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巡檢營三百鐵騎的隊長,羅燁一直兢兢業業,恪盡本分,一邊約束手下,一邊完成典衛大人所交付的任務。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情況會在忒短的時間內,便失控到了這般田地。
自接獲綺鴛傳訊,他將駐紮在巡檢營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衛哨等雜役,分作三班,按潛行都所提供的線報,不分晝夜地將流民群落驅往西境。
羅燁御下鐵腕,拿軍法辦了幾個不知進退的東西之後,麾下那幫兵油子終於明白這帶疤的娃娃臉隊長是個狠角。關於他面頰上的傷疤由來,也出現了各種光怪陸離的說法,還有說他是小時候在家鄉殺了人,不得已才來投軍的,越傳越妖,羅燁卻從不闢謠。
谷城的馬軍驍捷營原是東海諸軍中的精銳,慕容柔治軍極嚴,不尚個人武勇,講的是團體紀律。羅燁的命令一經貫徹,這支三百人的鐵騎隊頓時化作十二枚鋒銳犀利的箭鏃,透過潛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圖上的白色表號,數日間堪稱成果豐碩,幾無落空;赤煉堂大半年間都無法淨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羅燁次第掃除,直到這糝盆嶺為止。
三川匯流處本無「糝盆嶺」的地名,「糝」這個字念作「申」,原意系指米磨粉後製成的濃粥,引伸有磨細、搾乾之意,如芝麻搾油後的渣滓亦稱「麻糝」。央土風俗,除夕祭祀先祖百神之時,須以麻糝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燒,以征吉兆,這個儀式就叫「糝盆」。
此地約有兩百多戶央土百姓,他們都不是普通的難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銀,買通赤煉堂的水陸封鎖線才得以進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時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批流民來到這座小山頭已有年餘,是去歲除夕之時定居落戶的,當中的長者才以「糝盆」為名,象徵族人們否極泰來,重獲新生。
糝盆嶺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圍也開墾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模樣,看來便是一座自給自足的小村落。只不過這些村民未在東海設籍,便是翻遍臬台司衙門的地理圖簿、民籍戶口,也找不出這糝盆嶺的兩百餘戶來。但他們是有繳田賦的,秋收後谷米繳給了赤煉堂,故能在此落戶。
雷門鶴欲從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護,他前腳才出越浦城驛,後腳便派人收了懸在村外的風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卻逢羅燁親領一支哨隊登門,喚來村中長者道:「我等奉將軍號令,督促央土百姓歸返原籍。你等盡快收拾啟程,以免自誤。」將耿照的吩咐一併說了。
原本在他看來,此事於糝盆嶺眾人,遠比其他流離失所的難民容易。
須知行旅之人,不能沒有口糧飲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掙扎求生、苟延殘喘的央土流民趕往白城山,一個弄不好是要生變的,反正留下也是死,回頭也是死,進退無路,那些夾著尾巴只求一活命處的流民百姓,也可能突然發起狂來,對長槍鐵馬的巡檢騎隊展開攻擊。
但,糝盆嶺的居民有足夠的糧食,有家有小,並未陷入絕境;離開辛苦經營了年餘的新家雖不免失落,起碼性命無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覓地引水,建設家園也就是了,犯不著搏命求存,與鎮東將軍的鐵令對著幹。
村中長者聽完了他的要求,連連點頭,只道:「軍爺放心。請給我們幾天時間,待族人收拾細軟,便往西行去,不敢給軍爺添麻煩。」
豈料這一拖就是三天,糝盆嶺毫無動靜,羅燁驅馬又至,才發現村外聚集了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靜謐安適的小小桃源頓成了難民營。
「軍爺!」面對羅燁質問,長老也是連天叫苦:「不是我們不肯走。你也見了,這五百多人要與我們一塊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應,未至白城山,大夥兒便餓死啦。能否請軍爺,撥點糧食給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檢營自別處所驅,只是不知為何都聚集到了糝盆嶺。長老之言並非無理,只是羅燁手下三百人的糧秣均由驍捷營處支來,於鵬、鄒開二位正副統領對耿照這位將軍跟前的新貴不怎麼待見,糧草的供應都壓在最低限度邊緣,刁難之意昭然若揭。
適逢耿照由綠柳村回來,由綺鴛那廂得知消息,隨手寫了張便箋,讓羅燁解去幾車米糧,巡檢營的弟兄一陣嘩然,若非羅燁鐵腕壓下,怕是要生變故。
羅燁對典衛大人這紙命令,也非是沒有火氣:同情歸同情,糝盆嶺的居民不是沒有言而無信的前科,若當日手腳便給、即刻遷移,哪來的流民聚集?如今再給米糧,助長敵勢不說,對連日來辛苦值勤的巡檢營弟兄,如何能夠交代?
他本想面見典衛大人痛陳利害,誰知耿照回城後變得極為嗜睡,連想見上一面都不可得。被綺鴛姑娘擋了幾次,羅燁心中窩火,索性照章辦事,解了營中的備糧運往糝盆嶺,其中不無賭氣的味道。
情況就在今晨急轉直下。
押糧的小隊遲遲未歸,羅燁正準備派人去尋,等到的卻是潛行都的急報,說是帶頭的什長章成與糝盆嶺的居民發生衝突,失手傷了人,現場群情洶湧,糧隊竟被扣押下來。
谷城大營的鐵騎隊可不是吃齋的,訓練嚴格,極擅群戰,一伍一什並轡衝殺,三兩倍的武林人都攔不住,豈能被暴民挾制?
羅燁是心細之人,派遣糧隊時也考慮到居民出爾反爾,押糧的什長章成雖是大老粗,身手卻是自隊副賀新以下數一數二的,帶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裝,更有大半是老兵油子,戰鬥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稱拔尖兒,寓有探查敵情的目的在,怎麼想都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羅隊長,」負責傳信的潛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聲道:
「我家綺鴛姑娘說了,事態嚴重,煩請點齊兵馬,速速趕至,她在現場嚴密監控形勢,待與隊長會合。典衛大人那廂,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帶足夠的人手前來支持。」
潛行都的報告絲毫沒有誇張。
趕到糝盆嶺時,村外聚集的流民多達兩三千人之譜,現場黑壓壓一片,多是青年少壯,晶亮的眸光宛若饑狼,十分不善。那押糧隊的十二名兵士被圍在村外的一處小丘上,馬匹車輛俱已被奪,靠著地勢與殘株石塊等壘成簡陋的工事,一排明晃晃的槍尖突出木隙,以阻絕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幾處斑斑血跡,地面上豎插著殘羽斷箭,卻不知裡頭的弟兄傷亡如何。
即使是像糝盆嶺這麼荒僻的地方,能拿來構築防禦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隨處都有。羅燁見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們早有預謀,否則倉促之間押糧隊的兵士如何能築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圍著小丘蠢蠢欲動的流民,見兩百多名的鐵甲軍列隊而來,甲衣槍尖在陽光照耀下煥發著獰惡寒光,氣焰略微收斂,前列眾人小退了丈餘便不再移動,一張張黝黑骯髒的面孔直視來敵,氣氛無比凝重。
羅燁一直推進到攔路的木石之前,舉手喝道:「停!」騎隊聞聲不動,彷彿從活生生的人馬變成石雕,兩百多人掖槍凝然,馬蹄都未亂踏一下,望之令人生畏。
年少的帶疤隊長策馬上前,揚聲道:「章成!可有弟兄受傷?」
押糧隊的什長章成聽見隊長的聲音,大喜過望,從工事後冒出頭來,大聲應答:「沒有!不過是些皮肉傷,沒什麼大礙。頭兒!這幫子王八蛋要造反啦!」離得近的流民聞言,紛紛鼓噪:
「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說什麼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東蕃!」雙方隔著堆石土壘叫罵起來。
羅燁唯恐場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壺裡挾羽一架,月弦向天,鬆手之際,一聲狼嚎般的刺耳尖嘯飆向天際。路障之後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頭掩耳,踉蹌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發明,東海護軍府衙門按將軍大人親繪的圖紙,打造了幾萬枝這種特製羽箭,除支應巡哨勤務之外,只有副統領以上的武弁能配有。鐵騎隊的頭盔內襯裝有填毛護耳,故絲毫不為所動。
「村中李翁呢?請他出來回話!」
羅燁放箭鎮住場面,一提韁繩,跨下駿馬輕輕巧巧越過阻路的木石殘株,朝村前行去。背後隊副賀新低喝道:「羅頭兒,當心暴民逞兇!」羅燁勒馬回頭:「別動!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離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籬已近在眼前。
不多時,一名青年扶著被稱作「李翁」的長老來到,羅燁沒等他開口,厲聲道:
「李翁!你要時間,我給你時間;你要米糧,我給你米糧!你等在這裡聚集了幾千人,又圍困官軍,壘石為砦,難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鐵青,顫巍巍地幾乎站立不住,乾癟的嘴唇動了幾下,可惜年邁體弱,距離遙遠,委實聽不見說了什麼。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揚聲道:「你說送米糧,送的是什麼米糧!當百姓是豚犬麼?」把手一揮,幾名身強力壯的流民推來一輛板車,車上壘滿鼓脹脹的麻袋,以粗繩縛得結實,袋上撐飽的朱漆印子雖已斑剝褪色,依稀見得「谷城」、「護軍府典曹司」等字樣,正是一早從巡檢營運出的食米。
青年一腳踏著糧車,從靴靿裡拔出短匕,從最頂上的糧袋下手,連刺兩層,破口處「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迭卻悄靜靜地毫無聲息,青年轉著匕首絞開麻袋,裡頭裝的竟是乾草樹枝一類,全是些不能吃的東西。
羅燁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糧隊動了手腳,怒火中燒,頰畔刀疤脹得赤紅,不覺微微跳動,厲聲道:「章成!這是誰幹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咬牙沉默片刻,抬頭大聲道:「頭兒,不是咱盜賣了軍糧,今兒一早搬糧裝車之時,就發現不對勁,十隻麻袋裡,有六隻裝的是草屑穀殼兒,餵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羅燁年紀雖輕,卻是精明幹練,一聽便知是驍捷營本部典曹幹的好事。東海律令嚴酷,將軍尤恨貪污,盜賣軍糧這種殺頭的勾當,等閒沒人肯干;管糧秣的典曹敢動這種手腳,自是受了頂頭上司指使。
以穀殼草屑替換白米這一招,尤其陰毒。
草屑穀殼人不能食,不能稱作是「糧」,然而卻屬於「秣」的範疇,可做馬的飼料。只要本部司曹並未貪污,清點倉廩後食米總數不變,大可推說一時不慎裝錯了,也不過就是罰俸坐扣的小罪,與盜賣軍糧的殺頭重罪不可同日而語。
於鵬、鄒開授意底下人如此胡為,說了到底,還是想讓耿照下不了台。但以秣充糧,吃苦的卻是這三百名巡檢營弟兄。
「狗官!」羅燁不禁握拳咬牙,須得極力克制才不致罵出聲來。章成卻無如此思慮,他與什中弟兄連日辛勞、疲於奔命,還得搬自家食米供給流民;誰知十袋裡只有四袋是給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麼你們吃什麼,難不成還當成祖爺爺來供?
糧食運至糝盆嶺,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盤查,說要查驗米糧。章成一時氣不過,與流民罵了開來,後勢一發不可收拾。
「頭兒!」他填了滿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
「咱們弟兄累得半死,上頭就給咱們吃這個!拿來分與這些個賊廝鳥,還挑三揀四,這是什麼道理?典衛大人忒愛做好人,說什麼「勿傷人命」,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還講什麼情面!」
「噤聲!」
羅燁被他一說,反倒冷靜下來,知此際不宜激起民忿,轉頭對嶺上老人道:
「李翁,這車上之糧,都是從本營的庫房中解來,我等也是駐紮外地,手邊餘糧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請李翁族中諸位先行往西邊去,其他人在此稍候,待我面稟我家典衛大人後,再請他為諸位張羅。」
老人似是猶豫起來,身畔的青年卻厲聲道:
「你裝什麼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誰不是被你們鐵騎隊的逼得走投無路?若非在糝盆嶺喘口氣、歇歇腿兒,指不定現下還在荒野中忍饑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夥兒聚集起來,壯大了聲勢,你們當官的能這般好聲好氣說話?」流民們不由得大聲附和。
青年說得激昂,挾著老人振臂道:
「諸位!休忘了今晨這一幫東蕃來時,何其囂張跋扈!教咱們拆穿了糧車上的手腳,說理不過,便挺槍放箭傷人性命!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鷹犬,正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則央土、東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豈有來不得的道理!」
「說得對!」
「東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東海境內、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強力壯的青年漢子,不乏在家鄉時做點小生意、甚至讀過幾天私塾之人,聽青年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群情激憤,益發沸騰。
羅燁見那人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一身洗舊了的青袍儒服,青綢束髮,中央還鑲了塊盈潤的小小方玉,腰懸長劍、肩負行囊,儘管面上難掩風塵僕僕之色,卻半點也不像來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動群眾,必有圖謀!須拿下交與大人發落。」欲揭破其用心,揚聲大喝道:
「你非央土之民,憑什麼替他們發聲?你謗議朝政、污蔑將軍,所圖不過是鼓動來自央土的無知百姓,起身對抗朝廷,自己卻躲在百姓的後頭,算什麼英雄好漢!你可曾為這些央土流民,做過一丁半點?」
誰知流民卻不領他的情,反倒大聲鼓噪起來:「兀那狗官!東郭公子為咱們盡心盡力,照管衣食溫飽,豈是你們這幫蠻橫東蕃可比!」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紛紛拾起石塊泥巴朝羅燁擲來!
幸而雙方相距甚遠,土石落地離羅燁駐馬處猶有一段,只驚得馬匹不住跺蹄,原地進進退退打起轉兒來。
巡檢營的隊副賀新見情況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遙指天際,叫道:
「羅頭兒,快回來!那幫暴民要亂啦!」羅燁扯緊韁繩,口中「吁吁」有聲安撫坐騎,回見下屬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鬧出人命來,急急喝阻:「全都放下!典衛大人有令,不許傷害百姓!」
卻聽嶺上青年笑道:「好一頭假惺惺的鷹犬!諸位鄉親且停手,莫給這幫爪牙落了口實,以此欺壓百姓……」羅燁心頭正鬆口氣,青年卻長聲大笑:「為免你說我鼓動百姓、居心叵測,我只好親自動手,來個「擒賊先擒王」啦!」最末一字方落,笑聲已挾著凜冽勁風,撲至羅燁身後!
(好快!)
羅燁以鑲釘臂韝遮護頭臉,只來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馬來!
谷城鐵騎隊所披的鐵甲,乃是在棉絮襯裡的襖上縫綴鐵片,連同頭盔、披膊、膝裙,一領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防護力固然絕佳,然而一旦下馬,卻顯得無比笨重。押糧隊一什被流民逼落馬來,也只能躲在防禦工事之後苦守待援,正是因為盔甲太過沉重,難以步戰突圍的緣故。
那儒服青年見他墜落地面,步法變幻,竟雜著駿馬亂蹄,於間不容髮之際不斷出腿,踩得羅燁滿地打滾,不只模樣狼狽,更是險象環生。嶺上流民見狀,無不鼓掌叫好:「東郭公子好武藝!」對羅燁指指點點,笑罵頻仍。
鐵騎隊眾人彎弓搭箭,卻怕誤射羅頭兒,何況那儒服青年身形飄閃,始終被繞圈亂踏的馬匹遮去大半,根本無法接近或瞄準,要想先射死羅頭兒的愛馬,休說誰也沒那個膽量,就怕馬兒「砰!」一聲中箭側倒,頭一個便將羅燁壓成肉泥。
一時間,兩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卻無人能為頭領解圍。
然而青年的著急與煩躁,毫不遜於束手無策的巡檢營眾鐵騎。
他倚仗驚人的輕身功夫,一眨眼間衝過十丈的距離,猛將羅燁撞下馬來,看似魯莽,實則經過精密計算。不止對谷城鐵騎的氣力、訓練、武藝質素有深刻的瞭解,連鐵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兩」為單位,滿擬能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
豈料這名生得一張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軍蕃,竟能頂著四五十斤重的鐵甲滿地打滾,不惟四隻亂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門「滄浪腿法」也悉數落空,要說是運氣,這廝未免太好運了些。
青年本想拔劍將他釘在地上,才發現自己已失卻出手的餘裕。羅燁打滾的速度未曾放慢,卻能伸手去解鎧甲繫帶;青年的腿勢若緩,怕他立時一躍起身,只得拚命加緊攻擊,主客在不知不覺間易位。
片刻「鏗」的一響,羅燁扯斷繫帶,兩片裙甲落地,雙腿一個掃堂迴旋,蹴得綴鐵裙片接連飛起,如風中絲絹,輕飄飄地捲向青年!青年精於鑄造,眼力尤佳,知這兩塊綴滿方形鐵片、鑲釘無數的裙甲少則十斤,要一腿踢飛如旋葉,餘勢所及飄冉而升,怕沒有幾百斤的腿力!心下駭然:
「走眼!料不到谷城軍中,竟有這般拳腿行家!」著地一滾,堪避過旋甲斷頭之厄。羅燁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嘶啦——」兩聲長長裂帛脆響,將雙肩披膊扯落,鐵甲再去十斤,跨步飛進,揮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劍,掌風已至面門,連忙踮步飛退,令敵勢自老。
羅燁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時,右拳倏如彈子般直搗而出!青年避無可避,雙掌往胸前圈攔,「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連退三步,藉機退出拳掌可及的範圍;正欲反手拔劍,羅燁摘下頭盔一掄,打得他雙腳離地,側向飛出一丈有餘,跌落時連滾幾圈抱腹嘔血,熟蝦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
「這是……翼爪無敵門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獵」的徒弟,還是「萬里寒空」的傳人?」驀地露出一臉的陰鷙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點忘啦。不管你是黑鷹或白鷹,都是武林公敵!」
羅燁扔去頭盔,青白的瘦臉上毫無表情,腮幫子咬得稜峭分明,右頰的長疤殷紅如血,如赤蜈蚣般隱隱跳動。他只有在極端憤怒時,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彷彿回到初傷,透著血芒,鼓脹欲裂。
「怎麼我卻不甚意外,在此煽動流民、意圖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鋒照嫡傳的「不動心掌」!」少年的臉龐依舊冰冷如石雕,不帶一絲起伏,襯與金鐵交擊般的冷冽喉音,益發令青年膽寒起來。
他一手撐地,不敢移開目光彎腰起身,「鏘!」一聲擎出長劍,遙指著步步逼近的少年,坐著不住挪退,強笑道:「你既知我來歷,還不快逃命去?黑鷹白鷹惡貫滿盈,俱已伏誅,他們的傳人躲到了軍隊裡隱姓埋名,如能棄惡從善,料想家師也不會趕盡殺絕……」突然揚聲大叫:
「你殺我好了!東郭縱使粉身碎骨,也不教你欺壓良民!」奮力拄劍掙起,下盤卻無比虛浮,踉蹌倒退幾步,仰天倒入一流民懷中。羅燁回神,發現不知不覺間竟越過警戒線,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青壯流民,眾人目中敵愾甚深,漸漸圍了上來。
人群中忽聞一聲喊:「……殺了東蕃!」雖刻意捏尖嗓音,羅燁也能辨出是那複姓東郭的青鋒照弟子所發,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還管得了這些,臨界沸騰的敵意與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說便衝了過來,場面登時失控!
(可惡!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
孤身陷入險境的羅燁並不懼怕,他並沒有立刻轉身往鐵騎隊的衝鋒線奔去,一來是身著鐵甲跑不快,二來是這個動作將刺激流民加倍追趕過來,猶如獵犬逐兔,乃是野獸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對潮水般湧來的瘋狂流民,羅燁穩穩倒退,將欺入三尺內的人一一摔出,每一出手必撞飛數人,不管是自行衝撞上來,抑或被後排同伴擠得踉蹌,無分彼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絆、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圓為界,撲簌簌地倒成了一片。鐵騎隊眾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衝鋒,正自焦急,見得羅頭兒拳腳功夫如此驚人,不由得響起一片彩聲。
「羅頭兒,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沒得罪過頭兒!」
「摔死這幫賊廝鳥!」
羅燁的戰術充分發揮了效果。
沒受過訓練的烏合之眾,士氣在前列接連受挫的情況下飛快消褪著,倒地不起的同伴也成了難以跨越的障礙;雖然撲倒踣地難免受傷,但與刀劍金創的怵目驚心比起來,也遠不易激發拚命的獸性與血氣。
眼看混亂逐漸平息,羅燁將退至原地,忽見青鋒照弟子東郭御柳持劍返回嶺上,經過押糧隊據守的工事時甩手一擲,一點金光沒入土石縫間,隨即一聲慘叫,血泊自石壘下無聲漫出。
章成悲憤而起,嘶吼道:「賊廝鳥,放箭殺俺弟兄!」颼颼颼連出三箭。土壘前方人牆層迭,毋須瞄準,三人應聲倒地,俱是背後中箭。
「章……住手!」
羅燁雙目圓眥,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緩慢退散的流民頓時炸了鍋,哭叫、怒吼、痛罵……混作一團,位於人牆前列的羅燁首當其衝,數十人咆哮湧上,要將他撕成碎片!
羅燁連摔帶投、膝頂肘撞,卻擋不住瘋狂收攏的人團,轉瞬間便無退路;為守住圈子不讓突破,拳腳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慘嚎之聲此起彼落,益發激起流民狂氣,前仆後繼而來。
另一廂章成又射倒幾人,發狂的流民卻像螞蟻般湧上土壘,押糧隊的弟兄拔刀砍倒了幾波,終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內慘叫聲不絕於耳,也不知死的是哪邊的人,鮮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稱是人間煉獄。
巡檢營失了指揮,賀新身為隊副,眾人只能望著他。羅頭兒的身影淹沒在黑壓壓的暴民之間再看不見,賀新把心一橫,掖著槍尖長桿,大喊:「弟兄們!準備衝鋒,把羅頭兒救出來!」鐵騎隊眾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聽一聲虎吼:
「且慢!」
吼聲震地而來,宛若土龍翻身,頭一個「且」字尚在半里外,「慢」字脫口而出時,轟響已自腳下呼嘯而過!震得眾人氣血一晃,幾乎滾下馬鞍;駿馬前腳跪地,片刻才搖頭晃腦掙起。
來人衝進流民堆裡,所經處人群四散癱倒,宛若刈草,軟綿綿倒地的人連聲音都沒發出一點,也不見流血折臂之類,就只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動彈不得。
羅燁正悶著頭揮拳蹬腿,腦袋縮在肩臂之間,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傷,連疼痛也都麻木,只憑著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撐,驀地週身壓力一空,眼前忽亮,見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著他的肩膀笑道:
「沒事,辛苦你啦。」
羅燁搖了搖腦袋回過神,失聲叫道:「典衛大人!」
來的正是耿照。
他驅馬一路狂奔,跑得馬兒口吐白沫折腿撲倒,索性施展輕功繼續趕路,總算在緊要關頭趕到糝盆嶺。為防鐵騎隊衝鋒殺人,使情況更加不可收拾,他提運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馬俱酥,及時阻止了一場血劫。
流民人數眾多,點穴什麼的根本來不及,耿照靈機一動,索性運起碧火神功,抓到人就是一震;湧上來的人多了,照面運功一吼,這些央土百姓身無武功,哪裡擋得住碧火功之威?個個被震得頭暈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羅燁之圍,一拍他肩膊,內勁透體而過。
「怎麼?有沒受傷?」
羅燁精神大振,提勁運轉一周,通體舒泰,不覺心驚:「好……好厲害的修為!世上真有這樣的功夫?」望著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幾分敬意,低道:「沒事。誤了大人的差使,請大人降責。」
耿照隨手撂倒幾人,搖頭道:「如非是你,死傷更慘。你做得夠好啦。」回頭一望:「快去收拾下隊伍,莫讓他們對百姓出手。」
羅燁對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氣,點頭:「大人請小心。村中有人挾持長老,煽動流民,才成這般局面。」耿照笑道:「我理會得。」言談間雙足不動,手臂卻無片刻停歇,竟無人能欺入一臂之內,彷彿變戲法似的,但凡被那雙手掌碰著,沒有人不倒地的。
人對未知之物最為恐懼。前進之勢一旦受阻,瘋狂的流民忽然清醒,開始害怕起這少年的怪異能力來,悄悄放慢了腳步,甚至往兩旁散開,免得被推擠著到了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覺奇異。
渾厚的內家真氣固然好用,各門各派的武技裡卻決計沒有這般用法,原因無它,蓋因普天之下,沒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內力。
時時刻刻於手掌中佈滿內家真力,以觸碰的方式震倒對手,簡直就跟焚琴煮水、殺鶴取食沒兩樣;瑤琴固能劈作柴燒,羽鶴也可以權充雞鴨宰食,但以琴鶴之昂貴珍稀,既不能長久,又何須如此浪費?
而他之所以這樣做,正因此刻在他體內,內力彷彿怎麼用也用不完。自耿照修習碧火神功以來,從沒發生過如此怪異的情況。
由綠柳村回來之後,嘗過雲雨之樂的弦子不住向他需索,並且由於她天生的曼妙體質所致,每回與她交媾,耿照總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即洩身,初解人事的小妖精猶未饜足,又執拗地繼續求歡……
如此淫靡而頻繁的耗損,理當大傷元氣,耿照卻一點都不覺得被掏空了身子,每回完事總覺精神奕奕,似乎弦子的元陰較身為紅島正統純血的寶寶錦兒更為滋補,毋須運功轉化,便能裨益其身。
與渾身上下彷彿將滿溢出來的充沛精力並存的,還有異常嗜睡的怪現象。
耿照從小到大都不愛睡覺,除了幼時有頭痛痼疾、睡醒後特別難當之外,體力極強的耿照並不需要過多的睡眠。但這兩天他就像著了睡魔似的,一坐下來便打瞌睡,每睡必是深眠,睡得又長又深,宛若野獸過冬。
他在出城之前已睡了個夠,又與弦子、寶寶錦兒交歡取樂,雙管齊下,渾身精力撐鼓欲裂,身體深處隱約祟動,似有什麼要破殼而出;等他意識到時,跨下健馬已被催得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耿照索性棄馬,施展輕功狂奔,猶如平地飛行,欲稍解渾欲鼓裂的內息壓力,誰知越跑氣血越是暢旺,到後來視界裡一片血紅,耳膜中「怦、怦」震響,彷彿可以聽見體內血液急竄的擦刮聲響。那一聲虎吼,固然為解鐵騎隊開殺的危機,另一方面亦是內息撐滿膨脹,只差一步便要爆體而出所致。
他在蜂擁而來的流民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著真力。
拿捏分寸不致傷人,不斷運使絕無停頓,張開耳目奮力及遠……這些加速消耗的細緻講究,此刻反而成為耿照抒解龐大壓力的珍貴法門。他不斷搜尋著、嘗試著各式各樣的內息使用之法,極盡所能地、奢侈地浪費著內力,想趕在憑空湧出的力量將身體炸裂前把它們用完。
他隔空發力,遙遙推倒幾名攀爬土壘的流民,身子忽地垂直拔起,凌空中疾轉幾圈,毫無規則、完全無法預測的軌跡如蓬飄萍轉,就這麼落在防禦工事之內,提起一人隨手扔出,那人偌大的身軀連同一身銅盔鐵甲飛了十餘丈遠,如紙片般輕飄飄落在鐵騎隊的封鎖線後,屁股後背連半塊瘀青也無,正是什長章成。
眾人不分敵我,俱都看傻了,只有幾名還在攀爬土壘的流民因離得最近,反倒不知所以,繼續攀爬工事,忽地砰砰摔得一地,卻是耿照借物傳勁,隔著土壘將他們悉數震落。
他一一將押糧隊的弟兄擲出,提氣大叫:「綺鴛!」隱於暗處的潛行都衛飛掠而出,兩兩一組,敏捷利落地將人抬回封鎖線內。最末一名押糧隊的生還者不幸傷了雙腿,耿照單手將他扛上肩頭,大步而出,頭也不回地走向鐵騎隊;沿途擋了路的通通一沾即飛,也不管是否有意攔阻,抑或只是來不及逃走。
他將傷者交到賀新手裡,見那小兵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還是個孩子,痛得唇面皆白,伸手撫了撫他的面頰,低聲道:「沒事,我帶你回家。」掌中豐沛的內力不受控制,透體而入,少年眼皮一顫,還未睜眼,淚水已然迸出,淌下染滿血污的面頰,哽咽道:
「大……大人!我……」不能成聲,只是流淚。
「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耿照緩緩起身,目光一掃,十幾丈外的流民如遭雷殛,心裡想著要退,腳上卻不能動。橫亙在兩道陣線之間,超過兩百名以上的流民倒地呻吟不起,他們是這兩三千人中最強壯也最好事的一群,卻在轉瞬間被這名少年放倒,沒人能讓他的腳步稍稍停歇。
在他們的眼中,這人是宛若鬼神般的存在。
嶺上村籬之後,那青鋒照弟子東郭御柳肝膽俱寒。自他習武以來,作夢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傳說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過是這樣了……這人年紀輕輕的,到底是什麼來歷?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氣可用」乃是最後一記殺手鑭,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絮念著:「……東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說啦,我等是良善平民,豈能與官鬥?鬧到這般田地,卻要怎生是好……」語聲戛然頓止,再也說不出話來。
東郭御柳臂上用勁,挾著老人,揚聲道:「你等是保家衛國的軍人,豈能動手殺百姓?今日幾百人都殺了,明兒這糝盆嶺上,還有活口麼?」流民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軍先動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動搖,少數畏事想躲的,無不受同儕斥喝,幾千人重新駐足回頭,大有與官軍一決生死的氣魄。
耿照終於看清發話之人,見羅燁微微頷首,知是禍頭,低聲問綺鴛道:「那人是誰?」
綺鴛舉目遠眺,回答道:「他是青鋒照「文舞鈞天」邵鹹尊座下四大弟子之一,人稱「飛花劍」東郭御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氣。邵鹹尊派他於越浦左近招徠流民,再送往邊界的安樂村安置。」
耿照聽得蹙眉。
「這與我們做得一樣之事,怎會鬧到如此田地?」見羅燁神色有異,轉頭問:
「你認識他麼?」
羅燁遲疑一下,冷著臉道:「回大人的話,屬下不認識。」
耿照也不多問,點了點頭:「那也只好問他一問了。」緩步上前,抱拳朗道:
「東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與令師一樣,也想將這些百姓送至邊界安置。貴我兩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麼誤會,演變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否與在下一談,化干戈為玉帛,莫要牽害無辜百姓?」
東郭御柳按劍拂袖,昂然道:
「貴我兩方,所圖絕不相同!敢問耿兄,此去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數日,這一路你是讓百姓啃樹皮草根呢,還是劫掠民居?家師收留西來難民已有年餘,衣食住宿等無不鉅細靡遺,思量周到,比起你鎮東將軍一紙命令,便要人徒步上路,豈能一概而論!」
流民們轟然附和,連原本待在村籬之內、並未曾捲入的糝盆嶺村民,也有不少露出贊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個有心,要將諸位平安送抵西境,能否請東郭公子移駕相商,咱們研究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來?」
流民們鼓噪道:「你只想賺東郭公子下去。說出這等話來,當真不要臉!」東郭御柳扶劍冷笑,索性相應不理。
賀新轉頭啐了一口,低道:「現下說理是這人,適才口出反亂之語的也是這人。要是遮臉不看,還以為是兩個。」
羅燁沉吟片刻,終究還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東郭的不是好人。屬下親眼見他打出一枚甩手箭,致使場面失控,流民暴起。」略將前事說了。章成聽得激動:「娘的!原來是這賊廝鳥使的下作,老子捅他媽幾十個窟窿!」被羅燁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壘,見一名陣亡弟兄確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姓,怎能使用暗器?經羅燁一說這才恍然,心想:「東郭掌握民氣,終究須與他一談,以求善了。」對眾人道:「他既不下來,只好由我上去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籬!
敵我雙方,任誰也料不到他說來就來。東郭頓覺一陣勁風撲面而止,本能要拔出佩劍,卻被一隻手掌「鏗!」按回,掌中雄渾無匹的真氣透入經脈,半身酸麻,連手臂也抬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
「東郭公子勿憂,在下孤身前來,隨身也沒帶兵刃武器,誠意可表。所圖無它,與東郭兄坐下談談而已,希望事情有個圓滿的解決。」流民與糝盆嶺村人只覺眼前一花,東郭公子身邊便多了個人,無不瞠目結舌,心想:這哪裡還是個人?分明就是狐仙!驚懼之甚,反倒愣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巡檢營這廂,鐵騎隊眾無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惡氣。今日典衛大人與羅頭兒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驚人、前所未見,膽色更是令人佩服。這幫兵油子在不知不覺間認了兩人,還隱隱以有這樣本領高強的上司為榮。
耿照是誠心誠意想談,東郭御柳卻從未經歷過這般挫敗,彷彿如螻蟻一般,隨時會被輕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頸上青筋暴露;為保性命,索性和盤托出,咬牙低道:
「本門……本門新近購得米糧棉衣一批,正往此間運來。之……之所以將流民集中,也是為了易於發派。得了……衣食供應,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過望。
「幾時會來?」
「今晨……今晨已著人去取,約莫……約莫日落便至。」東郭御柳定了定神,總算恢復冷靜,沉聲道:「耿兄不妨請貴屬暫退十里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監視亦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嶺下,彷彿見到什麼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載滿麻袋的騾車,約有十數輛之譜,輪轍深陷地面,可見載運之重。領頭的是輛雙駕的篷頂馬車,驅車的黝黑漢子身材異常高大,被他魁偉的身軀一襯,馬車倒像白楊木雕成的童玩,說不出的小巧可愛。
東郭御柳喃喃道:「怎地……怎地這麼快便回來了?」流民對車隊似不陌生,歡呼道:「大小姐回來啦,大小姐回來啦。」乃是發自內心的喜悅,甚至感動落淚,難以自己。耿照心想:「看來他們對於帶領車隊的這位「大小姐」是真心歡喜,非是虛偽逢迎。」
糧車上大剌剌地飄著「青鋒照」的旗號,流民固然歡喜不置,巡檢營的弟兄們卻不由得繃緊神經,但見羅燁舉手為號,末隊立刻散成圈子,將車隊團團包圍,不讓前進。嶺上流民面色丕變,用力鼓噪著:
「狗官,你們幹什麼?不許為難大小姐!」
「放大小姐過來!朝廷不照管我們,還有大小姐管!」
「誰敢對大小姐無禮,老子同他拚命!」
氣氛沸騰的速度與熱度,一瞬間壓倒了先前的流血衝突,百姓們彷彿不畏鐵甲刀槍,爭先恐後湧下山去,唯恐官軍傷害他們那位「大小姐」。羅燁正在後隊盤查,前列的封鎖線被流民一衝,立刻出現傷亡;誰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時間內,情況便如此不可收拾。
「幹什麼!快退後!」章成等挺槍上馬,本只想攔阻流民,誰知流民突然變成暴民,比前度更瘋狂凶狠,蜂擁著朝後隊衝去。「別為難大小姐,你們這幫軍蕃!」
嶺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氣大喝:「羅燁!不許傷害百姓……別傷害百姓!」便要奔回,驀地全身真力一收,彷彿貯水池底開了洩孔,所蓄之水一股腦兒往下漏,掏得丹田內空空如也,滿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驪珠!
(可惡!偏偏在這時候……)
他身上的不明異變被東郭精確捕捉,「鏗」的一聲,長劍終得出鞘,波光蕩漾的青鋒架上耿照脖頸。
東郭御柳不敢冒險,持劍退開兩步,直至他伸臂不及處,才提聲道:「山上官軍聽著,速放我家小姐上來,否則取他狗命!」連喊幾聲,但坡下形勢已亂,誰人聽他叫喊?見他拔劍架著大人,章成等俱都眥紅了眼,哪管什麼「休傷百姓」,前隊結成陣勢,眼看便要衝殺上來。
耿照勉力深呼吸幾口,回頭道:「叫你的人別過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帶回!」赫見東郭的眼中血絲密佈,竟是急出了殺人的狠勁,眥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要不……要不我一劍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惱:「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著絕強內力孤身上來,山下又豈會落得無人指揮?」定了定神,想起過往經驗,凝聚起一絲內力摩挲珠子,那股怪異的吸力突然消失,身體深處仍源源不絕湧出力量,雖無先前那般充盈欲裂,總算又有了力氣。
他暗提一口真氣,直至運行無礙,轉頭對東郭道:「我負責帶回小姐,你好生節制這幫人!」無視於頸間鋒刃,「潑啦!」一聲長身躍起,如飛鳥般射下山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頂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際的內力尚不足以排紛解鬥,一口氣衝過流民人牆、鐵騎陣中,穿越羅燁所在的後隊,如離弦之箭射入篷車中,連轅座上的魁偉男子也沒能看真切,只覺身畔微涼遮簾倏動,伸手卻只撈得輕颸一把,什麼也沒碰到。
耿照入得篷內,但聽一聲嬌呼,撲面幽香細細,帶著熨人的溫甜,怕是由那「大小姐」身上發出。她顫聲道:「你……你是什麼人?如此無禮……快快出去!」耿照沒時間解釋,只道:「為救眾人,暫時委屈小姐了!」攔腰將她抱起,自篷後電射而出,掉頭往嶺上奔去!
「大……大小姐!」
興是此舉太匪夷所思,所經處眾人無不瞠目,一時忘了爭鬥。耿照橫抱著「大小姐」掠回,縱身越過村籬,正要將人放下,卻聽小姐急道:「不……別在這兒!去後邊!」耿照未及細想,足下不停,已抱著她自東郭身畔一掠而過。
東郭御柳正要回頭,「大小姐」急急嬌喚:「不許……不許看!不許動!都不許過來!我沒事!」眾人奉她若神明,不敢違拗,紛紛轉頭停步,整座村莊彷彿被施了定身術,更無一人稍動。
這情景既怪異又滑稽,耿照卻怎麼也笑不出來。若非嶺下漸不聞殺伐聲,顯然羅燁與東郭御柳各自鎮住了場面,他恨不得將人一放,回頭探個究竟。
思忖之間,兩人衝進村後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頭,問小姐要往何方,卻聽她急道:「無禮之徒!你……你也不許看我!快把眼睛閉上!」
耿照本能閉眼,碧火神功自生反應,依舊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他閉目後才想到:「他目不能視,卻把我抱在身前,豈非危險得很?」不由得摟緊他的脖頸,失聲驚叫,片刻始終沒等到嬌軀撞上桃株,睜眼抬望,暗忖:
「合著這人有天眼神通,閉與不閉,一樣看得分明。」歎了口氣,低聲道:
「行了,你放我下來罷。這也沒旁人啦。」
耿照依言將她輕放在濕軟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發現她的身軀異常溫綿,渾身上下柔弱無骨,便似彈鬆了的頂級絲棉;即使隔著薄薄紗裙,仍能感覺股肌之膩滑。印象中除了寶寶錦兒,還不曾擁過這樣的腴軟。
而同樣的嬌腴,她個子似乎還比寶寶錦兒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難怪予人豐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兒,身上卻堆滿細雪般的膏腴,肉只怕都長到奶脯上去了,剝下小衣雪峰酥顫,該是多麼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像馳騁間,忽聽那小姐道:「你閉著眼,也能看見麼?」
「看不見。」耿照忽明白此問何來,要解釋碧火真氣的先天感應未免麻煩,索性道:「奔跑時聽風辨位,故不會撞到樹幹。」反正原理近似,只是碧火神功強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說謊。
「嗯,看不見就好。」
「我能睜開眼了麼?」
「不行……還不行。」她遲疑了一下,又問:「你叫什麼名兒,來自何處?」
「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衛,目前暫為鎮東將軍辦差,不是什麼壞人。」
她「嗯」的一聲,聽來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歎道:「你也算是名門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輕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輕薄。」又問:
「那現在,我可以睜眼了麼?」
「在你睜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說。」
「姑娘請。」
她沉默半晌,似是估量著該如何啟齒,片刻才道:
「我生得並不美麗。要是相貌平庸倒也還罷了,但我……有些肥胖,總之是不好看。」
耿照只覺奇怪:「突然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回味起指掌間那雪呼呼的嬌腴肉感,怕是她太過苛己了。這小姐聲音聽來很年輕,猶有一絲少女稚氣,身子雖比「穠纖合度」略腴,決計不能說是肥胖。
他決定不胡亂插口,靜靜聽少女說下去。
「因為天生肥……肥胖的緣故,我特別怕熱……」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該怎麼說,呼吸卻變得輕促,吐著芝蘭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銳地捕捉到她微微升高的體溫,少女應是突然臉紅,以致談吐也扭捏起來。
「姑娘,你慢說無妨。」耿照忍不住問:「但,我可不可以先睜開眼睛?」
「不行。」
她的態度出乎意料地堅決。
「因為你將我劫出篷車時,我正……正在換衣裳。由於你的魯莽,我現在衣不蔽體,若被正眼瞧見,你便要娶我為妻啦。這麼重大的事兒,你要不先聽我說完,再決定要不要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