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在黑暗的林道間奔跑著。他全身真氣鼓蕩,似將爆體,耳膜眼中脹出駭人血絲,視力、聽力俱都失去作用,憑借本能向前狂奔。
薛百螣的雷丹爆發,澎湃的雷勁一瞬間灌入全身筋脈,按理應將五臟六腑燒成焦炭,腔子炸得星星火火,燃血而亡。然而他一頭撞上耿照的胸口,奔騰的雷勁亟欲尋找一處出口,便從頭頂百會穴直貫耿照胸前的膻中穴,竄入任脈。
外力一侵入體內,碧火功的先天胎息自行發動,不外乎是保護筋脈,又或化解雷勁。但紫度神掌與碧火神功原是同源,真氣的結構、生成等都極為相似,雷勁入體的一瞬間,碧火功的護身氣勁難分敵我,竟被一舉突破,硬生生灌入耿照的任脈之中。
按說耿照的五臟六腑也應被雷勁所焚,卻因紫度掌與碧火功乃一體雙生,他的碧火真氣已修練至首關心魔三日大限的境地,體內的筋脈、氣血已略具神功雛形,比之薛百螣的經脈臟腑,更接近岳宸風的身體;練有神掌之人,本就不受雷勁所傷,否則一運雷掌,豈不先燒死了自己?
由於紫度掌、碧火功奇妙的同源特性,自薛百螣頭頂竄來的雷勁騙過了耿照的護身氣勁,得以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但耿照練的碧火功卻也騙過了入侵的雷勁,燃血爆體的恐怖特性消弭於無形,轉化成一股純粹而巨大的能量!
這雷勁出自岳宸風之手,在薛百螣體內養了幾年,吸收白帝神君的氣血茁壯,威力何其強大!一入耿照體內,彷彿是巨漢爬進了小屋,雖是熟悉的自家房舍,總是不舒適也不合住,索性動手擴建起來,直到能容下自己這龐然之軀為止——
耿照正逢碧火功的首關心魔,真氣在這三天裡急速成長,筋脈的拓展卻跟不上內息;而明棧雪的破解之法,便是以其強大的根基,引導他體內的真氣作周天循環,加速易筋拓脈,好比管子的容量不敷使用,便使口徑變粗變大,即使長度未變,也能容下更多的水。
此刻雷勁所為,正是如此。
但雷勁畢竟不具智識,粗暴地灌入體內,硬生生將筋脈撐擠開來,那痛苦猶入萬針入體、又戳上軟麻痛筋,耿照幾乎疼暈過去,偏偏意識又閉之不起;朦朧間遁入虛靜之境,福至心靈,自然而然使出了「轉化訣」。
那〈通明轉化篇〉的心訣,連無比珍貴的先天胎息都能轉化吸收,相較之下,雷勁縱使狂悍凶暴,不過是「量」上取勝,以「質」而言,遠不及先天胎息緻密精純。
耿照抱持著虛靜之心,在雷勁瘋狂撐擠筋絡的同時,也一點一點將其化去,轉為碧火真氣。起初進境緩慢,越到後來彼消我長,化消的速度越快,一個時辰後不但已將薛百螣的雷丹悉數化去,更有小部分內力度入耿照體內,也被轉化為綿密厚實的碧火真氣。
耿照因禍得福,禍根卻未完全根除。
雷勁助他易筋拓脈是機緣巧合,但畢竟不是有知有識之物,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半天,與其說開拓,倒不如說是破壞。
耿照全身筋脈有七八成發生劇變,便在這七八成筋絡之中,也不是每條都平均拓展,而是雜亂無章,雷勁到哪兒,便撐擠到哪兒;若換了筋骨稍弱之人,早已吐血而亡。
易筋拓脈進行得七零八落,但耿照吸化雷丹與薛百螣的小部分內力後,碧火真氣益形壯大,首關心魔非但未解,反而更加嚴重。原本只是內力運使不由心、進境停滯的小毛病,眼下卻像沸滾已極的蓋鍋熱水,隨時都有谷爆丹田的危險。
千鈞一髮之際,耿照大喝一聲,擊碎了削薄的石牆,無視於漱玉節與何君盼前後夾擊,如神龍般破頂而出,矯矢沒入夜空。
說來也巧,漱、何二女掌力皆非泛泛,連手一擊,澎湃的碧火真氣應運相抗,得以發洩,不知不覺減輕了體內的巨大壓力;跑著跑著,神智偶一恢復,才發現來到娑婆閣前。
那擁有綠黃魔眼的黑衣人從樹頂一躍而下,聲如夜梟。
「怎麼,今兒來得這麼早,是皮癢了想讓老子撓撓麼?」
耿照腳步一停,真氣難洩,雄渾的碧火功勁走遍全身,卻在各處遭參差錯落的筋脈管壁所阻,失控如洪水的真氣肆虐開來,居然持續衝擊、刨刮著造成阻礙的窄小脈結;易筋拓脈的工作仍持續進行,這是身體為求自保的本能,只是全不受耿照控制,並帶來更巨大的痛苦。
他抱頭低嚎著,腳板一踏地面,青磚「喀啦!」碎裂開來;胡亂踉蹌一陣,週身三尺之內已無一塊完整的青石。踏碎石板的力量反饋回來,耿照本能運勁化去,才又稍稍減輕真氣鼓溢的痛苦。
黑衣人邪眸微凜,冷笑道:「來示威麼?」身形一動,忽至耿照身前,按著他的腦門往下一撞,「砰!」一聲頭臉著地,上半身陷入青石磚碎;塵埃未落,黑衣人驟起一腳,踢得耿照凌空側翻幾圈,如破布袋般飛了出去,他卻點足縱身,如箭一般搶先佔住了落點,「呼」的一聲膝錘上頂,倏又雙肘捶落,耿照轟然陷入地面,這一回可是以頭臉肉身硬生生壓裂了幾塊好磚。
黑衣人嘿嘿兩聲,蹲下來提起他的腦袋,五隻嶙峋枯瘦的修長指頭猶如鳥爪。
「這樣,可舒坦些了麼?」
「不……不舒……坦……」
耿照眼睛都沒睜開,破碎的嘴角泛起一抹微弧,竟像在微笑。
「你……得再……再使力些……」
「混賬!」黑衣人雙眼迸出綠芒,一腳將他踢飛出去。
耿照像一團爛肉般在地上翻滾彈動,黑衣人身形一分為多,獸撲般的殘影在周圍飛來竄去,宛若群狼分食,每一掠必打得他身子離地,拳、腿、指、爪已難區分。耿照雙手抱頭,週身不住濺出血珠,染得一地黃沙紅漬,兀自笑聲不絕,痛叫道:
「舒……舒坦,真舒坦!哈哈哈哈……」
他倒不是刻意激將,而是黑衣人的拳腿打在身上,奔騰的碧火真氣得到宣洩,比之皮肉受苦,這樣的宣洩委實太舒服了。正所謂「外侵內壯」,身體一受到打擊,真氣除了產生防禦之外,也逐漸找到運行的規律,不再橫衝直撞,痛苦頓時減輕許多。
黑衣人越打越怒,眸光一瞬間由綠轉黃,右手四指屈成獸爪,逕往他腦門插落!
耿照臨危乍醒,忽地兩肘交錯,使出一路「榜牌手」,十指捧蓮、抵掌迴旋,憑空樹起一面肘牆指盾,無雙剛力所至,硬生生將獸爪格開。
這「榜牌手」專辟一切虎狼豺豹諸惡獸者,黑衣人利爪受制,「咦」的一聲,立時變招,也跟著肘腕一靠,旋指而出,改以一路「寶戟手」相應。兩人以快打快,霎時漫天蓮蹤指影,路數居然一模一樣。
耿照原本內力、武功均不及他,如今真氣鼓蕩,力量未必遜於黑衣人,而先前在密室中與薛百螣一輪拆解,對這路手法的體悟更多,再加上攻他措手不及,一時間竟鬥得旗鼓相當。
兩人眨眼換過了十餘合,跋折羅手、金剛杵手、寶劍手、宮殿手、金輪手、寶缽手……等變幻紛呈,若合符節,拆解得絲絲入扣,未有一罅可容針尖,像極了同門師兄弟套招對練。鬥到酣處,驀地黑衣人抽身後躍,舉手喝止:
「且慢!這路功夫,是誰教你的?你是武登庸的弟子,還是老和尚的傳人?」
耿照耳中嗡嗡作響,腦筋一片混沌,黑衣人的問話只聽了前半截,搖頭道:「不知道!我……我在閣子裡學的。」對打一停,真氣又逐漸積累,鼓脹胸臆,似將爆裂而出,痛苦得抱頭跪地。
黑衣人獰笑道:「原來如此!你也從羅漢圖與觀音像中悟出這部「薜荔鬼手」了麼?好聰明的小賊!」
「薜……薜荔鬼手?」
耿照喃喃重複,腦子還不太靈光。
原來娑婆閣二樓的羅漢圖中藏有玄機。
耿照頭一日見時還不覺如何,次日再仔細端詳,才發現每幀掛圖裡的羅漢手指腳踢,都對著一尊千手千眼觀音像,無一例外。他原本便是十分精細的性子,擅於平淡處發掘蹊蹺,揀了其中一尊研究,終於破解秘密。
羅漢圖所指的千手千眼觀音,身後二十對共四十條手臂,是由四種不同的木質雕刻而成,乍看與本體同是裸露木紋的油黃色,仔細端詳才發現有若干色差。這些羅漢圖標示的觀音,左側二十隻手並非全是左臂,而是十對完整的雙臂,相同木質雕成的一對便是一式。
左側十式、右側十式,每尊千手觀音像左右二十式合將起來,即成一路完整的擒拿。
那觀音之手雕得精細,掌中有眼,或睜或閉,目向即為敵蹤;五指如蓮瓣開合,只有手肘以上的動作,才能藏在同一側的手臂中。若是一般捭闔縱橫的拳掌套路,硬做成了千手觀音之臂,看來必定極為怪異。
耿照端詳的那一尊,指掌如拂塵擺掃,手背揮灑、腕肘頂出,掌中之眼卻都刻成怒目形狀,指紋深刻、指丘賁起,顯是柔中帶剛;身後靠近底座處,刻了小小的「白拂」二字,若非有心檢視,等閒難以望見。「原來,這一式便叫做「白拂手」!果然如拂塵麈尾一般,纏捲極精,連掃帶黏。」
他花了一整晚的工夫,找出四十尊木質殊異的千手觀音像,把這四十路繁複精奧的「薜荔鬼手」生吞活剝,硬生生記了下來。原本想與明棧雪參詳,但一直沒找到機會,不想在密室陰錯陽差得與薛百螣相印證,一輪攻守拆解下來,這無師自通的「薜荔鬼手」竟已粗具威力。
黑衣人冷冷打量著他。
「該說是你運氣太壞,還是我運氣太好?不過隨便找個人替我進去閣裡,老天爺竟送來了這麼個天賦異稟的奇材!我花一年才窺破觀音之秘,居然兩晚便教你看了出來。」
「既然你有這本事,該把東西交出來啦!」他獰笑道:
「還是要我殺了你,再從你身上搜?」
耿照在閣樓唯一的發現便只有藏在觀音像上的「薜荔鬼手」,別無其他,便是在清醒之際,也只能兩手一攤,何況此時?搖頭道:「我……沒有……我不知道……」黑衣人冷笑一聲,呼的一聲,揮爪撲將過去!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中的一路「不退金輪手」拆解,不料黑衣人動作飛快,一爪剛被格住,左手又屈指成爪,在耿照肩上扯下一片帶血衣布!
他的攻勢變得極其狂野,毫無花巧、殘忍粗暴,卻非是不具章法。耿照一閃他便追擊,一擋他便破壞,以速度拼速度、力量拚力量,一瞬間耿照盡落下風,連精妙無比的「薜荔鬼手」也派不上用場。
更要命的是:改採獸爪攻擊之後,黑衣人便不再使用膝肘拳腳,而是直接劃破他的皮膚肌肉。耿照全身氣血澎湃,每一下都是血濺五步,就算憑借過人的反應避開要害,這種攻擊不啻放血,拖也拖死了他。
他畢竟實戰經驗不足,不多時「薜荔鬼手」已施展不出,門戶全潰、招不成招,連爛熟的鐵線拳也不復初戰時的風光。兩人便似一對街角鬥毆的地痞流氓,只是動作更快,破壞力更強;原始的撕扯在月光血霧間,有種妖異難言的殘酷之美。
黑衣人揮動利爪,攻擊持續了一刻鐘之久,鼻端嗅著混合沙土松木氣息的血味,耳中聽著悶鈍的哼痛,體內獸血欲騰。他許久沒嘗過這種興奮得全身戰慄的美妙快感了——這也是他無法自制,動手凌虐這名小和尚的真正原因——任由快感瀰漫之餘,不禁有些詫異:
「這小和尚好深厚的內力,便是打娘胎練功,怕不要練上三四十年!這護體氣勁既非軒轅紫氣也不是神璽聖功,小和尚不是武登庸的徒子徒孫……倘若是老和尚的傳人,更加不能留!」
有碧火真氣護身,黑衣人的獸爪難以取命,放血已無法滿足那雙透著青黃獰光的魔眼,他右手一翻,四指徑往耿照的頭頂插落!
颼颼颼幾聲破空勁響,也不知是什麼物事打在周圍,砸得青磚迸碎,揚起漫天石粉。黑衣人如何不知這是障眼法?但見來人碎石揚灰的手法,危急間先圖自保,連忙向後躍開,屈爪守緊門戶。
漫天石粉之間,一抹窈窕儷影撲至,提起耿照卷塵而回,前庭到松林十餘丈的距離還不夠她兩個起落,衣下粉光緻緻的修長玉沾地無聲,快到連身形面孔都沒看清,只餘那怵目驚心的雪肌濃髮,對映著沙塵難掩的極黑與極白。
黑衣人運功凝眸,青黃邪眼中的瞳仁倏地旋轉擴大,虹膜淡如琥珀,兩隻眼眶暴綻黃光,視線能看清松林之外最近的一座禪院前庭,那隨風輕晃的松針之鱗。但什麼都沒有。
來人儘管手提一名男子,仍在瞬息間掠出里許,終於超過魔眼所能及。
他望著松樹幹上小半截淡淡的腳印,足趾渾圓小巧,併攏時卻覺足尖纖長,腳掌前端只留下一團圓圓的印子,恍若貓掌,可想見腳掌心的腴軟。黑衣人想起前日追蹤小和尚時,曾有一名不明之敵於暗處窺視,雙方比輕功比心計,終是他放棄摸清小和尚的底細,才教來人無可乘之機。
如今想來,便是小和尚的這名同夥了。
(是女人!)
黑衣人未履江湖久矣,在他當年橫行東海、威震江湖的時候,天下間似還沒有武功如此之高的女流。這兩個人……會不會和武登庸或老和尚有關?那小和尚既能解破「薜荔鬼手」之秘,應該也有找到東西的能耐……如今,是自己還能不能等的問題。
倘若小和尚已悟出找到那物事的關鍵,將何時來取?他身邊那武功奇高的女子若一併前來,自己有無把握殺人奪物?
黑衣人嘖了一聲,忽然笑出來。
好蠢的問題。他已等了三十年,事到如今,還有啥不能等的?
——狼群狩獵前,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啊!
黑衣人雙手負後,踏著月色以及一地磚碎走入幽影,彷彿一頭領群之狼。山風吹過樹影輕搖,娑婆閣前什麼都沒有,彷彿不曾有人來過。
◇ ◇ ◇
能救耿照的,自然也只有明棧雪了。
她隱約猜到黑衣人的來歷,對其實力不無忌憚,不願挾著耿照與他動手,於是施展《天羅經》裡的上乘輕功「懸網游牆」,迅速離開現場。「每回我一離開,你便要闖禍!」明棧雪又好氣又好笑,雙足不停,嘴上兀自叨念:「男人就是不安分,麻煩精!你……咦,這是怎麼回事?」
「我……雷丹……岳宸風……唔……」
「好了,別說話!」
她運指如飛,連點他身上幾處大穴,不用搭他脈門,光從指尖強橫的反震力道便知狀況糟糕至極,加緊速度掠向目的地。耿照時暈時醒,再回過神時,明棧雪已挾著他躍入一處廣間,室內似是極為寬闊,空氣冰涼。
「再忍耐一下,我待會便為你打通筋脈。」
明棧雪隨手按了幾處機簧,寧靜的空間裡忽然響起一陣喀啦啦的機關開啟之聲,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響掀起偌大回音,不但顯出空間之廣,也表示機關許久無人使用,機括潤滑漸失,牽引起來格外辛苦。
她扶著耿照躍入另一處空間,聲音迴盪的空曠感倏然消失,但肌膚殘留的冰涼觸感還在,與別院密室裡的感覺相類。耿照體內彷彿有只烘熱的火爐,渾身上下痛苦難當。
明棧雪閉起機關,讓他盤膝而坐,一手按著他頭頂百會穴,一手按著胸口的膻中穴,運起碧火真氣徐徐灌入,導引著耿照混亂澎湃的內息,順勢衝開筋脈裡的崎嶇阻礙,接續完成易筋拓脈的浩大工程。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清醒過來,發覺自己置身一座石室,相比之下,迎賓別院的密室不過是只衣櫥。
這石室的規模與「東之天間」相若,四壁設有青瓷燈盞,俱都點亮。地面經過悉心打掃,一塵不染,角落裡堆放著乾淨的被褥蒲團,還有肉脯、乾糧、白酒等,連盛滿清水的圓甕都有兩大壇,看來明棧雪準備周到,幾日內是不打算離開了。
「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你又亂跑。」見他神智清醒,明棧雪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咬唇道:「要不要告訴我,你是怎麼把身體弄成這副德行的?」
耿照面上一紅,將下午的事都說了,連娑婆閣的觀音像、薜荔鬼手等也都和盤托出,只略去了阿傻落在五帝窟之手一事。
明棧雪本還面帶笑容,聽到後來俏臉一沉:「你知不知道,貿然將紫度神掌的雷勁導入體內,很可能會讓你五內俱焚,全身爆血而亡?你若就這樣死了,豈非荒謬得緊?」
耿照心中有愧,暗想:「相識至今,我總是替她惹麻煩。」低聲道:「我下次不亂跑了。對不起,明姑娘。」明棧雪聽他一說,登時軟了心腸,見他鼻青臉腫、嘴唇白慘的模樣,原本想教訓他的話全吞了回去,輕哼道:「對不起什麼?把自己給弄死了,最對不起的是你自己。」頓了一頓,又道:
「這首關心魔,我也不知打通了沒。你的筋脈固有拓展,但拓得參差不齊,偏生又吸化了薛百螣的雷丹,真個是水道未浚,再遇洪澇。
「這兩天你我坐關不出,把你的筋脈悉數打通,直到能承受內力為止。如此不但衝破二關,即使往後我不在你身邊,你也有足夠的根基應付心魔。」
耿照點了點頭,環視四周,又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明棧雪神秘一笑,指著石壁:「你自己瞧瞧。」壁上有道橫縫,長有尺許,寬約一指,耿照心想:「這覘孔未免做得太張狂。別說被人瞧見,萬一燭光透出去,豈非露了行藏?」湊近一瞧,不禁愕然。
覘孔外是一整片寬廣的青石地板,除了紅柱青燈之外,竟是別無所有。開闊的空間裡照明充足,絲毫不覺是子夜時分。耿照對佔地廣衾的蓮覺寺建築群不算熟,這裡卻是幫廚時曾走過的,吞了口唾沫,啞聲道:
「這裡是……是覺成阿羅漢殿?」
明棧雪笑道:「如假包換,正是覺成阿羅漢殿!」
覺成阿羅漢殿是蓮覺寺的主殿,挑高三層,雄偉壯闊,單論主殿規模,堪稱是東海道第一。大殿居中供著一座巨大的彌勒坐像,咧開嘴笑的佛頭幾乎頂到橫樑,坐佛背後則緊貼著青石砌牆,連接大殿後進的廂房院舍。
耿照從覘孔往下瞧,幾能看見壇前的蒲團香燭,顯然密室基座甚高,才能有這樣的視野;四下眺望縱橫尺距,喃喃道:「偌大的密室,豈能藏在牆壁夾層裡?」
明棧雪掩嘴輕笑,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洋洋:「聰明的小子!我們現下不在牆壁夾層,是在大佛肚子裡!」耿照恍然大悟。難怪密室較神壇為高,那道橫向的窺孔就藏在彌勒佛的胸腹間,就算開得再寬,底下的信眾僧侶也看不見。
「明姑娘,你怎知覺成阿羅漢殿的大佛肚裡有密室?」
「這學問可大啦。」明棧雪笑道:「你說說看,除了一個「大」字,這尊彌勒與你平日所見的寺廟佛像有什麼不同?」
耿照日前匆匆自殿外走過,不過往裡頭瞟了一眼,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怪異處,但明棧雪明知故問,意味答案之大、之明顯,連匆匆一瞥之人都不會錯過。耿照苦思良久,擊掌道:「是了!這尊彌勒大佛身下,沒有蟠龍蓮座!」
東海境內的神像都踞龍而坐,往往神佛身下的龍塑得比神像還大,乃因東境百姓拜的「龍王大明神」,是昔日玉螭王朝的帝神化身,為掩央土政權統治者的耳目,無論什麼神祇都塑成坐龍的模樣,拜的是蟠龍座子而非神佛。普天之下,也只有東海一地有這樣獨特的風土。
「沒錯。」明棧雪帶著嘉許的目光,點頭道:「不坐蟠龍的彌勒像,多半建於玉螭王朝前後,距今已近千年;而「覺成阿羅漢」這樣的名字,更是出自於緣覺、聲聞等小乘教團。若是由信奉大乘的央土僧團命名,該叫雷音或大雄寶殿之類才是。」
耿照摸了摸光頭,怔然道:「這彌勒像是小乘教團所建,距今已近千年……那時東海的佛門應該是大日蓮宗罷?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小乘僧團是不拜佛像的?」明棧雪笑道:
「迄今在南陵盛行的小乘緣覺乘僧團,只在神壇供奉日輪等信物。大乘經典裡,彌勒被尊為八大菩薩之一,又稱「阿逸多菩薩」;但在小乘經典之中,帝須彌勒以及阿逸多卻是佛的兩位弟子,為佛看守門戶。」
耿照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這尊彌勒坐佛非是神像,而是建築——更精確的說,應是某一建築的門戶?」
「孺子可教也!」明棧雪拍手道:「這蓮覺寺中,凡近千年的古建築多半設有機關。我在法性院的一座小佛堂裡發現一處藏於照壁間、大小如書櫥般的隱密空間,連個人也塞不進去,說是機關,更像一組試驗用的模型。
「我觀察佛堂的間架結構,便如覺成阿羅漢殿的縮影一般,具體而微,便前來一試。果不其然,機關位置相同,開啟的方式相同,就連機括隱藏的地方也差不多,我便這麼摸進了彌勒大佛的肚裡。」
「這兩處機關……」耿照忍不住問:「寺中均無人知曉麼?」
「從我掃出來的灰塵判斷,最少有幾百年沒人進去過啦!你真該看看那絨毯厚的千年積塵,怕能當成被褥來蓋。我拼了命打掃,也足足花了兩夜。」明棧雪微笑道:「況且,東海一地能夠區分大小乘典籍的和尚,只怕早已死絕了,剩下都與那顯義是一路貨,就算說給他們聽,這些個草包也不信。」
她說得輕鬆自若,耿照卻知要做出如此推斷,對佛學、土木,甚至東海的文史典章均有廣泛的涉獵,更須具備第一流的膽識手眼,才能解破謎底;贈以「膽大心細」四字,那是半點也不為過,佩服道:
「明姑娘,你不只人美武功好,連學問也不簡單哪!」
明棧雪笑啐一口,雙頰暈紅。
「呸,誰要你來討好?明明是個老實人,淨學些油腔滑調!」耿照也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曼聲道:「大日蓮宗極盛之時,在東海各地留下無數奇巧奧妙的寺院建築,如那既樸拙單調、卻又繁複精巧的「十方轉經堂」,便是天下知名的偉構。
「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支宗派的人,比大日蓮宗更喜歡構造建築,設置機關的;許多有數百年甚至千年歷史的蓮宗偉構,大到木石,小至機括,技術甚至還勝於今時今日的頂尖工匠。只要一聽是蓮宗所遺,其中必有玄機——這是我師傅從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讀佛經典籍,也是因為他。」
耿照沒留心她話裡的淡淡蕭索,環顧四周,蹙眉道:「大日蓮宗之人製造這樣的密室機關,到底為了什麼?」
明棧雪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輕歎一口氣。
「我不知道。總不會為了炫技罷?說不定,這便是他們的修行法門之一,不停地創造各種精巧複雜的東西,大到建築,小至螺鈿,從精工器具之中體悟佛法。」
她一指溫涼的石板地面。「你瞧。」
耿照仔細觀察,整間石室的鋪石壁板刻滿了細小怪異的花紋,心念一動,從內袋取出那薄薄的紫檀木片比對,符紋風格一致,果然是相同之物。
(娑婆閣的詭異花紋、隱藏在千手觀音像中的「薜荔鬼手」……這一切,果然都與大日蓮宗有關!)
還有顯義……他想的是那名神秘殘忍的黑衣人。
耿照本以為他是為了討好即將東巡的琉璃佛子,這才聽從遲鳳鈞遲大人的建議,往娑婆閣搜尋蓮宗八葉院的線索。但黑衣人不但能使「薜荔鬼手」,也知道羅漢圖與觀音像的秘密,若那人便是顯義,那麼他的來歷背景絕不簡單。
明棧雪彷彿看穿他的心思,輕輕一打他的手背,嗔道:「你給我聽清楚了,往後兩日之中,你哪裡都不許去,除開每日外出解手兩次,便只能乖乖待在這裡。這兩天不只對你極為重要,蓮覺寺內更將掀起一場風波,躲在這裡正好,不必去蹚他人的渾水。」
耿照聽出蹊蹺,濃眉一軒。
「是什麼風波,明姑娘?」
明棧雪歎了口氣,搖頭苦笑。
「不說給你聽,只怕你是不肯罷休啦。乳臭未乾,忒也好事!」
她說這話之時,臉上卻帶著一絲莫可奈何的情狀,耿照不知怎的覺得無比親切,罕有地死皮賴臉起來,纏著她要聽。明棧雪不置可否,從襟裡取出一條手絹,薄羅上溫溫甜甜的,似還透著她襟懷裡那膩潤爽人的乳脂香。
耿照陡地想起那件鴉青色的肚兜來,黑黝黝的臉上不禁一紅。
她二人雙修數日,默契絕佳,明棧雪忽覺空氣燥熱起來,不用抬眼,便知他心頭掠過的旖旎畫面,大羞之餘,急急脫口:「不是那……我穿著呢!」說完才覺失言,更是羞不可抑,索性板著臉兒轉過頭去。
耿照沒想竟說到了她貼身穿的褻衣上頭,若非渾身無力,只怕便要撲上前去,剝開她的懷襟一探奧秘。兩人相對無言,密室裡迴盪著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她將手絹攤平,絹上拓著一枚陰刻的壓印蝙蝠,寥寥幾筆,似是木刻年畫裡常見的模樣,不知怎的被黑泥一透,益發襯得鬼氣森森,極是不祥。
「這是……」
「你可曾聽過七玄之一的「集惡道」?」明棧雪斂起紅暈,罕見地嚴肅起來。
「江湖盛傳:「青蝠開道,烏馬追風,斬魔妖劍,白骨燈紅!」這青蝠的陰刻記號,便是鬼王駕臨的前導。一股腥風血雨,已然吹向蓮覺寺來啦。」
「集惡道」是七玄之中最兇猛殘暴的一支。據說在這幫鬼怪遁跡江湖前,「集惡道」三字能止孩童夜啼,令聞者喪膽。
究其宗門,典出佛家的輪迴之說:地獄道、畜生道、餓鬼道、阿修羅道、人道、天道,合稱「六道輪迴」。六道中以地獄、畜生、餓鬼三道最惡,此派中人以三惡道自居,故稱「集惡道」,又叫「匯陰流」。其手段的獰惡殘毒,連七玄中人都視之如妖魔,不願與他們往來。
而在三道冥主之中,地獄道的歷任冥主均承襲「「鬼王」陰宿冥」之號,數百年來統馭群鬼,縱橫天下,在三道中實力最強,組織也最為嚴密。
直到三十年前,集惡道忽然淡出武林,有人說三道冥主被一名出身正道的絕頂高手挑了,從此封閉了根據地背陰山棲亡谷,絕跡江湖;也有人說三道窩裡反,三位冥主拼了個魚死網破,那一戰打得慘烈異常,最終群邪悉數陪葬,竟無一生還。
也有人說集惡道的三位冥主高瞻遠矚,預見妖刀即將為禍東海,不分正邪,將東境武林的菁英一掃而空,搶先撤出了東海,在天下間的某一處培養勢力,等待一舉恢復、圖謀東海的機會……
即使蹤跡全無,集惡道仍存在於江湖耳語之間,從來不曾消滅。或許是因為人們無法相信,如此恐怖妖異的組織會輕易地退出舞台,寧可對眼角餘光裡偶一閃現的莫名鬼影抱持敬畏懷疑,也不敢稍稍忘記那群曾經橫行天下的妖魔鬼怪。
而如今,「鬼王」陰宿冥的青蝠記號竟出現在佛門盛地蓮覺寺裡!
「鬼王、集惡道……他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明棧雪搖搖頭,嚴肅地望著他:
「我只知要為你打通二關。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干我們的事!」
◇ ◇ ◇
距小和尚破牆而出,倏忽便過了兩日。
這段期間,漱玉節派出黃島眾人在蓮覺寺暗地搜索,連阿淨院裡裡外外也翻了好幾遍,始終找不到那名偽裝成小和尚的渡口少年。「冷北海、曹無斷!你們是親眼見過那少年的,這樣還找不著,豈不笑掉旁人大牙?」薛百螣冷冷嘲諷。
「小人惶恐。」冷百海淡淡回答。
他面孔本就青白,而曹無斷的左掌還裹著厚厚的藥布,臉上亦沒什麼血色,兩人都看不出有什麼惶恐的樣子。杜平川躬身道:「老神君息怒。」悄悄使個眼色,冷、曹二人聯袂退出內室。
薛百螣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休息兩日,經過充分調養,內力已回復舊時的六、七成;沒有了雷丹禁制,再休息三五個月,不僅能盡復舊觀,說不定還能突破界限,迎來暌違已久的提升。但此事萬不能被岳宸風知曉,薛百螣深居簡出、專心調養,除了三島首腦與冷北海等少數親信,眾人皆以為老神君仍負傷在逃,不知何時才會再現身。
正與杜平川、何君盼閒聊,一抹修長素影掀簾而入,眾人盡皆起身,正是五帝窟之主漱玉節。
「老神君感覺如何?」
「生龍活虎!」薛百螣嘿的一笑,活動臂膀。「再教老夫調養一年,便能迎戰岳宸風那個王八蛋!」
漱玉節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了,關於那耿姓少年的底細,不知老神君有什麼想法兒?」
薛百螣沉吟道:「我聽說他是刀皇武登庸的弟子,當夜交手不覺怎的,但身上的內功很有點鬼門道。能得此人相助,紫度神掌也就沒什麼可怕了。」
漱玉節點了點頭,蹙起姣好的柳眉,片刻才又輕輕舒展開來。
「若能找出人來,我自有辦法知道是不是武登庸前輩的傳人。」
薛百螣疏眉一軒,饒富興致,漱玉節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從袖裡取出一塊大紅方巾,上頭以黑青膏泥拓印著一隻陰刻蝙蝠,交給薛百螣過目。
「青蝠開道,白骨燈紅!」薛百螣目綻精光,猛然抬頭:
「這布片在哪兒找到的?」
「約莫一刻鐘前,以金鏢射在院門上。我調回一組「潛行都」在附近探查,充作警戒。」漱玉節回答。
薛百螣愀然色變,垂眸道:「遲了,平白賠上四條性命!請宗主即刻下令,讓冷百海等各自入屋戒備,切莫分散,勿在外頭走動——夜裡是魑魅魍魎橫行之刻,咱們是蛇,月下鬥不過那些非人邪物。」
漱玉節從未見過他如此凝重,瞬目即決,回頭吩咐弦子:「傳令下去,便照老神君之言。另把少宗主及楚刀使一併帶來,不得有誤!」弦子領命退出,不多時便帶了繃著一張臉的瓊飛與楚嘯舟回來。
瓊飛一見薛百螣,一把撲進他懷裡,歡叫道:「外公!」又磨又蹭的好不親熱。她的生父乃是薛百螣的義子,也是唯一的衣缽傳人,不幸因十幾年前的一場內變而喪生,瓊飛正是其遺腹女,自小便甚得薛百螣的寵愛,直將她慣上了天。
薛百螣摸摸她的頭頂,笑道:「少時不管聽見什麼動靜,都不許出去。」抬望她身後的楚嘯舟,瞇起一雙怪眼:「小子!你還能使刀麼?」楚嘯舟回答:「能。」
「很好!」薛百螣冷笑道:「待會無論是什麼東西闖進內堂,你便出全力將它格殺,不許有一絲遲疑。」楚嘯舟體內的雷丹尚未成形,幾日內暫無八成功力的運使限制。
老神君怪眼一翻,乜著斯文秀美的黃帝神君,冷冷道:「你也一樣。不許離開內堂一步,有人闖入,便使十成功力的「過山刀」打它,絕不能留手。」瞥了杜平川一眼:「別拖累你家神君。」
「是,小人理會得。」
他吩咐停當,沖漱玉節一欠身。「貴客來時,就由我陪宗主出去迎接。」
漱玉節瞭解老人的性格,但仍有些放心不下,輕啟朱唇:「老神君,便只你我二人,這不像是要迎戰哪。」薛百螣冷笑:「若要尋釁,集惡道不會發鏢書來。只不過那幫人是禽獸、是惡鬼,是邪魔外道,天生嗜血,就算本來無意,一見勢弱,當場翻臉也不奇怪;與其倉促迎戰,不如示以空城,教他們摸不清底細,不敢動手。」
老人咧嘴一笑,目光炯炯。
「宗主,狼群是最凶殘、但也是最卑怯的畜生,要善用其疑。」
忽聽堂外一聲怪叫,一把尖銳刺耳、猶如鴟梟般的聲音喊道:「天地慄慄,日月旻旻,流星趕退,群魔真現!九幽十類、玄冥之主駕臨,爾等凡俗,滿身罪業,還不速速來見!」抑揚頓挫便如扯開嗓子扮戲文一般,迴盪在山間靜夜之中,只覺詭異非常。
(來了!)
漱玉節微微一凜,扶劍款擺而出,氣度雍容。薛百螣緊跟在後,目中精芒隱現。
黑夜裡一盞艷如塗血的大紅燈籠懸在半空,飄飄忽忽地晃了過來,燈上繪著一隻張翼的青色蝙蝠,隨燈籠上下起伏,宛若活物。
走得近了,才發現燈籠懸在一桿一丈來長的白骨杖上,擎著骨杖的卻是一名青面獠牙、腰圍葉裙的赤足小鬼,面孔及裸露在外的肌膚全塗成碧油油的一片,明知是活人所扮,仍教人不寒而慄。
青蝠血燈籠一路晃來,周圍次第亮起青色的磷磷鬼火,由遠而近、此起彼落,每一團鬼火之後都現出一張猙獰鬼面,或青或赤,手裡拿著各式刑枷,分別是春、夏、秋、冬、拘、鎖、刑、問八大陰差,以及含冤、負屈、大頭、大膽、精細、伶俐等六鬼,不住嘻笑尖叫,發出令人膽寒的怪聲。
眾鬼簇擁著一匹瘦骨嶙峋、宛若骸骨的烏騅追風馬,馬鞍上跨著一名頭戴漆紗帕頭、身穿碧綠蟒衣,腰懸斬魔鋼劍、足蹬粉底皂靴,雙肩聳如駝峰的綠袍判官,一樣畫著猙獰的大花臉,宛若跳大儺的巫祀。
漱玉節低聲問:「那人,便是集惡道三冥之一的「鬼王」陰宿冥麼?」
薛百螣冷笑道:「模樣沒錯,只不知裡頭穿衣塗臉的是不是同一個。」
那打著青蝠血燈籠的小鬼尖聲喊道:「鬼——王——駕臨!爾——等——報上俗名!」語氣拖得又長又怪,卻斷在令人渾身不自在處。
薛百螣「嘿」的一聲,翻著怪眼冷笑:「陰宿冥,三十年不見,你卻認不得老夫了麼?還是老夫當年所見,是你的師傅或祖爺爺?」眾小鬼咆哮起來,紛紛尖叫:
「放肆!」
「大膽!」
「無禮!」
薛百螣正欲還口,漱玉節卻輕輕攔住,微一欠身,脆聲道:「妾身乃五帝窟之主「劍脊烏梢」漱玉節,見過鬼王。」
馬背上的綠袍判官大袖一揮,群鬼止住喧嘩。只聽他開口道:「本王——聖駕來此!不欲與貴派為難;特來拜山,此後各行各路,無——犯——秋——毫——」那戲文般的嗓子吊得極好,餘音盤繞悠轉,原本做作得近乎可笑的腔調,黑夜裡聽來卻令人渾身戰慄。
薛百螣本想掏出一把銅錢砸個響場,又或鼓掌叫好挖苦他一陣,末了卻不由自主地潛運內力,蓄勢待發,彷彿這樣才能稍稍抵禦那尖嗓的逼迫侵襲。
漱玉節暗歎:「看來,那鬼先生的帖子也發到了集惡道的手裡。往後的時日裡,還不知有多少邪魔外道要聚集到阿蘭山來,恐怕這片佛門清靜之地,將再無寧日。」她思索幾日,實不知那撈什子「七玄大會」開在此間,究竟是何意,只是萬萬想不到緊接在五帝窟之後來的,竟會是消失已久的集惡道。
這些妖魔鬼怪也取得妖刀了麼?落入其手中的,又是哪一把刀?
她定了定神,斂衽道:「貴我同屬七玄,在大會之前,自當和平共處。」
鬼王陰宿冥點了點頭,笑道:「為表誠意,本王備有一份薄禮,請宗主笑納。」這幾句不用戲曲花腔,依然令人牙酸耳刺。他手一揮,四枚熟瓜似的渾圓物事用草繩串成一串,「颼!」一聲飛入堂內,在地上滾得幾滾。
薛百螣點足停住,竟是四顆「潛行都」黑衣女郎的首級!
漱玉節雖有準備,一瞧仍是悲怒交迸,咬牙沉聲:「陰宿冥!你這是來向五帝窟下戰帖麼?」
「不,本王是來賠禮的。」滿臉油彩的地獄道冥主搖了搖頭,冷笑道:「意圖窺視本王者,死!你派這幾個女娃前來,本就是一條死路;是你手指冥途,借本王之手害死了這幾個小妮子,非是本王想殺。」
鬼王陰陰一笑。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身邊這些小鬼,你隨意揀四個殺了去;待會兒本王在山上辦的事,不希望有五帝窟的人馬前來搗亂。」陰宿冥掉轉馬頭,隨著鬼火慢慢走入黑暗:「你記好了,漱玉節,本王不會每天都有這般好興致。你手底下人安生待在王舍院裡,可免殺劫!」
封底兵設:玄母
【第八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