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成……成了昏君,我……我必殺……殺……」
在失去意識之前,武登庸勉力吐出兩句,可惜連「你」都無法說完,自也沒聽見獨孤弋「呸」的吐出一口血沫,仰天倒地,閉目喘笑道:「等你啊,不來是孫子!」
趕至的蕭諫紙分別安置了兩人,武登庸沒等傷勢痊癒,翌日便離開蕭先生安排的落腳之地——自然非是神功侯府。
他茫然走著,不知該去哪裡、能到哪兒去,直至某處深山老林中,既叫不出地名,也不想知道。為填飽肚子,武登庸做起了獵戶;睡於洞窟樹頂的日子沒法長久,他便入林伐木,動手搭建屋舍……這是他此生頭一回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毋須背負,交由身體引領,不用再督促自己演武練刀,遑論比試爭勝,鎮日為一餐一眠而勞動,一如世間多數人。
直到有天他突然「醒」過來,望著炊煙裊裊的簡陋屋舍、手編的克難籬笆,以及圈養的山豬野雞等,不由愕然:「我……為什麼會在這兒?這兒……又是什麼地方?」
摸著自行鞣制的獸皮袍子,還有底下破爛得幾不成形的舊衣,無不是陌生遙遠,恍如隔世。
武登庸不知自己在此待了多久,對著溪流淺靜處一照,那張滿面于思到連自己都認不得的野人面孔,說明韶光所歷,起碼也有數月了罷?還有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在平望近郊的篝火畔,那一夜慘敗於獨孤弋之手後,武登庸非常確定自己的帝心已徹底崩潰。
悄悄離開蕭諫紙為他安排的療養居處,非是刻意踐踏他人的好意,也有另覓死地、不想被瞧見死狀的寓意。公孫氏族譜載有許多帝心崩潰的死法,極是駭人聽聞。不曾想,武登庸非但未死,在這段自我放逐的時日裡,其帝心仍在,只是萎縮成鴿蛋大小,佈滿細如絲尖的裂隙,任何試圖壯大催鼓之舉,都可能導致風中之燭般的帝心直接潰碎。連死都不能……武登庸搖了搖頭,越想越覺荒謬,最後忍俊不住,就著曠野星空豪笑起來,驚飛林鳥無數。這並非他初次渴求死亡。
加入東軍後,身負「不殺一人」賭誓的武登庸,經常、甚至是刻意領軍奮戰在第一線,面對悍猛如獸的異族大軍,他始終堅持以刀背斬陣衝鋒,盡力守住承諾,非為炫技,實為求死,卻仍不可得。
大師啊大師,您當年委實讓我發錯了誓。武登庸忍不住大笑。要是「不入一息」該有多好?一了百了,什麼都不用再上心。他無法得知是什麼讓自己活了下來,只能潛心蟄居,持續觀察——過往執著的一念早已不存,帝心卻未消失,一運功便能顯現,簡直成了實存之物,在公孫家列位前賢所留記錄裡,這可是聞所未聞之事。
武登庸在荒山又待了三月餘,趕在山麓飄下鵝毛細雪前,離開了這片容身的化外之地。經三個多月的反覆試驗檢視,他確定帝心仍有作用,持續纏以內息,能使帝心壯大,重返巔峰肯定是做不到的,若控制在不使裂隙迸開的範圍內,估計能回復五六成;運氣好些,六七成也非絕無可能。緩緩練回功力,帝心張弛有限,不致潰散,若冒險運使三五異能,巨大的內外能量瞬間轉換進出,後果就沒法保證了。
此一節不言自明,武登庸也無意冒進。只能約略推測:敗戰後生無可戀、一切都拋下的空白,不知為何保住了帝心,便在失神之際,日出而做,日入而息,諸事不縈,說不定反合於天地大道,不敗帝心的極端受大自然溫養轉化,而成現在這副模樣。一念瓦解卻不失帝心,這正是金貔朝公孫氏數百年來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無數英雄豪傑念茲在茲的解答。
「破而後立」夠難了,只是誰也想不到,竟要摧破到如此境地才能作數;就算知道了,敢嘗試的又有幾人?望著掌間黯淡的殘破金球,武登庸不知是喜是悲,五味雜陳。困擾著老祖宗的偌大難關,在他一個了無生趣的不肖後人身上,得到一個不知所謂的答案,不能算是圓滿。
直到多年後,長孫旭這個誤打誤撞的異姓傳人出現,徹底解決困難的關鍵,才又露出一絲曙光。長孫旭遭異蟲入體,纏入帝心的一念,即為「求存」二字。普通人活得好好的,不會時刻處於逼命之危,求生念頭無以激發,不成執守。偶遇艱險,或能激起強烈的求生意志,一旦危機解除,念頭消淡,怕帝心還不及結成,是以從來都不在考慮之列。日九獄龍入體,隨時有喪命之虞,以求生之念結成帝心,效果不可同日而語。
即使心念強大,若無刀皇以內力為他鎮壓獄龍、推動交競,光憑他自己是不可能活下來的;待結成帝心,危機稍減,帝心卻未隨之崩解,武登庸才突然醒悟,公孫一族追索數百年的答案,或許就在少年身上。由「求生」而「全生」,所執皆於「活著」二字之上,質性卻是由動而靜,既符合天道自然,亦不失人性。
起初獄龍強大,日九苟延求生,交競的效果極強,功力自然增長迅速;待獄龍被次第削弱,乃至化消,日九對力量本無求索,交競亦隨之減弱,但「想活著」的念頭卻沒有改變。——一念不變,帝心卻逐漸轉化其質,成為身體的一部份。
或許不貪的人,才能得到最多吧?老人在心底歎了口氣,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就像當年在荒山上一樣,神智復甦後,對時間流動的感覺恢復,山越靜,心反而越不能平靜,最終促使武登庸封閉木屋、放走牲口,填埋了生火的泥灶,披著獸皮袍子下了山。山下的城鎮他毫無印象,就連集子裡人來人往、萬頭鑽動的熱鬧模樣,感覺都許久未見了。好你個獨孤弋,真幹出一番太平景象了啊!武登庸忍不住嘖嘖有聲。
鎮民不以他的野人外貌為怪,武登庸很快便賣掉了身上的鞣革袍子,還有從山上帶下來的些許土產,換了身乾淨的衣袍鞋子,借刀具略微修剪了發髭,同土人一打聽,才知他上山不是幾個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載,而是整整五年。獨孤弋死了,是去年的事,謚號「武烈」,老百姓都管叫武皇帝。
武皇帝盛年駕崩,休說臣工百姓措手不及,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平望近郊的皇陵匆匆忙忙開了工,大半年的光景也修不好,迄今尚未入土。新君崇尚簡約,據說都城入夜禁火,風月場無不乖乖歇業,打定主意先躲個三年,以免犯在剛繼位的聖明天子手上。
除了燈紅酒綠的事業頗受打擊,平望都倒是蒸蒸日上,龐大的建城工程已邁入第四個年頭,百工興盛,朝氣蓬勃,堪為天下五道之表率。「……現在的皇帝是哪個?」武登庸連問幾人都無有結果,誰敢擅稱天子的名諱?就算知道,也不敢說啊!弄不好要殺頭的。武登庸一路往平望行去,到了依稀能見城郭處,總算問明京中景況,及獨孤弋生前死後諸事。
「獨孤容……」城外道旁的茶鋪裡,初老的虯髯漢子逕轉著粗陶茶盞,面色陰鬱:「你好大的膽子啊。」
「師父,那時蕭老台丞已貶去白城山了罷?」長孫旭忍不住問。「您怎麼沒先去找他,問問太祖武皇帝是怎麼死的?」
如果他去了的話,只有兩種可能。耿照心想。一是被蕭老台丞說服,按欽天監所提的文檔,太祖武皇帝駕崩當日,平望附近光是旱雷就有十多道,整日不斷;地下土龍翻身,在都城裡釀成巨禍。
正修築不久的城牆北段轟然倒塌,壓死了幾百人,不多時城中起火,燒掉舊城區達千餘戶。若非午後暴雨忽至,只怕牽連更廣,死傷更慘。但土龍翻身遇著暴雨,城郊寶塔、屠蘇兩座小山發生嚴重的土石流,滑坡坍下的泥海轉瞬間吞沒了幾處小聚落,民間盛傳:其中還包括了武皇帝最後的葬龍處。——人是無法擊敗獨孤弋的,唯天可收。
另一種可能,就是如「帝陵祀者」獨孤寂那般,不能接受天劫之說,又無法說服蕭諫紙加入,雙方因而決裂,從此形同陌路。但耿照也只是想想而已,並沒有真的說出口。武登庸歎了口氣,笑意苦澀。「我有另一處非去不可。若先去東海,就來不及啦,雖然也不算趕上。終究……是遲了些個。」平望已與五年前大不相同。非因入夜後一片黑燈瞎火,啥也看不見,而是徹徹底底不一樣了。皇城修起了城垛護河,不再是大一點的宅邸;他離開時還是一片荒蕪的城南空地,櫛比鱗次地「長」出園林廣廈,新朝權貴具都集中在此。往東的公署區裡還有座神功侯府,新天子量入為出,不欲浪費,御筆一批,改成了武登國驛,讓封國駐京官員可以在此辦公,人皆以為通情達理。
武登庸毫無興趣,乘夜潛入城南最大的一處府邸,悄無聲息避過人跡,來到一間大屋裡。服侍湯藥的侍女前腳剛走,榻上老人僅著單衣,雙頰微凹,原本嚴峻的面容在搖曳的燭火下更添陰沉,其衰老令武登庸有些意外,但畢竟連天下無敵的獨孤弋都死了,只那份嚴苛依稀曾識,病魔亦無法稍稍摧折。老人同蕭諫紙不一樣,武登庸確定他不會武功,但他仍於武登庸坐落榻緣的同時睜眼,不知是睡眠太淺,抑或感應危機。
「是……是你。」黃濁的眼瞳微瞠,不若蕭先生逼人,卻有股教人頭皮發麻的苛烈。武登庸曾以為酷吏都該長成這樣,澹台家一直到滅亡為止,朝上都無如他這等氣勢之人,那些軟弱腐敗的王犬比起老人,簡直是新炊的饅頭。「你要是再心虛一點,我便直接下手了。」
武登庸淡淡一笑:「你怎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模樣,陶五爺?」陶元崢並不怕他,輕哼一聲,冷冷迎視。
「……是蕭諫紙叫你來的?」
「你既這麼說,我就不問蕭先生怎麼了。看來沒事。」
武登庸斂起笑容,直勾勾盯著他,目光如刀。「你向天借了膽哪,陶五。我怎就沒看出來,你是能下手弒君的貨色?」
「放肆,武登庸!旁人怕你,老夫何懼!」面色灰敗的老人一拂袖,差點踉蹌滾落,瘦臉上罕見地漲起些許血色,恚怒已極。
「你個棄國遁走的可恥懦夫,豈敢對本朝宰相如此說話?」武登庸端詳著他氣急敗壞的嘶喘,半晌泛起一抹冷笑。「原來你就是這麼對良心交代的,陶五。事先不知情,便不算同謀了?」
老人咳聲漸止,眥目閉口,一時無言以對,口鼻中發出夾著痰聲的混濁吐息,陰冷眸光極是不善。「我們都很清楚,獨孤弋不會平白死去。最後收他的,真是天劫也說不定,但那日他為何單槍匹馬,一個人出得城去?打獵?獨孤弋從來就不愛打獵!有那個工夫,他寧可醇酒美人,醉死在溫柔鄉里。這事是誰幹的,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的意思。」陶元崢不欲辯解。
比起口舌之爭,他更想知道這位刀法天下第一,在獨孤弋死後極可能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神功侯,意欲何為?武登庸無意與他囉皂,冷冷問道:「密山王呢?」「自……自是在密山國。」陶元崢沒好氣回答。「那羽淵王呢?」陶元崢閉口不答,強睜的黃濁眼瞳恍若夜獸,總之沒點像人。
密山王是大陶後為獨孤弋所生的皇長子,也就是陶元崢的親外孫。獨孤弋受封鎮東將軍,返回東海後,與蕭諫紙展開了對獨孤閥內的奪權行動,明爭暗鬥之下,終以獨孤執明大敗虧輸、吐血身亡作結。斗倒獨孤執明容易,要終結百年名門獨孤閥卻難。
按蕭諫紙謀劃,獨孤弋本是庶長子,血脈無庸置疑,獨孤執明不孚人望,門中一直有不服的聲音,若非礙於世子獨孤容的賢名,早給人翻掉了;既有新主,英武可期,何樂而不為?故要阿旮極力拉攏門中勢力。獨孤閥中最早看出此一節的,卻是世子的西席陶五先生。
獨孤執明貪生怕死,好色吝嗇,本就是獨孤容的絆腳石。萬料不到獨孤弋橫空出世,武功之高駭人聽聞,還得末帝敕封,名正言順,又有蕭諫紙為智囊,在京城收攏人心,已不知有多少豪商押注獨孤弋,閥內風向丕變,突然間「野種」之說無人再提,敢情庶長子也是長子,一般的能總領一門。既然對付不了,就只能捐棄成見,傾力合作了。
獨孤弋似乎天生具備了某種能力,總能使人讓他。公孫氏的武登庸、韓閥的韓破凡,都在形勢大好,又或尚能一斗的情況下,拱手將大位讓了給他。殊不知開風氣之先還不是這兩位,而是獨孤閥原本的正牌世子獨孤容。在陶元崢主導下,獨孤容率府鎮上下,承認了獨孤弋的家主地位,閥內最大的反動勢力直接向獨孤弋輸誠,東海道避免了可預見的血腥風暴,一躍成為日後央土大戰中的頭號霸主,搶下問鼎王權的資格。
做為訂盟的象徵,獨孤弋在靖波府迎娶陶元崢的長女,並為四郡文士大開幕府之門,替日後治理天下的雄圖預作準備。陶氏以美貌和知書達禮著稱,獨孤弋對美女向是來者不拒,儘管他始終待陶氏不鹹不淡,兩人倒是在成親的第二年迎來了未來的家主繼承人;算算時日,敢情是大婚之夜落下的種。獨孤弋對這個嫡長子,並沒有表現出初為人父的欣喜若狂,一如對待孩子的母親。
王朝建立後,名為獨孤寔的世子受封密山王,其母陶氏沒能享受天下母儀的光環太久,不到兩年便鬱鬱而終;為區別嫁與孝明帝的妹妹小陶後,百姓都管叫「大陶後」。在武登庸的印象裡,密山王寔是個安靜的孩子,很少看見父親,偶爾見著也無法消受父親的粗魯言行,更別提父親周圍那幫酒汗熏天的武將。他母親則有著揮之不去的憂鬱,似乎不僅僅是因為被丈夫冷落,也不像為獨孤弋的風流感到委屈,而是來自更深、更不可言說之處。
封為羽淵王的次子叫獨孤置,乃某姬人所生。武登庸對獨孤弋的風流韻事毫無興趣,沒聽說過羽淵王生母的事,料想不是蕭先生便是陶五刻意隱瞞,其中必有不足外人道處。他離開時羽淵王還未滿週歲,朝野上下無人關注,母子皆是一般的影薄。
獨孤弋於去歲駕崩,按年月推算,密山王獨孤寔已滿十六歲,就算這五年間獨孤弋未立密山王為太子,這年紀也絕對能繼位,連「幼君」都稱不上。即以新朝肇建,需要強有力的中樞,獨孤容也該自任攝政,命陶元崢等文武大臣輔弼才對;兄終弟及的惡例一開,此後豈有寧日?這是赤裸裸的篡奪,毫無疑義。獨孤容行此逆舉,必容不下兄長的血脈。若不將獨孤弋的子嗣們清掃一空,日後有心人借此擁立,欲爭從龍之功,白馬朝將陷大亂。
密山王乃大陶後所出,是陶元崢的外孫,人說「虎毒不食兒」,故武登庸質問時,老人能毫不心虛答以「在密山國」;羽淵王既與陶氏無有瓜葛,獨孤容斬草除根之際,老人不知是出言勸阻,還是推波助瀾?
床榻側畔,垂首斜坐的初老漢子身姿未變,大屋裡的空氣卻為之一凝。老人如遭雷殛,枯瘦的雙手抓緊喉嚨,卻仍漸漸吸不進空氣,面色丕變。
「武、武登庸,你……」
「羽淵王——」武登庸輕聲問。「在哪裡?」陶元崢知他不是說著玩的。
老人雖不怕死,卻不能這時便死。他若不能完成幾項重要佈置,確保四郡集團在往後的朝堂上逐漸失勢,最終為國家科舉所制,必將形成獨孤氏、韓氏那樣的文人派閥,乃至世家,侵吞國家根本以自壯;又不能教他們死得太快,以免自己身後,王權無人能制,陛下任意施為,禍福難料……你們這些逞一時之快的武夫!豈知太平盛世是多麼偉大,卻又多麼困難的目標,若能稍稍接近那理想的桃源鄉,死幾個人算什麼?教你拿來當作逞兇鬥狠的借口!
老人趁神智未失,奮力蠕動嘴唇,銳利的眼神卻不曾自武登庸面上移開,帶著難以言喻的鄙夷憤恨。「大……大理寺……詔獄……」仔細說了獄室和負責看守的官員。武登庸解開鎖限,爭取時間調復內元。即使用不到一成功力的凝功鎖脈,如今對他來說也極為吃力,況且無論出力多寡,一旦動用峰級異能,帝心就得承受隨時崩潰的風險,只是他沒有選擇。能阻止獨孤容的,只有眼前風燭殘年的老人。武登庸必須徹底震懾他。
「我要帶走密山王和羽淵王。比起旁人,我大概是少數敢說對獨孤氏天下毫無興趣的人,這兩個孩子會以尋常百姓的身份,在你等看不見的江湖某處終老,這是我的保證。」
「天真!」陶元崢冷笑:「密山王寔今年十七歲,知自己是先皇嫡子,你保證他將來不會對任何人透露身份,不會有哪個野心家把他當成旗招,從你的江湖某處殺將出來,令百姓再受兵鋒,釀成巨禍?武登庸,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這麼蠢哪。」
武登庸不為所動,斜睨著他。「你就是用這種理由,說服自己對親骨肉痛下殺手的麼?你不止是蠢,怕是又蠢又惡。」
陶元崢哼的一聲。「你不必拿話擠兌我。寔兒是我的外孫,我不會殺他,也不許別人殺。今年他入京面聖,我會找個理由讓他留在京裡讀書,待密山國生亂,再撤去藩封,降為無邑侯;十年之後,朝野都不會再討論密山王,也不會有人問他的去處。」
至於密山國為何無故亂起,不問可知。武登庸居然笑起來。
「陶五爺,我一直以為你是聰明人,難怪蕭先生不願與你並稱。真個是奇恥大辱啊!」
陶元崢被戳中痛處,面色難看至極,張口欲辯卻急得咳嗽,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重重一哼,喉音嘶啞:「徒逞口舌,不知所謂!」
「獨孤容會逼你殺了密山王。就算你能扛,你兒子呢?你弟弟呢?這兩個軟腳蝦被『意圖不軌』的罪名一嚇,怕連你都能殺。區區一個孩子,算得了什麼?」
陶元崢面色陰沉,一直以來同脅迫者有來有往的陶大丞相,罕見地閉口不發一語。
他明白武登庸說的是真的。他的長女陶羲月知書達禮,個性溫順,這是東海一道、乃至天下人都知道的。他們不知道的是,陶羲月也是獨孤容畢生摯愛,從青梅竹馬直到現在,始終沒變。
陶羲月一直以為自己會嫁給世子,連好色的獨孤執明都沒敢染指這位未來的兒媳,始終以禮相待。在所有人的眼中,世子與羲月姑娘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拆散他們簡直是天地不容的大罪。陶元崢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勸服獨孤容,割捨小情小愛,眼光放長,須以大局為重,卻始終沒能勸服羲月。
她是含恨嫁給那剝奪了世子一切的大惡人,以她自己的方式,與丈夫進行一場絕望而微小的對抗,至死方休。陛下絕不會殺羲兒的骨肉,陶元崢對自己如是說。就算陛下不能給他皇子的名分,也必不會薄待他,無論是做戲給世人看,或愛屋及烏,替命薄的羲兒照顧她唯一的骨肉。
況且,寔兒從小同這位叔叔親近,待在陛下身邊的時間,還長過了他的父皇武烈。獨孤弋始終沒有立寔兒為太子的意思,除了無心政事的懶散,也可能跟那些禁之不絕的無聊耳語有關。有好事者說,密山王可能是定王的骨肉,他們長得像、都喜歡讀書,還特別親近,這是父子天性,說得好像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不好酒好色好打架,是什麼奇怪的事一樣。但陶元崢忽略了一件事。陛下在寔兒身上看見的,未必是屬於羲兒的那一半。老人倏地冒出一背冷汗,意識到自己犯了何其致命的錯誤。若不計祖孫親情骨肉天性,老人欲保全密山王的舉動在天子眼中看來,不是待價而沽,便是藏著將來翻轉局勢的暗手,無論哪一條都是死罪。
他太瞭解陛下,獨孤容不會相信老人只是老了、病了,開始懷緬起被輕易犧牲、終生鬱鬱的女兒,甚至覺得有點對不起她,才想在死前做點好事,保住羲月的骨血。「我會帶走密山王和羽淵王。」武登庸在老人臉上看出動搖,驚覺他是命不久矣,才能生出這縷善念,卻未形於色,逕又重複一次,語氣雖淡,決心依然無可動搖;此非商量,僅是告知。「你負責善後。做多做少,乃至不做,我都無所謂,為的是你不是我。」至於獨孤弋的其餘骨肉,你最好想個法子,教獨孤容收手。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便做了,將來自有天收他,不干我的事;現下我既然知曉,他要再行此天地不容之舉,休怪我出手無情。「
老人翻著怪眼,射出兩道潑皮般的鄙夷視線,咻喘著冷笑不止。
「你……你待……待……咳咳……如……如何……」陶元崢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不殺一人」的賭誓。
武登庸無法親手殺死任何人,連在殘酷的戰場上都無法改變這點。他直到現在,才終於記起了這事,對適才屈從於漢子威脅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惱火。武登庸哈哈大笑,以全不怕驚動任何人的豪邁聲量。轟雷般的笑聲震得老人頭暈眼花,五內翻湧,趴在床沿劇嘔起來,好不容易飲下的湯藥從喉底鼻腔一股腦兒湧出,似連眼眶都熱流汩溢,痛苦萬分。要不是武登庸臨去前在他背心拍一掌,陶元崢恐將斃於今夜,但幾乎被活活噎死的痛苦,跟死也差不多了。
「獨孤容不收手,我便殺他!教你的盛世美夢,在眼前化做泡影!」
武登庸笑道:「你覺得我不是這種人,我也覺得不是。你盡可以試試。」「獨孤弋風流成性,子嗣不少,但除了密山王和羽淵王,其他全是女兒,大的也該有七八歲了。」老漁夫輕捋銀鬚,沉默片刻,才喟然道:「事後查證,我怕是來得太晚,沒找到活口。獨孤容清得乾乾淨淨,連誕下這些公主的妃子寵姬和攀帶的關係等,都沒漏半點。我帶著五六歲大的羽淵王置,無法在平望停留,只能當作她們不幸罹難,匆匆趕赴密山國。」
耿照聽得一陣噁心,日九輕擊桌面,喃喃道:「雖說『無情最是帝王家』,但孝明……但這獨孤容也太狠了,至於麼?」
武登庸搖頭道:「做了虧心事的人,也就是這樣了。日日自危,難以安枕,非殺光了才安心,哪怕本有良心,最後也只能餵狗。」
耿照忽問:「那密山王和羽淵王,如今……還在人世麼?」日九忍不住翻起白眼。「你當我師父是棒槌麼,這事能告訴我們?少一個人知道,他們便多一分安穩。再說了,『刀皇』武登庸保證他們能在江湖某處像個老百姓般活著,哪能讓人死了?師父你說是罷。」
武登庸搖了搖頭,垂眸蹙眉的模樣透著一絲苦澀。「密山王寔死了,前兩年的事。」
日九瞠目結舌,似惱馬屁拍在馬腳上,又替命苦的密山王獨孤寔難過。耿照雖亦不忍,卻不意外。獨孤寔被刀皇前輩帶走時已是十七歲,差不多就是自己和日九這個年紀,該知道、不該知道的,豈能瞞得了他?太祖駕崩之後,獨孤寔並未繼位,而是由率兵前往北關禦敵的叔叔定王回京登基,接著手足離散,再難輕易見面……少年大概從那時起,便活在旦夕且死的恐懼中。
那番病床夜話後,陶元崢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讓孝明帝清洗宗室的力道減弱許多,獨孤容終究沒有蠢到對圈禁白城山的獨孤寂下手,免去逼反這位武功超群的十七爺之危,乃至其後獨孤天威得以逃出平望,順利回到流影城,可能都得感謝陶元崢的遺惠。
遠在封國的密山王寔,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群醫束手,不遠千里送回平望求治,可惜薨於中途。太醫局並太常諸官員陪同陛下親自開棺,孝明帝撫屍痛哭,下詔三日不朝,宮中一律冷食,百姓都說天子仁厚,誰也不知返京途經的勝州太芷縣獄裡,少了一名容貌與獨孤寔有八九成像的少年死囚。
至於羽淵王置,就更好辦了。
因食糜而噎死的幼童,面孔脹成了紫醬色,誰也看不出有不是羽淵王的可能。
處死了詔獄中看管的官員,以及負責餵養的僕婦,此案了結,無息無聲,沒驚動任何人,全無密山王薨時的聖天子作派。「我讓人給密山王改了個身份,連官府文書都有,衙門裡查得到地籍圖冊、祖上訟卷等,可說天衣無縫。我跟他說:」你就當活了兩輩子。這一世,你想姓什麼叫什麼?『他想了想,說就隨娘親姓陶,叫陶實好了。「重獲新生的陶實,起初在江邊打魚,但天生不是這塊料,武登庸帶著他在水上討了大半年生活,沒教會少年撈捕為生,自己倒練就了一身漁家本領。
少年苦笑著對他說:「武伯伯,實在不是您學得快,而是我手腳太笨啦。」武登的複姓畢竟太過惹眼,陶實都喊他「武伯伯」。
身子骨孱弱的少年,適應不了江上捕魚的風浪和操勞,武登庸也試過教他練些強筋鍛骨的養生功夫,可惜有人天生就是幹不了這個行當。
陶實後來成了名叫頭,就是在碼頭漁市替人過秤喊價、賺取價差的中間人。他能記住所有的魚種,不只是各種繁複的俗稱異名,更有一眼辨明貴賤的好本領,更難得的是公平持正,絕不佔人便宜,寧可自己少賺一點,也要讓漁家拿到合稱的價錢,名聲相當之好,人稱「陶老實」。他在三川流域的幾處城鎮間移轉,最後落腳在湖陽城的太平橋碼頭,在城郊有座小宅子,請得起僕婦隔三差五地打掃屋舍,洗濯衣物。陶老實對人總是客客氣氣的,甚至有些畏縮,沒什麼朋友,也未娶妻,在湖陽的低級娼寮裡有兩三個相好的粉頭,但也不到過從甚密的程度。應該說他努力地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不是怕秘密被揭,而是怕真有那麼一天,亦不致連累這許多無辜之人。
武登庸隔幾年便來看他,給他帶幾尾希罕的或特別美味的魚,以致最後一次見面時,陶實已躺了年餘,武登庸用盡法子想為他續命,然而無從下手——陶實無甚大症,就是氣虛體弱,不足以支撐他繼續活下去,況且他也沒有求生的意志。「武伯伯,多謝你。這樣很好。這樣就好了。」
臨終之際,陶實對他如是說,帶著老漁夫前所未見的釋然與放鬆,笑容燦如稚子,一點也不害怕。武登庸葬了他,沒有送回戶籍上那個陶家祖地,反正四郡左近陶姓無數,那個假身份與陶元崢一系並無瓜葛,斷非陶羲月的故鄉,而是選在他居住最久的湖陽。
陶實屋裡書籍不少,卻沒留下一個字,連筆墨也無,可見活得兢業,沒留條路給自己。
耿照與長孫旭唏噓不已。雖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密山王寔能放下仇恨,放下武烈帝之子的榮華與背負,卻無法放棄這個身份背後的兵連禍結,怕連累陶氏、連累救他的武伯伯,還有他身邊周圍不知情的人們,最後選擇了自我放逐,在繁盛熱鬧的湖陽城中一個人孤絕地活著,直到生命盡頭。然而,武烈帝的血脈並未斷絕。
按老人所說,羽淵王置還活在「江湖某處」,若沒像他的長兄那樣鬱鬱而終的話。
長孫旭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放自己的好奇心再飛一會兒,卻見耿照環抱雙臂,微露一絲沉吟,那不是猶豫要不要追問的表情,而是分明知道了什麼,才考慮當問不當問。
自詡為「這屋裡第二聰明」的長孫日九簡直無法忍受,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哼道:「別裝逼啊,再裝就討人厭了。有屁快放!」
耿照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據我所知,三川境內的水陸碼頭具在赤煉堂的手裡,且與官府密切合作,叫頭一職是要過手銀錢的,身家在幫內衙門裡皆有記錄。陶實做得叫頭,給他這個假身份的人不簡單。」
日九嘖嘖道:「不愧是被三川水陸碼頭繪影懸紅過的,就是這麼內行,厲害的厲害的。」以陶元崢之能,偽造身份有什麼難的?只要是他陶大丞相拿出手的,全都是真!哪個有膽子說是假?問題是師父不信陶元崢,不可能讓他知道密山王寔的去向。那是何人有這等能耐,能在戶籍圖冊之精密甲於天下五道的東海三川內,玩出這麼一手的騷操作來?
「三才五峰再強,不過就是打架厲害而已,說穿了沒什麼了不起。這種事情,我一向是尊重專業的。」武登庸從容自若,撫鬚笑道:「不止密山王寔,我連羽淵王置都托與雷萬凜照拂。三川之內,只有他稱得上無所不能,連陶元崢都只能在一旁玩沙。這些年來這兩個孩子得以安然無恙,原因便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