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乍見一張嬌俏美顏倒在面前,弦子玉頸一斜、妙目緊閉,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銳利目光,更襯得頷骨線條利落巧致,美不勝收,不覺多看了幾眼,心底暗歎:「你若不逞能,也讓她封了穴道,不一會兒便得自由。這下可好,我上哪兒給你找解藥?」
符赤錦捨了騾馬殘屍,雙手分提二人衣領,連人帶著兵刃,掠進道旁一處茂密的松林中。
林地裡停著一輛雙駕馬車,轅衡、廂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堅固結實;車輪的中心軸轂部分還鑲有銅件,四隻車輪各有三十二根幅條,極為考究,顯是官家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這才是她自越浦驛館套來的車。方纔那輛只怕是路旁雇的,可憐了那騾車伕。」殊不知郵驛的軺車雖也是兩匹馬拉,卻是結構簡單的輕便小車。這輛車是岳宸風從谷城大營調來的數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細計較、眼底難容顆粒的脾性;這等用料做工,莫說是拉貨載人,拿來當戰車也使得。
符赤錦取出皮索,將他二人雙手縛起,扔豬肉麻袋似的丟進車裡,自己卻披氅戴笠,跳上車座控韁,檀口中「吁吁」有聲,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攜有蓋了鎮東將軍官防大印的文書,放眼東海,那是幾無不可出入的地方了。
耿照側躺在車廂內的織錦軟墊上,感覺車輪所經之處,從崎嶇盤繞的阿蘭山道,轉成夯實了的平坦官道;不多時馬蹄聲喀搭脆響,蹄鐵每一下都敲在磚石上,車外人聲鼎沸,車行漸緩,吹進窗幔的和風裡隱有一絲濕暖水氣,驀地省覺:「她又回到了越城浦,這是要進城了。」
果然把守側門車馬道的官兵,一見文書上殷紅如血的九迭篆,那斗大的「鎮東將軍印」五字簡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嚇得魂飛魄散,慌忙移開拒馬、驅散行人,恭恭敬敬讓馬車通過。
耿照從沒來過號稱「東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只覺馬車行駛在鋪設磚石的街道上十分平穩舒適,兜兜轉轉半天,花費的時間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還長;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廂外的喧鬧逐漸消失,剩下清脆的馬蹄響,射入小窗的陽光為之一暗,變成了迎風搖曳的葉影,彷彿連空氣都沁涼起來。
符赤錦「吁」的一聲停住車馬,似對一人低聲道:「勞駕,我打無桃無鏡處來,雞鳴前至,想找干麂子的主兒要口煙吃。」一把嘶啞老嗓應道:「姑娘要尋的主兒,是一還是倆?」符赤錦回答:「是仨兒。」
咿呀一響,但聞枯枝曳地沙沙有聲,似是開了扇老舊的柴門,馬車喀搭而入,未幾又停了下來。耿照心想:「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錦突然打開車門,閉目不動,悄悄運起了先天胎息。
瞬息之間,耳力、觸感、嗅覺等猶如伸出了無數細小的觸手,小於針尖的靈敏感應鋪天蓋地而出,灑滿整個院落。聲音、溫度、氣味……數不清的細小「粒子」反彈折射,在腦海中勾勒出週遭環境的輪廓,竟不下於親眼所見。
他甚至能聽見符赤錦躍下車座時,裙擺拂過草葉的聲響;她衣襟裡溫溫融融的幽甜乳香,還有行走之際,裙內微微汗濕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帶著豐潤液感的細膩絲滑——
隔著黑漆車板、綠草小徑,更別提她身上層層裹起的衣物,漸行漸遠的符赤錦在耿照的感知裡幾乎是赤身裸體;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嬌百媚的誘人胴體,直至皮下,聽見血液流過管絡間的細微聲響,嗅出汗漬、津唾、淫水等體液的甘美氣味……
符赤錦卻不知自己正被一雙無形之眼監視著,快步走過庭中的一株老棗樹,葉間透出一粒粒細小花蕾,還未開出小綠黃花。
廂房前一人推門而出,低低驚呼一聲,喉音低啞富於磁性,卻是一名女子。符赤錦迎上前去,與她四手交握,差點踮著步子雀躍起來,模樣活像六七歲的女娃。
「數年不見,出落得這般美啦。」那女子讚歎著,伸手去掠她額前垂落的瀏海。
「再怎麼美,也美不過小師父。」符赤錦笑道。
同樣是嬌膩的語音,此刻聽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活潑歡快,彷彿變了個人:「上次沒見小師父留下的字條,我可難過死了。還好知道你一定捨不得我,才又回頭找去,差點見不到三位師父啦。」
女子低聲嗤笑,雖是無心使媚,聲音卻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間一陣奇癢,竟說不上是極苦還是極樂。
「鬼靈精!有什麼東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別處耽擱了,胡亂搪塞!」
兩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對姊妹花兒。屋裡一人重重一哼,聲若鐵砂磨銹、虎嘯生風,雙姝頓時收斂,符赤錦道:「二師父安好。錦兒給您請安。」
耿照心想:「她說要尋的主兒是仨,看來還有一位大師父。」無論如何感應,屋裡只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覺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說事之前,先表明立場。否則七玄大會之上,敵我難分。」那「二師父」開口如虎咆,峻聲道:
「我不讓你小師父留信兒,她偷著留;我不歡迎你這時來,你終究是來了。既然如此,心裡該有了准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見,不如回來,好歹是個娘家。你道如何?」口氣雖然嚴厲,內容卻頗見關愛;斥責云云,不過作態而已。
符赤錦沉默了片刻,才道:「錦兒始終是姓符,二師父莫要逼我。此番前來,是想請求各位師父,指點錦兒一門武功。」語調低緩、口氣淡漠,彷彿先前的歡快活躍全被一股腦兒地抽乾了,又回復成車上那個倚窗蹙眉的小婦人。
那二師父「哼」的一聲,冷笑道:「這兒沒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連耿照都訝異於符赤錦的斷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絕之後,還提出如此過份的要求。那與她感情甚篤的「小師父」甚至難發一言為她緩頰,屋裡頓時陷入一片怕人的靜。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房間的角落裡忽然響起一把極其怪異的嗓音,幽幽道:「女徒,你想學什麼武功?」尖亢的語調配上緩慢悠長、斷斷續續的口吻,猶如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聲音雌雄莫辨,帶著詭異的嗡嗡共鳴,彷彿無處不在,尖亢處渾似一根扭曲的螺旋金針,無論如何閃躲,終不免被刺破耳膜,鑽入最疼痛敏感的極深處;偏又不是直進直出,而是絞、旋、戳、拉無所不用其極,聞之心魂一奪,倍感痛苦。
那怪人話語一落,倏又沒了聲息,屋裡只能感應到三人的存在,似乎開口說話的是只木偶一類。
耿照無比駭異,自有先天胎息以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除非那人是殭屍,否則……怎麼可能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連一絲熱血奔騰的極細聲息也無,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錦不敢不答,審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辭,小心道:「回大師父的話,錦兒想請三位師父恩許,賜下本門至高的「旱地千里,殺龍吞雲」心訣。」
那女子聞言失聲:「你說什麼?」
二師父更是氣急敗壞,虎吼道:「放肆!你開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師父怪異的蒼老童音又從不明處響起,伴隨著嗡嗡共鳴,倒比另外兩人平和得多:「女徒,你看過《岣嶁異策》了,是不是?那你該明白,這部「赤血神針」就連當年范飛強也功敗垂成,就算我三人將殘頁交了給你,你又如何練得?」
「有時候,殺人未必要自己來。」那人尖聲緩道:
「有什麼心思,儘管說出來罷。」
耿照聽得一頭霧水:「「赤血神針」是哪個門派的武功,怎地從沒聽過?」只覺那段話裡似有什麼東西耳熟至極,索遍枯腸、絞盡腦汁,驀地靈光乍現,突然明白過來:
「范飛強……「萬里飛皇」范飛強!他們三個……竟是游屍門的人!」
◇ ◇ ◇
原來符赤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傳,而是出自游屍門。
帝窟之中以女性為尊,這是因為純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純血女子須與島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練帝字絕學的特殊血脈延續下去,不致中斷,純血的男子遂成為完全的戰鬥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為了守護島上的純血女性。
像薛百螣這樣的純血男子,一出生便已注定無後。
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拚命鍛煉自己,經歷嚴苛的生存淘汰,終成為強大的戰鬥機器,擔任一島之敕使、乃至於神君之位。除了守護,他們還必須負擔傳承之責,收養其他純血男童為義子,以傳承帝字絕學。
在五帝窟裡,男性的純血傳承很難被視同親族:他們的義子、義子的義子……都缺乏血緣的連結。
因此,地位較高的純血男子也會收養外面的小男孩為義子,一方面可入贅其他的女性族系,透過結緣的手段來拉攏結盟,以鞏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短暫擁有一個「家庭」的感覺——至少義子與義媳們,會對親生的孩子充滿感情,而非只視作未來的戰鬥或生產工具。
但凡事總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獨子符寬,拒絕按祖宗家法來過活。他娶了島外的平凡女子,隱居在一處不知名的小小山村裡,那裡一逢春末便開滿香甜的棗花,宛若人間仙境。他誠實向女子表示,自己畢生可能無法擁有子息,但那個純樸美麗的小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雙有情人終成連理。
然而世間萬物,總不免有例外的時候。
百餘年來,帝門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只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夕風流,竟令侍寢小婢生下了楚嘯舟;漱玉節下嫁薛百螣的義子,促成兩島聯盟,瓊飛即為兩人間的愛情結晶,血統之純、資材之高,百年間無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寬的妻子竟生下女兒。
夫妻兩人寶愛至極,小名喚作「寶寶錦兒」,一家三口隱居在山明水秀的棗花村裡,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門來。
符寬憎惡祖宗家法,卻一點也不恨母親,聽聞噩耗悲痛欲絕,連夜帶著妻女趕回火神島奔喪。「少宗主遠遊多年,直到母親不在了,方才記得回來。」夜半靈堂,紅島的老臣們緊閉大門,咄咄相逼:「這女子是誰?這小女孩又是誰?」
「是我的妻子和女兒。」符寬抬頭挺胸,昂然回答。
家臣中掀起一陣騷動。「是……少宗主的親生女兒?」
「我方才說了,」符寬微怒道:「是我的親生女兒。」
無論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騙不了人的。
寶寶錦兒的白膩肌膚得自於母親,那是山溫水軟之地孕育出的靈秀,但眉目間卻像極了符家人;她姑姑從小就是個驕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據說老宗主童年時卻是十分的沉靜乖巧,便如眼前這個抱著一隻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開,顫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枴杖的白髮老嫗,瞇得幾乎看不見的一雙灰翳小眼湊近小女孩,端詳了老半天,老婦人的眼角噙著淚,歎息道:「像啊!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沒邊兒了。」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難遇的英主,外柔內剛、精明強幹,牢牢壓制住門裡的各方勢力。她一死,擁有「蒼島戰神」肖龍形的木神島封家蠢蠢欲動,火神島不得不展開宗主大位的防衛之戰。
讓符承明之女、符寬的妹妹符若蘭繼位,原是諸策首選,卻非是最好的選擇——老宗主死得太早了,來不及培養這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島之間多結夙怨,人望不孚,連紅島內都有雜音。
此時此刻,眾人看著這個簡直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小女孩,忽然發現另一個方法或許更可行:讓少宗主迎娶黑島的少主漱玉節,兩家先行結盟。黃島的何家獨善其身、代行白島的薛神君為人剛正,都不可能與蒼島連手;一旦肖龍形野心暴露,沒準還能促成四島未有的空前大團結。
——這幾年,就先讓少宗主代掌大位,漱玉節精明能幹,即使讓她弄權也無妨;嫁給純血男子,注定不可能有孕,斷她黑島的一條優秀血脈!待寶寶錦兒長大成人,宗主之位還不是得乖乖將還符家?
眾家臣交換眼色,彷彿在黑夜看見一線曙光。
「我說過了,我已娶妻,我的妻女就在這裡。」
符寬的臉色十分難看,緊緊握著掌裡妻子冰涼柔軟的小手,不讓她抽去。「要娶漱家的女子,你們找別人去!母親七七結束我就走,我自會為她老人家守孝,不用你們費心!」
「這只怕由不得少宗主。」
老臣們將一家三口團團圍住,白燭焰搖之下,那一張張陰沉猙獰的面孔猶如從森羅獄裡爬出的噬人鬼卒。
「你們這是做什麼!」說話的人,竟是一直跪在靈前流淚的符若蘭。哭腫雙眼的少女一摜披麻,跺腳而起,撥開人團衝到兄長面前,張開雙手,遮護著未曾謀面的嫂嫂和侄女,對家臣們怒道:
「他是我哥哥,誰讓你們這樣跟他說話!我哥他……我哥哥……我只有這一個哥哥了!你們……你們……」轉身撲入符寬懷裡,嚎啕大哭:「哥!媽媽她……媽媽她不要我們啦!嗚嗚嗚……」
眾人一愕,不禁紅了眼眶,紛紛低頭。為首的幾人跪了下來,舉袖拭淚。
符寬輕拍妹妹的背脊,哽咽道:「丫頭不哭!你還有哥哥,還有哥哥……」
符家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七七結束之後,符寬一家又多待了兩個月,算算回島已過大半年。
其間他絕不出席任何公開場合,私下倒是頻頻接見前來慰問的各島要人,黃島何家、白島薛家,甚至蒼島封家都派了人來。符寬性子溫和,沒什麼架子,無論誰來都是親自出迎款待,人望比妹妹好得多;只有黑島漱玉節來時,因考慮妻子的感受,委請家臣接待致謝。
一日,金神島薛神君前來,符寬少年時蒙薛百螣指點過武藝,感情甚篤,特別讓妻子女兒出來相見。薛百螣見寶寶錦兒抱了個木娃娃,笑道:「木娃娃抱著不舒服,薛公公改天送你一個布娃娃。」錦兒搖頭:「這不是木娃娃,是扯線傀儡。」逗得大人們呵呵直笑。
「你這扯線傀儡,」薛百螣逗她:「怎地沒有線哪?」
「不用線。」寶寶錦兒有點不服氣。她年紀雖小,卻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種,這種可不是誇獎或讚歎的意思。
「好了好了,到花園玩去。小心別被貓兒抓傷啦。」符寬摸了摸女兒的發頂,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對薛百螣笑道:「薛伯伯千萬別破費。內人縫了十幾個布娃娃給她,這丫頭從來不玩,只愛那個沒線的小木偶。」
「那肯定是像她阿爹,事事都跟人不一樣。」薛百螣捋鬚大笑。符寬的妻子阿荇親自下廚,擺佈了一桌的好菜,夫妻倆陪著他小酌。
阿荇衝著院裡嬌喊道:「寶寶,來吃飯啦!」連喊幾聲都不見小女孩進來,薛百螣笑道:「就讓她玩兒罷。一會兒我來餵她——」目光投向屋外,忽然愣住。
寶寶錦兒正坐在堂外的階台上玩傀儡,她白嫩的十根指頭懸在木偶頂上一寸處,不住輕輕顫動,木偶對著堂裡的三個大人揮揮手、擺擺頭,活物似的扭腰蹬腿,隱隱有些驕傲賣弄的神氣。
符寬目瞪口呆。那只木偶他經常替女兒清理擦拭,用乾淨的布蘸點溶蠟撫摩,以免木質納垢,弄髒、甚至弄傷了女兒的小手。他清楚知道木偶沒有任何機關,也無一根足以操縱的絲線。
寶寶錦兒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表演還不止如此。
她手一顫,木偶緩緩伏地,蜷成一團。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著伏在階上,伸長雪頸「咪嗚」了幾聲,一條毛茸茸的小黃貓從階台下竄了上來,錦兒捏著它頸後一按,手到擒來;明明她只是單手虛按著貓兒後頸,似撫其毛,無論小貓如何掙扎,卻無法脫出掌握。
不一會兒小女孩坐起身來,膩潤的小手掌微微抬起,離貓頸約有數分,貓還是趴地刨爪,掙脫不去,片刻才「喵」的一聲竄下階台,跑得不見蹤影。
「還是不行。」寶寶錦兒有些洩氣,想要挽回什麼似的,轉頭對著屋裡的大人辯解:「上回我有讓它站起來過!它明明就會的!」小嘴一扁,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符寬愕然回頭:「薛伯伯……」
薛百螣舉手制止,遙對小女孩笑道:「寶寶錦兒乖!薛公公問你,這麼厲害的本事,是哪一個人教你的呀?」
這個笑容她就懂了,說話的這個老公公眼神認真,一點也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寶寶錦兒本就不是個愛哭的女娃兒,連忙破涕為笑,不免有些得意。「不是一個,是三個。」她豎起三根粉嫩的手指頭:「一個是小師父,她穿紫衣裳很好看,一個是二師父,長得像老虎,很好玩。大師父住在甕裡,我沒見過他的樣子。」
薛百螣的面色越來越沉,轉頭問:「寬兒,這些事你都不知道?」
符寬一臉茫然,搖頭道:「我……我不知道。這些人卻都是誰?」
薛百螣沉默無語,左手突然閃電探出,扣住了符寬妻子的脈門。她露出驚愕的表情,俏臉都痛得白了,小嘴死死吐息,連聲音也發不出。
「阿荇!」符寬心疼已極,急道:「薛伯伯!我內人不懂武功,不干她的事!」
「你的確身無武功。」薛百螣鬆開精鋼似的黝黑手掌,銳利的目光仍盯著阿荇不放:「但方纔錦兒說話時,你的眼神忽起閃爍。說!這是怎麼回事?」
阿荇撫著熱辣辣的腕子,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含淚道:「我……我是突然想起來,在未嫁符郎之前,我曾在村裡遇見一位外地來的紫衣姑娘,年紀還比我小著點,來敲我家的門,問我討了碗水。
「我見她不像口渴的樣子,問說:「姑娘,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事,還是同行誰人受了傷,有什麼病痛?」那姑娘露出驚訝的表情,才說:「我有個家人,不能飲生水,水須以金鐵煮過方能飲用。我一時疏忽,帶出門的革囊有漏,害他現在沒有水喝。」」
當時阿荇覺得奇怪:那打了這碗水,他一樣不能喝呀!
姑娘卻道:「你家裡是用鐵釜煮的水,我等了一晝夜,就要等水泡得夠久,摻血便可勉強代替。」阿荇一聽嚇壞了,顫道:「那……那得要用多少血?」姑娘卻未回答。
她想了一想,又問:「若浸泡金子的話,也需一晝夜麼?」姑娘點頭。
「你等等。」阿荇轉身進屋,片刻端出那隻鐵釜,還有一枚雞心金墜。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你把它浸在鐵釜的水裡,說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晝夜啦!」
紫衣姑娘遲疑了一下,接過鐵釜。「我可能不會再回來。」
阿荇把墜子沉入釜中,笑道:「那也沒關係。我娘生前樂善好施,經常被郎中欺騙,我爹說:「你捨了十人,其中有九個是騙子!」我娘卻說:「可救了一個人啊!怎麼不值?」你拿去,就算騙了我,我也不惱你。將來你有機會,幫一幫別人也就是啦。」
姑娘看了她一眼,也沒說謝,端著鐵釜離開了。
「後來寶寶週歲時,」阿荇低聲道:「有人把那枚雞心墜子放在搖籃邊上,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適才薛伯伯說起,我才突然想到。」說著微微扒開了襟口,只見頸間一條掐金細煉,那黃澄澄的雞心墜子貼著細白的乳肌,分外惹眼。
「薛伯伯,那三個究竟是什麼人?」符寬問。
薛百螣回答:「若我沒猜錯,那三人是游屍門的餘孽,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玉屍」紫靈眼。她有兩個師兄,一叫「虎屍」白額煞,一叫「甕屍」青面神,合稱「三屍」。這三人不是什麼善類,他們傳授給錦兒的,似乎是一門名喚「血牽機」的歹毒武功,不知用心為何。」遙問小女孩道:
「三位師父有沒有常來看寶寶錦兒?」
「小黃花開的時候就來。」錦兒扳著手指數數:
「一、二、三、四……來了四回啦!」
「那你怎沒跟阿爹阿娘說?師父不讓說麼?」這回開口的是符寬。
「師父沒有不讓說。」小女孩狡黠一笑,掩不住那股子得意:
「是阿爹阿娘沒問。」
大人們不禁啞然失笑。薛百螣放下筷箸,將錦兒抱來膝上號脈,沉吟道:「脈中有股土金之氣,隱然成形,的確是修習游屍門「太陰煉形功」的徵兆。要廢去此功,恐怕為時已晚,可惜了你女兒的好資材。」
「這……練此邪功,會不會對身子有害?」符寬夫婦一聽都急壞了。
薛百螣陷入沉思,一時無有反應,經符寬迭聲催促才回過神,不耐揮手:「練武功能有什麼壞?人的心思才叫壞!游屍門的武學便只這一部「太陰煉形功」,其他什麼走影劍、移屍手,通通都是這部功法的延伸。根柢原是不錯的,只是後人練上了歪路,變得又怪又邪。
「游屍門人一向有周遊天下、擄走小孩授藝的壞習慣。但你可知道:游屍門中,連號稱至高絕學的「赤血神針」,近世都有個「萬里飛皇」范飛強練得,獨獨有一門武功,至少一百年沒聽說有傳人了,便是你女兒的這部「血牽機」?」
符寬夫婦面面相覷,更加憂心:「薛伯伯,他們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知道。」見多識廣的白島神君搖了搖頭,逗著膝上的小女孩說話:「寶寶錦兒乖!那三位師父有沒有說,他們為什麼要教寶寶錦兒玩傀儡啊?」
「有。」小女孩總算等到這個問題了。
有時候她覺得大人真是笨,差點讓她辛苦背下的那兩個字全派不上用場。萬一明年黃花開的時候師父們不來了,而她又忘記了怎辦?她不懂那兩個字的意思,小師父也沒解釋,只說萬一阿爹阿娘問了,這樣回答便是。
席上,大人們全望著她。
「你要再問一次「他們為什麼要教你」。」寶寶錦兒有些不耐煩了,想趕快結束對話出去玩。大人真是笨!連問問題都不會。
「他們為什麼要教你啊?」薛百螣啼笑皆非,只得耐著性子問。
「為了報恩!」寶寶錦兒一撐落地,飛也似的跑去花園找小貓。
◇ ◇ ◇
——還是大師父明白。
符赤錦心中歎了口氣,昂然道:「大師父,錦兒只想看一看「赤血神針」的古籍殘頁,如此而已。」那大師父「甕屍」青面神無語,半晌沒再開口,房中頓時又失了此人的生機氣息。
二師父「虎屍」白額煞怒極反笑,低咆道:「你好啊!問你大師父要東西,連理由都不必了,好個五帝窟的赤帝神君!你倒是給我說說,你有天大的能耐,吃定了我們非給不可?」
「錦兒不敢。錦兒敢開這個口,只有一個理由。」符赤錦的聲音平板,可以想像那張平日千嬌百媚、無比靈動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樣。她頓了一頓,靜靜說道:
「為了報恩。」
「你——!」嘩啦一聲,伴隨著清脆的碎瓷聲響,椅子「喀啦!」被踢倒在地,白額煞吼道:「好!算我三人欠了你阿娘的。你要看,老子的這一頁便給你看!看過後恩斷情絕,你也別叫我「二師父」!」
「玉屍」紫靈眼低聲道:「二哥!」白額煞怒道:「你最寵她了不是?你那張也拿出來給她,看完一拍兩散,省得日後煩心!」那紫靈眼沒再接話,呼吸頻促,屋子裡一片死寂。
耿照心想:「她這樣說,兩位師父一定很傷心。她要那「赤血神針」的心訣做什麼?莫非……是想獻給岳宸風,來換回瓊飛?」只覺這個念頭太過荒謬,但一時又沒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測,能解釋符赤錦的行為。
——倘若如此,獻上耿照與弦子豈非更好?為何一定非要「赤血神針」不可?
片刻,青面神的蒼老童聲再度響起。
「老二、老么,你們要給我沒意見,我是不會給的。」他緩緩說道:「女徒!你所練的「血牽機」,是本門中最接近「赤血神針」的功法,連我們三人都沒練成,可見你資材之好,已勝過了我等。」
「錦兒請大師父賜下心訣。」
「我不會給。」口吻蒼老的尖亢童聲道:「你二師父說了,不是游屍門的人,不能窺「赤血神針」之秘;若不是五帝窟之人,也毋須理會五帝窟的事。你明白麼?」
符赤錦沉默片刻,低聲應道:「錦兒明白。」頓了一頓,又笑道:「我車上有兩頭不請自來的大老鼠,殺又不能殺,放也不能放,想先寄在師父這裡,幫錦兒看著大老鼠。」
耿照心想:「她果然別有所圖。」卻聽青面神道:「這我也不許。你帶走罷。」
合著這不通人情還是一脈所傳,耿照幾乎笑出來。眼看話不投機,符赤錦靜坐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錦兒先走啦。改日再來拜望。」三人都不說話。
她推門而出,走到車邊解開韁索,紫靈眼突然了追出來,低聲道:「你過來。」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頭,兩人在樹下貼面喁喁,無非就是「你心裡有什麼事跟小師父說」、「沒事,小師父別瞎猜」之類,推來搪去的瞎纏夾一陣,兩人也不覺膩煩。
耿照悄悄抬頭,透過車窗的紗幔望出去,只見雙姝並肩坐在樹蔭下,約莫是怕人聽見,均是背對著馬車、廂房的方向。
那紫靈眼人如其名,一襲紫綢衫子,絲緞般的及腰長髮如瀑垂洩,頗有靈氣。比之於雙乳傲人、豐腴雪潤的符赤錦,她身段苗條得多,然而臀股渾圓、腰肢緊束,背影亦玲瓏有致,全然看不出多大歲數,總之不會太老。
兩人靠著頭低聲說話,哪裡像是一對師徒?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樣。
耿照百無聊賴,再度運起了碧火神功,將注意力放回適才的屋子裡,卻聽青面神道:「……你把殘頁給了她,她下定決心、條件齊備,想做便做了;不給她,她心裡有個顧忌,做事便不會衝動。車裡的人也一樣。」
白額煞哼了一聲。
「她有事,怎不跟我們說?五帝窟這麼好,都顧不上師父了?」
青面神道:「所以她心裡的事,必定很難。難到不能扯上你我,還不夠難麼?」
白額煞一時語塞。片刻,又不服氣似的說:「那又讓老么追去?依她的性子,要什麼有不給的?」語氣已平緩許多。青面神道:「只一頁倒不礙事。給女徒一點兒時間,想明白她會再來。」
不多時,樹下兩人也說得差不多了,並肩回到馬車邊。
耿照聽見了細微的迭紙聲響,幾能辨出紙質黃脆,心中暗忖:「那大師父料事如神,算摸透了她倆的脾性。」符赤錦與紫靈眼道別後,才駕著車離開小院,馬車東繞西轉一陣,終於停了下來。
「什麼人?」門邊似有守衛上前盤查,一見是她,連忙致歉:
「是符姑娘。小人走眼啦,快請進來。」
門扉拉開,聽來頗為沉重。以先天之功探聽動靜,十分費力,耿照先前聽了大半天,略感疲憊;雖然符赤錦似乎不打算將他二人交出,耿照仍不敢大意,暗中運勁弄鬆了皮索,萬一情況不對,便能立時掙脫逃跑。
符赤錦將車輛停在一處極僻的角落,林蔭幾乎遮去午後驕陽,其時尚未入夏,周圍卻滿是吵雜的蟲鳴,可見林樹之盛。她下得車來,小心打量四周,直到確定四下無人,才將二人提了出來,藏入一間小小的廂房。
趁著她去處理馬車的空檔,耿照一躍而起,觀察四周環境,見房裡的佈置與蓮覺寺王舍院的客房相彷彿,只是傢俱、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華貴,心想:「這裡果然是越城浦的驛館!」不由得背脊一寒。若非岳宸風已去了谷城大營,此刻人不在城中,他幾乎湧起一股馬上逃跑的悚慄感。
——果然武功練得越高,才越知道懼怕。
想起當夜在江對岸等著岳宸風的自己,耿照不禁微露苦笑。
(要趁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仔細搜查一番,看看有無明姑娘來過的跡象;若能取回赤眼,那就更好了!)
片刻,符赤錦又折了回來。耿照閉目屏息,假裝昏迷不醒,等著她來檢視兩人腕上的縛繩,卻半天都沒動靜;等了許久,只等到一柄鋒銳的蛾眉刺架上頸側,冰冷光滑的精鋼貼著皮肉,激起雞皮似的微悚。
巧笑倩兮的雪潤麗人湊近身來,體溫熨開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
「睡了忒久,也該醒了罷?」符赤錦咬唇輕笑,濕暖的香息呵在耳畔:
「還是我該讓外頭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湧而入,才能請得典衛大人起床?」
封底兵設:靈蛇古劍
【第十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