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九一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

  連耿照自己,都沒想到這隨手一記,竟能有如許威力,但面對一地紅白,似也不覺有什麼後悔。

  回神發現還抱著明棧雪,低頭一瞧,見她美艷的小臉濺上幾滴鮮血,想起她最是好潔,伸手抹去,低道:「你先歇會兒,我還有事忙。」明棧雪雙手環抱他的脖頸,閉目含笑,輕輕「嗯」了一聲,看樣子竟是連熱血飛濺時,都不曾睜開眼睛。

  耿照將她抱到染胡二人身畔放落,見染紅霞美眸噙淚、身子發顫,輕撫她柔嫩的面頰,溫言道:「苦了你啦,紅兒。」染紅霞如在夢中,怔怔地抓著他完好如初的右掌,彷彿一放愛郎便化風飛去似的,片刻才搖了搖頭,以頰輕輕摩挲他寬厚粗糙的手掌心,濃睫瞬顫,溢出兩行清淚。

  「我……我不苦。但求求你,不要再從我眼前消失了,好嗎?」

  「好。」

  「呃,打斷兩位卿卿我我不太好意思,」老胡的目光瞟向方塔,蹙眉道:「兄弟你好端端的回來老胡可開心啦,但可以晚一點再閃瞎我的狗眼嗎?你是吃錯藥了,才把珂雪刀白白踢還給他……別以為你真的很能打啊!」

  耿照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很想你啊,好兄弟。」身形一晃,已然掠上,轉眼迫近方塔第二層頂,正要倒轉刀柄插落的鬼先生!眾人無不驚駭:「……好可怕的輕功,好可怕的內力!以他適才隔空刀勁連發,碎骨如糜,怎還能有如許氣力?」

  殊不知耿照身負碧火神功與鼎天劍脈,再加上臍間的化驪珠,本有源源不絕的內息供輸,但「寂滅刀」那彷彿能凝鎖一切的異質壓迫卻與內力無關,存乎一心,須得耿照神遊物外,心識抽離,方能顯現威力。

  他在密室醒來,猶記虛境中與「血人」動手過招的感覺,復浸於千百年來無人履跡的遺址,所積聚的古舊靜謐之感,忽達到了「將滅未滅、萬物俱寂」的神遊之境;坐上寶座、轉出方塔,乃至一路殺將下來,耿照都是似醒非醒,如行於夢境雲端,直到一刀將猛常志爆體,才倏忽回神。

  回想適才手抱伊人,單掌應對、以一敵六的過程,那六人的動作、反應乃至內息流動,都像突然靜止,只有自己這廂行動自如,以流動的力量漫入靜止之物的每處縫隙,一旦時序恢復流轉,敵人已自內中孔隙崩潰,縱是天下至堅,亦不得不應聲粉碎。是以戚鳳城陰功強韌、猛常志臂箝如鐵,在「寂滅刀」之前,也只能含恨低頭,身滅收場。

  這感覺耿照其實並不陌生。

  在三奇谷外,與染紅霞合戰那武功奇高的灰衣人時,攻入那廝身前一丈方圓內者,無論拳掌刀劍,通通都像是搠進一圃看不見卻能清楚感覺、既黏且韌的透明魚膠,速度變慢、力量抵銷,連呼吸調息都變得極其不順……紅兒的師傅曾經對她說過,這種奇異的境界名喚「凝功鎖脈」,為三才五峰之流的絕頂高手所獨有。

  此際回神,再想一掌爆體,似已有不能。耿照尚未細細體會,如何才能憑意志重入靜謐,再現那直逼「凝功鎖脈」的驚天之威,但刀法仍在。

  耿照掌刀連出,法度森嚴,鬼先生左臂變幻,兩人繞著珂雪的金絲纏柄翻飛進退,短兵相接,鬥得異常激烈。

  鬼先生察覺他身上那股與蠶娘「凝功鎖脈」近似、足以凍結氣機的逼人陰翳已失,拚鬥回歸招式內勁互爭崢嶸的局面,連使數門截然不同的上乘武藝,始終奈何不了耿照那雄渾開闊、剛健質樸的刀路,搶握刀柄之手屢遭迫開,討不了便宜。

  耿照百忙之中,猶能勻出手來拿他右肩,一推一按,「喀喇!」一響,鬼先生痛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流,慘遭轉脫的肩關竟已歸位。少年冷道:「你兩隻手一起來罷,看能不能長進些!」於他胸膛、喉間、鎖骨等要害倏忽點落,一觸即收,若有傷人意,只消蓄得些許實勁,鬼先生已不知死上多少回。

  他此生從未遭受如斯輕蔑,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但耿照說得半點沒錯,單臂應敵,根本不必再打,直接投降更利索些,忍著疼痛與恥辱,強運初初復原的右臂頑抗,勉強支持片刻。

  寂滅刀在諸門妖刀武學中,堪稱鬼先生最熟悉的一路,拜刀屍崔饉月所賜,解析出來的可用招式最多最完整,當中縱有不足,依賴千幻萬衍、可說窮盡刀中極變的天狐刀增益補闕,鬼先生已能使出一套首尾貫串的「寂滅刀」來────古木鳶甚且還不知道。

  這被鬼先生視為壓箱底的保命絕技之一,在「玄囂八陣字」尚未鑽研出可練的門道之前,非到生死關頭,他寧可施展家傳絕學「天狐刀」,教人窺破其狐異門的出身,也不肯輕用寂滅刀。

  然而,在見識過耿照的「寂滅刀」之後,鬼先赫然發現,自己的增補全弄錯了方向。妖刀武學成於古紀時代,迄今已有數千年,武技演進縱非一日千里,純以變招繁複、套路成熟論,今世更甚往昔。

  但自耿照手中使出的「寂滅刀」,不僅遠遠超出鬼先生所知,刀路更是直來直往,大有一往無前、無悔無憾的氣魄,自己添加的、用以串接的那些個巧妙變式,反而拖贅了刀法原有之勢,心中冷笑:「你既如此裝模作樣、故示大方,這套」寂滅刀「我便收下啦。」索性摒除守招,全力搶攻,欲迫出更多更完整的古朴刀路。兩人飛快換招,竟無一刻稍停,三十六式很快便到了頭,耿照單臂圈轉,重新使過,似正揣摩熟悉,邊用邊想,非全力應敵。

  鬼先生罕被如此小覷,狂怒之餘,惡向膽邊生:「托大輕敵,這回換你賠上一隻手了,讓你再生回來!」左推右挪,將耿照往珂雪邊上引帶,所使看似與前度相同,藉著對刀路過目不忘,設下陷阱。若耿照依序遞招,他雙手一帶,少年的右腕便要自晶刃上撞落,卸下一隻肉掌來。

  耿照全無所覺,兀自沉浸於刀法,手腕將觸刀刃,勁力乍吐,鬼先生的雙臂盪開,竟難稍抗;耿照易刀為掌,當胸拍得他倒飛出去,背撞玉壁才又彈回,整個人撲落祭壇,勉強撐住珂雪寶刀,才得不倒。

  ────原來他非是不蓄勁力,而是施力奇準,無有一絲余贅。若欲吐勁,隨時能化無勁為巨力,一擊轟碎雄關!

  (但,最終贏的人還是我!)

  鬼先生咧開溢紅的嘴角,眸中笑意猙獰,轉動刀柄,將晶柱一插到底!

  他只說了一半的實話。按古籍記載,晶柱週遭一丈方圚,的確不受震音影響,但這個無形的防護氣罩是可以調整的;祭壇內藏的旋盤刻度,決定了氣罩防護的範圍。

  為防眾叛親離,龍皇畢竟留下了殺手鑭。皇座之外,極可能無一人堪付。

  旋盤轉到了底,除持刀者外,殿內無人可免。眼看晶柱上的燦爛藍光如流水沉注,須臾間消褪大半,滿殿青芒卻未易改,耿照右手五指虛抓,似止住了珂雪刀的能量注入祭壇,冷道:「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是麼?」

  鬼先生不明所以,只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讀破古卷無算,好不容易拼湊出祭殿的點點滴滴,豈能憑空出現一名少年搗亂,處處與記載扞格,卻無不中的?世上哪有這般道理!

  論血統、論資質,論努力的程度……登上龍皇寶座的,怎麼說都該是我!

  「……死罷!」他死命將珂雪一剁,鏗的一聲鈍響,壇內所藏旋盤已被寶刀貫破。然而,莫說耿照,殿中餘人紛紛撐持起身,不僅新一波震音未出,前度作用於眾人身上的效果,也逐漸消退。

  只有分立祭壇前後的兩人,才能感受晶柱傾注的能量流並未消失,沒了宣洩之處,不住擠壓堆棧,似將失控。以掌隔空壓制力量的耿照,隨著能量增幅,身子開始微顫,腰臍間錠放刺目豪光,透布而出,鬼先生幾乎睜不開眼睛,忽想起一物,顫聲道:「你……那是……不可能!:這不可能!」

  「能壓制鐵衛的,除了龍皇,便只司祭而已。依你看,我是哪一個?」耿照淡淡開口,不惟口鼻中透出白光,連語聲也發出低沉的磁震,宛若天神。

  當日他與蘇合熏進入密室,偶然啟動門後鏡影,得聞鬼先生與蚳狩雲的交談,稍晚染紅霞也被姥姥領來此間,鬼先生假意避開,留老婦人獨自說服女郎,假扮蠕祖。姥姥向她分析利害,極陳服從之必要,一面以指書於染紅霞裙膝,欲連手在七玄大會之上,翻掉雙方共同的敵人。

  其時耿照尚不知如何控制機關,鏡影卻自行鎖定姥姥佝身遮掩、悄然疾書的指尖。蚳狩雲於此似乎別有專長,全憑腕力運指,不惟肩頸絲紋不動,連臂肌亦無變化,彷彿手腕以下,骨骼肌肉整個獨立了出來,動靜皆與週身無涉,極為特殊。

  耿照想起蘇合薰的「敗中求拳」,乃至盈幼玉那一手刁鑽奇詭、險中求勝的怪異劍路,觀其筋骨運使,莫不與人體常理大相扞格,似乎同出一脈。

  按蘇合熏所說,姥姥常以這種方式向心腹下達命令,以避開黑蜘蛛的監視,她辨讀起來輕鬆容易,起碼比染紅霞不吃力;後續耿照據以擬訂計劃,讓黃纓從中傳遞,以姥姥的才智,立時明白耿照擁有監視祭殿內諸動靜的能耐,只未向染紅霞透露。

  耿照從鏡影中,窺見司壇上的零碎金塊,過去許多混沌不明處,突然便串了起來。

  雖與記憶有著微妙差異,但那無疑是「億劫冥表」的部份零件。

  方塔第二層有三座祭壇,代表如這般物事────外層的「億劫冥表」,以及內中所貯的化驪珠────應有三份,恰合龍皇傳說中的司祭之數。據寶寶錦兒說,帝窟五島既是龍臣,又是累世後族,在鐵衛與司祭中都占份額,似也非難以想像。

  耿照未讀過秘閣記載,對龍皇傳說所知有限,只按方塔三層、一級壓過一級的推想,料機關對化驪珠無用,運使驪珠奇力壓制晶柱能量,果然一舉成功。

  「放開珂雪,我可給你個痛快!」他開聲如雷滾,面目被晶柱藍光映得一片青白:「還是你想讓這座千年祭殿,與你一同陪葬?」

  這話不全是恫嚇。以珂雪所貯能量,一旦無處宣洩,就地炸開,不僅兩人將粉身碎骨,枵空的山腹中突然發生大爆炸,極可能以崩塌收場。鬼先生連最後一張保命王牌都失效,如溺中抓緊浮草,所握早已無關生死,不肯放的只是執念,眢目獰笑:「有你給老子墊背,我怕甚來!」

  耿照眸光倏冷,右掌劃了個弧,強推掌中巨力,拍上鬼先生胸膛!

  剎那間,鬼先生只覺渾身上下,每寸骨骼、每條血肉,彷彿都在同一瞬迸碎開來,晶柱奇力透體散出,似連血液都凝成冰珠、又被碾至極碎,遇風即化,點滴不存。

  極招過後,熾烈如雷的青芒消散一空,鬼先生頹然跪倒,綿軟的雙手自金絲刀柄上滑落,整個人宛若無骨蛞蝓,向後癱仰於地,眼神空洞,扭曲的面上掛著癡傻詭笑,彷彿被晶柱異能粉碎的不只是功體,心識亦同歸虛無。

  耿照拔出珂雪,刀抵黑衣青年脖頸,正欲了帳,忽聽一人叫道:「……且慢!」回見老胡爬上階梯,唇面皆白、大汗淋漓,抑著劇喘,低道:「看在兄弟的情面,能……能不能賣我個人情,饒他一條性命?」

  兩人無言對視,胡彥之好不容易調勻氣息,上前一搭鬼先生脈門,只覺體內已無一絲真氣反應,渡入些許內息,亦是混沌一片,窒礙難行,顯然全身經脈寸斷,從此成了個廢人。

  「他心神已失,這世人算完了。」老胡單膝跪地,讓癱軟的黑衣青年半靠在懷裡。自耿照識他以來,便生死交關,老胡無非瀟灑一笑、滿嘴快利,未曾聽他這般低聲下氣,遑論求人。「曾做諸惡,這個報應也夠慘了。小耿,姑且放他一條生路罷,我能擔保,他再害不了任何人。」

  耿照望著生死患難的好兄弟,口吻異常冷靜:「給我一個理由。」

  胡彥之微瞇著眼,忽有一絲迷惑。從耿照現身以來,他便覺得有些不對,雖說阿蘭山一戰後,耿照消失這麼久,生死不明,必定經過重重磨難,險死還生;性情因此有些改變,原也是人情之常。

  然而,眼前這名異常冷靜、甚至到了冷酷的黝黑少年,與他印象裡質樸溫厚的耿照,雖不能說「判若兩人」,卻有著根本性的差異。單手支頤,踞於龍皇寶座的少年,週身透著強大的負面氣場,像是忿怒不平到極處,反以淡漠平靜的模樣顯現於外,內裡卻熔煉如沸漿,輕輕一戳,立時便炸裂開來,燒灼自己也灼傷他人。

  無法觸及其內心,便沒有說服他的可能。

  胡彥之只能隱約看出他眸底的憤怒之火,卻無法得知由來。

  但耿照已閉鎖心門,非情的手段以及帶有邪氣的言行舉止,就是最好的證明。染紅霞或符赤錦或可打開封閉的心靈,但於挽救鬼先生一事上,胡彥之確定她們決計不肯幫忙。

  「他是我的親兄長。」老胡低聲道。「我是狐異門的遺孤,家師與先父交好,不惜冒著身敗名裂之險,將我帶上真鵠山撫養成人,教我行俠仗義、明辨是非,莫被仇恨蒙蔽眼睛。他與我相認的時閬雖短,畢竟是血脈之親,我不敢替他的惡行求情,但他既已得了報應,活著比死了還慘,能不能請你網開一面,讓我帶他回母親身邊,別教白髮人送黑髮人?」

  「無雙快斬」何以被蠶娘前輩說有天狐刀的脈絡、對上鬼先生時又給破得一乾二淨,全無還手之力,至此耿照心中疑惑,終有合理的解答。

  「所以說,你一直都知道」姑射「的存在,也知曉妖刀和刀屍的陰謀?」

  胡彥之悚然一驚,略微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怎麼一點都不意外?」耿照的聲音平靜得怕人,泛著一絲空洞笑意。

  「我知有」姑射「,對它們到底幹些什麼,一直不甚了了。自從知道他為姑射陰謀,不惜犧牲我們的小妹,我便與他翻臉了丄二乘論法之後,我與游屍門連手,極力阻止七玄大會召開,可惜功虧一簣。關於這節,符姑娘可為我作證。」

  聽到「小妹」二字,耿照如人皮面具般的臉上,出現一絲波動,濃眉微蹙,露出疑惑的模樣。

  「就是碧湖姑娘。」老胡以僅容兩人聽見的音量解釋:「你和我當日在朱城山下應付萬劫時,我不知就是她。我無心騙你的。」

  耿照點了點頭,片刻才道:「若不是你,當夜在渡頭,我和阿傻早已死在岳宸風刀下,我一直記得自己欠你一命。這廝攻佔冷爐谷那晚,挑了我右手手筋、斷我龍骨,廢去全身經脈,若非服食」枯澤血照「,我這輩子算完了。一命抵一命,這筆帳就此兩清,誰也不欠誰。」

  胡彥之不知兄長干下此等暴行,想到少年曾受的苦痛,大感歉疚,難置一詞,面色益發沉重。

  耿照一指階下。

  「他脅迫紅兒,若非尚有用處,怕清白早已不保,至於施虐明姑娘一事,你也看見了。這兩位之安危,於我重逾性命,但你一路保護寶寶錦兒至此,她若有個什麼閃失,我亦生不如死;兩相抵過,我也不再計較。」場中三姝聽了,各負情思。符赤錦美眸含淚,明棧雪嘴角微揚;染紅霞先是欣喜,旋又低垂粉頸,不知想到什麼,隱有些失落。

  少年直視結義兄長,冷道:「但他以琉璃佛子的身份,煽動流民圍山,造成如許傷亡,我與紅兒埋身石礫,若非機緣巧合,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在想,該如何阻止他繼續為惡,就這點而言,武功、心識俱廢,與取他性命似也差不多,但除惡務盡,留著一絲可能,便有無窮禍患。對他來說,這也是個極慘痛的教訓。」

  眾人這才知曉鬼先生的另一重身份,無不瞠目結舌。胡彥之卻知他指的是自身百劫餘生,如今才得向鬼先生復仇,幾度張口,卻無話可說。

  耿照靜靜看著他。「但我並不想逼你,為了這種人與我拚命。你確定在此救他一命,將來不會後悔?」

  胡彥之聽他口氣鬆動,抓緊一線希望,朗聲道:「我不敢說替他承擔過錯,然此人造成的傷害,但教我胡彥之能力所及,必盡力彌補。」不只說給耿照聽,也是對七玄眾人的保證。

  「你一定會後悔。」耿照說得很輕,虛緲的口氣卻宛若重擊,轟得胡彥之心頭一震,勉力擠出笑容,聳肩道:「……到時再說罷。」

  耿照微一頷首,似乎並不意外,也沒什麼考慮,倒轉珂雪刀柄,遞了給他。

  「這是你父親的遺物,自當歸你。此物出自三奇谷,地位凌駕於七名鐵衛,說不定還在司祭之上,帶著它,黑蜘蛛自會領你走出禁道。」

  兩人雙手交握,盡在不言中。胡彥之救下兄長性命,轉而擔心起義兄弟的異狀來,想起適才那句「我怎麼一點都不意外」的自暴自棄,料想他所受打擊,約莫與此有關,本想寬慰幾句,又不知該說什麼好,索性以責任羈縻,欲激發他比任何人都要強大的正義感,以免走偏,故作輕鬆道:「這一大家子妖魔鬼怪,全靠你啦。咱們再找時間喝酒。」耿照淡淡一笑,並未接口。

  胡彥之懸珂雪於腰,背起癡笑的鬼先生,迎著眾人的無聲注目,走下方塔。他為救兄長,不惜說出身世秘密,不啻將自己、乃至恩師的生死安危堆到爐火上,若有人加意陷害,將風聲放出江湖,不只觀海天門,連正道七大派都將陷於風暴,再無寧日。

  他默默承受視線,步履堅定,走過染紅霞身畔時,略一點頭,權作示意。見染紅霞起身咬牙:「胡大爺!我同你一起……」不禁失笑,低聲道:「二掌院,這樣鬧彆扭好嗎?我很篤定,你還沒出冷爐谷就要後侮了。人生苦短,別把大好年華,浪費於無益之處。」沒等她說話,繼續朝出口邁步。染紅霞雙頰緋紅,咬了咬嘴唇,本欲跺腳,忽覺此舉幼稚,羞惱更甚,卻不知該向誰發去。

  明棧雪離她最近,掩著胸前衣衫破口,笑吟吟起身,本要勸解幾句留下人來,見染紅霞眸光倏冷,心知有異,柳眉一挑,便未說話。染紅霞冷冷望著她,想起愛郎口稱這名女子「重逾生命」,以其出身和妖嬈狐媚,說不定有什麼苟且,心底一片冰涼;嬌軀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穩,橫裡一條藕臂攙來,卻是雪艷青。

  雪艷青本不擅言辭,然二姝皆是身材高眺,四目平望,相互扶持的心意毋須言語,亦能交通。

  明棧雪見她目光投來,無比沉凝,嫣然笑道:「看來我是不受待見,也該有自知之明,莫招惹主人為好。師姐,有空我再來找你敘舊,就此別過。」裊裊轉身,也隨胤家兄弟之後,離開了祭殿。

  蚳狩雲並非不攔,而是盱衡形勢,知此間利害,俱繫於耿照一身。以他顯現的武功,若公然與明棧雪反臉,逼他選邊站隊,於天羅香毫無益處;若被明棧雪鑽了空子、倒打一耙,偷雞不著蝕把米,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耿照立於祭壇上,一直目送老胡身影沒入洞口幽翳,才回過神,發現下層的鐵衛七座,不見了天裂、幽凝兩把刀,聶冥途與祭血魔君也消失無蹤。原來他二人較旁人恢復更快,趁耿照鬼先生僵持,各取一刀逃離現場,黑蜘蛛認刀不認人,既見鐵衛號記,便領出了禁道,此際已追之不及。

  眾人目光集中到耿照身上。他另有心思,還有事趕著去辦,實不想蹚七玄這灘渾水,本欲開口,忽聽紙狩雲道:「誠如胤家小子言,諸位現在我冷爐谷中,所持聖器,正是進出禁道的鎖鑰,無論老身欲留諸位下來,抑或諸位攜聖器自去,這事將來都沒完沒了,總不是個頭。」

  薛百滕雖受重創,神智未失,蹙眉啞道:「蛾狩雲,你這是打算殺人滅口的意思麼?」

  「若無良策,終免不了衝突流血。我天羅香的門戶安全、道宗聖器之歸屬……總得有個交代。」姥姥正色道:「胤家小子縱有千般不是,倒留了個解決的法子。若七玄結成同盟,推舉出一名合適的盟主,妥善分配聖器,保證冷爐谷出入安全,祭殿屬同盟共有,排紛止爭,豈不甚好?」

  薛百膳不贊成同盟,蓋因鬼先生狼子野心,聽任調遣,不啻與虎謀皮。但,此際龍皇祭殿、聖器、冷爐禁道……諸般秘密一一揭露,其中關連千絲萬縷,無法粗暴斬斷,若無一名眾人服氣的上位者統籌領導,怕天羅香頭一個便要發難,以保門戶綏靖。

  結盟奪帥,本是紛擾的源頭,但經鬼先生這麼一攪,意外拱出了個沒有包祗、誰都毋須擔心其背後有勢力操弄,無論武力或貢獻,都堪稱適任的盟主人選;若無此人,爭端立時爆發,有多少人能活過今夜,尚未可知,怎能說不是天意?

  老人遙望另一側,但見漱玉節裊娜起身,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兩位長老所言極是。妾身願代帝窟五島,推舉耿少俠擔任盟主。」她老謀深算,略微一想,即知眼下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索性搶了頭籌,欲佔推舉之功。

  符赤錦腹中暗笑:「騷狐狸怕已開始盤算,要如何把漱瓊飛那個腦殘,推上盟主夫人寶座啦!耿郎啊耿郎,你真是好可憐哪。」看了小師父一眼。紫靈眼精神略復,淡然微笑:「你拿主意罷,我不懂這些的。」又將視線投向空空如也的出口,彷彿有人帶著她的心思,一齊走出了祭殿。

  「游屍門附議。」符赤錦心中歎了口氣,祈禱胡大爺別像看起來的那樣花心不正經,朗聲接口。

  媚兒這才會過意來,開心得不得了,簡直像自己當了盟主似的,只差沒手舞足蹈,轉念一想:「不對,雖說本座以男兒身示人,但小和尚一句也沒提到我,好沒良心。以為我很希罕麼?哼!」乾咳兩聲,裝模作樣道:「本座代表集惡道,原則贊成。盟主嘛,應當展現誠意,一一拜訪我等七玄首腦,探問輿情……嘻……才有個做頭兒的樣子,咳咳。」想起今夜小和尚敲門進房的模樣,雪膩的腿心裡已濕得一塌糊塗,須得並緊大腿才不致出醜。

  眼見各派心念一同,均無異議,蚳狩雲不顧塔上少年面露為難,以眼色示意雪艷青,領眾人齊齊拜倒,朗聲道:「我等道宗七玄,拜見盟主!」

  (第三十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