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浦城北,廿五間園。
巍峨的黑瓦白牆映著濛濛亮的天光,彷彿向地平線的兩端無盡綿延。牆裡,深濃樹冠層層迭迭,反倒是五座最負盛名的五間高閣仍被最後一抹夜色所蔽,連朦朧的輪廓也難見得。
越浦向來是個不夜之城。
鎮東將軍進駐以前,此間夜市、酒樓等通宵達旦,往往要過了三更天才肯消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廿五間園所在的封丘門北面一帶,多是富人的園林別墅,作息更較尋常百姓來得晚。
今日卻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廿五間園內便已是燈火通明,所有婢僕忙得不可開交;要不多時,城尹大人梁子同與流影城主獨孤天威在大批隨從簇擁下,浩浩蕩盪開往北門,逕朝阿蘭山蓮覺寺去。
那撈什子「三乘論法大會」可不是為老百姓辦的,只有受邀的王公貴族、豪門仕紳才能與會,上山朝覲的禮數與入宮面聖沒什麼不同,一樣是天未大亮,便趕至阿蘭山下遞交名帖,待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人按官銜爵位,一一唱名放行,再由戍警的金吾衛士導引入場。還沒輪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將相,都得乖乖在山腳下的野棚裡待著,誰也大不過皇后娘娘。
這對沒資格接近阿蘭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隊人馬風風火火地出了城門,偌大的廿五間園週遭又恢復平靜,連大門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復平日懶憊的模樣,或坐或倚,拄著一邊漆紅一邊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沒甚睡意,正自無聊,見對面樹下有個小攤子,一名黝黑粗壯的少年挑了竹筐擔子,也不懂吆喝叫賣,戴著斗笠呆呆坐在樹蔭下,只是那竹筐裡不知所貯何物,頻頻飄來熱炭香,嗅得人飢腸轆轆,滿肚子枵鳴擂鼓。
公人衝他招招手,「喂,你!過來!」
少年愣了愣,左右張望,聽那公人又喊幾聲,才知喚的是自己,趕緊挑了擔子上前。他前後的竹筐裡各有一隻大甕,其中一隻甕裡裝滿燒紅的木炭,濃厚的炭香一靠近,其餘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連醒過來。
「我問你,你那炭爐裡煨的什麼?不老實交代,老爺打你板子!」喚人的那名官差故意板起臉,狠霸霸問。少年驚呆了,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另一名衙差看不過眼,用手肘頂了頂同僚,低道:「你沒認出麼?這攤是徐老頭的。」
那人經他一說,不覺恍然。「徐老頭?你是說那個徐……他閨女不是……」見同伴面色微變,想起「那件事」上頭是下過封口令的,怕是自己無意間舊痂掀口惹上麻煩,然而畢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門架子,瞠視少年:
「你是徐老頭什麼人?」
方纔應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噥道:「你管他是誰?趕遠些便了,別給大夥兒找事!」那人聽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臉,伸手一攔,冷口冷面道:「你別。爺爺呢,就弄清楚他是什麼來頭!幾天都在這兒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賊。」
少年嚇壞了,哆嗦道:「官……官老爺!我……我不是賊!那徐……徐老頭病倒啦,說、說要錢治病,頂……頂了攤子給我。別的……別的我不知道!大老爺明鑒,大老爺明鑒!」那人一聽放了心,得意洋洋,回頭笑顧同僚:
「是不是?我說嘛,徐老頭只一個水嫩嫩的閨女,哪來的黑小子?哈哈哈哈。」見同僚無言轉頭,心中老大沒趣,又問少年道:「喂,你頂了人家的攤,還賣不賣豆腐腦兒?弄幾碗給爺們兒嘗一嘗,滋味好的話,便准你在對面擺攤營生;要壞了爺爺的胃口,打斷你兩條腿!」
少年面色鐵青,從後筐裡取出瓦盅和一塊薄薄的小鐵片,揭開甕蓋,一股溫熱飽滿的豆香撲鼻而來。他以薄鐵片利落地在甕裡刮了刮,斜斜抄起幾抹雲條乳膏似的雪白豆腐腦兒,往盅裡一擱;前筐炭甕就是現成的火爐,架上一隻淺底鐵鑊,舀一勺用口蘑、帶肉牛骨熬成的高湯,加入切細的木耳、搾菜、香芹末子,以冷水調勻的綠豆粉打鹵,往盅裡一澆,再擱點蒜汁紅油綠蔥珠,一碗鮮香撲鼻的牛肉豆腐腦兒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腦兒上的,以綠豆粉、高湯及醬油打出來的鹵芡橙紅透亮,醬色酥瑩如琥珀,匙羹舀落,那鹵竟絲毫不洩,仍是盈盈潤潤地裹覆著豆腐腦兒,蔥蒜香被滾燙的鹵芡包著一蒸,與豆腐腦的香氣、高湯裡牛肉口蘑的鮮甜層層迭迭,極富層次。
為首的公人嘗了一口,雙目微亮,本欲讚聲「好」;又覺才吃一口便軟了嘴,難免叫吳老七看不起,傳將出去,以後還要做人麼?乾咳兩聲,哼道:
「鹵打得不錯,但那是鍋鏟的工夫,學得快。你這豆腐腦兒比起攤子的原主,滷水未免太過,不如過去軟滑細嫩,又有苦味兒。徐老頭的豆腐腦兒是一絕啊,又香又滑又白又嫩,同他那水靈的閨女一般模樣。」口氣說不出的淫猥,其他二人聽得笑起來。
先前與他鬥口那吳老七嘗了一匙,蹙眉道:「是麼?我倒覺得挺好。硬些飽嘴有彈性,配上鹵芡蔥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輸了。」正往衣裡掏著銅錢,卻被為首的官差攔下:「吳老七,合著你同我勞有德幹上了,是不?你這是幹什麼,給你家倆小子積陰德?」另外兩人也投以質疑的眼光。吳老七咂咂嘴沒接口,低頭將豆腐腦兒吃了個乾淨。
那官差勞有德壓下了他,益發氣焰高張,將殘盅迭成一摞,見少年伸手來接,冷不防地手一鬆,「匡」的一響,四隻瓦盅在少年腳邊摔得粉碎。
「你這豆腐腦兒燒得不壞,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後見爺們當差,先燒幾碗孝敬,下回再讓爺招你,我打爛你的攤兒!」明對少年說話,卻有意無意瞟了吳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吳老七知他惱自己多口,再糾纏也只是拖累少年受氣而已,索性視而不見,拄著水火棍打盹。
「多……多謝老爺。」
勞有德哼笑。這小子不壞,比徐老頭識相多了。
要是他乖乖把閨女送府裡,至於鬧出人命麼?什麼樣的爹媽養什麼樣的崽,老的小的一般不識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憐香惜玉,廿五間園裡忒多千嬌百媚的小尼姑,雖說不上光宗耀祖,起碼吃好穿好,還能給家裡捎銀子,多少人家搶著把女兒送來,就怕公子爺看不上。你徐老頭什麼玩意兒,裝得忒清高!
「瞧你年紀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來是幹什麼的?」
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爺,在肉鋪裡打雜。」
勞有德有些詫異。
「屠夫的營生好掙錢哪,怎不接著干?」
「回……回老爺,小人怕……怕殺生,聽了人家的勸,改做不見血的營生。」
官差們面面相覷,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爆出笑聲,個個捧著肚子前仰後俯,連吳老七聽著都不禁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勞有德大笑道:「就你這出息,賣豆腐腦兒合適。還不快滾?」
少年忙不迭將破瓦片收拾好,挑著擔子回到樹下,被廿五間園的官差一鬧,一時也沒人敢光顧。少年取了條破舊棉巾拭著滿頭臉的汗,巾上彷彿還嗅得到一縷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氣,天生便這般好聞。
他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怔坐在樹下,回過神時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預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雙雙姑娘,你在天有靈,保佑我一定得手,讓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臟六腑,開豬膛似的攤滿一檔,以告慰你們父女倆。
筐底除了磨得鋒利、用布層層裹起的尖刀外,還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對勞有德說了謊話,在城北金橋李家的肉鋪裡,他從來都是最受器重的學徒,憑一把尖刀便能殺豬解牛。是雙雙姑娘不愛見血,每次光臨豆腐腦攤前無論洗過幾次手,她總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殺豬了,來學……學做豆腐腦兒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說完立刻低下頭,不敢看她俏麗的臉蛋。雙雙姑娘卻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腦兒擱邊上,笑道:「做豆腐腦兒很辛苦的,掙不了幾個錢。你年紀輕,前程遠大,幹什麼都比這個強。」
他對自己當時的猶豫退縮,感到無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話——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後自她受辱咬舌、濺得一屋是血的恐怖夢魘之中驚醒,帶著滿臉的汗漬淚水。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揚,不管雙雙姑娘只當他是每天來吃盅豆腐腦、閒話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麼都得不到……
殺人畢竟與殺豬不同,他原以為自己需要飲酒寧神,誰知事到臨頭,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隱隱期待著得手之後的死亡與解脫。
少年連碰都沒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名裹著破舊斗蓬、身後背了塊床板還是長凳之類物事的漢子,雙手抱胸蹲在牆邊,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著自己——或說飄著炭香的豆腐腦兒甕。
那人已蹲在那兒三天……不,或許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這廝來。少年沒讀過書,說不出「風塵僕僕」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過了幾千里的荒野,並非如乞丐般腌臢,而是滿身風霜,透著說不出的闌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來。
像越浦這種富饒大城,乞丐可比窮鄉僻壤多。少年看過背草蓆、背鋪蓋,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極怪,足有半人多高,輪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錨,總之十分厚重,外頭用粗布層層裹起,委實看不出是什麼。
他該是餓了罷?少年想。
雙雙姑娘走了之後,他辭去肉鋪檔的差使,揣著東家給他的五兩銀,跟著徐老頭學了大半年,直到徐老頭嚥下最後一口氣,還是他替老人裹的草蓆掘的坑,一抔一抔地覆著土。老人上門討女兒,被官差打得遍體鱗傷,能撐過半年,靠的約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這大半年裡他們很少說話,興許也不知該說什麼,原本便只是賣豆腐腦兒和買豆腐腦兒的兩個人,談不上熟稔。
徐老頭的活兒不簡單,當年他自己拜師做學徒,光浸黃豆磨煮豆漿就學了整整三年,更別提打鹽鹵,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為何,少年硬在半年間學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樣。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個沒心眼的,也說不上什麼天分。
徐老頭從沒向他說過一聲「謝謝」。
像這樣的年輕小伙,徐老頭見多了。個個都是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而來,就算盅裡盛的是餿水豬食,照樣吃得有滋有味,當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藝……只有他,在雙雙死後捨棄了能掙錢的肉鋪檔差使,來到他這苟延殘喘的垂死之人身邊,重新執起浸煮黃豆的鍋鼎,耐著性子磨豆熬漿。
他們心裡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沒說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歡吃鹹豆腐腦兒,人盡皆知,及至梁公子驚覺徐老頭居然有個標緻的女兒之時,已然吃了他幾年的牛肉豆腐腦兒。雙雙出事後,徐老頭被打了個半殘,廿五間園外便無人再賣這軟滑鮮潤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癮的,就像梁公子並沒因為弄死了個攤販的女兒,從此吃齋禮佛,不再對標緻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動手調配了一盅熱騰騰的牛肉豆腐腦兒,端到對街那人跟前。
「你餓壞了罷?」少年並未因為舍人,顯出趾高氣昂的優越姿態,倒像交代後事似的,帶著某種沉靜的覺悟和瞭然。「慢著吃,不收你錢。小心燙口。」
那人雙手接過,舉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調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閉目細辨滋味。少年忽然覺得有趣:這人遠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發覺他一點也不髒,舉止溫文,隱有股說不出的貴氣,眸裡精光懾人,毋須開口便能讓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麼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這樣出眾的氣質,與那身征塵滿佈、風霜歷歷的旅裝又無扞格,彷彿生來就該是這樣,絲毫不顯突兀。漢子約莫四五十歲——也許實際更老些——留著滿臉落腮鬍,卻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軟濃密,帶著綢緞似的潤澤。
近距離一瞧,其實大漢生得鼻樑挺直、下頷方正,配上旅裝密髯,平添幾許江湖氣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鬍鬚,換上繡金袍子玉扳指,說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雙手奉還瓦盅,取出帕子輕按嘴角,拍去沾上鬍子的些許殘羹。少年更覺得這麼做是對的:在人生將盡的當兒,他很高興自己親手烹調的最後一碗豆腐腦兒給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園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鹵打得好。」半晌,浪人睜開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裡似有一絲笑意,但口吻認真嚴肅,渾無半分輕佻。「但豆腐腦兒的鹽鹵勾得太過了,質地稍硬,還帶有一絲滷水的苦味兒,殊為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與大門相距甚遠,語聲難及,他幾乎以為大漢是聽了官差的話才這麼說的。「明兒你試試勾薄些。都說:「豆腐新鮮滷汁肥,一甌雋味趁朝暉。」口感過硬,可惜了你這輕易不洩的好鹵芡。」大漢忽想起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吊新錢遞去,笑道:
「我忘了給錢。在我來的地方,我們這樣的人是不使錢的。」
看來……還真的是乞丐。少年搖搖頭。「都說了不收你錢。」
「收下罷。」那人笑道:「我明兒還來吃,總不能都不給。」
「……明兒不開張。你別等啦。」
「那後天罷?」
少年突然煩躁起來,端了空碗回頭便走。
「殺人的血味兒,和殺畜生是不一樣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見那人仍是雙手跨膝踞於牆角,嘴角抿著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將手伸至腰後,握住藏於衣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大聲叫嚷起來,他便沒機會殺進園裡了。為了那撈什子論法大會,越浦幾千名官差全出了城,廿五間園只剩下梁家的護院武師,當中還有大半跟著城尹大人上了阿蘭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邊之人,再不能像今天這樣寡少。這是唯一的機會。
(亮出尖刀,或許能教他別聲張?)
浪人似乎讀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頭,笑道:「你認識徐老頭多久了?三年,還是五年?」
少年一愣,訥訥道:「兩……兩年罷。」其實遠遠不到。算上兩人真正相處的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頭、有這豆腐腦兒攤子,以及美麗出塵天仙也似的雙雙姑娘,至多一年加一點。就這麼承認自己與徐家父女其實一點也不熟,意外地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著點頭。「過去我來越浦,總會光顧徐老頭的牛肉湯豆腐腦兒,他女兒還這麼小的時候……」他蹲著往眉眼處一比。「我還抱過她。這幾年我甚少履跡東海,不想當年的小女娃兒,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們父女倆都是你葬的罷?能不能帶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氣,撫過心頭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問問,他會帶你去。我……我今兒有點事。」回頭便走。
「為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殞的女子,這麼做值得麼?」浪人叫住了他,眸中精光暴綻,彷彿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鷹突然甦醒,一字一句都如銅瓜鐵錘,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帶著王者一般的懾人威儀,直迫得少年無法喘息:
「你是她的什麼人?是手足、是情人,還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頭又是什麼關係,便要報仇雪恨,輪得到你麼?強自出頭,是想做英雄?徐老頭的女兒若還在世,她會希望你為了替她報仇,犧牲寶貴的性命?」
少年被連珠炮似的一串急問,不由瞠目結舌,片刻才搖頭道:「我沒讀過書,只會殺豬宰牛,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回答不了。但這事無論誰來問我,再多問我幾百幾千回,結果還是一樣的。我想為雙雙姑娘做這件事。我只能為雙雙姑娘做這事了。我只想……只想討個公道。做不了這事,我一輩子睡不好覺。」
那人凜凜直視,見少年竟不心虛迴避、反而益發堅定起來,冷冷道:「你的行為只得一個字。知不知道是什麼?」
「……是「蠢」罷?」少年苦笑:
「以前在肉鋪,東家常這麼說我。」他心知東家對他是極好的。未滿師的學徒突然說要走,決計拿不到白花花的五兩,就算剮了上檔也不值這麼多,通常是一頓棍子打將出去,風聲一放,一輩子都別想回這行當。
「你錯了。」那人露齒一笑。少年這才注意到他說話有種怪異的口音,腳上的長袎氈靴尖端微翹,怎麼看都不像東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義」。你的付出不為自己、不求回報,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只要是該做的事,犧牲性命也想完成,這就是「義無反顧」。」
那人正色道:「義,是一種高貴的特質。它存在於你的血脈裡,終生奔流不息,在軟弱時給予力量,在迷惘時指引方向。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如此珍貴的天賜之血,即使擁有,也無法靠娶妻生子將血脈延續下去。「義」是信念,義之血脈,也只能靠信念傳承。」
「義……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們和你一樣,流著高貴的鳳凰之血——那是南方對「義」之血脈的敬稱——與南陵諸封國的國主,同屬羽族最高貴的鳳之族裔。為了捍衛這份珍貴的信念之血,也為掃除世上的不公不義,他們發誓不娶妻、不蔭子、不封爵、不蓄財,榮辱休止,身無長物,終生不渝地奉行這個「義」字,直到闔眼。」
少年聽得迷茫起來,片刻才道:「你……你是這樣的人麼?」
「我是。若你願意,也能成為那樣的人。」那人站起身來,少年才發現他生得高大修長,腰窄膀闊,柔軟的厚髯濃髮迎風飄飄,襯與背後大楯也似的巨物,縱無金縷玉帶,仍有著難以言喻的肅穆威壓。
他將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溫煦。
「你知道是誰讓我來的?」少年搖搖頭。
「是金橋肉鋪李的東家。」浪人咧嘴一笑。「他說有個可愛的學徒走了,說不定要做傻事,怎麼也勸不下,心裡十分掛念。是他同我說了徐老頭父女的冤屈,還說這一年多來你天天往廿五間園外跑,只吃一碗豆腐腦兒就走人,只為瞧徐老頭的閨女幾眼。東家說沒見過你那麼傻的,喜歡便央人提親哪,他給你準備了一筆錢,只等你開口。」
少年一愣一愣,淚水忽如漲潮,突如其來地溢滿眼眶。
「你現在舞刀衝將進去,拼著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賠上一條性命不說,難保不牽連無辜人等。萬一他的婢僕裡也有忠義之人,同樣拼著性命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殺是不殺?」
少年為之語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報仇雪恨,卻不能令正義伸張。」那人瀟灑一笑,眸光豪烈起來,煥發著難以形容的熾烈光彩,令人胸中血沸:
「能貫徹「義」之一字,濟弱鋤強、衡天衛道的,是遊俠!」
◇ ◇ ◇
三乘論法的會場,設於蓮覺寺的正殿「覺成阿羅漢殿」前。
偌大的廣場上遍鋪大片的精磨青石磚,被初升的朝陽一映,古樸溫潤的暗青光華中似有點點金砂,剎時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止坐上高台的王公貴族讚歎不已,連沿山拾級的各級官員見了,亦都心搖神馳,久難自己。
覺成阿羅漢殿兩側各有一宏偉偏殿,喚作「十方圓明」、「諸漏虛盡」,三殿呈「」字形夾著廣場,場內的三座高台依殿勢而建,左右兩台分作階梯似的五層,高逾三丈,居間鳳台更是直接以覺成阿羅漢殿的階台為基,搭起四丈來高的髹金鏤空綵樓,可容納五百名金吾衛士層層環繞,圍得鐵桶也似;頂端四面垂紗,供皇后休憩聽法。
廣場中央有座丈餘高的五瓣蓮台,是佛子與諸位高僧上台說法處。至於蓮覺寺舉寺上下,俱都張燈結綵,妝點得金碧輝煌,自不待言。
籌辦大會期間,蓮覺寺的顯義和尚忽傳中風噩耗,令撫司大人遲鳳鈞錯愕不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幾次登門沒見著人。好不容易病情穩定了,遲鳳鈞親臨寺中一探,果然顯義形容枯槁,癱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藉故裝病,急壞了焦頭爛額的撫司大人。
所幸幾名「顯」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幹,不但接手張羅,還將顯義收藏的法會資金悉數拿出,再加上越浦烏家的銀兩奧援也及時到位,總算得以增派人手,趕在佛子指定的時間佈置完成。連慕容柔見了,也忍不住點頭:「人手、場地均是有條不紊,遲大人辛苦。皇后娘娘見得如此盛況,亦當鳳心大悅,上表朝廷,為遲大人記上一筆功勞。」
「豈敢豈敢!」遲鳳鈞整個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清臞的面頰更是微見凹陷,心力交瘁全寫在臉上,不覺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只求無過。阿蘭山下的警蹕安全,全靠將軍啦。」
慕容柔面無表情,隨行的適君喻拱手道:「撫司大人客氣。金吾衛把守山道,嚴密管制,連我家將軍都只能帶上這麼點人來,今日大會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緊,大人毋須擔心。」
自皇后娘娘駕臨棲鳳館,阿蘭山便只任逐流的金吾衛得以出入,無論慕容柔從谷城大營調來多少人,永遠只能駐紮在山下;及至佛子抵達東海的消息傳來,為加緊佈置場地、打雜辦事,金吾衛又徵調數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縣的衙役上山,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負責指揮,協助遲鳳鈞處理大小事宜,獨獨不讓鎮東將軍府插手。
連慕容柔想抽調萬名鐵騎增援驍捷營,以備不時之需,皇后娘娘也有意見,派任逐流傳口諭,讓將軍「勿擾軍民」。慕容柔只得把這支萬人隊部署在越浦城外,萬一阿蘭山生出事端,比之百里外的谷城大營,總能就近相應。
身為東海文武官員之首,慕容柔天沒亮便抵達阿蘭山下,隨行的除了將軍夫人沈素雲與隨行女伴,還有率穿雲直的「風雷別業」之主適君喻,以及李遠之、何患子、漆雕利仁等小三絕。以他堂堂東海一鎮封疆大吏的身份,排場實不能算大,誰知山腳金吾衛一攔,傳達娘娘的旨意:世襲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攜隨從三十人上山;朝廷一品大員,可攜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遞減。
適君喻心頭火起,強按怒氣,抱拳道:「都統大人,我家將軍節制東海,手握精兵十萬,雖非宗室,亦屬棟樑。不說排場,便為今日大會之貴賓安危,帶支百人隊上山去,似也不為過。」
那金吾衛士瞥了瞥手裡的名冊,休說「「奔雷紫電」適君喻」七字討不了什麼人情,怕連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買賬,仗著有皇后和金吾郎撐腰,不冷不熱隨意一拱,皮笑肉不笑道:
「適莊主,真是對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頭怎麼交代怎麼辦。適莊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擰了腦袋別腰上,再多沒有啦,還望莊主見諒,勿要為難我等。」
漆雕利仁指著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顧李遠之:「他說不要腦袋啦,不如我幫他罷,嗯?」李遠之鐵青著臉,低聲道:「別添亂!這個人不行。」漆雕難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無意衝撞皇后一系的人馬,擺了擺手,索性只攜二十人上山。遲鳳鈞見他身邊隨從寥寥,怕任逐流是來真的了,被適君喻擠兌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連慕容在皇后跟前都說不上話,何況自己?正想好言勸慰,慕容柔卻似不怎麼在意,只問:
「遲大人今兒見過娘娘了麼?」
遲鳳鈞一愣。「下官一早去棲鳳館,晉見過娘娘了。只恐擾了娘娘用餐梳洗,沒敢多待,請過安便即離去。將軍何出此問?」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沒什麼。坊間流傳,說娘娘近日鳳體欠安,想向遲大人打聽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不需要在越浦另覓良醫國手。」
遲鳳鈞想了一想,笑道:「將軍還請寬懷。下官雖未親眼見得娘娘的玉容,但聽言語間中氣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頗為精神,實在不似有症。民間耳語並無根據,將軍莫往心裡去。」
(那便是沒見著人了。)
慕容柔點頭微笑,不再言語。
遲鳳鈞將鎮東將軍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階首座,慕容入場時,率隨行眾人於蓮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鳳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覲的大禮,直到看台之上傳來「將軍平身入座」的宣頌,方才起身,但見台頂藕紗飄飄,仍是不見皇后的身影。
要不多時,一陣喧鬧聲自山門外漫入,卻是獨孤天威與梁子同到了。「哎喲我的老天爺!這不是堂堂鎮東將軍慕容大人麼?」獨孤天威雖是皇叔,還是依例行完跪拜禮,抬頭一見著他,腆著大肚子爬上高台,高聲笑道:
「敢情東海的兵死絕了,將軍只帶……我看看,一、二、三……這幾隻小貓忒寒磣,本侯實在數不來,一數便發冷啊!咦,我家耿典衛呢?莫不是教你給弄死了罷?冤!這實在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輕人,死得可憐哪!」一溜煙跑到看台邊,大肚腩往護欄一擱,衝著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
「皇……嗝……皇后娘娘!本……本侯要申冤!冤哪!」流影城眾人俱都面露尷尬,獨無橫疏影的蹤跡。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棲鳳館,料想亦隨之登上鳳台,是以不見。
獨孤天威大吵大鬧,旁若無人,梁子同趕緊喚隨從將他扶下來,對慕容柔笑道:「侯爺一早便喝高啦,將軍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來城尹大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盡瘁了。」
梁子同進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領不遜於這位刀筆吏出身的鎮東將軍,豈不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後已」的一個「死」字?扶正烏紗整了整蟒袍,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見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鮒魚,不知將軍見否?」
「牛蹄鮒魚」四字,指的是死期將至。市井流傳:琉璃佛子身懷密詔,抵達東海之日,便是鎮東將軍府易主之時;屆時須是將軍無頭,抑或十萬精兵易幟,猶在未定之天。
民間耳語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書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來,這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鎮,涓滴油水均未沾過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平望,鎮東將軍只好變著花樣,從五大家身上刮出膏脂來。這話自梁子同口中說出,威嚇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書大人的親弟任逐流,聞者若膽魄不足,怕已是愀然色變。
慕容柔僅只一笑,怡然道:「東海何處不見鱗介?我倒沒特別留意。城尹大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決央土三江大堤,引水來救鮒魚了?」梁子同聽出他話裡「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意思,想起這位鎮東將軍手段雷厲,常情難度,悻悻閉口,一徑冷笑。
與會的達官顯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禮之後,次第入座,忽聽一聲長長的號角嗚鳴,雜以鑼鈸經聲,饒富異國風情。
山門之外,禮賓官大聲誦唱:「鎮南將軍——到!南陵僧團——到!」遠遠抬來一乘通體飾銀、珠光寶氣的軟轎,綴滿瑪瑙翡翠的織錦篷蓋之下,似是踞了個小小人兒。及至近處,眾人才發現轎上之人一點也不小,生得身軀奇胖,腰圍足有三兩名成年男子之闊,膚色烏黃,布巾纏頭靴尖彎翹,服飾充滿南陵風味,連好用香料的習慣也是;軟轎之至,迎風送來一股濃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來小,蓋因軟轎大得驚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抬,竟比一輛雙駕馬車還要大。軟轎在蓮台前停落,轎上的肥胖男子帶著一名六、七歲的男童滾落地面,伏首叩拜:
「臣——鎮南將軍蒲寶,叩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高台之上,左金吾衛中郎將任逐流身著正三品紫袍,佩金魚袋,足蹬官靴、腰跨飛鳳劍,似是傾耳聽罷紗帳裡皇后娘娘的旨意,朗聲道:「承旨:鎮南將軍蒲寶遠道而來,跋涉辛苦,平身!」他內功深湛,聲音遠遠送出,縱是場上千人熙攘,仍是清晰可辨。
「謝娘娘!」蒲寶攜了男童,一路氣喘吁吁地爬上高台。慕容柔垂眸一瞥,冷哼道:「去南陵看守驛館,倒成了蕃子模樣。」身畔沈素雲好奇心起,低聲問:「那便是鎮南將軍蒲寶麼?那位……是他的孩子?」
慕容柔眉心微蹙,片刻搖頭。「他不是會隨身帶兒女的那種人。」
片刻,蒲寶終於爬上五層台頂,身後隨從一批一批湧上,將露台擠得水洩不通,隨手一數竟有百餘人,排場不可謂之不大。
獨孤天威哇哇大叫:「不是說世襲王侯、宗室封爵,可攜隨從三十人,區區一名鎮南將軍,怎讓他帶了個戲班子上來?」蒲寶得意洋洋,鼓槌般粗短的手指捲著唇上兩撇翹胡,呵呵笑道:「本將軍此番帶了南陵十五國的僧團、使節前來,光是封國宗室便有十來個,我讓他們一人分我十五名隨從。沒法子,胖子怕熱又容易喘,人手不夠,連轎子都扛不上山。」
獨孤天威不禁失笑。「他奶奶的!原來是買人頭充場面。忒也丟人的事,你干了便干了,居然還有臉說。」
蒲寶好不容易坐定,隔著獨孤天威投來一瞥,遙遙笑道:「慕容將軍!許久不見啦,聽說你最近給流民搞得挺頭痛啊!念在你我份屬同僚,若須本將軍援手,不妨直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將百姓驅入死地,恐傷朝廷教化,大是不美。」
慕容柔從容笑道:「皇上聖明,天下大治,將軍一口一個「流民」所指為何,恕本鎮聽不明白,還請將軍指點一二。」蒲寶嘿嘿笑道:「我不知道哇,我也是到了東海才聽人說起。原來沒有麼?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獨孤天威聽他二人隔空駁火,唾沫星子都掉自己頭上了,心中不是滋味,乾咳兩聲,找了個空子插口:「蒲胖子,你在南陵忒多年,就只搞出這麼個兒子?長得和你又不像,帶出來現什麼眼?」他在旁人眼裡是胖子,坐到蒲寶身邊突然一點也不顯得胖,趕緊一口一個「蒲胖子」,絲毫不肯浪費。
沈素雲聽他言談粗鄙,又拿孩子來說笑,大為反感;仔細一瞧,才發現他說得沒錯,當真是半點也不像。
那孩子生得唇紅齒白,眉目甚是清秀,雖不過六七歲年紀,神色卻頗為老成,見現場忒多達官顯貴、聲勢浩大,未露一絲驚怯;緊皺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鮮紅印痕,宛若劍跡,卻是天然生就,十分特別。
男童身上衣履清潔,頭髮也梳得齊整,衣料卻非綾羅綢緞等昂貴織品,若是鎮南將軍之子,斷不致如此。蒲寶嘻嘻一笑,摸了摸那孩子的發頂,怡然道:「君侯有所不知,去年這孩子在鎮南將軍府之前攔轎喊冤,說他阿爹教人給殺了,讓本將軍替他報仇。」眾人盡皆稱奇。
獨孤天威詫然道:「看不出啊,蒲胖子。你什麼時候變得忒有天良,也替人昭雪沉冤了?你要沒補最後一句,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殺的。故事裡總要有個反派不是?」
蒲寶也不生氣,笑瞇瞇地搖手。「這回還真不是我啊!我問這孩子:「是誰……殺了你爹呀?」他報了那人的名號,嚇得本將軍差點尿褲子,原來是個惹不起的大麻煩。」
須知南陵一道封國林立,形勢複雜,千年以來自行其是,未受過央土皇權的實質統治。自金貔朝在青丘國大敗,落得六軍崩潰、帝王身死收場,歷朝歷代對土地無比廣衾、風俗大異外地的南陵全境,就只剩下成為「名義上的宗主國」的興趣。到了太宗時,頗有混一東洲的壯闊雄心,勵精圖治,對內拔鎮撤藩,頻頻對西山韓閥施壓,對外亦向北關、南陵等兩道用兵。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陳,北關最後還是仰仗了染蒼群所築的嬰城,免蹈碧蟾王朝的覆轍;南陵諸國彼此傾軋,鬥爭不休,對抗外敵倒是口徑一致,白馬王朝陳兵交界,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仗,太宗皇帝終於認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的土地,匆匆接受諸國輸誠,帶著兵疲馬困的大軍敗興而歸。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這一切才突然發生戲劇性的轉變。他的名字叫段思宗。
這位本是南方小縣焜陽縣丞出身、日後享有「策士將軍」美名的南陵節鎮,充分利用他過人的才智,憑藉著一枝健筆,成功介入了複雜的諸封國情勢,並發揮足夠的影響力:借兵平叛、調解紛爭、扶植國主、分化舊盟……自此,白馬王朝的宗主權深入南陵,而不再只是一紙虛文。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形同軟禁失意而死之後,鎮南將軍府依舊維持他留下的傳統,無有兵權;說是開府建牙,其實更像使館。
雖說如此,鎮南將軍到底是封疆大吏,官居一品,光名號就能把現任將軍嚇得屁滾尿流,不知是何許人?
蒲寶話一出口,連慕容柔都不禁側目,暗自留神。一身珠光寶氣的鎮南將軍面不改色,氣定神閒道:「那人的本領大得很,身份又高,在南陵可比國主王侯,我是打也打不過,又不能揪幾個國主發兵圍死他,只恨話說得太滿,真個自打嘴巴。」
「你打的主意還真夠卑鄙的。」獨孤天威探頭冷笑。
「這算哪門子卑鄙?還有更卑鄙的!」蒲寶嘖嘖搖頭。「他爹同那人決鬥之前,居然簽下無遺仇生死狀,若是不幸落敗,還托那人照顧他兒子。他媽的!這下可好,板上釘釘,想栽他個「濫殺無辜」還不成,沒戲!」
「……你是說他卑鄙,還是你卑鄙?」獨孤天威聽得都沒譜了,一下搞不清楚主從。蒲寶正要說到得意處,全不理他的挖苦,嘿嘿笑道:「所幸老天有眼,竟讓本將軍想到一個法子,三兩下便解決了這個難題。」
「什麼法子?」
「我讓這孩子撿了顆石頭扔我。」
獨孤天威不禁失笑。「我雖然很想說「扔得好」,不過恕本侯駑鈍,實在看不出扔你一石塊算什麼好主意,拿這個誆孩子未免不厚道。」
「拿石子扔鎮南將軍就是行刺,行刺鎮南將軍是死罪!」蒲寶大笑:
「刑審定案,毋須等候秋決,立時便能斬首棄市,絕不容赦!那人既然簽了無遺仇生死狀,豈能放著托孤的責任不管?只得請我高抬貴手,放了這孩子一馬,說什麼「只消不違俠義道,什麼事都肯做。」
「我對孩子說:「要殺他呢,我是辦不到的,估計世上也沒幾人能辦到。不過世上比死還難過的事情可不少,咱們教他生不如死,也算為你爹報仇啦。」」伸手去撫男童的發頂。男童側首避過,小臉上陰晴不定,不知正轉著什麼心思。
他說得洋洋得意,現場卻是一片靜默。片刻獨孤天威才搖頭嗤笑:「教你想出這麼陰損的法子,這天真是沒眼了。」蒲寶樂不可支,顯是把這話當成讚美。忽聽一把清脆的喉音道:「這孩子……叫什麼名兒?」卻是沈素雲。
眾人被她動聽的語聲吸引,紛紛轉頭。蒲寶性好漁色,早聽說鎮東將軍夫人容顏傾世、麗冠群芳,人稱「三川第一美人」,絲毫不覺唐突,樂得與她隔空攀談:「他姓虔,至於名字嘛……喂,你叫什麼名兒?本將軍日理萬機,記不了細瑣小事。」男童嘴角緊抿,面色陰沉,竟來個相應不理。
沈素雲憐他年幼失怙,不幸撞在蒲寶手裡,被當作挾制他人的工具;換作旁人,或可利用丈夫的權勢,將孩子搶救過來,但蒲寶與慕容柔同屬天下四鎮,官銜無分軒輊,此法恐不可行。她對官場縱無涉獵,也看出蒲寶不與相公相善,只得打消念頭,褪下腕上的金絲鐲子,交給身畔的紅衣少婦:
「耿夫人,我想送給那孩子一點小玩意兒,權作見面禮。有勞你啦。」
「是。」
少婦裊娜而起,眾人雙目一亮,隨即扼腕:這麼個雪膚花顏的絕色麗人,方才居然全沒留意!鎮東將軍夫人固然高雅俏麗,然身子纖細,不及少婦玲瓏浮凸,腴潤可人。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
少婦蓮步輕挪,逕朝鎮南將軍的位子走去,所經處眾人無不自動分開,讓出道路來,個個屏息眥目,呼吸聲漸轉粗濃,不時傳出「骨碌」的吞涎聲響,明明場面甚是滑稽,卻無人發笑。
她來到男童身前,攏裙側蹲下來,豐潤的雪股曲線繃緊了滑亮的緞裙,將金絲鐲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間,柔聲笑道:「這是將軍夫人送你的見面禮,你好好收著。」男童嗅著她溫溫香香的吐息,小臉紅得像軟熟的柿子一樣,扭捏道:「我不要。這是姑娘家戴的,我又不是姑娘。」
少婦笑起來,將金絲掐小了些,以防從他腕上脫落。「這是將軍夫人的好意,拒絕別人的好意,人家會難過的。你也不想將軍夫人難過,是不?」男童瞥了沈素雲一眼,見她美貌溫柔,關懷之意溢於言表,胸中忽然湧現一股莫名酸楚,咬牙忍住,沉默地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你便收下,好生保管。」少婦替他整了整衣襟束帶,理理鬢絲,笑道:「你好乖啊。叫什麼名兒,告訴姊姊可好?我替你向夫人說去,夫人必定歡喜得緊。」
「我叫無咎。」
這名艷麗婀娜的紅衣少婦,自然是符赤錦了。沈素雲愛她陪伴,三乘論法這麼重要的場合亦不忘攜她同行,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便即應允。符赤錦可不是獨個兒來的,弦子照例換上男裝,扮成穿雲直衛士,混在二十名隨從中一併上山,貼身保護將軍——自也是耿照的安排。
符赤錦撫著男童白嫩的面頰,瞇眼笑道:「無咎真是乖孩子。是了,你那個仇人叫什麼名字?」無咎尚未回答,一旁始終色瞇瞇地盯著她胸口的蒲寶面色微沉,嘿笑道:「這也是將軍夫人要問的麼?」狀似言笑,眸中殊無笑意。
符赤錦一凜,忙垂首起身道:「小女子不懂規矩,一時好奇才隨口問的。將軍勿惱。」慕容柔揚聲道:「耿夫人請回。南陵道的閒事,與東海道無關,莫犯在本鎮手裡,是誰都無所謂。」蒲寶乾笑兩聲,遂不再言語。
驀地山門外一陣騷動,禮賓官高頌:「南陵孤竹國伏象公主——到!」一群身披金縷、腰掛金刀的精壯漢子擁著一名高挑女郎進場。南陵富產金銀,風俗卻尚以白銀為飾,黃金多輸往北方,換取綢緞、瓷器等奢侈品;蒲寶鎮守南陵,連軟轎都以銀箔貼飾,以融入當地民情。
這支以黃金妝點的隊伍走在南陵使節團的前緣,分外惹眼,然而襯與女郎特殊的髮色,誰都不得不承認:唯有耀眼的烈焰真金,方能與那頭火焰般的紅髮匹配!對比之下,白銀的色澤太過柔和,完全無法抵擋那頭炫目的熾烈紅髮!
「這位是……」沈素雲沒見過那樣的髮色,忍不住睜大美眸。她生於巨富之門,見識較常女廣泛,西山毛族的商人她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幾回,他們的鬚髮都帶有一種泛黑的銅紅色澤,即使在陽光之下,都不是這種如火焰般張牙舞爪的金紅色。這決計不是毛族的特徵。
「孤竹國主早逝,國中由大臣攝政。這位伏象公主是先國主的獨生女兒,據說她精於騎射,頗為知書,甚得百姓愛戴,由她即位登基、重掌大統的呼聲很高。」慕容柔隨口解釋。
那伏象公主果不負其名,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還要白皙,沈素雲平生從未見過,甚至想都沒想過會有那樣酥白耀眼的肌色,加上她鼻樑高挺,五官深邃,身量絲毫不遜於隨行的金縷衛士,當真是美貌、英武兼而有之,不禁心折,滿懷憧憬道:
「南陵之人真是特別,居然能有女王。我若生為孤竹國的子民,也想要有這樣的女王!」
「沒這麼容易。」慕容柔淡然道:「嶧陽、孤竹兩國歷來通婚,已有數代,兩家血脈相近,王位正統的問題已逐漸浮現。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國主,也可能是嶧陽王后,端看誰先找到那樣信物。」
沈素雲愕然道:「信物?」
「嗯,若嶧陽先行尋獲,便可要求孤竹國履行婚約,將伏象公主嫁往嶧陽;如此孤竹餘脈未必親過嶧陽國主與公主的子息,日後孤竹一國,豈非嶧陽國主的囊中物?反之,信物若扣在孤竹國手裡,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還能順利登基,不管招誰為王夫,子息的血脈都較嶧陽濃厚,則國土、宗廟無虞矣。」
沈素雲心思機敏,略微一想,登時明白其中關竅,歎道:「娶妻嫁郎,也有這麼多算計麼?」觸動心弦,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勉強一笑,趕緊轉移話題。「真希望那信物最後是落在公主手裡,要不永遠找不著也好。」
「失於戰亂,已不好找了。伏象公主便是以此為由,迄今仍拒嶧陽催婚。」
「那是什麼樣的信物?」
「是把寶刀。」慕容柔道:「刀名喚作「神術」。」
符赤錦聞言一震,耿照對她說過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了起來,愛郎口中那位紅髮女郎與眼前紅髮雪膚、金縷玉帶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迭,再也清晰不過。
——是她!
(原來,她便是南陵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 ◇ ◇
耿照一行六人出了小院,奪路而逃。
阿妍姑娘身無武功,由韓雪色扶持,偏偏他的內力又幾近於無,縱使腿長步闊,卻比不上施展輕功衝刺;風篁內腑新創,一條胳膊勾著耿照,半拖半跑,狀況也極不妙。相較之下,聶、沐二少因一時大意,被耿照打得吐血,畢竟傷勢較輕,沐雲色還能幫著摻扶風篁,由聶雨色負責斷後。
耿照的目標,是越浦北門的衛所。
那裡駐紮了超過五百人的城門戍衛,就算不敵黑衣人神出鬼沒,北門外還有三十名巡檢營鐵騎等待接應——這是為防止風篁與奇宮門人的衝突擴大,或任一方搶了碧鯪綃就跑才預作的安排,此際居然派上用場。巡檢營的弟兄出自谷城大營的鐵騎軍精銳,不比尋常兵丁衙役,一什一伍並轡衝鋒,連耿照自己都沒把握全身而退;指揮得宜,應該制服黑衣怪客。
按目前的腳程估算,徒步抵達北門最少需要一刻鐘,這令耿照無論如何都輕鬆不起來。
黑衣人下在他脈中的禁制雖被強行衝破,但原本就已不穩定、如沸水炸鍋般的澎湃內息,眼下更是洶湧難制。耿照在奔跑間,不時覺得視界裡血紅一片,胸口悶脹欲裂,顱中嗡嗡異響竟無止時,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下一瞬間便要破體而出,光是要維持清醒已是不易。
但他現在不能倒下。
身為六人中唯一尚稱完整的戰力,他必須在最壞的時刻挺身而出——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來得如此飛快。
「不好!」隊伍最末的聶雨色回頭一瞥,驀地腳下踉蹌,幾乎栽倒,沐雲色趕緊攙扶,蹙眉道:「怎麼了,二師兄?」聶雨色抹去嘴角鮮血,冷道:「媽的,陣全破了……這廝好厲害!」忽爾回神,急急推著小師弟,咬牙拔腿:「走……快走!他來了……快、快、快!」
急促的迭聲由一個冷靜的人口裡迸出,聽來倍覺驚心。六人沿著一面白牆向前狂奔,卻彷彿不見盡頭,耿照心頭掠過一抹異悚,回頭時不及出聲,聶、沐二人無聲倒地,隨即半身一沉,風篁便已不動;他連擎住「藏鋒」的念頭都未生出,來人已和他對了一掌,借勢掠向前方!
掌力比預期更輕。或許是因為他體內奔騰的內力……思緒未停,雷殛般的激痛掠過耿照的左半邊身軀,彷彿同時被幾枚小指粗細的鋒銳鋼釘貫穿身體,痛得他眼前一白,兀自維持右掌接敵的姿勢,左膝脫力砸落地面。
黑衣人攻擊的目標,從來就不是他轟出的右掌。
耿照彷彿連左眼視物的機能都被剝奪,映入右眼的影像毫無距離感,倒地的韓雪色與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迭,幾乎分不出遠近,只有阿妍姑娘被驚怖所攫的慘白嬌容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一團溫軟噴香之物撞入懷裡,他才本能回臂,堪堪接住佳人。
韓雪色再一次發揮了易於常人的明斷果決,在遇襲的瞬間,將愛侶推給了現場最後一個可能有機會保護她的人,以及她腰間那條碧鯪綃。此一時機的拿捏判斷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竟爾手到功成,間隙不容一發。
「好傢伙。」黑衣人眼帶讚許,踢了伏地的奇宮之主一腳,朝倚牆支撐的耿照走去。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劇痛轉為麻痺,但絲毫無助於出手禦敵,他唯一能動的右臂摟著阿妍姑娘,試圖用身體遮護她,邊拖著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後挪去。
絕望如影子般黏著他,自腳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緩緩向下沉。
「你做什麼?」
由背後傳來的嗓音,嘶嘎裡帶著尖亢,是個才剛長出喉結、初初變聲的少年。
黑衣人停下腳步。當然不是因為少年,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裝束、身後背著一面大楯似的斗蓬男子。雖然素未謀面,但他一眼便認出此人是誰,正評估與他為敵會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誤。
「……救人。」
浪人回答著少年,一邊解下背後巨物的繫帶,「鏗!」一聲摜在身前,底部陷地足有三寸,可見其沉。浪人彷彿一點也不覺得重,雙掌交迭,拄著那巨楯也似、高至胸膈交界的龐然巨物,滿面的柔軟濃須裡抿著一抹從容笑意。
——此人善戰,更甚傳聞。
(棘手!)
黑衣人默默增列了一條不戰的理由,少年卻不知他心中計較,又問浪人:「你怎麼知道他們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行俠仗義,須有足夠的智慧。情況緊急又無法分辨對錯時,先救弱者,令其無傷,再來論斷公道。」那人笑道:「不過這會兒用不上什麼智慧,白日覆面、襲擊女子之人,肯定不是好東西。你且站旁些,不會耽擱很久。」扯開系結,粗布「唰」的一聲滑落。
那長及胸口、寬逾腰肢,無比沉重的巨物,竟非大楯,而是一把劍。超過三尺的劍柄比杯口還粗,劍鍔形如鐘磬,比一面手盾還大,兩側伸出犄角般的斜長護手,末端長度超過劍柄的一半,遠看渾似隸體的「天」字。
鏤空的劍鞘亦十分古樸,其上鑲滿龍眼大小的銅釘,恍若鐘鼎古器。比成人大腿還粗的劍身插在鞘裡,霜亮冷冽的鋼色映著銅色,襯與劍柄那兩條吳鉤戟枝般的斜飛護手,像是個拉長倒寫的「鼎」字,耿照驀地想起一個人來。
——如天如鼎,劍逾千鈞!
(如果是他……便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