾乎同時,羅燁本隊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對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無論是撲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軍令未止,鼓聲一落旗號揚起,第二波箭雨又至,倒下更多,原本還在呻吟輾轉的卻沒了動靜。

  流民雖瘋狂,畢竟還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進,左右兩路遂捨了高台,往廣場中央聚攏。而殘存的士紳們亦無選擇,只得跟著退向蓮台,一路上狼吃羊的慘劇仍然持續不休,只不過迫於利箭逼命,雙雙換了個流竄的方向。

  怵目心驚的場面,擊潰了台上諸多養尊處優的權貴。有人涕淚橫流,兀自瞠目抱頭、惶惶無語;有人哭笑難禁,渾身劇顫不休。沈素雲昏了又醒,醒了又暈,到最後連驚駭似都麻木,淚水卻難以自禁,顫著櫻唇回顧夫婿,哀淒道:「不能……不能救救他們麼?」

  慕容柔木然搖頭。

  「這就是戰爭,無所謂救與不救。每人所圖,不過求存而已。」

  「為……為什麼要這樣?」沈素雲哽咽道:「弄出這些事的人……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嗚嗚嗚……」

  「因為愚昧。沒有真正目睹犧牲,野心家並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出謀劃策時所想像的鮮血,遠不如實見時殷紅。」慕容柔俯視場中血腥,神色淡漠,低聲道:

  「但願他們現在看見了。今生,只要見過真正的修羅場,便不會想再看一次。」

  ◇ ◇ ◇

  蓮台周圍,除了激鬥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幾處流民無法衝破的小圈子,宛若黑流裡的小小孤島。

  李寒陽護著朱五與虔無咎,巨劍所指,無人可近一丈之內。他遠遠望見台底的僵持,心知必傷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兩個起落間便能掠至,出手排紛解斗;無奈帶著兩小,多有顧忌,行動略一擔擱,鎮東將軍竟下令放箭,轉眼間死傷枕藉,不忍卒睹。

  「……竟對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頭了!」心念一動,反手將鼎天鈞插回背上。

  流民們見他收了兵器,復又圍至,李寒陽雙手一分,雄渾內勁之所至,不啻揮開兩柄巨劍,掃得流民東倒西歪,一一倒飛出去,背脊著地餘勢不止,「唰」的一聲滑出丈餘,在場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開的痕跡,宛若拖犁。

  兩小從未遇過這等流血吃人的場面,臉色煞白,朱五見李寒陽收了鼎天鈞劍,周圍形勢似更凶險,卻不由自主鬆了口氣,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俠的劍如此鋒銳,隨便一揮,不免多傷人命。還是收了為好。」見台底血染黃沙,插滿羽箭的屍體扭曲橫陳,益發感謝李寒陽插手,阻了自己殺入廿五間園。

  殺人和殺豬果然不一樣。「我若殺了幾個……不,哪怕是殺傷一名無辜之人,此生再難心安。世上怎能有這麼多恣意逞兇的歹人!他們夜裡,怎能睡得心安理得?」

  李寒陽並未察覺少年的心思,甩開數名流民,見不遠處有百姓逃竄呼救,便欲搭救,回見朱五發怔,蹙眉道:「戰陣凶險,不可分心!跟緊我!」袍襴一振,從鞘袎中解下一柄連鞘匕首扔給他。「此匕鋒利,出鞘後須以匕尖向前,莫近自身。」見他面露猶豫,心念一動:

  「這孩子總是念著旁人,實是難得。」容色稍霽,溫顏道:「若不欲傷人性命,少用擊刺,以白刃嚇人便了。」

  朱五屠戶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難免傷人的道理,沉吟之間,匕首已被無咎劈手奪過。無咎比朱五矮了大半個頭不止,這一搶卻快如閃電,朱五掌間倏涼,待驚覺時,沉甸甸的匕首已連著革帶一併失落。

  無咎搶得匕首,「鏗!」的一聲擎將出來,口咬繫帶左手纏轉,三兩下便將鞘縛在腰間,打了死結,餘光瞥見流民迫近,轉身作勢一刺,眥目叱道:「殺!」雖然手短身矮,卻是凜凜生威,襯與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諸人不由退開,莫敢徑攖補劍齋嫡傳「六極劍法」之鋒。

  「……跟上!」虔無咎畢竟是劍客之後,自曉事以來耳濡目染,明白套路與實戰間有巨大的鴻溝,並不真的以為自己有擊退流民的能耐,見眾人露出畏懼之色,忙伸出小手拽著朱五,緊跟在李寒陽身後。

  李寒陽驅散流民,將呼救的百姓聚攏起來。在接近左側高台的角落裡,也有一群披頭散髮、衣衫破碎的東海鄉紳聚成一團,為首的卻是一名圓臉輕衫的俏麗少女。她張開雙臂,如母雞帶著幼雛躲避天上的獵鷹一般,將年紀長她數倍的仕紳、命婦等遮護在身後,圓潤的小臉上難掩驚惶,兀自不肯舍下眾人獨自逃生,苦苦對著迫近的流民叫喊:

  「各……各位鄉親!你們別這樣!我……我知道你們也是不願意的,別……別再過來啦!嗚嗚……已經……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你們快逃命……不要……嗚嗚……」說到後來不禁哽咽,淚水滾落玉頰,仍是一步也不肯退。

  李寒陽與那少女之間,尚隔著大批如無頭蒼蠅般狂奔亂吼、狀若癲狂的流民,以及兩雙拚鬥正熾的對戰組合,既不能殺出一條血路,只得盡力排開阻礙,護著兩小與百姓前往會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聲道:

  「姑娘!這些流民眼目赤紅,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藥物控制的徵兆。姑娘先圖自保,莫要寄望他們能被言語所動,李某稍後便至!」

  少女嬌軀一顫,認出是鼎天劍主的聲音。「不!他們能懂……他們認得我!李大俠,你快與將軍說,別再放箭啦!死了……嗚……死了好多人……」彷彿為了取信於他,連忙一抹眼淚,逕對身前的流民道:

  「你還記得我,是不是?我們在糝盆嶺見過的。我記得你拿來裝米糧的那口花袋子……是了,你姓張,對不?」那人原本髒污猙獰的臉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輪急切,逼得抱頭縮退、荷荷吐息,似乎頭顱疼痛難當,忍不住蹲了下來。後排的暴民視若無睹,雙手亂抓,嘶吼著踩過那人的身子,繼續向倉皇的少女逼近。

  ◇ ◇ ◇

  那少女正是邵鹹尊的獨生愛女邵芊芊。

  變亂之初,大批暴民湧入山門,邵鹹尊被耿照困戰蓮台,邵蘭生卻對上了戴著儺神鬼面的斗蓬怪客,兩邊都勻不出手來照拂這位青鋒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擔心父親三叔,在場邊多待了片刻,回神時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後退無路。

  她武藝稀鬆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擁而至、見人就咬,嚇得腿軟如泥,本欲扶壁坐倒,閉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聽得百姓奔逃哭喊,忽生出百倍勇氣,勉力起身,正想做點什麼,誰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壯的暴民撲了過來,芊芊膝彎一軟,復又坐倒,恰恰閃過擒抱。

  那流民撞上磚牆,饒是體格壯實,一時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並用,翹著腴潤渾圓的綿股爬離險地,百忙中回頭一瞥,忽然怔住。

  「孫……孫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漢孫某是最早來到安樂村的難民之一,於村中住了大半年,協助後進之人安頓生活、幫忙搭棚建屋什麼的,在流民間甚是活躍,與青鋒照諸弟子亦極相得。後來說要往東接些途中結識的難友回來,從此一去不返。

  安樂村中不乏這樣的例子,有的本在東海有親,有的則是找到了不會受到排擠的地方落腳,從此安身立命,待過些時日洗去了風霜,又成為普通的小老百姓。安樂村就像是他們在旅途中休養傷疲、重新出發的小驛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份,誰都不願回頭去揭舊傷疤。芊芊與師兄們習慣了人來人去,感傷不免有之,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熱心的孫大叔也雜在暴民中,還成了攻入蓮覺寺的先鋒,震驚之餘,竟忘記害怕,掉頭爬回些個,遙對中年漢子叫道:「孫大叔!你不記得我啦?我……我是芊芊呀。」孫某雙手抱頭,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

  「大……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驀地頭頂一片烏獰咻落,伴隨著漿膩的入肉與慘叫聲,「篤篤篤」插了一地。抬見身前身後憑空矗著一簇簇潔白新羽,尾端兀自顫搖,宛若蘆岸迎風。

  「……孫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聲嚎泣,漢子身中數箭,雙目暴瞠,斷氣前的痛愕還留在扭曲的面上,渾不見先前的暴虐凶殘。少女悲痛之餘心弦觸動,似乎捕捉到一絲蹊蹺,隱約察覺孫某前後的行止判若兩人,絕非偶然,卻沒有再行深入的心思,驀聽遠處邵蘭生叫道:

  「芊芊過來!當心……當心羽箭!」

  少女強忍酸楚,撩裙起身,推著幾名手足無措的百姓往蓮台奔去。

  「快些……快跑!」語聲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腳處附近的殘屍一陣亂彈,被扎得鮮血釃空,猶如刺破一隻隻灌飽了的酒囊,肢體扭曲更甚,幾已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污紅,令人怵目驚心。

  邵蘭生緩過一口氣來,餘光瞥見屍骸箭羽,堆滿一地,哪有侄女的蹤影?急得大叫:「芊芊!」卻聽另一頭李寒陽急道:

  「留神!」

  ◇ ◇ ◇

  邵蘭生與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個急於走人、一個咬緊不放,檗木劍尖幻出碧螢點點,繞著黑衣人週身飛轉,嗤嗤聲不絕於耳,激烈的程度不亞於蓮台畔的邵鹹尊與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動作卻矯如猿猴,點足飛退間,肉呼呼的雙掌上下翻飛,所到處青芒磕散、劍尖顫搖,激越的金鐵鏗鳴聲宛若擊磬;交手雖逾盞茶,在凌厲的劍光下猶保不失,但一時也難全退。

  邵蘭生以書畫入劍,修養的工夫較尋常劍客高出許多,然兄長那廂險象環生,寶貝侄女復陷於流民陣中,兩頭關心皆不及,打一開始便犯了這個「急」字,欲以快劍拾奪對手。

  黑衣怪客覷準形勢,雖是力圖脫身,手上卻越打越快,待邵蘭生察覺時,兩人已到了雙雙競快、不容一發的境地,再想改變出手的節奏,在這稍縱即逝的轉折之間,黑衣人便能夠乘隙脫出。

  兄長交代,不容有失。邵蘭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卻非為爭先,而是避免給對手可乘之機,不知不覺受制於人,身不由己。

  (這廝……好深的心計!)

  青鋒照數百年的基業隳於妖刀聖戰,至邵鹹尊接手時,說「人才凋零」都還客氣了,人都沒剩下幾個,引入自家兄弟雖不免招惹非議,實是迫於無奈。

  邵家老二邵香蒲精於籌算,對百廢待興的青鋒照來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三邵蘭生其時年紀尚輕,兩位兄長忙於門務,無暇帶在身邊調教,遂動用關係,將他送往武林中最神秘的隱世劍派「芥廬草堂」習藝。

  青鋒照與芥廬草堂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繫,每隔數代,總會有一兩人得有機緣,進入草堂深造,藝成者無不是出類拔萃、叱吒風雲的人物。邵鹹尊無緣一窺草堂秘劍,引為畢生至憾,遂傾力栽培老三,而邵蘭生也不負兄長殷望,通過重重考驗,躋身芥廬草堂門牆,成為當世有數的劍壇名人。

  他這手「雲台畫劍」不惟招式精奇,內力的運使更有獨到之妙,當日在流影城與天門的二把手「劍府登臨」鹿別駕過招,以半幅滾動條力鬥鹿別駕手上的檗木劍,同時施展「真氣透脈」的法門為沐雲色療傷,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內家修為明顯蓋過了玄門正宗出身的鹿別駕,盡顯草堂傳人的出眾技藝。

  黑衣人的算計未能令邵三爺束手,他劍尖晃開,分刺三處不同方位,竟辨不出何者是實,何者為虛。

  黑衣人一凜:「好快的劍!」料定三著之中必有一虛,說不定全是疑兵,拼著身有鋼絲連環甲,不敢冒險讓手腳受創,雙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兩點劍芒,同時聚氣於胸,以胸膛硬接第三劍——

  劍勁入掌,竟如徒手接鐵球般沉重,隨即鏗鏗兩聲,劍尖才刺中掌心,兩劍難分先後,居然都不是虛招。「……不好!」黑衣人發現不對時已然不及,鎖骨下方沉勁撞落,青芒復至,兩勁一重一銳,正好交迭在「中府穴」上,饒是護身的連環甲極密極韌,這一下也戳得他氣血翻湧,眼前驟黑,幾乎踉蹌坐倒。

  自來「快劍不重」,黑衣人萬萬料不到邵蘭生三劍齊至,無一著是眩惑敵目的虛招,可說是老實巴交過了頭,反騙過心機周折的強盜賊爺爺。邵蘭生的劍尖刺入黑衣人之胸,再難寸進,知道斗篷下穿有軟甲護心鏡一類的物事,不敢浪費時間調息,劍柄一送,正要順勢封住穴道,豈料那人亦不調復,右手一揚,邵蘭生左臂被三道銳風削過,裂衣迸血,如中獸爪!

  邵蘭生吃痛,旋知不過皮肉傷而已,未損筋骨,不敢鬆口調息,閉著一口氣反手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閃避,勢必以肩臂鉚接處接劍,此間強度不比甲環,稍有不慎,左臂便要報廢;但他同樣是一息將盡未能調復,難施輕功縱遠,想要避開這一劍,除了欺向邵蘭生,別無他法,如此一來距離縮短,更加不易擺脫。

  兩人各受了內外創,卻都憋著一口余息,不肯讓出先手。

  眼看邵蘭生要擺脫劣勢,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劍刃。邵蘭生一抖腕,本擬留下他半隻手掌,卻只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絞得支離破碎,露出一片細密的連綴鋼環。邵蘭生這才看清他掌中鑲了塊甲片,甲上鑄有三枚長約兩寸、彎如鷹鉤的獰惡鋼爪,每枚爪鉤的位置恰於四指的指隙間,無論握拳揮掌皆可傷人。

  (這是……掌心手甲鉤!)

  這種奇門兵刃據說起於樑上飛賊,來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傳聞未可盡信,正所謂「一寸短一寸險」,手甲鉤要使得出神入化,須精通拳腳擒拿,連輕功、內力也要有相當造詣,搶短避長,煞費苦心。險逾暗器,卻無暗器之利;與刀劍大槍爭勝,若非一力壓倒,便是一敗塗地,往往窮一代之心血,也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後一個以「掌心手甲鉤」聞名的門派,絕跡江湖達數十年,約莫與此脫不了干係。

  這黑衣怪客不只身上,連手套底下都戴著以鋼絲圈綴成的連環甲,無怪乎能空手應付兵刃。手甲鉤住長劍,黑衣人五指攢緊,邵蘭生運勁一奪,居然未能成功,這下形勢逆轉,黑衣人得以緩過一口氣,抓著檗木劍將邵蘭生拖近,右掌「唰!」舉起揮落,挾著掌間獰惡烏光,邵蘭生若不撤劍後躍,難逃開膛之厄!

  便在這時,兩側高台羽箭交錯,分據台頂的巡檢營弟兄領令開弓,清掉逼近對面入口的大批流民,哀號、驚呼此起彼落。芊芊與孫某便於左近,她的悲泣邵蘭生自是聽得一清二楚,三爺神色不動,果然搶在爪風及體前鬆開劍柄,點足飛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膝彎一屈一彈,連上半身的姿勢都不及變換,整個人平平滑開,眼看要沒於蜂擁退來的流民陣中,消失得無蹤無影。孰料邵蘭生作勢而已,身子一頓一猱,猿臂暴長,忽又攫住劍柄,運起十成功力一轉;驀聽一片錚錚錝錝的清脆聲響,黑衣怪客悶哼倒退,左掌的細甲已被絞得碎散迸飛,只餘滿地裂環,裸露的一隻肥厚肉掌殷紅如血,似受了極重的外傷,竟無寸許完膚。

  邵蘭生總算能稍稍分心,轉頭叫道:「芊芊過來!留神羽箭……」話還沒說完,遠處一人出聲示警:「留神!」邵蘭生心念微動,回身已然不及——

  黑衣人舉起那只塗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張,隔空一抓,邵蘭生驀覺一股腥風透體,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處裂開五條爪痕,鮮血直射向天!

  他慘叫著身子彈開,黑衣怪客還待補上一爪,身後罡風已至,掃得他幾乎立身不穩,遑論交擊。黑衣人回身推掌,順勢倒飛出去;來人倏然頓止,大劍迴旋一掃,厚如磚頭的劍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勁風已扯得他飄轉幾圈,踉蹌落地。劍出無幸,這等驚天之威現場只得一人,正是隨後趕至的「鼎天劍主」李寒陽。

  黑衣人弓背微搐,面具下淌出一抹濕亮,浸透襟領,雙手不停,抓了身邊的流民便往李寒陽扔去。他指爪如鐵,隨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膩的肌血抓得「唧唧」有聲,當者無不慘嚎;奇的是一經擲出,縱使在半空中叫得慘烈,落地時無不僵直,露出衣外的頭臉手腳殷紅如血,再無聲息。

  李寒陽對他的兵刃本只存疑,見這手「破魂血劍」的歹毒武功,再無疑義,厲聲道:「蠍虎蔽世,血甲傳人!你是祭血魔君的什麼人?」那人冷笑不語。李寒陽對其來歷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閃避被指爪污染過的新屍,叫道:「鼎天鈞劍專破陰力,閣下功體受損,造不出堪用的血屍,這便不用再傷人命了罷?」

  血甲門惡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內,也難有堪與比肩者,故百餘年前即被正道合力消滅。僥倖逃脫的血甲門餘孽,易容改名潛伏於各門各派,甚至從這些門派裡吸收新血,延續傳承,每隔十數年便有人以「血甲傳人」之名策劃陰謀,興風作浪。此一邪脈化明為暗,寄生黑白兩道各個山頭,其名雖逐漸為世人所淡忘,卻始終未被連根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現在阿蘭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紅如血,指甲卻透著烏紫,正是運使「破魂血劍」的特徵,他被李寒陽叫破來歷,哼聲冷笑:「我殺邵三爺時,還未會過鼎天鈞劍。」喉音既嘶啞又尖亢,聞之牙酸。

  李寒陽會過意來,更不輕放此人走脫,大劍一揮:「留下解藥!」黑衣人反手插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渾身抽搐,軟綿綿地垂掛於指爪上。黑衣人拖過屍體一擲,哼笑道:

  「藥在此間,未必有解!」語聲未落,半空中新屍突然暴碎,血漿、碎肉、殘骨等諸多紅白物如雨落下,狀極駭人!

  李寒陽聽前輩說過,破魂血劍雖有個「劍」字,卻是一門歹毒陰功,將腐屍毒練進十指指甲,用以攻敵、借屍傳染,極是難防,趕緊提運功力,巨劍朝天旋攪,神力到處,將飄落的屍塊通通掃至一旁,黑衣人卻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見那張詭異的山鬼女面。

  「叔叔……叔叔!」

  芊芊奮力將邵蘭生扶坐起來,李寒陽一掠而至,見邵蘭生唇面皆白,卻無烏紫泛青,不像中了屍毒,想起二人激烈纏鬥,互爭一息之先,黑衣人應無餘力提運腐屍毒功,略略放下心來。

  只是血甲門的武功帶有奇特的陰力,若未及時袪除,不僅損傷功體,陰力也將逐漸侵蝕身子,使傷者早衰而亡。李寒陽顧不得場上混亂,趕緊盤膝運功,為邵蘭生逼出體內陰勁。忽聽遠方殺伐聲大作,鳳台之下金戈影動,原來金吾衛士見流民逼近,竟主動殺出。

  這幫金吾衛皆是平望的世家子弟,一輩子沒上過戰場殺過人,見場面流血失控,泰半嚇得兩腿發軟,卻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躍躍欲試,興奮不已。

  沒等任逐流下令,數十名披甲衛士白刃出鞘,自行殺進了人堆裡,初時如切菜砍瓜,當者披靡;本還有些猶豫觀望的,這時也紛紛拔劍挺槍加入戰團,唯恐落於人後為同儕笑,投入戰團的人數一下膨脹到百餘之譜,既無指揮也未結隊,如脫韁野馬,四散嘻笑衝殺。

  然而,流民的人數何止十倍於此?孤軍深入,徒然消耗體力而已。要不多時,這批逞兇鬥狠的京師少年漸覺左右週遭皆是敵人,前仆後繼,殺之不盡,豪笑聲慢慢轉成斥喝、驚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卻仍不斷湧來,金甲終於一一為黑潮所吞沒;不僅攻勢受挫,佔據上風的流民更回湧過來,若非後隊及時堵住,連金碧輝煌的鳳台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鳳台前陷入拉鋸,雙方有來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軍轉任南衙的宿衛官褚重元乃當中僅有的幹將,總算他半生戎馬,不同於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命後隊補上缺口之後,便拔出佩劍於階上督戰。

  金吾衛之遴選,除了須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馬嫻熟」亦是標準之一,然而此番東來既非作戰,多備儀仗少攜戎器,雕弓不用之時還須卸弦保養,今日連帶都沒帶上鳳台來,才會陷入白刃迎敵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拚殺無用,力圖固守,無奈雙方人數懸殊,平日金吾衛訓練鬆散,手下沒有聽令作戰的習慣,在這要命的當口有未戰先怯、也有驚嚇過度貿然衝出的;兩邊陣尖一衝撞,剛補上的後隊又被撞成了幾個小圈圈,各自混戰。鬢邊斑白的宿衛官急怒交迸,心中暗歎:

  「都說南衙好養老,不意今日命喪於此。自作孽!」

  眼見兩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戰鬥,揮劍砍倒了兩名悍猛暴民,轉頭大叫:「不許離階,固守陣線!哪個敢——」腹側一痛,餘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子微顫,溫血搐出喉頭。勉力俯首,見一桿雕鏨華美的鎏金大槍搠入胴甲,正是金吾衛之物,槍桿卻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斷氣之前,褚重元終於明白過來:那些被暴民拖將出去、消失在黑流間的金吾衛弟兄並非什麼也沒留下。他們身上攜的長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裝,數量雖不多,但他們面對的敵人將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裝備了購自東海赤煉堂的精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憑欄見部下慘死,面色鐵青,不意牽動內創,幾乎嘔出血來。他雖歷任軍職,實則出自兄長安排,軍中上司哪敢拿他當下屬看待?凡事得過且過,這兵當得葷腥不忌,沒點正經。行軍打仗,怕褚重元還比他強得多。

  情況演變如斯,任逐流再難安坐,思索片刻,對任宜紫及金銀二姝道:「保護娘娘,一步不許離開。」不理阿妍呼喚,披衣提劍,沉著臉「登登登」快步下樓,途中見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沒管是誰,隨手揮開:「別擋路,老子沒空!」可憐遲鳳鈞堂堂東海經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掃至一旁,撞了個七葷八素,連句話都沒說上。

  任逐流來到大堂,那些攢著長槍擠作一處、不敢進也不敢出的衛士如見救星,眼淚都快潰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腳一個,將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個觔斗,啷鏘一聲,抖開飛鳳劍上的金環,披衣跨出高檻,恐污劍身不願出鞘,見是流民便即一戳,當者無不倒地;若遇金吾衛士擋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個個捂著屁股跳回堂裡,涕泗橫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臨頭,通通都是廢物!鎮日吃喝嫖賭不干正經事,到了緊要關頭,沒點兒屁用!連死老百姓都打不贏!執金吾,我呸!都去燒金紙罷!」越說越光火,氣一股腦兒全出在敵人身上,飛鳳劍照面便擊頭臉,那精細的鞘身浮雕抽在面上,仆地時哼都沒多哼一下,悶鈍的敲擊聲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賭,怎沒你們這幫孫子窩囊?都丟人丟到了東海——」忽見兩側烏翳蔽天,挾著驚人的尖嘯,彷彿要撕裂長空,連忙一手一個,揪著兩名弟兄向後飛退;來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進堂裡。回身掠過高檻的同時,狼牙箭已「篤篤篤」地插滿了階台,將倒地的流民與犧牲的金吾衛士都射成了刺蝟。

  「慕容柔!」任逐流畢竟內傷未癒,先行調勻氣息,這才縱聲厲笑:

  「你殺人有癮麼?他娘的一個都不放過!」

  廣場之上廝殺、追逐、嘶吼聲不斷,慕容柔身無武功,語聲不能及遠,卻聽他身畔一名面帶刀疤的軍裝少年揚聲應道:「我家將軍說,請金吾郎守緊鳳台,切莫出外纏鬥。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卻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動,登時瞭然,嘴上卻不肯示弱,指著堂外一名撲來的流民冷笑:

  「越雷池的就沒少過!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門。這會兒是你來呢,還是我來?」

  少年拉弓放弦,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頓。羽箭射穿流民足脛,那人抱著腿滿地打滾,慘叫聲不絕於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勢雖未止歇,氣焰已無先前之高漲。

  「若非湊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鷹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邊,能人異士一個接著一個的,直如一泡長屎,拉個沒完?」眼見鳳台兩側還是有不怕死的暴民攀爬上來,心知慕容柔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這會兒要是再守不住,「金吾衛」這塊招牌算是扔糞坑裡了,任逐流收起輕慢之心,提起劍鞘,照定手下便是一陣亂打,怒道:

  「給我仔細了!敢放進一個死老百姓,老子扔你們出去當箭靶!」

  ◇ ◇ ◇

  ——好驚人的眼力。

  從慕容柔座畔到鳳台大堂的高檻之前,何止百步!能在這樣的距離內,挽弓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實已當得「百步穿楊」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鏃準確貫穿小腿脛骨與腓骨間的縫隙,則與膂力、弓法無關,需要的是媲美鷹隼的絕強目力。

  武學中,鍛煉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將雙眼練到這般境地,不惟視虱蟻如車輪、更能視奔馬如盤石者,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別無其他。

  那孩子,該是翼爪無敵門的嫡傳吧?白鷹、黑鷹俱已不在,蠶娘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當口,復見「千里秋毫爪」的無雙鷹目,忽生出滄海桑田之感。但感慨亦不過瞬息間,她旋將注意力放回場中,繼續尋找號刀令的破解之法——

  因為音律抵銷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雖是治本,卻須有足夠的時間,交由橫疏影這樣的大家破解號刀令的發聲原理,則兩把號刀令吹奏相反的譜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時此刻,在不明樂理、不知究竟的情況下,靠動物的反應來分析相應的無聲之律,連最起碼的「及時」二字也做不到,從何抵銷?

  「這法子沒有用,是不是?」橫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詭異器,轉過一雙泫然欲泣的淒婉哀眸。悲傷使得她的美麗更加令人心碎。

  「現在沒用。」欺瞞聰明人毫無意義。況且蠶娘還需要她的協助。

  「古木鳶讓你破譯號刀令的減字譜,代表他對號刀令的樂理也不甚了了。」這個疑問在蠶娘心裡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屍、如何令耿家小子突然發狂的?」

  以橫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並不足以獲知如此高深的機密,她只能自己最擅長的樂理來進行推斷。「極可能是「姑射」手裡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卻不知譜曲的原理,只知按指法吹奏,便能達到某種效果……」驚呼一聲,掩口道:

  「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發狂後,她為喚醒愛郎神智,始終於向日金烏帳中,專心吹奏號刀令,並未留意邵蘭生與黑衣人的纏鬥,此刻方才見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面具還好端端地收藏在棲鳳館的房內,並未遺失,此人所戴不過是仿得維妙維肖的贗品。

  橫疏影看得幾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搖頭。「怪。真是奇怪。」

  「怎麼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該是我那副的贗品。倒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姊妹作,彼此間似有微妙的差異,並不是誰模仿了誰。」

  蠶娘對藝術的造詣不若橫疏影,卻看出兩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這副較古樸粗獷,下手之人意興遄飛,極是精神;蠶娘看不出技藝高不高明啦,但始作俑者卻是精通武學的高手無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氣卻有些不足,兩張面具若分主副雌雄,你的怕還略居下風。」

  橫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卻是準極。」將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蠶娘讀出她的心思,一聲歎息,搖頭道:「也罷!既說不準是哪個,只好通通殺啦,一了百了。」對橫疏影嫣然一笑,調皮地眨眨眼:

  「要救你的耿郎,得捨些東西。丫頭,你有手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