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折 殘兵之殤,風雨斷腸

  東海朱城山 白日流影城,器作監

  少年穿過長長的巖道廊廡,來到整座城裡最幽僻的角落。

  環繞著石砌的鑄煉房四周,彷彿連空氣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門罅裡透著逼人的旱勁。放眼東海三大鑄號,「白日流影城」算是字號新的,不過新不代表粗疏,裡外都講規矩:此間的鑄劍場非是梁壁打通、喧嘩吵雜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獨立的石造大院,遠近都不挨一處。

  一位師傅開爐,得有八九名學徒伺候,起爐、燒料、敷土、鍛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應,每道工序還須看準時辰下手,以免劍器沾染陰邪穢氣,至為不祥。

  學徒裡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從燒炭生火一路層層歷練,聽任房裡的師傅支使教訓,過了淬磨這關便算登堂入室,具備正式拜師的資格。這一折騰,少則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著空氣裡炙人的滾熱,沿曲折的巖道走過了器作監十一座鑄房,來到最末尾的「辰」字號,額上居然滴汗也無,彷彿一切再自然不過。推開厚重的大門,鍛打鐵胎、紅炭嗶剝的聲響驟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氣,整整漿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過高檻。

  「媽巴羔子!你誰呀你……」精赤著上身的學徒凶霸霸回頭,突然睜大眼:

  「耿照?」

  被稱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靦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銅色的黝黑肌膚一襯,倍顯精神。

  「別嚷嚷,按規矩來。當心惱了狗叔。」話雖如此,眾學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窩蜂擠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滿臉艷羨;有的猛撲上來擰頭扭臂,親熱得不得了。

  「都來瞧欸,執敬司的大紅人!」

  「才兩月不見,變了個人樣啊!」

  「給俺們說說,都長了啥見識?」

  「見識?見識個屁!」當先那名學徒大笑:

  「咋久不回,準是搭上了姑娘!」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連說帶蹭,手腳都沒閒著,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耿照個頭不高,人單勢孤,能是這群虎狼少壯的敵手?眨眼陷入十幾隻古銅油亮的粗胳膊裡,被挾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掙脫不出,呲牙亂叫一氣。

  「吵什麼吵!」

  驀地一聲斷喝,眾學徒噤若寒蟬,個個如中定身咒,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黃面鼠鬚的矮小老人負手而出,尖聲道:「這是我辰字號房裡的規矩?執敬司的關條在哪兒?誰放人進來的?」嘴裡罵著徒弟,一雙細眼卻斜睨少年,彷彿形容猥崽的還是別人,而非自己。學徒們簌簌發抖,沒敢抬頭回話。

  耿照定了定神,自夾層的衣囊裡取出一封對印黃柬,雙手恭恭敬敬捧過。「弟子奉執敬司二總管的吩咐,往斷腸湖一趟,行前要往長生園去會兒,請狗叔多關照。」

  狗叔一瞥關條,抬頭「唔」了一聲,其實他大字不識幾個,也沒啥好看。執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樞,關條不過是王侯府裡的排場而已,打著二總管的字號辦事,城裡誰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幾眼,閒氣似未出盡,轉頭大吼:「都給老子幹活去!回頭我一個一個驗,哪只王八羔過不了關的,小心他一雙腿子!」眾人如獲大赦,立時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錯啊!」狗叔歪頭背手,乜著一抹冷蔑,字字從鼻腔裡擠蹦出來:「看這會兒……都能上斷腸湖啦,不容易啊!二總管都讓你幹什麼?洗衣煮飯、掃地擦桌,還是跟進澡堂搓搓腳,夜裡上榻窩香香啊?」嘿嘿幾聲,說不出的猥褻卑瑣。

  少數幾個跟耿照不對盤的學徒聽了,也跟著嗤笑,引來同儕怒目。

  耿照強笑:「狗叔別拿我開心啦。這是一點小小心意,從前多承關照,還請狗叔不要嫌棄。」遞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聞,臉色微變:「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總管一高興,賞給堂上伺候的弟兄們嘗嘗,我糊裡糊塗也分了二兩。想想還是狗叔懂茶,別教我給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衝著竊笑的學徒猛瞪眼:「笑什麼?一臉婊子相!」抄起馬扎(古時一種可折迭的小型坐具,木腿交叉成支架,以布、繩、皮革等做椅面,形似今日的童軍椅)劈頭摔去,砸得幾人呲哇亂叫,兀自雲山霧罩。

  「今兒……專程去園裡看你七叔啊?不錯不錯。」順風順雨的將竹筒揣懷裡,狗叔瞇起了吊尾眼,搖著顆老鼠腦袋,神色大見和緩,口氣也親熱許多:「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專程,還有公事。」

  「那別耽擱——」狗叔信手招來一名學徒,話沒出口抬腿便踹:

  「帶阿照去後頭!你們這些個折死爹娘的,剝光了也學不到人家半分乖!」

  辰字號並非城裡的最後一進,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還有一座堆置煤渣敗鐵的隱蔽小院,房裡都管叫「長生園」。

  據說金鐵若經反覆熔煉鍛打,其中摻入莫名雜質、難以析淨,鑄劍師稱為「鐵精敗壞」者,長置將生陰邪之氣,污染洪爐砧錘,須淋上雞血石灰,拌入煉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穢。白日流影城埋陰鐵的地方,便是這座距辰字號末進足有數里之遙的長生園。

  耿照讓把守辰字號後門的守衛驗了關條,獨自攀上崎嶇的盤腸小徑。除開調任執敬司的兩個月不算,十二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爬上幾回,山路在他離開的這兩個月裡變化不大;走著走著,往事又湧上心頭。

  耿照自小無父,母親本是隨營的軍伎,繼父則是從中興軍裡退下來的老兵,隱居在王化鎮外三十餘里的貧瘠山村,開一間修犁補鑊的打鐵鋪子,跟誰都說不上兩句,得了個「耿老鐵」的外號。耿照從小不怕火,三歲起跟著耿老鐵敲敲打打,五歲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鐵。

  耿老鐵拿著那片歪歪扭扭的鐵片仔細端詳,幾天都沒說話。

  某天早晨,他突然賣了拉磨的老馬,再加上一條左腿換來的朝廷恩賞銀扣,熔秤了整整五兩揣在懷裡,將耿照帶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門房的昔日老官長一徑磕頭,依然什麼也沒說。

  在耿老鐵心裡,或許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沒了他的兒子。

  朱城山雄峙東海太平原,號稱「沃野太平第一峰」,自來便是天子封禪祭天的首選。自獨孤氏於平望都城插上白馬旌旗以來,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寶地,太祖獨孤弋於山上營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襲一等昭信侯,領山下承恩、王化、懷遠、天長四鎮共九千五百餘戶食邑,歲歲免貢,恩遇備至。

  這樣的安排有兩層目的:太平原歷有王氣之說,據之堪可成王,獨孤閥當年便是由此興兵。占山築城,可保獨孤氏發跡的龍脈永固,王氣源遠流長;暗地裡,則寓有監視東海諸藩、諸州治,以及當年協助獨孤弋打天下的東境武林勢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鋒照」與「赤煉堂」等兩大火工派門。

  東海饒富鹽鐵,歷為中原正統的兵冶財庫,昔年北方的異族鐵騎橫掃中原,獨孤閥起兵相抗,全仗青鋒照、赤煉堂供應軍械,才得以苦苦支撐,終與人稱「中興第一名將」的西鎮節帥、大將軍韓破凡東西合兵,完成驅逐韃虜的匡復大業。皇朝肇興,京城平望都雖設有軍器監、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點閱出遊的儀仗鎧械等仍命青鋒照與赤煉堂承製,歲歲翻新,既予皇恩,亦懷舊情,一時傳為美談。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兩家的路子,專為武林名家造劍,量愈少而質愈精,數十年來別開蹊徑,卓爾成家,與青鋒照、赤煉堂等並稱「東海三大鑄號」。

  流影城於山下物色學徒,揀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門房大力疏通,勉強進了辰字號房,誰知房裡四名師傅無一肯收,正喚家中領回,門房靈機一動,提議送去長生園。

  原來埋陰鐵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說,傳得繪聲繪影,誰也不愛去,乾脆搭起草廬,供年老無依的匠人棲身顧守。只是園子離城甚遠,日常不便,還需一名幫忙跑腿的人來使喚。

  耿照就這麼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陰院裡打雜。那年他才六歲。

  頭一回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嚇暈過去,終於明白鬧鬼之說從何而來。

  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邊,活像條半生熟蝦。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樑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泥缽,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說話時老帶著呼嚕呼嚕的含混水氣。

  據說七叔受傷後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傅多沒聽過這號人物,只說園子裡不太乾淨。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鐵,而且手藝十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交付圖樣,上頭密密麻麻寫著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熟稔起來,才有後來調升執敬司的事。

  儘管七叔技藝精湛,但獨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一手包辦外,十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在草廬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說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銳得緊」,說什麼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板鋪道,破廬裡殘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著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僂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的白翳裡似有光芒。

  「回來啦?」七叔似乎並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

  耿照這幾日總記掛著他的身體,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說什麼好,安安靜靜坐下來。七叔歪著身子靠上凳,隨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昂起另一隻黃濁的眼睛:

  「橫疏影派你來的?」

  「嗯。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交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這麼久,吃住還慣不慣?都幹些什麼活?」

  耿照笑道:「也沒什麼。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說不上特別的,只是從前幹活都打赤膊,現在是裡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說說,園子裡也不是沒活幹。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到這會兒都沒犯病。」

  七叔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麼。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裡取出一隻扁平木匣,置於几上。「七叔,這給木雞叔叔燉湯喝。」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擱著小半截手指粗細的參頭,乾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蔔。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著頭訥訥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木雞叔叔帶些來。」七叔看著那半截參,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罷?你木雞叔叔那毛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參也就是滋補。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給我姊姊捎了銀子,家裡原本也不缺什麼,七叔別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紀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節一過,就滿二十五啦。」

  「還沒找婆家?」

  耿照搖頭。

  「多虧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錢,她也從不買胭脂水粉什麼的。我攢了點錢在身邊,將來好給她辦嫁妝。」說著展顏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說能跟櫃上借七八十兩,我打算回龍口村,央人給阿姊說媒,然後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難啦。」

  執敬司相當於侯爵府裡的內務房,薪餉比照衙門役值,正副總管甚至領有品秩,儀同七品縣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冊發的,自非鑄煉房的匠人可比。七叔聽得默然,話到口邊反倒沒味兒了,便只一笑:「你個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遠長。」

  耿照面紅如棗,一徑抓頭傻笑。

  「往後你也別帶東西來啦,多攢點錢是真。」七叔擱了蒲扇扶起身:

  「有空來瞧你木雞叔叔,比什麼參藥都強。」

  「我明白。」

  兩人踅至後進,後邊院裡雜蕪叢生,稍能落腳的地方都堆滿柴薪,高迭逾籬,圈圍得鐵桶也似,居間置了個磨淨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髮披覆,遮得不見面頸肌膚,露出袖底的枯指細腕白得怪異,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幾分鹽屍模樣,總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環視庭除,忍不住心裡難過:「我走之後,居然沒人照料兩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憐?多事!你這兩個月若少拿柴刀,進境只怕還不如他。」

  石砧上豎著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聲音只比撕紙大些,木柴應聲微晃,卻未兩斷。他舉刀的動作僵硬無比,彷彿膠成一團的拉線傀儡,刀落又是一聲裂帛響,碗口粗的硬柴搖都不搖,圈口迸出十字銳痕,竟已四分。

  怪人舉刀、劈落,舉刀、劈落……頃俄之間,石砧上的粗柴已被連劈十幾刀,柴身卻動也不動。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雞叔叔小心,我來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輕聲喝采:「好!」

  耿照微笑,卻來不及開口,只見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許該說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穩立不搖。這是一場速度的競賽:無論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細到某種程度之後,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後一刀的人,必須承擔柴束飛散的責任,便算輸了。

  這個遊戲,耿照從小到大不知陪木雞叔叔玩過多少回。

  他記得剛來長生園的時候,木雞叔叔連刀都舉不起來,鎮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當兒,才能稍稍吸引他無神的目光。為了讓木雞叔叔維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時間在劈柴上;不知不覺,都過了十幾年。

  兩人飛速出刀,碗口粗細的木柴被連劈十餘記,漸漸難以維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勁一拉,都帶得整束柴不住搖晃。耿照心知崩壞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贏了木雞叔叔,得讓他高興才行。」唰唰連搶兩刀,末尾餘勁一拖,便要將木柴抖散。

  誰知長髮怪人攔腰一揮,石砧上的木柴上下兩分,上半截迎風飄開,「唰!」散成無數細片,徑粗還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卻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週身佈滿密密麻麻的豎直刀痕,遠看簡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動也不動。

  「好!」耿照看得一愣,不禁脫口而出,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裡微風輕揚,將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開倒,稀哩嘩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頭哼笑,轉身走進屋裡。

  「進來吧!我早說了,你這兩個月裡若少拿柴刀,只怕還不如他。」

  耿照不覺微笑,取薄被替木雞叔叔蓋好下身,也隨七叔進了屋裡。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隻烏木長匣,隨手翻開匣蓋。匣中的黃襯上置著一柄紅鞘長劍,鞘寬三指,長近四尺,黃銅吞口、鳥翼劍鍔,形制十分樸拙。耿照捧過木匣,不覺蹙眉:「七叔,這劍……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聲:「拔出來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劍出匣,鏘啷一聲龍吟,屋裡頓時亮起一泓秋水。那劍劍刃甚厚,劍身從劍鍔朝鋒刃縮窄,吞鞘處原有三指幅寬,到了劍尖剩不到兩指,顯然劍的主人擅長擊刺,才有這樣的特殊要求。

  他提勁輕揮幾下,誰知劍刃晃也不晃,竟連一絲風聲也無。

  「真是好剛的一把劍!」耿照讚歎:「七叔,這劍若不開鋒,拿來當九節鋼鞭也使得。是誰用這麼重的劍器?」

  七叔冷笑:「這便是橫疏影讓你來拿的玩意兒了。好個潑辣的娘兒們!叫什麼來著?」耿照聽得矯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訥訥地回話:「叫……叫染紅霞,外號「萬里楓江」,是水月停軒的二掌院。這……這是她要的兵器?」

  兩人對看半晌,七叔「噗」的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勁扇了他後腦勺一記。

  「快去斷腸湖罷,傻小子!這麼惡的婆娘,當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腦袋!」

  ◇ ◇ ◇

  東海湖陰城 斷腸湖畔,水月停軒

  耿照坐在偏廳裡,貯著四尺重劍的烏木長匣不敢離身,匣外裹的赭紅布巾就跟他週身的衣衫一樣,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濕。領著耿照進門的老僕婦雖然替他沏了熱茶,也給他一條陳舊的白棉布巾擦拭衣發,但耿照一人坐在這傳說中的「男人禁地」裡,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某種奇妙的違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濕冷寒意一樣揮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太過緊張的緣故。

  東海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是唯一專收女徒的門派。從前在鑄煉房見習的時候,水月停軒是這一大票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最喜歡的話題,大夥兒想像水月門下都是一個個嬌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麗少女,總是聊著聊著就猥崽曖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時候聊得最起勁……

  時光飛逝,耿照已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了,這些日子經過前堂執敬司的歷練,漸漸懂了點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為水月停軒裡藏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兒國。

  事實上,水月門裡規範甚嚴,外客無論男女,都只能進到前廳而已,距離門人生活、習藝的水上莊園還有大段距離,連窺視都不可得。耿照奉命來過斷腸湖幾回,雖然都是在大門外交割糧秣物資一類,對水月門規也略有耳聞;被招待到門廳裡來,這倒還是第一次。

  從大門到此間,一路都沒見到其他人。耿照枯坐兩刻,等到茶水無溫,漸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門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總是要避嫌。此間一直無人來應,倘若捱到傍晚時分,那可真是進退不得啦!」猶豫之間,又坐了一刻有餘,終於忍無可忍,提聲叫道:「老嬤嬤!老嬤嬤!」半天沒人相應,他背起木匣,逕往廳外迴廊走去。

  耿照沒敢直接往裡頭闖,走到迴廊入口處,隔著簷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軒的主體建築沿湖而建,屋瓦連綿,緩緩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莊園外環以高牆;入口處的門房只是一般的百姓,並不懂武功,二、三十戶人家就住在大門前後,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小村落,家家領水月停軒的薪餉,代為看管門戶,也有充作佃戶雜役的。

  他進來時,記得守門的是兩名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撐傘到廳裡,連忙提氣叫喚:「大叔!有事相詢,煩請來一趟!」連叫了幾聲,大門處卻無動靜。

  耿照有些著惱:「這裡的人,怎麼一個個都聾了?」微一猶豫,循著偏廳迴廊,直接往後進行去。

  迴廊的盡頭是一處釘滿碗大銅釘的朱漆大門,耿照正要推開看似沉重的門扉,忽見地上一物微微閃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閃著銅光的鎖頭。那鎖被人削成了兩段,斷面平滑如鏡,十分新亮,便是打磨過也不見得有這麼平整,顯是利器所為。

  耿照心中掠過一抹不祥,咿呀一聲推開朱漆大門,只見地面上一條奇妙的痕跡橫過青磚,彷彿是拖行著犁頭或石磨一類的物事,一路迤邐著往園中拖去。

  只是青磚堅硬非常,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才能在青石鋪成的廊間留下這樣的痕跡?

  耿照蹲下觀察片刻,習慣性的將門扉掩上;正要轉身,頸後忽然一痛,一點尖銳的冰涼摁壓著他的頸椎,他彷彿可以看見摁壓處破皮流血的模樣。

  劍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壓得他緊貼門扇,身後響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

  來人的口吻十分嚴峻,充滿威儀,耿照平日聽命慣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橫二總管之命,前來求見貴派二掌院。」

  「「本城」?橫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輕哼一聲,絲毫沒有撤下劍尖的意思。「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貴胄轄下,幾曾有過這般唐突無禮、擅闖門戶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偽詐、意圖不軌,只怕要丟了這條性命!」

  耿照臉上一紅,嚅囁道:「弟子遞帖求見,不敢逾越。誰知等待數刻,不見有人相應,才走到這兒來。請……請前輩見諒。」他聽女子措辭威嚴,決計不是一般的門人女弟子,絲毫不敢缺了禮數,只是不知對方名頭,又不敢貿然詢問,只好尊稱一聲「前輩」。

  女子冷哼:「胡說八道!前廳自有門房傭僕,動靜都由專人報與我知,豈能教你空等?」不等耿照辯駁,揚聲喚道:「胡嬤嬤、胡嬤嬤!」清脆的嗓音挾帶內力穿透雨幕,遠遠送出,入耳不覺怎麼轟響,卻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門下,果然不同凡響!」

  女子喊了幾聲,始終無人應和,聲音不覺有些煩躁,沉吟道:「奇怪!都到哪兒去了?」見耿照耳下頷骨微動,劍尖一摁,慍道:「你笑什麼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沒有笑。前……前輩劍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請……請前輩明鑒。」

  「你說是橫疏影派來的?」女子將劍尖縮回分許,肅然道:

  「二總管找我做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萬里楓江」染紅霞!」腦海裡突然浮現七叔那幾句「惡婆娘」,趕緊驅走雜識,戰戰兢兢回稟:「二總管派弟子來為前輩送劍。」

  自稱「染紅霞」的女子「啊」的一聲:「差點都給忘了。昆吾劍鑄好了麼?」

  鏘啷一聲,長劍入鞘,耿照頓覺頸後壓力一鬆,趕緊回頭抱拳:「流影城弟子耿照,見過二掌院。」

  那染紅霞一揮袍袖,淡然道:「免啦!想來我也有不是。你擅闖本門一事,我不會向橫二總管提起,你把傷口包起來。記住,像這樣的事情,沒有下一次了。」隨手遞來一方雪白錦帕,帕上並未熏香,卻有一絲淡淡溫甜。

  耿照連忙稱謝捧過,偶一抬頭,忽然愣住。

  長廊簷影下,雨瀑如精簾。淅淅瀝瀝的水影之間,立著一名身材高挑、膚色白皙的紅衫麗人,臂後倒持一柄彤艷艷的紅鞘長劍,包著黃銅鞘殼的劍鞘尖傲然指天,與她遠山般的臥眉相襯,清麗中別有一股英氣。

  女子約莫二十來歲,容貌自然是極美的,即使耿照沒見過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這樣的美貌並不常見。但與她的颯然英風相比,秀氣的臉孔、穠纖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廡之間,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點亮,頓顯光明。

  耿照被女郎的氣勢壓倒,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看什麼?」

  女郎眉頭一皺,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纔那位「染紅霞」。

  耿照如夢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張黝黑的臉紅得像柿子一樣,訥訥道:「弟子沒看什麼。前……前輩……」

  染紅霞蹙眉道:「什麼前輩不前輩的,難聽死了。我的聲音有這麼老麼?」

  耿照恨不得鑽到青磚裡,忽聽遠方一聲驚呼,卻是從莊園裡傳來。他側首凝聽,染紅霞卻恍若未聞,似覺橫疏影派來的這個小伙子甚是無禮,應對進退無一可取。

  她在門中代師傳藝多年,威望素著,無論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嚴厲,最痛恨輕薄虛浮的行止,微露恚惱:「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回前廳去!我喚人……」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聲裡,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染紅霞猛然回頭,卻見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

  她腋劍奔向廊窗,細辨餘音,果然是來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覺心驚:「他的耳力,竟比我強上許多!」擔心那廂的情況,提聲大叫:「采藍!黃纓!」未幾又喚道:「紈雪、朱婷!你們在哪兒?」俱都沒有回應。

  連負責巡邏的朱雪二姝都沒有響應,事態顯然非常嚴重。染紅霞強抑驚駭,正要點足掠出,餘光瞥見耿照隨後跟來,剝蔥似的玉指回頭一比:「去前廳候著!沒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許踏進來!」

  耿照還待申辯,見她目光鎮定,神色堅毅,心想:「她畢竟是這兒的主。」點頭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廳候著。若有用得著處,還請二掌院隨時吩咐!」染紅霞更無二話,一朵紅雲般掠往院中,幾個起落間便消失了蹤影。

  ◇ ◇ ◇

  耿照返回前廳,想起被利器削斷的銅鎖,以及青石磚上的拖曳痕跡,越想心緒越是不寧,靈機一動:「前……二掌院不讓我入園,可沒說不能去外頭瞧瞧。」冒雨飛奔至門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敵人入侵,也不該這樣無聲無息。」他聽執敬司的弟兄閒聊,說是埋皇劍塚的蕭老台丞傳書東海各派,極言三十年前的妖刀妖魂重又蘇生,即將禍世害人,還把四大劍門的人都找了去,說要連手追捕妖刀。

  近日裡,四大劍門陸續發生慘案,與其說是妖刀亂世,其實人們更相信這是某些門派——譬如觀海天門或指劍奇宮——靜極思動、尋釁生事的小動作。「蕭諫紙老糊塗囉!」執敬司裡的人私底下都這麼議論:「指劍奇宮、觀海天門早知道蕭老會這麼反應,十年前就動手了,哪兒等得到現在?」

  耿照並不相信神鬼之說。

  他在埋葬陰鐵的長生園裡度過大部分的少年歲月,跟被流言描繪成妖怪的七叔、木雞叔叔朝夕相處……對耿照來說,只要活得磊落,世上並不像人們所想像的,有這麼多幽離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卻覺得心彷彿被一根頭髮懸在半空中。那種不安與悸動的莫名感應,從他踏入水月停軒以來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他想像自己會突然踢到一顆滾動的人頭,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殘肢絆倒,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解釋看守大門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見。但什麼都沒有。從前廳一直到門房的那幢小磚房,沿路沒有屍體、沒有血漬,沒有任何折斷的刀劍或打鬥的痕跡,什麼都沒有。

  直到他在磚房前駐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沿著他的發頂頭面奔流直下。

  守門的兩名漢子還在屋裡。

  他們彼此交迭,「嵌」進了靠外側的那面牆裡,或許是撞擊力道太強太快、太過集中,兩人的肢體以奇妙的型態,與變形的牆面融合成靜止的瞬間,立體的部分——如胸腔、顱骨——都變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認出了眼睛鼻子,卻一點都不覺得那個攤平的東西叫做臉。

  紅黑色的血漿,混著黃黃的膏油與奶白色的漿液,緩慢地滴落在地,聲音清晰可聞。或許是軀體爆裂的一瞬間,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滯成一種很安定的狀態,所有溢出的體液都流得異常緩慢;混合了脂肪與血腥的異味被雨幕封在屋子裡,即使走近也聞不到。

  屋裡連桌椅都沒亂。來人只用了一擊,就完成了這件奇異的新製品。

  耿照看得臉都白了,強忍住嘔吐的衝動,轉頭拔腿就跑!

  (那東西……把人「捶」進牆壁裡的那個東西……正在水月停軒裡!)

  他飛也似的衝進前廳、奔過迴廊,循著染紅霞消失的方向發足狂奔;雨幕裡,他聽見湖浪拍岸的聲音,一條九曲回橋伸入湖中,半空裡雷電一閃,轟隆聲劃過頭頂之際,忽見一頭巨大的怪物立在橋心。

  那怪物僂著背脊,似乎沒有頭髮,頸後卻覆著一塊毛皮,拱出一隻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毀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動就發出刺耳的鐵鏈聲響,連雨瀑的淅瀝聲都無法稍稍掩蓋,它腳邊橫著兩條烏影,曲線起伏婀娜,似是妙齡女子。

  閃電掠過,一條紅色儷影居高臨下,一劍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閃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將長劍握在手裡。染紅霞在半空中無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聲叫喚,大雨中怪物猛然轉頭,哪裡是什麼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長九尺、筋肉糾結,週身卻佈滿淒厲傷口的高大男子,扛著一柄石塊也似的巨大刀器,通體猶如不規則裂面的花崗岩柱,握柄處的獸皮被雨打濕,纏著粗大的鐵鏈。

  耿照救人心切,飛身躍上曲橋,才想起自己手無寸鐵;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挾著刮人的勁風箭雨撲面壓來!

  (好……好快!)

  小屋裡的那兩人,必是死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之下——

  耿照根本來不及思考,更別說是閃躲,忙亂中抓住胸口的繫繩一轉身;轟隆巨響裡,背上的木匣已被掃成碎片,餘勁掄得耿照頭暈眼花,鮮血衝出喉頭,整個人失速撞向欄杆,一陣碎裂聲響,挾著無數欄杆破片滾落橋面!

  耿照及時攀住橫欄,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幾乎被扯得脫臼。

  他眼冒金星,顫抖著悶聲呼痛,忽覺頂上驟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經蓋住他大半個身體,帶著血味的腥臭吐息噴在發頂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石塊巨刀對正耿照的腦袋——

  耿照咬著牙,垂在湖水裡的左手一撈,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進巨人的左大腿內側!

  巨人狂嚎一聲,震得整座曲橋都在搖晃,歪歪倒倒的向後踉蹌,橋面被踩穿了幾個大洞。耿照被搖得攀持不住,右掌一鬆,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抬頭只見滿天落下的雨絲裡,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黑髮披面,被浸濕的紅衫黏貼著結實苗條的嬌軀,裹出一抹玲瓏曼妙的緊致曲線。

  「是……是你!」

  染紅霞使勁將他拉上橋來,嘴角咬著一絲朱紅,兩人氣喘吁吁的攤在橋面上。耿照緩過一口氣,將左手握著的脫鞘紅劍交給她。

  「這是你的昆吾劍!我刺中那廝的腳筋,他……」話還沒講完,一團巨大黑影緩緩站起,像一具壞掉的拉線傀儡般動動肩頸,慢慢轉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覺這巨人的動作極是眼熟,一下子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但那絕對不是腳筋毀損、不能行走的姿態。

  染紅霞拄著纏紅鎏金的昆吾劍站起,咬牙低聲道:「我去絆住他,你乘機把我兩名師妹帶過橋去,聽到沒有?」

  耿照點頭,白著臉呆望半晌,喃喃道:「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

  巨人無語,只是提著刀,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他怎麼了。」

  染紅霞雙手握柄,劍尖指地,兩眼牢牢盯著敵人,挾著雨絲的湖風吹開她濕透的濃髮,吹得衣袂獵獵作響。她的眼神裡,有一種耿照從來沒看過的堅毅與沉著。

  「但那大個子我認識。他在十里外的鎮集裡賣煤炭,跟我們往來超過十年了,身家清白,是個性情溫和的普通鄉人;在今晚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