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諸人盡皆色變,異口同聲:「不可!」
符赤錦俏臉一沉,怒道:「老神君!你這是什麼意思?」杜平川為防兩人一言不合,又動起手來,趕緊緩頰:「老神君,萬一有什麼閃失,斷難向「那人」交代。況且觀海天門自詡正道,當年剿滅妖刀後,便領著頭與七玄反臉,率先消滅了狐異門,栽贓嫁禍、卑鄙下流,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何必為了這廝,與自家人過不去?」
薛百螣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家人?誰是自家人?能向老夫發號施令的,只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麼東西?他的事,關老夫屁事!」
符赤錦寒著臉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盡早與那人分個高低,也好替大夥兒省事。還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螣面無表情,瞇眼直瞅著她,片刻才慢吞吞道:
「世上,只有你符家之人,沒有資格說這話。」
符赤錦如遭重擊,身子微微一顫,面色陰沉,不再言語,白皙飽滿的酥胸劇烈起伏,幾乎將姣好的櫻唇咬出血來。
胡彥之聽得蹊蹺:「看來,這回五帝窟的高手傾巢而出,卻是受了一名外人的指使,老銀蛇滿面不豫,心不甘情不願的,看來有把柄落在「那人」手裡。那「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麼玩意?」眼前唯一的生機,便是與薛百螣打平一百卅七合;比起浴血殺出重圍,老胡已心滿意足了,哈哈一笑:
「晚輩想與前輩討一條板凳,歇歇腿兒。」
草棚中只有一凳,杜平川見機極快,喚人從江舟上取了一條來。
薛百螣冷眼看著,哼笑道:「怎麼,死前還想舒坦些個?」胡彥之振袍坐下,笑道:「前輩坐在凳上,晚輩也不好多佔便宜,咱們坐著打好了。誰要是先離了凳,便算是輸。」其實以他受傷之沉,若無板凳支撐身體,恐怕連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螣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著打都行。老夫要離了一寸半分便算是輸,凳腿兒讓你折了,也算我輸!這樣,你還有沒有話說?」
胡彥之笑道:「要是前輩再借晚輩一對長劍,那就更好啦!晚輩是使雙劍的,空手向前輩討教,未免太過無禮。」
忽聽「噗哧」一聲輕笑,猶如風撫銀鈴,無比動聽。眾人吃驚回頭,發笑的竟是黃島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這一笑甚不得體,連忙伸手掩口,玉靨飛紅;輕輕咳了兩聲,視線轉向別處,彎睫眨巴眨巴地扇雲排風,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顯心虛。
眾人不忍令她難堪,一愕之後都裝著若無其事,連薛百螣也無不悅。
她自己卻過意不去,猶豫一瞬,又低聲道:「薛公公,真是對不住。這人真……真賴皮。」說完,忍不住面露微笑。身旁諸人都笑起來,只杜平川還是一貫的沉穩,低聲道:「在眾人面前,須稱「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辯解,垂眸輕道:「我知道啦。」
胡彥之得美人一笑,精神百倍,接過薛百螣遞來的兩柄青鋼劍,奇道:「咦,好薄的劍柄!」輕輕一交擊,微笑道:「前輩,晚輩練有一路出則無回的劍法,威力之大,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時若抵擋不住「蛇虺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尚請前輩海涵。」
薛百螣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嘖!老夫竟開始有些喜歡你啦。來,廢話少說!死生有命、刀劍無眼,你留心自己就好,不必替老夫擔心。」雙手微伸向後,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箕張開來,宛若龍爪,瞇眼詭笑道:「來罷!」
胡彥之道:「好!」劍尖交剪,逕取薛百螣胸頸要害!
薛百螣身後的成排兵器忽然「動」了起來——火叉、大斧、九曲戟、竹節鋼鞭、劈水亮銀鏨,各式長短器械如波浪般接連倒落,紛至沓來,只見薛百螣雙臂挪移、腳踢肩滾,胡彥之不得不易攻為守,舞劍左格右擋,硬將此起彼落的器械反擊回去,似被圍在數人、乃至十數人間混戰,竟無一息之裕。
(這……便是「蛇虺百足」?)
須知胡彥之討凳非是賴皮,而是經過精密計算後的策略。
兩人坐著交手,約定先起身者敗,雙凳相距不過四、五尺,能容刀劍一類短兵相接,槍、戟、鋼鞭等重長械便無用武之地。
以他受傷之沉,光以鋼鞭自身的重量揮擊,他便決難招架;要閃避飛撾、鏢刀、小流星等飛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板凳將戰圈死鎖在五尺之內,應是對他最為有利的情況。
誰知薛百螣彷彿渾身都長了手眼,腳跟往後一踢桿尾鐵鐏,長一丈四的紅纓鐵槍便由上而下倒落,槍桿的中心點在他肩背上挪來滾去,槍尖便如鳳點頭般吞吐晃掃,威力絲毫不遜於雙手平持。
他雙手始終攏於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彈撞,便將整排兵器操使如浪,銳不可當;胡彥之被攻了個左支右絀,雙劍幾乎握持不住,一咬銀牙:「罷了罷了!若再藏招,恐怕連前三十招都撐不過,遑論百卅七合!」驀地大喝:
「前輩留神,晚輩得罪!」雙劍一合,形勢倏地一變——
雪崩似的燦爛銀光忽從他兩臂身側轟然傾落,銳風呼嘯、刮面生疼,旁觀眾人禁不住退了小半步,滿天亂舞的長短器械一撞上銀光便即潰散,薛百螣雙臂一振,被逼得也擎出兩柄薄刃長劍在手,袍袖翻飛,硬撼胡彥之的銀波快劍!
兩人均是以快打快,長劍交擊聲密如驟雨,無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頓覺華光刺目若千陽,交閃如電的劍刃回映著獵獵刮動的炬焰,快到連劍形臂影也不見,兩人俱包在一團銀光之中,戰況難以廓清。
耿照被盤頂石磨壓在凳邊,身處戰團最中心,看得矯舌不下。不只因為兩人的動作太快太精準,攻勢猶如水銀洩地,無孔不入,防守者卻能一一回擊,宛若鏡映,而是老胡所用儘管是劍招,那潑風似的路數耿照卻再熟悉不過。
(這是……「無雙快斬」!)
在老胡手中使將出來,無雙快斬不只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劍重過一劍,彷彿前一劍餘勁未散,下一劍已狠狠砍至,薛百螣雙劍所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畢竟年邁血衰,揚棄內息運化一味鬥快鬥狠,對風燭殘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驀地老胡暴喝一聲,雙劍齊下,往薛百螣肩頸處斜斜斬落,勁力之強氣勢之猛,壓得凳腳入地寸許,薛百螣不得不交叉接擊,兩柄劍猛被壓至胸前。
胡彥之虎目暴綻精光,正要一鼓作氣將他壓倒,忽地兩脅劇痛,竟遭兩柄薄刃青鋼劍貫入;喉頭一甜,一抹鮮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螣雙手持雙劍,正被自己牢牢壓制,除非他有四隻手,否則如何能夠?
胡彥之強忍劇痛,赫見薛百螣兩隻袍袖滑落肘間,露出一對鑄鐵般的黝黑手掌,左右食、中二指間各箝一柄薄刃青鋼劍;而雙手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則箝著另外兩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脅下的,與前兩柄一模一樣的薄刃青鋼劍!
近距離細看,薛百螣十根手指的指節比常人更長,骨節突起,指間的肌肉異常發達,佈滿凸疣般的硬繭,尤其是箝著第二對劍的中指、無名指,其扭曲靈活的程度,簡直就像第二隻、第三隻食指一樣。三指間不但能夾著兩柄劍與胡彥之過招,還能在架住來劍的一瞬間,將第二對劍往下分刺,制住胡彥之。
蛇本無足,若能憑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虛幻之足。
(原來,這就是「蛇虺百足」的秘密!)
胡彥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頭見過的賣藝人手法。賣藝的郎中取八文銅錢來,雙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雙拳交錯、吹一口氣,則右手剩三文而左手變五文,如此變換不休,有個名目叫「八仙過海」。
他私下纏著郎中欲一窺秘訣,郎中將一枚銅錢置於指間滾動,又將銅錢平放於掌心,翻掌朝下而錢不落地。「若胡大爺能練到以掌紋夾住銅錢,這門戲法便算是小成了。」郎中笑著說。
「我不信。」胡彥之哼笑:「你能用掌紋夾住銅錢?」
「小人不用掌紋。」郎中道:「小人習練此道已超過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條紋路都練出了繭子、繭子又化成皮褶,最後竟成了一隻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隻掌裡能塞入五枚銅錢,「八仙過海」又有何難?」
「精通百兵」不過是薛百螣的煙幕,如同羅列在後的各式長短兵刃,以及攏住兩隻手的寬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虺百足」練的,其實是指力。
不僅要練到足以持兵應敵,更須靈活如蛇,將兵器在指間自由變換。
「我服了!」胡彥之哈哈大笑,鮮血混著唾沫躺下頸頷:
「真是好厲害的「蛇虺百足」!」
薛百螣默然良久,忽然抬頭:「你這路劍法,莫非是天門劍脈的七言絕式「天階羽路自登仙」?」胡彥之又咳出幾口血沫子,無視兩脅正插著利劍,豪邁大笑:「差得遠了!不瞞前輩,以晚輩內傷之重,使不出「天階羽路自登仙」。方纔所用,乃晚輩自創的一門劍法。」
薛百螣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己創的劍法?」
「正是。」
薛百螣難掩錯愕,幾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麼名目?」語氣中竟有一絲蕭索。胡彥之微笑道:「叫「寒雨夜來燕雙飛」。我那牛鼻子師傅使劍是天階羽路,飄飄欲仙,老子差得遠啦,也只能混作兩隻傻鳥。」
薛百螣嘿的一聲,拔劍撤手。胡彥之咬牙悶聲,仰頭滾落板凳,單臂捂著脅下傷口,欲拄劍起身,無奈內外交煎、新舊相迭,又吐出一大口鮮血,半身染紅,竟難撐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螣淡然道:「你贏了,年輕人。你們走罷。」起腳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衝開,忙一躍而起,直奔出數步才膝腿一軟,肩上創口之疼與胸背瘀血之痛一起迸發,咬牙撐住疲軟的身體,奔過去將老胡攙起。
五帝窟眾人面面相覷,但白帝神君出口無回,何君盼低聲湊近杜平川耳畔,粉唇輕歙幾下,杜平川回頭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來。
符赤錦咬著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卻要害苦五島之人!」薛百螣冷笑:「世上也只有你符家之人,沒資格說這話!」符赤錦鐵了心要留人,點足躍起,居高臨下,揮掌拍向胡彥之的頭頂。
薛百螣霍然起身,右手五指洞穿板凳,就這麼提著橫揮出去,與符赤錦隔空對了一掌,側身道:「還不快走?」耿照與阿傻一人一邊,攙著老胡踏上碼頭,直奔薛百螣的竹篙小舟。
薛百螣知她「血牽機」的厲害,提著板凳一指,兩人相隔足有四、五尺遠,冷然道:「符家娃兒!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誰能留得下他們!」符赤錦粉面煞白,卻忌憚「蛇虺百足」的厲害,不敢近身與他纏鬥。
耿照等三人萬般艱難地來到船邊,正要下去,水面上忽有一道凌厲刀氣,呼嘯著划水而來,所經之處白浪掀起數尺高,眼看要將三人劈成兩半!
「留神!」
薛百螣感應氣機,未及回頭,搶先飛起一腳將石磨踢過去,轉身時人已縱出,左掌指間帶風,「呼!」一聲甩出一桿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的板凳徑向刀氣掃去!
耿照等三人及時趴下,刀氣自頭頂掠過,轟然一響,石磨、曲戟應聲兩分,薛百螣揮凳一格,整個人被撞得倒飛丈餘,落地時不由得踉蹌幾步,咬著一口鮮血穩住身形,手中的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撫胸口,讓耿、胡等三人先行退下碼頭,一張黑黝紅亮的面皮脹成了紫醬色,渾身劇烈顫抖,似忍受著什麼極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異狀,揚聲道:「老神君!可是丹效過了?」
符赤錦蹙眉道:「應是為擋那一刀,提運內元超過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壓不住了。」想起一事,提聲叫道:「快盤膝坐下,散息於脈!你越是運功抵抗,不但白受痛苦,更將催化雷勁,後果不堪設想!須借外力方可壓抑。」腳步細碎,繞過了胡彥之等,直往碼頭行去。
薛百螣盤腿調息,忍痛一揮袍袖,厲聲喝道:「不……不必!你練那歹毒陰損的武功,還想拿……拿手碰一碰老夫?滾開!」符赤錦停下腳步,慘白的臉上兀自掛著一絲狠笑,卻不似要落井下石,索性閉口不語。
河面上那條漁舟越來越近,轉眼靠上岸來,船頭一前一後立著兩人:後頭那人身形胖大、黑如鍋底,斜背著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而前頭之人生得魁梧雄壯,目似伏威,一身黑袍玉帶、披風飄揚,猶如微服出巡的勳臣武將,頭頂卻以一隻金冠束髮。
豪邁的燕髭襯與書生氣的包巾玉釵合而為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顯扞格,正是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首席、威震東海的「八荒刀銘」岳宸風!
船未停梢,岳宸風已攜著殺奴躍上碼頭,瞥了一眼薛百螣的狼狽模樣,微笑道:「適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這一刀竟未留力。誤傷了老神君,在下好生過意不去。」
薛百螣面上紫氣大盛,嘴唇青白、渾身劇顫,已無餘力鬥口,苦苦咬牙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語。岳宸風雙手負後,清了清喉嚨,朗聲笑道:「剛才,是誰說要放人的?」眾人皆不敢出聲。
符赤錦嫵媚一笑,妖妖嬈嬈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誰敢呀?不過就是有人犯渾,一時得了失心瘋。所幸主人神功蓋世,一舉擒賊,奴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瞟了眾人一眼,見薛百螣自顧不暇,三島中除了自己,更無第二名能震懾全場之人,領頭盈盈下拜:
「紅島神君符赤錦,恭迎主人聖駕!」
杜平川猶豫片刻,也對何君盼使了個眼色,率黃島眾人躬身道:「參見主人!」
岳宸風哈哈大笑,一揮披風:「都起來罷!諸位不必拘禮。」大步走下碼頭。
行過薛百螣身邊時,見他渾身不住顫抖,不知是因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這般諂媚場景的屈辱。岳宸風只消輕輕一腳,便能踢死這麻煩之至的老東西——即使沒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螣也不是他的對手。
但此時此刻,殺死這頑固老兒也許才是仁慈太過。晚個兩天再發丹藥給他,足夠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屆時,他還沒被雷勁貫體的痛苦給弄瘋的話。岳宸風心滿意足地笑著,負手走向今晚的獵物。
◇ ◇ ◇
瞥見岳宸風的一瞬,胡彥之忽然懂了。
腦海中電光石火地一掠,他想起當日在雲上樓時,耿照所轉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與岳宸風最後一次約鬥折戟台,阿傻兄弟倆身無長物,只能以岳家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說:「……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贏,從此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歸你。這,夠不夠份量?」
岳宸風回答道:「你早兩個月來肯定值,不過我近日才殺敗盤據環跳山的五帝神君,降服人稱「伊沙陀之魔」的攝殺二律仙,身價暴增,一條姓名只怕不夠。」
阿傻讀的是唇語,以他當時的閱歷,不可能判別「環跳山」與「五帝神君」是什麼,因此記的是同音異義的別字,並把「神君」錯記成了「神兵」。而後在雲上樓當眾訴冤,耿照譯的便是同音別字,老胡因而錯失了最關鍵的環跳山、五帝等詞彙。否則以其見聞廣博,早發現了兩者間的牽連。
——我近日才殺敗環跳山的五帝神君,身價暴增。
——五帝窟絕跡多年,說是被正道中人消滅……這才毀了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唯一關哨,從此再無人能出入星羅海。
江湖傳言並沒有錯。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麼方法打敗了五帝窟的五島高手,迫得他們封關退隱,絕足江湖。但這則流蜚只說對了前半截,後半截卻不為人所知: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外道成為其私兵,暗中幹著殺人越貨、翦除異己的勾當!
老胡的判斷也沒有錯。無論是鎮東將軍府或赤煉堂,都不可能與七玄勾結。
——勾結這幫妖魔鬼怪的,是岳宸風!
胡彥之咳出幾口鮮血沫子,冷笑道:「岳宸風,你與外道勾結,不怕慕容柔知道了,要砍你的腦袋?」岳宸風哈哈一笑,點頭道:「胡兄說得極是。故而今日之事,萬不能教將軍知曉。」
胡彥之「呸」的一聲,一抹唇際血漬。
「岳老師笑得這麼無恥,肯定要殺人滅口了。」
「那倒不是。」岳宸風環抱雙臂,撫頷笑道:「耿照是刀皇傳人,又通曉妖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這般緊要,非但不能殺害,還須盡力保護;若能供出妖刀種種,慕容將軍便能「私藏妖刀,圖謀不軌」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妖刀,這個借口更是萬金不換,價值連城。」
胡彥之心想:「赤眼與小耿之事傳得好快!這可不妙。」以赤煉堂與鎮東將軍府勾結之深,料想今日赤煉堂圍朱城山之後,橫疏影勢必要給個交代;岳宸風若一直埋伏於左近,得知此事並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岳宸風續道:「至於那位阿傻兄弟,我倆雖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舊識一場。當年我既未殺他,今日也不忙著殺。」頓了一頓,微笑道:「今夜非死不可的,只有胡兄一位。」
胡彥之心中一凜:「他原不必殺我。如此著意要殺,其中必有蹊蹺。」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又咳出血唾。岳宸風抱臂冷眼,笑意漸凝,鼻端重哼了一聲:「你笑什麼?」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拍拍胸口緩過氣來,一指周圍眾人,斜乜而笑:「你老底都翻出來啦,還弄出這麼一大家子勞師動眾的,要還殺不了我、抓不到這兩個小的,不知會不會很嘔?」
岳宸風面色丕變,老胡撮唇長嘯,林中忽衝出一條巨大的烏影,四蹄放開人立而起,咆聲猶如虎嘯,吼得所有的馬匹都腿軟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來策影極通靈性,它身形巨大,若與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難以矇混下山,故一路獨行專走山稜險道,有時趕在三人之前,從遠處山峰上眺望監視;有時又遠遠跟在後頭,循著氣味追蹤,儼然是一名追跡高手,隨後保護三人。
老胡與它搭檔已久,默契甚深,若無哨音信號,又或老胡失去意識、無法自保,否則策影決計不現身,為三人守住最終的一條退路。
策影衝進人群裡,蹄飛口咬、迅捷如風,黑夜中看來直如鬼神異獸,五帝窟眾人幾時見過這種怪物?頓時被驅趕得潰不成軍。符赤錦、何君盼等首腦紛紛走避,場面大亂。
老胡覷緊時機,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風掠過,耿照一抓韁繩翻身上鞍;彎腰一撈,也把阿傻提了上來。胡彥之重傷無力,腿軟坐倒,策影急停扭轉,小磨似的鐵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後後踢飛幾人,猛地咬住胡彥之的衣領往後一甩,也將老胡拋上背鞍,掉頭狂奔而去!
符赤錦氣急敗壞,尖聲大叫:「攔住大路,別讓它跑啦!」黃島眾人如夢初醒,才合力推倒馬車車廂,擋住出入渡船頭的道路。
誰知策影作勢欲奔,忽然回頭涉水,經過江舟時後腿猛蹬,「轟!」一聲巨響,將舷頭踹出一個大窟窿,連堅固的龍骨都被踢得爆碎開來,整條船劇烈搖晃之間,斜傾著向一旁滑開,岳宸風乘來的那條漁舟登時被壓得稀爛。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衝入水中,前進的速度絲毫不減。
岳宸風虎目圓睜,暴喝道:「刀來!」殺奴翻開刀匣,寶刀赤烏角再度出鞘。一道逼命刀風橫掃而出,匡噹一聲吞鞘收匣。策影嘶吼一聲,身子陡地歪斜,幾乎將老胡甩入水中;躊躇不過一瞬,它又繼續蹬蹄探頸,身形旋即沒入漆黑河面,游出了炬焰能及的範圍。
赤烏角出鞘,絕不落空。
只是岳宸風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恚怒之餘,不由讚歎:「好一頭韌命的畜生!我一刀能斬斷石磨,卻斬不斷它的身腿!」符赤錦秀髮覆額,模樣十分狼類,幾乎忘了自己今日曾兩度被馬兒追得團團轉,片刻才喃喃說道:「那匹馬……居然會游水!」
岳宸風冷哼一聲:「它不是普通的馬,是出自天鏡原的罕世奇駿紫龍駒!」懶與纏夾,縱身躍出,掠上碼頭另一邊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一點,渾厚內勁之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 ◇ ◇
入夜後河水寒冷,耿照身負內外傷,一下水的瞬間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幾乎失溫。所幸他身子強健,勉強還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離了河岸,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前後左右只聞水流聲響,什麼也看不見。
耿照心中大急,抓著韁繩喚道:「二哥,再往前便要滅頂啦!二……二哥!」策影一扭馬嚼,耿照反被它拖了一下,略微冷靜:「二哥不會自蹈險地。除非……它會游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淺,只能憑著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變,判斷它雖離岸好一陣了,卻未因此下沉,看來確是載著三人游向對岸,不覺失笑:
「旁人若聽我向馬兒求助,還讓它撫平心緒,定以為我瘋了。殊不知二哥通靈神異,只怕遠在常人之上。」回頭喚道:「老胡、老胡!」胡彥之卻無反應;伸手往後一摸,才發現他入水失溫,內傷加劇,竟爾暈了過去。
他趕緊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視物,變成了真正的聾子,自然無法響應。然而他雖然身子發顫,牙關磕得格格作響,一推之下猶能挪肩縮頸,意識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陣顛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漸漸習慣夜色,能隱約辨出周圍的景物,老胡還是動也不動地趴在木匣上,氣息斷悠微弱。過了赤水之後要往哪兒去,耿照毫無概念,策影卻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東而去。
耿照察覺蹊蹺,伸手往馬臀上一摸,只覺觸手溫黏,策影「虎」的一聲低吼,他才發現:「不好!難道二哥受了傷?」任憑他如何扯韁呼喚,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靈,扭頭回顧,赫見河上粼粼波光之間,一葉扁舟如電射至;船上之人雖難辨面目,然而披風獵獵飄揚,長篙隨手一點,小舟便破流直進、如鼓風帆,除了岳宸風外還能有誰?
(難怪二哥拖著重傷,還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岳宸風的陰鷙性格,己方三人一馬絕難倖免;對耿照來說,其中取捨不難。他拍拍馬頸,說道:「二哥!這兩個便交給你啦。你英明神武,是馬中的蓋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過一劫,兄弟再來與你吃酒。」拍了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馬韁塞到他手裡,以手指在他掌心寫了「下馬」二字。
阿傻如夢驚醒,霍然回頭,一雙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將老胡攀在腰間的右手牽與阿傻,解開琴匣繫帶往地下拋,右腳跨至鞍左,猛地向道旁草叢一跳,雙手抱頭連滾幾圈,忍著肩傷劇痛咬牙起身,三步並兩步地溯來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繫好。
策影跛著腿跳蹄而立,扭著巨大的身軀回頭,奔前幾步,虎聲低咆,彷彿正氣急敗壞地喚他回來。耿照也走上前去,揮手道:「二哥,馱著三個人咱們誰也逃不了,你明白的。」一人一馬對望良久,片刻策影啡啡兩聲,踏著蹄子退了兩步,又恢復成睥睨雄視的馬中王者,大如柑棗的濕潤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馬背上的阿傻在腰後摸索一陣,將明月環刀拋給耿照。那是除了不能開封的赤眼之外,三人身上僅剩的武器。「謝了,阿傻。很高興交你這個朋友。」阿傻怔怔望著他,神色複雜,策影卻不再留戀,掉頭往東邊去。
寒冷的河風吹來,現在風裡只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著明月環刀,在岸邊靜靜等待著岳宸風。身為誘餌,他必須使捕獵者明白自己價值連城、便於得手,比起浪費時間去追逐不可知的對象,不如張嘴將自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覬覦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個借口;一個嚴刑拷打逼出口供後,慕容柔會欣然接受,拿來對付流影城的借口。
所以他只是誘餌。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絕不能落到岳宸風手上。
他一直等著小舟來到河岸十丈之內,才慢吞吞地邁開腳步,往西邊走去。透過已熟悉夜幕的驚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看見岳宸風臉上的變化。耿照一點也沒有算計他的念頭,比心機耿照決計不能是此人的對手,他只是把事實攤在岳宸風面前,讓他自己估量追哪一邊更為划算。
——像岳宸風這樣的人不知驚怕,他們的弱點便只有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證言,但逮到耿照卻能得到最多的好處。隔著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裡看到了貪婪之光,終於放下心來,死命地發足狂奔。
◇ ◇ ◇
策影馱著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東路逃去。
在它與胡彥之浪跡天涯的這些年裡,這不是老胡頭一回暈死在它背上,任它馱著東奔西跑。紫龍駒通常活得很長,強韌的生命力與超乎想像的長壽,使它們能長成異於常馬的巨大身形,甚至擁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過往的每一次,策影總是靠著敏銳的嗅覺、驚人的身體素質,以及對危機的靈敏直覺,帶著重傷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現在,那種危機四伏的、悚慄似的奇妙感應重又輕刺著紫龍神駒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東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條火龍!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銀般的眸中回映著熾亮吞吐的紅艷火舌,沒有驚恐,只有憤怒。那並不是纏繞著焰火的紅龍怪物,而是突然自兩側林中同時亮起的成排火炬,連綿一片,宛若張牙舞爪的火龍。
自與老胡搭檔以來,策影騰空越過一片人牆、一片火牆,甚至是一片尖刃密攢的兵器牆的次數,已多得數也數不清;「一擁而上」、「重重包圍」等字眼,對來自極境天鏡原的異種神駒而言毫無意義,能令它稍稍卻步的武器只有一種。
炬焰隨風晃搖,綁著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頭不斷濺出油渣火星,舉火之人皆是一身漆黑的緊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單肩皮甲,護腕、綁腿也以黑革鞣制;從苗條的身形上看來,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邊,都鄰著另一名彎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譜。箭陣遠遠近近,從道旁至樹頂,將策影一行團團圍住。以紫龍駒的神速及強韌健壯的身軀,或許這樣的陣仗依然留它不住,卻足以將馬背上的兩人射成刺蝟。
箭陣之後,一頂華蓋覆紗、金簷垂旒的大帳停在道中。那金帳底平如床榻,四面設有女牆似的雕欄,欄柱盤鱗,精緻的雕刻上細細貼著金箔,無比華貴;帳子兩側各有一條碗口粗細的朱漆轎槓,前後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抬,可以想見行走時之平穩舒適。
金帳白紗裡探出一隻纖纖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著紗簾,輕輕戳出尖細如茭白嫩筍的形狀。「好一頭魁梧昂藏的畜生!」帳中之人語聲動聽,卻絲毫不顯做作,頗有后妃威儀:「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煙!」
左右躬身領命,取出數只粗圓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潔滑亮,一頭嵌著銅光燦燦的金屬蛇首,作張牙吐信的猙獰形狀,鑄工極其精巧,蛇首之上鱗片宛然、圓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後亦鑲以鱗甲銅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後銅座上伸出兩隻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帶斜肩背掛,以支撐圓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設有藥室,黑衣女郎舉火點燃筒後引信,蛇口中忽然噴出大股黃煙,噴射力量之強,煙出猶如一條矯矯黃龍,筆直而不散,隨著圓筒飛甩而來,從不同方位匯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縱蹄人立起來,它雖有一腳踢碎江舟龍骨的萬鈞巨力,卻無法與踢不著、咬不到的濃煙對戰;見周圍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從人群頭頂一躍而過,忽地四蹄一軟,掙扎著跪倒下來,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數名黑衣女飛搶上來,趁著黃煙迷眼將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腳綁了下去;老胡週身卻無法靠近,策影奮力掙扎,四蹄亂踏,歪歪倒倒地兜著圈子乍起倏跌,始終將老胡護在腳邊。
眾人畏懼它巨大的身形與瀕臨失控的驚人怪力,只敢遠遠繞著圈子,眼看豨蛇煙由黃轉白、由白轉薄,最終散成了幾縷青絲,始終無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煙」是極厲害的蒙汗藥物,藥效遇血即發,若無傷口,便是大量吸入也無損害;但哪怕只是擦破小小油皮,藥煙一沾鮮血立時鑽脈入體,發散極快。一筒施放完,就連獅象也要不支倒地,與弓箭、暗器搭配使用,專制兇猛狂暴之物。
帳中女子見那黑馬後腿受創甚深,連捱了幾筒豨蛇煙,兀自搖頸蹬蹄,一見人近張口便咬,悍猛絕倫,不禁歎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只怕難以馴服。也罷,莫屈了英雄烈士,給它個好死。放箭!」
「且慢!」
一條人影自樹頂躍下,從容走入箭陣中圍。附近的黑衣女郎們揮煙舉火,只見來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頭,臉上居然戴了個五顏六色的紙糊面具,似是在市集裡隨手向貨郎買來的,可笑得近乎詭異。
奇怪的是:那人走過策影身畔,它卻一反先前的暴烈,並未加以攻擊。那人輕撫馬頸,而策影的體力也終於到了頭,「砰」的一聲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虯壯馬腹劇烈起伏,緩緩闔起漆黑的巨眸,赤紅的巨口不再開歙撕咬,似是放下了心。
他逕自走到帳前,抱拳躬身:「不請自來,冒昧之處,還請宗主見諒。」
被尊稱為「宗主」的帳中女子沉默不語,似正打量著來人,片刻才道:「見閣下的模樣,應是不必浪費時間,詢問你的身份來歷了。我,該怎麼稱呼閣下?兩個人說話,總不好你你我我的,不成樣子。」
那人的糊紙面具底下一陣窸窣,彷彿微微一笑間,唇頰碰著了粗糙紙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著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東西,見不得光。」他的聲音平穩寧定,聽不出年紀,雖說著輕鬆近乎輕佻的言語,感覺卻一本正經,渾不似信口開河之輩。
「鬼先生」隨手揮過一縷煙絲,余裊自指縫間飄然逸去,歎道:「久聞五帝窟的豨蛇煙乃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失神藥,見血閉脈,連封豨修蛇一類的傳說巨獸也能輕易藥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馬出自西北絕境天鏡原,世稱「紫龍駒」,壽長百歲、悍猛絕倫,是絲毫不比封豨、修蛇遜色的罕世異獸。」
帳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紗內的苗條儷影似是搖了搖頭。
「我必須告訴你:無論你拿什麼討保這一馬兩人,我都不可能答應。你又何必賠上一命?」
鬼先生微微一笑。
「宗主的問題,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龍駒不攻擊我,顯然與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寶愛性命,宗主這般陣仗,連紫龍駒都難以脫逃,我也不是三頭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進來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聲道:「這麼有把握的提議,我倒想聽一聽了。」
「請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關機密,無有親信,唯宗主一人能聽。」
這一回,帳中女子並沒有考慮太久。
她輕輕打了個響指,所有的黑衣女郎躬身一揖,迅速退下去,沒有一個跳出來苦勸主子三思而行假做忠誠的,她們只嫻熟利落地綁走了阿傻和胡彥之,把癱倒的巨馬留在原地。
——若無解藥,豨蛇煙的效力足夠它睡上幾天幾夜,便是紫龍駒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從心底佩服起她來。是誰說寡婦好欺的?帳中女子簡直是他這幾年所遇見過的第二位優秀領袖;比起頭一位,她甚至還不須以假面具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實亡的帝門宗主名位,光以黑島水神島之主、擁有「玄帝神君」尊號,人稱「劍脊烏梢」的漱玉節在十餘年前,也是帝門五島中首屈一指的名劍,號稱五帝窟內劍術、弓術第一人。還要一群穿黑衣的妙齡小妞來保護,那可是天大的笑話了。
終於連抬帳的力士也悉數退走,風中道上,只餘隔帳相對的兩人。
「妖刀三度現世之事,宗主可有耳聞?」
「略知一二。」帳中漱玉節單盤跏趺,作吉祥坐,置華麗的金帳如佛龕。即使周圍已無屬下,她謹慎的姿態依舊絲毫不變。「這與五帝窟何干?」
「妖刀與天元道宗、與七玄界的關連,宗主知之甚詳,我便不贅述了。三十年前妖刀現世,七玄以狐異門為首,捐棄成見,與三鑄四劍攜手合作,以抗妖刀,這是何等的襟懷!
「妖刀隱世後,那些「正道」卻栽贓嫁禍,反回頭滅了狐異門,更借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門等,誣七玄為外道邪魔,翻臉逼殺。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宗主以為是天年,抑或人禍?」
漱玉節安靜聆聽,並不接口。
這是既定的事實,全無討論的必要。她始終防著對方使緩兵計,心中有只小沙漏正緩緩流淌,一旦逾越某條底線,這場對話便即結束。漱玉節在這點上十分的厚道,她不想浪費對方所剩不多的時間。
鬼先生道:「日前洪澤津的嘯揚堡發生血案,「虎劍鷹刀」何負嵎一家被殺,虎翼飛梭劍慘遭斷折。嘯揚堡的照壁上頭留有四句血書:「四劍摧盡,三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曉?」
漱玉節抬起頭來,平靜的神態終於掀過一抹波瀾。
武林中人可能並不知道,一向與青鋒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觀海天門習藝的何負嵎,乃出自五帝窟黃島的何家一脈。
何負嵎的先祖離開黃島之後,在外自立門戶,開創了嘯揚堡的莊園基業,嚴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際,既保守族裔秘密,也嚴禁與黃島本家聯繫,一直延續至今;便在帝門五島之內,知者亦屬寥寥,除了漱玉節與薛老神君,恐不脫單掌五指之數。
這其中牽連複雜,旁人難以廓清。但無論如何,被殺的何負嵎是黃帝神君何君盼的遠親,乃土神島一脈。那留書者所殺的,終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節想了一想,緩緩道:「七玄中人,不會自稱「魔宗」。」
鬼先生點頭。「宗主高見。但三鑄四劍自詡正道,未必也如是想。這消息一出,可以想見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對七玄伸出捕獵之手;也許,這便是它們一開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還是魚肉?」
他從懷裡摸出一封密柬,指尖運勁,書柬便平平射至帳前,篤的一聲邊緣嵌入欄中,但漱玉節並未伸手取下。「這封邀帖裡寫明了地點、時間,欲請七玄各宗首腦一晤,共商大計。宗主既是帝門之首,自也應在受邀之列。」
「大……計?」漱玉節輕聲覆頌,平穩動聽的喉音裡辨不出喜怒好惡。
「妖刀現世,或許是一個徵兆。上一回七玄界選錯了邊,遭致如此下場,這回或許應當記取教訓,別作良圖。」鬼先生娓娓說道:「參加這場七玄妖刀大會,只有兩個條件:須至少擁有一樣道宗聖器、並權領七玄一門之人,方能出席。所謂「道宗聖器」,便是昔日天元道宗所釋出的諸樣寶器;持以出席,才能像征七玄的復興。」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塵弓」與「玄母箭」。」鬼先生道:
「五帝窟這兩樣鎮門之寶,亦出自昔日天元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資格的七玄首腦。屆時在下將在信中所載的秘密地點恭迎大駕,齊為七玄界的復興大業貢獻一份心力。」
漱玉節思索片刻,搖頭道:「我對七玄的復興大業不感興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對「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勁之法,不知感不感興趣?」
胡彥之驚醒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蓋葉影隨風娑婆,然後才是葉隙間的滿天繁星。
正扶著樹幹想坐起身,陡地脅下一痛,才想起自己身負重傷;輕撫腰腹,發現傷口不但包紮妥適,層層白布間還透出一股清涼的藥氣香,敷裹的恐怕是極為上等的金創藥。
他披衣而起,卻不見小耿及阿傻的蹤影,不遠處策影正跪地吐息,看來頗為虛弱疲勞,見他起身卻昂首低咆一聲,也掙扎著要起來。胡彥之示意它繼續休息,舉目四顧,赫然見到立於對面另一株大樹下的「鬼先生」。
「嘖。」他撇了撇嘴,彷彿很倒霉似的:「居然是你救了我。」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節外生枝,你總當是耳邊風。」鬼先生雙手抱胸,輕哼了一聲。「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趕回來,你只怕已成了一頭箭豬,外帶一匹罕世的寶馬陪葬。弄到這般田地,你覺得很有趣麼?」
「我幫你一回,你幫我一回。童叟無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氣,試著活動肩背,卻疼得齜牙咧嘴。「我那兩個兄弟呢?交出來。」
「我來的時候只瞧見一個。雙手纏著布條,相貌清秀的那個。」
「人?」
「交給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
「我總得拿點兒什麼,同人家交換你的小命不是?」
胡彥之嘖的一聲,面無表情,扶著樹幹搖搖晃晃起身;「啪!啪!」彈了兩記響指,策影也掙扎著跪立起來,搖鬃低咆一陣,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邊。
「組織的計劃,勸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個會礙到「組織的計劃」?」他刻意強調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與耿照相干,另一名少年便不相干。」
胡彥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干「組織」屁事!」
「接下來我還有得忙,沒工夫跟在後頭替你收爛攤子。你自己留神,別把命弄丟了。組織的事與你無涉,不許再接近骷髏巖,一切待我命令行事,聽到沒有?」興許早已習慣胡彥之的桀驁不馴,鬼先生也沒想聽他好聲好氣地應答,交代完畢,便即轉身。
「你們「組織」的消息靈通得野狗也似,你早就知道人在哪裡了,對吧?」身後胡彥之突然開口,齒間彷彿咬碎怒雷,隱震伏野。「那人,我見過了。你明知我從流影城來,怎不問一問?」
「鬼先生」聞言停步,卻未回頭,語氣裡似有一絲不耐。
「我不想同你瞎纏夾。這個當口,別拿小事煩我。」
「對我,可不是小事。」胡彥之牽著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緩緩自他身畔走過;交錯之間,冷不防地舉臂一揮,從後方打掉了他臉上的糊紙面具。「你忒愛戴面具見人,別戴這種貨郎叫賣的便宜貨。我把你的寶貝藏回了老地方,這輩子就算你跪著求我,我都不會再戴一戴,你自己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頭,明明目光森冷,卻彷彿強抑著滿腔怒騰。
那是種備受傷害的意冷與心灰。
「……聽到了沒,「深溪虎」?」
封底兵設:離垢刀
【第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