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五五折、孤魂血祭,動地龍吟

  垂斂靈識,眼鼻心觀,殷橫野內息頃刻走完一周天,確定經脈無損,原本空空如也的丹田冒出絲絲真力,這是將「陰谷含神」作用於己身的特殊用法;這時肩膀才得觸地,儒者睜開眼睛,一躍而起,剛好看見屈鹹亨的頭顱旋飛直上、阿傻還刀於腰,鬚眉戟張:

  「……胡來!」

  指勁飆出,心念電轉間又及時自抑,颼的一聲削過少年頰畔。

  阿傻翻身栽倒,隨即躍起,「深溪虎」的面具卻留在地上,單邊繫繩已斷,顯是代主人擋下一指。蒼白的俊顏逆風轉過,正對上耿照由震驚、駭異,旋被無盡怒火所攫的赤紅雙眼。

  「……殷橫野!」

  暴喝聲中,黝黑結實的打鐵少年縱身揮掌,卻是撲向主謀。

  「好決斷哪,典衛大人!」殷橫野冷笑,單手負後,逕提左掌,揮開少年瘋狂蓋頂的綿密掌勢,「砰砰」的氣勁撞擊聲不絕於耳,隱有風雷震響,轟得伊黃梁阿傻二人五內翻湧,勢極烜赫。

  伊黃梁站立不穩,被阿傻一把攙住,還想留在當場為先生掠陣,殷橫野從容應對間,不忘回頭一瞥,目光如電:「走!」伊黃梁罕見他發怒,料想阿傻這禍闖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氣漸息,再解釋少年乃是情急護主、並非故意,扶著阿傻匆匆退去。

  耿照慟怒已極,幸得蕭諫紙提點,須全力應對殷橫野,勿亂陣腳,方能爭取生機——

  「我不能勸你別去。你也不會聽。」形容枯槁的老台丞彷彿老了幾十歲,說話時,仍無片刻放開懷中焦屍,卻似無所覺,模樣既駭人又可憫,難說其神智還正常否。

  「記住兩件事,沒有棋子是他不能捨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現在就可以逃了,機會大些。若然遭遇,只想著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強抑滿腔悲憤,不去想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頭顱,盡展平生所學,薜荔鬼手、無雙快斬、摧破義、寂滅刀……瘋狂攻擊眼前的仇敵,可惜除了極度的憤怒悲痛,諸般心境無由而出,逕以絕強的內力推動招式,一力壓碾。

  殷橫野每接一記,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勁便如山洪潮浪,蜂擁而至。老人順勢導入,遍行諸脈後才又散出,因抵禦至極劍意而耗損的真力,隨飛快運轉的周天搬運逐漸恢復,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換作他人,勁力入體之際,經脈便已嚴重受創,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諸元有著超乎想像的堅韌,才能化衝擊為刺激。待耿照察覺時,驀地殷橫野仰天大笑,震得少年踉蹌墜地,五內翻湧;未及起身,殷橫野單掌拍他胸口,兩人再對一掌,耿照犁地丈餘,撞入古廟階台,大口嘔血,全身的骨骼幾欲散架。

  「存沒抱冤滯,孤魂意何依!親長曝屍,典衛大人無動於衷,世間至哀,莫過於此。」殷橫野搖頭慨歎,眼中卻掠過一絲殘忍快意。耿照想起在三奇谷外,此獠對紅兒的鄙薄狎戲,復添至親之仇,怒火壓過肉體創痛,靈台反倒澄明起來:

  「他未使那神出鬼沒的身法,也不像運起傳說中的『凝功鎖脈』的模樣……莫非七叔適才一擊,仍是重創了這廝?」思及七叔,莫名湧出氣力,撥開大塊磚碎,奮力掙起。

  殷橫野正欲補上一擊,突然一聲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鷹振翅撲起,拖著巨大的身軀昂頸猛啄,一逕攻擊老儒。

  殷橫野心中暗忖:「岳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腦袋,怎不見你捨命報仇?無智畜生!」瞥見金鷹身側、翼緣點點藍芒,卻是它不肯離開故主,七叔絕命後,屍踞蠱蟲另尋新鮮血肉寄體,金鷹滿身創傷,頓成目標。

  金鷹染上屍蠱,自知無悻,奮起餘力撲將上來,恐打著以蠱漸敵、同歸於盡的主意。

  殷橫野陡然會意,不禁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計!」豈容近身,一指點出,漫天勁風如劍織網,數不清的削切異響交錯,拖著最後一口氣的角羽金鷹如遭凌遲,餘勢所及,巨軀被掃出懸崖,可惜已無半點振翅氣力,失速疾旋間撞擊崖壁,直至身影隱沒都再無聲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來,見殷賊出手,暗自心驚:「不過片刻,他竟能運使『道義光明指』……好驚人的聚息復原之力!」見聶雨色奔至,還未發話,蒼白俊美的小個子甩落肩上繩樁,一溜煙跑進廟裡,只拋下兩句:

  「幹得不錯!再撐兩招……再撐兩招就好,不會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讓耿照再打,他也捨不下仇人。少年掄了掄臂膀,活動活動肩頸,雙臂圈轉,踏地的瞬間,單掌直入中宮,正是三奇谷帛書《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所載的「摧破義」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會」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終將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此際不比先前一輪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雜想,以帛書心法推動掌勢,非具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橫野「咦」的一聲,不禁失笑:「來得好!」也以掌法相應,後發先至,使的亦是「摧破義」重手法。

  砰的一聲雙掌相交,耿照身子拋飛,借勢而退,殷橫野發現中計,「道義光明指」動念即出,直標耿照咽喉!

  《聖如意輪殊勝法門品》是三奇谷內的佛門武學典籍,當年以「行空」之名結交醫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橫野豈能不知?按出身份配,這部說不定便是他負責抄錄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義」,激起他的好勝心,卻在對掌之際改使白拂手,借力遁走,平白浪費了殷橫野一合。「……第一招!」他對古廟中喊道,抱頭滾地一沾即起,勉強避過逼命一指。

  豈料殷橫野虛晃一著,待少年背轉身去,真正的殺著才出,指風如電,眨眼已至耿照背門!

  但這仍在耿照的預期之內。

  少年不顧生死,翻滾間閉目凝神,遁入虛空,見神識中一片滔天血海,彷彿呼應著痛失至親的悲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順得無一絲滯凝,刀風無聲無息,與無匹指勁雙雙抵銷於虛空之中,然而刀勢未停,週身無隙可乘,就這麼與殷橫野交錯而過,一瞬消失的指風刀氣才又不知從何處復現,已失所向,四散開裂,毀去地景無數。

  ——寂滅刀!

  這手原是豪賭,畢竟「寂滅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雖妙,卻不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發揮威力,此舉等同自殺。但「道義光明指」本來就難以抵擋,不出此招,連一搏的機會也無。

  殷橫野聽取過關於「寂滅刀」的報告,親試其威卻是頭一著,不覺微凜:「殺了耿照,要往哪兒套取刀譜去?」屈鹹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間,再無人能如他一般,炮製出耿照、岳宸海這等質素的刀屍;殺掉一個,錄得完整刀譜的機會便少一分。

  隱聖突然猶豫起來,估量著該不該放耿照一馬。

  少年掙得千金不換的喘息之機,朝廟裡大喊:「……第二招!」

  「你這人就是半點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聶雨色扯著一塊黑幔躍出廟門,繞著廟前的空地東奔西跑,黑幔始終源源不絕地從廟裡順出,被他東繞西纏扭得布繩也似,繞著三人圍成了每邊約三丈長的等邊三角。

  殷橫野自不知這黑布是屈鹹亨帶上來的,被聶雨色一條條接起,但想也知道是佈陣手段,刻意頓了頓,待他繞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電,黑幔繩圈被數不清的縱橫指勁劃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飄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無從阻止,拚命爭取的兩招時限就換了這個,不由得瞠目結舌。殷橫野笑顧聶雨色:「陣法雖然玄奧,終非武功敵手。我年輕時亦頗愛奇門術數,如今思之,壞事的也多是奇門術數。」

  「那是你爛。」聶雨色咂咂嘴。「陣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嗎,對子狗?」

  「就靠這個?」殷橫野接住一片飄落的碎幔,譏嘲、惋惜兼而有之,彷彿要再殺死聶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繪滿符篆,從聶雨色拉出廟門他便注意到了。但還是老話:陣基已破,再繁複精微的符菉,不過是廢物裝飾。

  殷橫野穩佔武力優勢,不懼兩名黃口小兒,聶雨色弄什麼玄虛,聽完再殺也不遲。

  「誰跟你陣基?這又不是符陣,是血祭。」

  聶雨色冷哼,趿著鞋啪答啪答滿地亂走,舉起兩根指頭,活像是個和笨學生解釋的不耐煩老師。「鮮血和犧牲,乃是血祭的兩大要素。犧牲就是破壞,你搞的破壞,回到你身上的陣法就越厲害;你方才親手絞碎這些布條,完成犧牲,滿足了頭一項。」

  殷橫野一嗅碎幔,果然聞到涸血氣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麼深墨,而是雞血牛血一類。但聶雨色所說,仍屬無稽。

  血祭在陣法中屬偏門,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純是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犧牲最好由敵人親手所殺,還要取得敵人之血方能施術,何不趁取血時痛下殺手,弄個血祭做甚?

  殷橫野怡然笑道:「你這便要來取老夫之血了?」

  「不,這也辦好了,對子狗。」聶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只能用來對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壓正是七叔擲出的那枚角錐,就聽殷橫野的怒喝驟然收音,彷彿在數里之外;無數指勁銳光被裹入憑空升起的、約兩丈見方的四角錐型,輪廓若有似無,只有被內裡之人轟擊陣緣時才略現光影,否則便是一團突如其來的濃霧。

  但見其中灰翳擾動,伸手不見五指,哪還有殷橫野的蹤跡?

  ◇◇◇

  蠶娘睜開眼睛。

  簷外午陽正艷,依舊不聞蟬鳴,可見封住內監的陣法尚在運轉。

  她身上的衫裘還是原本的模樣,連敞開的兩衽稍稍滑落、小露圓潤香肩的模樣都與昏迷前如出一轍,只是從天井內移到了屋簷下,稍避溽暑驕陽。

  聶冥途就沒這等運氣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彎腰同女郎說話之處,仰躺著一動也不動,便是還沒死,曬將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別理他,讓他反省反省,猥瑣死了。」說話的男子坐在蠶娘身畔,兩條腿伸下階台,又踢又晃的,彷彿調皮搗蛋的小孩。蠶娘最後見著在聶冥途手裡的那枚金屬號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間次第轉動——這本是用銅錢玩的把戲,不曾想他以管狀物來玩,居然同樣出色當行。

  然後蠶娘看見他另一隻手拿著的,連著流蘇細桿的豬腰型醜面,忽明白來人是誰。

  儘管她們上回見面時,他的聲音並不是這樣,體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計我。」女郎輕道,帶著危險的靜謐。

  「我真要算計你,就不是現在這樣了。」男子——其實「少年」應該是更合適的稱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蠶娘撐坐起來,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了,但心裡還是極不舒坦,一指天井兩處血泊裡的慘烈屍骸,冷道:「他們難道不是你的人?」

  男子搖搖頭。

  「他們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種……試用品罷?」

  「用在哪裡?」蠶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尷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時無名火熾,冷笑:「你要殺我,犯得著弄什麼試用品來?宵明島你愛來便來,打架我隨時奉陪,用這些陰謀詭計算什麼?」

  男子露出受傷的神情。「你這樣說好像我很壞似的。我可是專程來救你的,好在趕上了,要不那頭猥瑣的畜生不知道要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裡啐了一口。蒲輪瞽宗幹的事情,用「可怕」兩字形容都太輕巧了;相較之下,狼首聶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說是「猥瑣」而已。

  她板起臉孔,用能想到最嚴肅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過去。「殷橫野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搞這一出?」

  男子聳聳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龍朝傳下的,比司徒熸陽手抄的那部更加久遠,我讓七指看過了,千真萬確。六極屠龍陣就沒這麼好運氣了,只有心訣而已,聊勝於無。這兩件是我蒲宗數百年來亟欲收入府庫之物,換作是你,也會答應這筆買賣的。」

  殷橫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極屠龍陣》為代價,買通普天之下最擅長暗殺的蒲輪瞽宗,請他們將來代為剷除某個人。

  且不說這兩部是蒲宗久尋不著的寶物,光是「先付酬勞」這一點,便足以教人食指大動。然而秘笈所載,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豈非白送一單?為此,殷橫野提供了一個更誘人的建議:

  挑選三名合適的人修練兩部寶典,大成之後,由殷橫野為蒲宗物色一個合適的對象,一試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勞,將來自須為殷橫野刺殺一名對像;倘若為假,交易便一筆勾銷,一拍兩散。

  「……我就是那個『合適的對象』?」「蠶娘表情陰沉。男子以桿尾撓了撓腦袋,不無尷尬地陪著小心:」又要武功絕頂,又得是魔宗正傳……你知道,世道不好,本來就很難找嘛!「

  蠶娘氣不打一處來,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來練的,偏你們蒲宗是光收不練!你的『萬里長驅』神功不是號稱千面無相麼?吹得忒滿,拿來練練不就明白真假了,犯得著尋我晦氣?」

  「我不能練。」男子搖頭。「蒲宗只負收藏保全之責,這是祖宗家法。」見蠶娘噘著小嘴還要說,語氣一轉,冷道:「你今天弄到這般田地,還沒反省麼?桑木陰與蒲宗一般,均負職責,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搶白:「你們收錢買命還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殺了皇帝都沒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剎那間竟有睥睨之態。

  「收錢了帳,一拍兩散,原是最無牽掛。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樣不是兵連禍結,尾大不掉,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鄔曇仙鄉、湖莊……這些你全未學到教訓,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來的不是我,你還有命在麼?宵明島千年以來的蠶娘之傳,你要怎生交代?」

  蠶娘幾度欲辯,終究無言,香肩垂落,默然無語。

  「不過,殷橫野也幹得太過份了。」男子把細桿當成了扇柄使用,探進後領裡撓癢癢。「我還沒追究那枚萎珠他是從何得來,竟未上稟繳庫,他倒是把腦筋動到你這兒來啦。三槐養出這麼個人來,也不管管,真當儒脈無主了麼?」

  「我近期才知,他是『權輿』。」蠶娘低聲道,抬見男子不甚詫異,微露一絲訝色,旋又蹙緊柳眉。「……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違命侯?」

  被稱為「違命侯」的年輕男子聳聳肩,這馬虎眼打得格外馬虎,只笑了笑道:「只是隱約察覺而已,也不能十分確定。現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斂起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陰冷,便是方才教訓蠶娘時、兀自掛著的那股誠摯親切蕩然無存,彷彿變了個人似。

  「但我們不知誰是『權輿』,『權輿』卻知我們是誰,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的優勢。」違命侯將醜面在臂間一轉,變戲法似的亮出一張烏檀面具,雕成張嘴吐珠的龍首形象,鬚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雖是古樸蒼勁,雲龍一吼的模樣仍是栩栩如生,彷彿拿硃砂筆點睛開了瞳光,便要破空飛去。

  違命侯拿面具在臉上比來比去,猶如頑童戲耍,邊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非笑。

  未幾,蠶娘歎了口氣,拿他沒辦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風下取出一物,竟如貯裝驪珠的木紅錦囊般,珍而重之地隨身攜帶,等閒不輕易示人。

  那是只雕滿古樸雲紋的烏檀面具。

  大小約莫只有龍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於蠶娘小巧的瓜子臉蛋,顯得無比精緻。

  「從他拿出兩部失傳既久的儒門寶典,教『龍吟』誅殺『流雲』起……」違命侯微笑著,眼裡卻殊無笑意。「我便開始注意『權輿』的動向。挑動姑射同志廝殺拚搏這事,他始終欠我一個交代。」

  (第卌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