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三十三折 佛入東海,阿頂山門

  不過一夜繾綣,明棧雪借由肌膚相親間的些許掠影浮光,對耿照性格的掌握卻遠遠超過他的想像。

  耿照遇事冷靜、觀察入裡,決斷明快果決,然而在精細的智性之下,卻潛藏著如獸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轉他的負面觀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丟出一個錯綜複雜、或藏有弦外之音的問題,他就會像一頭窺見甘美獵物的野獸,儘管豎起耳朵、望風警醒,最終卻無法壓抑潛藏的狩獵本能,縱身朝目標飛撲過去。

  ——明棧雪的提議裡本就充滿蹊蹺。

  雖不明白她的傷勢有多嚴重,但以昨晚擲珠殺人、稍觸即死的情況看來,明棧雪縱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傷之前,要對付耿照已是綽綽有餘;生殺予奪,犯不著與他「商量」,更不須平白饒上一部珍貴的碧火神功秘訣。

  除非……修習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療傷法門。

  耿照腦海中掠過「雙修」這個字眼,昨夜狂亂的交媾畫面又湧上心頭,心尖兒一吊,忍不住面紅耳赤,但也不過一瞬而已。他強抑心猿意馬,微冷的雙目炯炯放光,盯著明棧雪不發一語,靜待她細說分明。

  明棧雪將他每一絲神情變化都看在眼裡,信手將裹著結實胴體的外衫拉緊,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

  「坦承相對、公平互惠,一向是我與人合作的原則。我會將我的傷勢對你如實說明,關於修練碧火神功一事也會詳加解釋;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儘管發問,只要是於此有關的,我都絕無隱瞞。待你弄清楚後,再來考慮我的提議,如此可好?」

  耿照面無表情,只點了點頭。

  「好。」

  「那岳宸風的紫度神掌厲害非常,掌中蓄有陰雷潛勁,打在不通武藝的人身上,便只是開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勁便鑽脈入體,在五臟六腑、甚至骨內髓中結成雷丹。

  「這雷丹纏著筋脈臟腑,以人體血氣養丹,滯於體內的時間越久,丹結得越堅實壯大,猶如多年沉痾,難以拔除。雷丹又會與脈中的內息相沖,發作起來極其痛苦;一旦運勁逾越了界限,雷丹便會爆發開來。

  「我曾親見岳宸風習練神掌,將一名死於雷勁的高手剖開腔子,臟腑爆碎如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極為淒慘。紫度神掌在虎菉七神絕中號稱威力第一,名曰「紫度雷絕」,便為此故。」

  老胡提過岳宸風掌中蓄有雷勁,但耿照聽她娓娓道來,仍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說了是「紫度雷絕」,何來此問?明棧雪聽得莫名其妙,微蹙起兩彎形狀姣美的淡細青蛾,陡然間才又會過意來,不覺一笑。

  「這有什麼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倆的內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伯仲間;我即使未因大意輕敵、著了他的道兒,亦當出盡全力,方有勝機。他拋棄尊嚴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則稍有差池,豈非白忙一場?」

  耿照心想:「到底相識一場,如此出手,也未免太過毒辣了。」嘴唇動了一動,終究沒說出口。

  明棧雪察言觀色,淡然微笑:「真要殺我,那岳宸風倒也還捨不得。紫度神掌與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雖未習練神掌,卻能以碧火功一點一點化消雷勁,這也正是岳宸風打的如意算盤。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勁十分耗損內力,縱能保住性命,這一消一長之間,我便再也不是岳宸風的對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當作元陰鼎爐,於增進功力大有裨益。」

  她見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釋道:「「碧火神功」乃道門雙修術的無上至寶。當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岳宸風,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冊,與我一同研讀參詳;那時我的武功見識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冊裡的功夫厲害非常,卻不是一人所能練成,須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橫,便與他雙修那碧火神功。

  「雙修之術,是男女雙方互為鼎爐,以精、氣、神為藥,功法為爐火,從而煉出內丹;結丹之人,不僅身輕體健、精力無窮,更能延年益壽,最終達到不老不死的長生之境。與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屬末流。

  「我與岳宸風合鼎同火,這才練成了碧火功,對彼此而言,從對方身上所汲取的功力最是精純自然,絕無走火入魔之虞。休說他將我重創之後,便打我功力的主意,今日若換他落到了我的手裡,一有機會,我也必將他吸得點滴不剩。」

  她抬起一雙盈潤動人的翦水瞳眸,抿著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與他兩人的功力全匯於一人之身,縱使還要打點折扣,只怕世間也少有敵手了罷?」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轉念明白過來:「所以你故意引誘阿傻,與你做出敗壞德行的逆倫之舉,其實是悄悄將碧火功傳了給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將他的功力收為己用?」

  「阿傻?」明棧雪微微一怔,登時會意,笑道:

  「你是說海兒麼?原來他現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兒。是你給他起的麼?」

  耿照板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道:「他,已經沒有名字了。是你和岳宸風連手,奪走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現在,他便只叫做阿傻。」

  明棧雪將他緊繃的怒意都看在眼裡,笑吟吟的也不生氣,掠了掠髮鬢,斜著玉頸道:「你別誤會啦,我是真歡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歡喜我。我沒打算將他吸成廢人,他是我精心挑選的元陽鼎爐,要一輩子乖乖陪在我身邊,與我修習碧火功,將來練至飛昇之境、同成脫俗仙侶的,我怎會害他?」不懷好意地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輕笑:

  「我猜得沒錯,你果然識得海兒。」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話,只覺這魔女心機深沉,多待在她身邊一刻,又不知要中什麼陰謀詭計,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只是個無名小卒,本事低微,學不來你的什麼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學。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就此別過,請。」轉過身去,便要行出大倉。

  明棧雪也不攔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倉門前,才好整以暇地說:「你那匣子落到岳宸風手裡,還想不想拿回來?」耿照聞言一震,不由得停下腳步。

  「論武功、論心計,當世怕也只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奪將回來,你信不信?」

  這話從全身僅裹著一件單薄衫子、並起一雙赤裸美腿嬌嬌斜坐的蒼白女子口中說來,卻有一股難以反駁的強大說服力,令耿照無法置之不理。

  岳宸風之強,就連老胡那樣的豪傑都難以抗衡,但自明棧雪出現後,岳宸風每一著都不脫其算計,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創,岳宸風、蚳夫人仍是拿她不住,任她在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徒呼負負……

  耿照這才發現:明棧雪雖是淺淺笑語,卻不由得自己不信。

  ——如果是她……絕對能夠奪回赤眼!

  明棧雪手握交襟,輕倚牆角,垂目拂去膝畔沾著的乾草屑,淡然笑道:「當年我與岳宸風修習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飛猛進,除了我二人的資質穎悟之外,更得益於一副珍稀難得的靈丹妙藥「玄水雲華丹」。那藥分雌雄兩枚,女子服陰、男子服陽,各有補益;用於男女合修,則效用倍增,進境不可同日而語。」

  耿照忽想起那只掐金小盒裡的青、赤兩丸。昨晚情慾爆發,來得既快又猛,剝除她身上衣物時,幾乎將裳裙撕得粉碎,金盒早已不知遺落何處。

  卻見明棧雪隨手從身下草堆摸出一隻黃澄澄的物事,「喀答」一聲揭開蓋兒來,盒底一碧一紅,兩丸如滾盤珠般相互吸引旋繞,正是當日明棧雪捨不得服用的丹藥。

  「看來趁我昏睡之際,她已找到金盒,並且藏了起來。卻不知……她還做了什麼安排,打得什麼算盤?」

  明棧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這些年來我費盡辛苦,才又在平望都中尋到了這對「青璃赤火丹」,一樣是滋陰補陽的靈藥,自然要好生收藏。原想尋得海兒後與他一起服用,增益修為,無奈中了岳宸風那廝的紫度神掌,為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勁。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難得,更勝過當年那兩枚雲華丹;而你又根骨奇佳,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盡復舊觀,甚至猶有過之。岳宸風不明究裡,屆時我倆殺他個措手不及,要想搶回你那只木匣,又有何難?」

  她的提議極其誘人。

  耿照如今是眾矢之的,又失了胡彥之這等強而有力的臂助,別說從岳宸風手裡奪回赤眼,便只想一路平平安安、順利抵達白城山面見蕭老台丞,亦難如登天;如五帝窟這樣強橫的敵人,沿途不知還有多少,憑他現下的能耐,委實是凶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岳二人的內家寶典,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神功,阿傻不過與她參研少時,懵懵懂懂間便練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門圓通勁。與明棧雪一同修習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實力,更能獲得強力的夥伴——那是猶勝受傷之前,武功、心計均不在岳宸風之下的,狀態已臻巔峰的明棧雪!

  凝思片刻,耿照糾結的眉頭漸漸開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決心。

  「你是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最好了,一點兒也不費力。」明棧雪笑道:「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養足精神,午後再與你講解碧火功的心訣。我也要知道你對穴位、筋絡瞭解到何種程度,內功不比外門功夫,須於用心處用功。」

  耿照搖了搖頭,面色凝重。

  「我不學碧火神功。」

  明棧雪一時還以為聽錯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靨凝於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療傷,還是不願學碧火功?你可知道,除非我傷勢痊癒,否則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能助你奪回那只匣子?還是你不相信,我有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這份能耐,所以我不願學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強功力。」

  耿照緩緩道:「世上有一個岳宸風,已是禍非福;我若助你練功療傷,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藥力,不過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計更毒的岳宸風罷了。就算除去了岳宸風,遺患卻不在岳宸風之下,我助你療傷之惡,豈非勝過了岳宸風?」

  他伸手指著草堆裡並置的兩具屍身,濃眉一軒,神情帶著不可動搖的決心。

  「明姑娘,岳宸風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魎。在我心裡,你與他並無差別。」

  明棧雪聽得微怔,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花枝亂顫,罕見地沒有了一貫的溫婉嫻雅,笑聲大膽而放肆,彷彿見到了什麼稀奇無比的怪物。耿照冷冷回望,不發一語,直到她慢慢收了笑聲,抬起一雙炯炯放光的明眸,絕美的容顏上兀自掛著微笑,目光中卻無笑意。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她盯著他的臉許久許久,才又低垂粉頸,隨手拂著膝下,微帶透明的纖纖玉指宛若鮮剝的茭白筍尖,不住在枯黃的乾草屑間翻滾如攪浪,彷彿五隻活生生的雪精,靈動纖巧,說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過去,一時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輕咳兩聲,耿照才回過神來,不覺脹紅面頰。

  明棧雪便像逗完了貓兒似的,將左手五指縮回衫裡,方才一瞬間湧現的尷尬、失望、憤怒、陰狠……俱都一掃而空,彷彿從來不曾有過,又回復成那個雍容溫婉、成竹在胸的美麗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著耿照,活像看著一頭不自量力、卻又不知死活的流浪貓仔,全因她的寬容溺愛才得以存活,自己卻一點兒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來找我。我的提議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該說什麼好,雙手一抱拳,霍然轉身。

  「後會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邁開步子,忽然「噹」一聲巨響,一瞬間,偌大的草料倉裡空氣彷彿全被壓擠到了一處,然後才又迸碎開來;遠至樑柱倉門、近至腳下地面,彷彿無一物不在震動,巨大的共鳴從裡到外震撼著耿照,似乎要將腔子裡的臟腑舌頭全都震了出來。

  「這……這是什麼聲音?」

  震耳欲聾的轟然撞擊,卻未隨著耿照的心神平復而消失。很快的,第二聲、第三聲……耿照低伏在窗欞下,慢慢數著這駭人的撞擊巨響,心中隱約有了模糊的輪廓,只是怎麼也無法與昨夜所見、所聞產生聯繫。

  (是……鐘聲。)

  只有百年古剎的巨鐘,才能發出如此宏亮的金鐵聲響。但這裡……怎能是寺院?

  明棧雪微笑道:「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見耿照默然無語,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斷的性子,沒等他回話,自顧自地笑著接口:「如你所聞,方才乃是寺裡的晨鐘聲響。此鐘聲聞百里,震動三川,全東海僅此一座,別無其他。」

  耿照錯愕道:「這裡……怎能是寺院?」

  明棧雪笑道:「其實你想說的是:「寺院裡怎能有婢女出入,還與男子躲入草料倉翻雲覆雨,恣意偷歡?」殊不知這寺裡不僅有女人,還為數不少,你沒聽那小婢開口閉口都是「夫人」麼?」

  耿照心念一動,轉頭奔至那被稱作「慶如」的男子身畔,拽著僵冷的腕子從乾草堆中拉出屍首,赫見男子頂著一顆青白的大光頭,因為趴臥整夜之故,面部已顯現出大片紅紫屍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倉底的衣衫鞋襪,昨夜於昏燈下看來以為是灰褂白褲的裝束,就著微明的晨光一端詳,才知是木蘭色的僧人中衣。這衣由一長一短的五對布條縫綴而成,又稱「五條衣」,是比丘日常勞動、行走坐臥,乃至就寢時穿在裡頭的衣物,別處難見。

  「怎會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緒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頭。「你……動手殺了比丘?你不知殘殺出家人,是萬惡不赦的無間之罪麼?」

  明棧雪聽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來啦,聽說你是中興軍出身的,難怪如此反應。你家裡拜的是龍王大明神,還是佛祖菩薩?」耿照面色一沉,怒道:「這與你屠殺僧人,又有什麼干係?」

  明棧雪也不生氣,抿嘴道:「他昨兒可逍遙快活啦,身下弄著那名小小侍女時,有哪一點稱得是比丘?我殺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罷了,也要去無間地獄麼?」耿照為之語塞。

  須知在東勝洲全土,東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蓮宗身為小乘佛教一脈,主張聞法信受、自求涅磐,曾手綰東海三分之一的勢力,與天元道宗、滄海儒宗等分庭抗禮。宗主號稱是佛陀世尊的弟子,親聆過佛陀的教誨而成阿羅漢,一日從天而降駕臨東海,讓百姓結成秘社,修法超脫輪迴,以成正果。

  這樣的要求大大違反了統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蓮宗先與統治東海的龍族相抗,龍族滅亡之後,又遭到央土王權的血腥鎮壓,與藪源魔宗雙雙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數百年。

  是故東境最早有佛,卻也是遭排佛、滅佛最為慘烈的區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龍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鱗族統治時期的歷史記憶,以及殘缺不全的蓮宗遺制而形成的奇異產物,有道有佛,卻又非佛非道。放眼東勝洲全境,除了東海一地,再找不到這樣的信仰。

  而風行其餘四道的大乘佛教,是從西方跋山涉水而來,因受到央土王權的歡迎,一躍成為顯學。又重新傳入東海,不過是近一百年間的事,多少還是挾著央土王朝的統治強渡關山,影響力畢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鐵出身中興軍,所謂「中興軍」是指三十年前獨孤閥起兵時,從各處響應投奔的義軍,其人來自天南地北,戰後天下底定,五道殘破、百廢待興,這群異鄉兵便就地落籍,被遺留在全然陌生的東海之濱終老。

  耿照從小隨父親、姊姊念佛拜菩薩,崇敬出家人,龍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鎮,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內,才陸續有東海當地之民遷入混居,漸漸也聽慣了本地人口誦「龍王大明神」的尊號。

  對他來說,殺害比丘與僧人破戒,同樣是不可思議之事。

  明棧雪笑道:「都說了東海無佛,你又何必認真?我告訴你,昨兒你爬上的這座山頭,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蘭山,山上梵剎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為「澤被教化」而設。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喚蓮覺。」

  越城地當三川匯流之處,乃東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稱「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樞紐,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終年絡繹不絕,繁華猶勝於湖陰、湖陽兩城。

  阿蘭山位於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視江流,古稱「桅桿山」。太祖武皇帝駕崩後,太宗獨孤容繼位為皇,他在一統天下的戰事中看過太多血腥殺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脫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桿山為「阿蘭山」,號召東海仕紳捐獻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剎,廣開叢林,成為東境首屈一指的佛門傳香。

  蓮覺寺號稱「阿頂三川第一剎」,大名自是如雷貫耳,耿照暗忖:「本以為行至荒僻無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敵人追蹤,沒想卻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蓮覺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門去。」打定主意,不再理會明棧雪,獨自坐在窗欞之下,留意著射入窗縫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覷準了個無人的空子,推窗躍了出去;回眸一瞥,見窗板晃搖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潤如水的女子曲線,沒於草黃深處,卻說不清是腰是腿,或僅僅是出於自己的想像。

  回首遮眉,陽光倒是比想像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簷影,若無其事地往門牆的方向走去——如今推想起來:昨兒夜裡那座沒掛燈籠的小耳房,興許就是蓮若寺的某個偏門。循著原路出去,毋寧是眼下最安全無虞的選擇。

  走著走著,迎面忽見兩名黑衣小沙彌並肩行來,均是十二、三歲的模樣,衣著精潔、容貌清秀,頭頂刮淨的淡細青皮之上並無戒疤;眉彎細細,竟似描黛一般,細小的身子猶如烏檀化靈,十分巧致。二人低聲說笑,神情、動作均不脫童稚氣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發現他的存在,嚇得掩口驚呼,停下腳步。

  耿照故作鎮定,合什頂禮:「兩位小師父早。」又繼續邁步向前走。

  那兩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忙開口將他喚住:「哎呀!施主,前頭是阿淨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無比動聽,卻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一聲,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淨院來。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淨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給逗樂了,兩人擠眉霎眼、你推我攘的,俱都笑作一團,卻似春風催放,黑緇衣上顫著兩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蓮覺寺是東海首屈一指的佛門道場,寺中不但有僧人與來路不明的侍女偷歡,比丘合竟還與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彷彿此地所拜之佛,與他從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後一人大叫:「喂,都讓你們好好待著別亂跑,偏你這渾球聽不懂人話!」耿照差點跳起來,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對:「聽此人口吻,似把我當作了旁人。」蓮覺寺內迷霧重重,他正缺一個堂而皇之的掩蔽身份,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靜觀其變。

  一名青年僧人氣呼呼地趕了過來,那兩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禮,乖乖巧巧地齊聲道:「恆如師兄。」

  被喚作「恆如師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滿腹硝石火藥,一遇這酥麻嬌軟的甜脆喉音,登時也軟了手腳,紅著臉乾咳兩聲,訥訥道:「清音!你……你們別跟外人說話。若是被法性院的師叔們瞧見了,只怕又要責罵。」

  那先前與耿照說話的小女尼清音頸子一縮,吐了吐丁香顆似的細軟小舌,笑道:「還好只有恆如師兄瞧見。不說啦,蘭音,我們走罷。」拉著師妹一齊離去,緇衣裹著的窄小臀股圓翹有肉,行走間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頗有風情。

  那青年僧人恆如瞧得面紅心跳,好半晌才會過神來,想起正事,扭頭一瞪耿照:「你們這些個作死的鄉下人!都說了不准到處亂闖,你居然敢闖到阿淨院去!」彷彿連拉他、揍他都嫌弄髒了手,抬腳便往耿照身後連踹幾下,猶不解恨,自己一個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陣黃土飛揚。

  耿照身強力壯,捱幾下自是不痛不癢,讓那恆如像趕狗似的沿路驅趕,又回到了草料倉附近。只見在草料倉的另一側牆邊,蹲了十來個人,年紀約莫在十幾二十歲之間,俱都是少壯男子,只是個個衣衫邋遢、頭臉骯髒,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頭瞧瞧自己,頓時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裡逃了一夜,模樣只怕比他們更加落魄。」牆邊一名頭戴草笠、獐頭鼠目的中年漢子手持趕驢的籐鞭,趿拉著一雙破爛草鞋,不住地來回巡梭;一見他來便作勢要打,卻被橫如喊住。

  「好了,別做戲啦,李三。這些人是要寺裡要的,身上鞭鞭條條的能看麼?」

  那中年漢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師父說得是、大師父說得是!」回頭瞪了耿照一眼:「能來蓮覺寺幹活兒,是你十輩子修來的福氣,再不安分些,小心龍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稱是,偷拿眼角左右觀察:這十幾人個個蓬頭垢面,身上衣褲均條條碎碎的爛布也似,一字排開那是誰也認不出誰來,也難怪販賣人口的李三與恆如會錯認他是其中一夥。

  恆如從袖中取出串銅錢,點了二十幾枚給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來,一個人頭我便給你砍一半兒。這些個腌臢貨要養到能見人,得花寺裡多少米糧!還不如去養豬,養肥了還剮下幾斤肉來;養這些腌臢東西,老天都不過眼!」

  「是、是!」李三連連哈腰,忽然壓低嗓音:「大師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鄉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螞蟻窩裡挑虼蚤,總能撿到一兩隻肥的……」

  恆如冷笑。

  「法會期間,慕容將軍也是座上嘉賓,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滿寺抄斬。你李三要不也一起來?」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扇了自己幾耳光,連聲告罪,捧了銅錢夾著尾巴便走了。

  眾人跟著恆如來到後進一處天井,遍鋪青石的院裡有一口爬滿綠苔的古井。原本廊廡的四面都各有幾名小僧或坐或倚,懶憊談笑,一見恆如到來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禮。恆如也不理會,將一干鄉人都趕到天井中,命令道:

  「把衣衫脫掉,一條布也不許留!」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確定和尚不是在說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脫得赤條條的。

  恆如向小僧們使了個眼色,眾僧嘻嘻哈哈地從地上抄起長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幾聲脆響,竹竿橫七豎八架上狹小的天井,俯視便如筆畫複寫的「井」字。天井中的十餘名鄉人動彈不得,紛紛叫嚷起來。

  「這……這是做什麼?」

  「大師父!俺又沒犯事兒,幹啥給俺上竹棍?」

  「快……快放開我啊!」

  「噤聲!」恆如把手一揮:「潑水!」

  圍在廊間的年輕僧人們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潑灑;一旁有人不住從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應。

  其時正逢早春,院中難見天日,冰寒的井水潑在赤裸的身體上,連耿照鐵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發顫。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閃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錯的竹竿便倏地夾緊,硬生生將人卡在當中,杯口粗細的硬竹往腰腹間一夾,當真是五內俱湧,直要自喉頭擠嘔而出,苦不堪言。

  潑洗一陣,恆如命執役僧打來兩桶清水,取出一大塊油紙包裹的皂藥投入桶中化開,以長柄勺舀著潑向眾人。那藥水色白如稀乳,氣味刺鼻,肌膚一沾便微感刺疼,難以睜眼,只得閉目縮頸、摀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陣轟笑。

  耿照幼時在龍口村,曾見豬隻牛羊以藥水去虱,便是這般光景,抱頭忖道:「他們竟把人當成牲口對待。」冷不防冰水著體,差點又跳起來。看來是藥浴已畢,眾僧又為他們潑水沖去藥汁。

  片刻竹竿撤去,鄉人們兩腿一軟,俱都雙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發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見恆如雙手叉腰,站在階台上俯視著鄉人,大聲道:「都給我聽好了!三乘論法大會在即,為迎接從京城裡來的法使欽差,寺裡人手不夠,萬不得已,才讓你們入寺打打下手。要不,憑你們這些低三下四的腌臢東西,再投胎幾輩子,也踏不得佛門清靜之地!」

  眾人飢寒交迫,連抬頭之力也無,心中縱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氣餒而已,頓覺自己果真卑賤已極,便似落水狗一般。

  這正是恆如強迫他們剝衣潑水的目的。

  他居高臨下,睥睨四周,寒聲道:「這裡沒有你們的神,只有佛——我,就是你們的佛,你們的天!從現在起,我叫你們站著,便不許坐下;說了讓你們吃飯,才准張嘴。你們之中,有哪個作死的敢不聽號令,我便把他從後山扔下去,看看你們信奉的龍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來佛國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卻不由自主地顫著,不知是憤怒抑或錯愕。

  (這……哪裡是佛門?簡直是攔路殺人的惡徒!)

  恆如彷彿對腳下無知鄉人的戰慄十分滿意,頓了一頓,確定無人敢稍稍仰頭,朗聲道:「賣命幹活兒的人,佛也不會虧待他。你們在這裡干一天的活兒,蓮覺寺管吃管住,管你們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還算足五十文的工錢給你們;干足三十天,走的時候一次把工資發給你們,還加花紅,給的是白花花的一兩實銀。」

  去年央土大澇,東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輸大量白銀米糧賑災,造成東海各地的銀價、米價飛漲,原本朝廷規定一兩銀子兌一千文銅錢,位於東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鎮東將軍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漲幅還勉強壓抑在一千兩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陰、湖陽等商業大城,銀錢的匯兌早漲得不像話,物價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這些貧苦鄉人一輩子也沒見過一塊貨真價實的銀鋌,聽得蓮覺寺居然要以價高的銀兩充當工資,莫不歡欣鼓舞,適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耿照也跟著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樣,心中卻想:「一月的工資足一兩白銀,可比衙門差役、世襲軍戶高多了。究竟……要幹什麼活?」卻聽恆如說:「依寺內的規矩,入門之人除了香客,其餘皆是出家僧人。你們可不能這樣幹活兒。」換執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為鄉人們落髮。

  一名缺了門牙的青年漢子嚅囁道:「佛……佛爺!俺家裡只俺一根孤苗,要傳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恆如冷笑道:「剃度為僧,你配麼?我呸!你們剃頭、穿僧衣不過做做樣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輩以上的弟子問話,通通都給我裝啞吧!寺中香客進進出出,哪個敢多說一句,我一樣扔他下後山。」

  眾人依言,一個一個坐下剃頭。

  耿照進退維谷,轉念忽想:「明姑娘說阿蘭山上梵剎如林,尋路下山,哪還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開朗,也坐下剃了個大光頭。在井邊取水洗去落髮,就著水面一看,差點連自己也不認得,心想:

  「也好!便是岳宸風從天而降,又或明棧雪破倉而出,只怕也認不出我。六大門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罷,人人都拿著赤煉堂貼出的繪影懸紅來尋「耿照」,卻不會為難蓮覺寺的小和尚。」雖身陷異地、不知所以,忽有種心懷一寬的感覺,若非不欲惹眼,幾乎要放聲大笑起來。

  恆如命人取來舊僧衣,讓眾人更換妥適,隨即分派工作,由執役僧們各自帶去幹活。

  這「幹活」二字卻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語黑話,而是扎扎實實地幹活兒,從打掃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幫廚,無所不包,工作既繁雜又沉重。饒是鄉人們平日勞動慣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兩白銀的月資,人人都咬牙苦撐,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喚著東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蓮覺寺的地理位置:原來蓮覺寺共分三院,此間之「院」非是三合兩廂、前後數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佈在阿蘭山的山腰之間、涵蓋數里方圓的三處聚落。

  蓮覺寺的主體稱之為「上座院」,乃昔年東境小乘教史中的寶剎,由來已有數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覺成阿羅漢殿」,法性院、銅鍱院、優婆離閣……等僧眾居住、修行之所皆環繞阿羅漢殿而建,名動天下的萬斤鐘樓也在此間。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舊日遺留的小乘寺院遺址,闢建出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庭捨,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為「王舍院」。而與王舍院以一片園林相隔、昨夜耿照翻牆而入的「阿淨院」,則是專門留宿女眾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見的小女尼清音與蘭音,便是出自此院。

  從大乘佛教重入東海,「禮佛」已成為富人間競誇豪奢的遊戲。

  舉凡送往迎來、婚喪喜慶,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裡辦一場沾露法會,廣邀親朋好友、名人騷客參加,供養知名的僧人登壇說法;或有名門淑媛在出嫁前,也會偕母姊或閨中密友前寺院齋戒,期間每日請名僧「法語滌心」,或說孝親報恩,或說姻緣因果……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蓮覺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負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淨院中一年到頭都有貴客,法會及滌心齋等日以繼夜,蓮燈長明。故昨晚耿照一翻過院牆,便見燃燈如晝,恍如不夜。

  而那與慶如通姦的少女蓮兒,可能便是阿淨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過往做慣了粗重活兒,幹什麼都是又快又好,執役僧的頭頭愛他的利落,便喚去上座院的香積廚幫忙。

  他被領著走過了一條林木蔥鬱的迤邐山道,雖近正午時分,鋪著平整青磚的林道裡卻也不怎麼炎熱,撲面松風習習,令人胸臆一寬,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淨院的門便奪路下山,誰知那執役僧首卻給了他一根扁擔,讓他擔著兩束柴捆上山,前後又都有其他執役僧人夾道,竟無可乘之機,就這麼糊裡糊塗地進了上座院幫廚。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鄉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來此。他天性勤奮又好使喚,幫著洗菜生火之餘,便與廚中的另一名中年執役僧閒聊起來。

  「師父,您出家多久啦?」

  「沒出家!」那執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寬疏的眉頭。「這年頭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閒錢,才能打通關節,買得一張朝廷核發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長鎮,家裡給人種莊稼的,你說我這種出身,供得起和尚麼?況且,老子也生得不夠體面。」

  他的確生得矮小肥胖,皮膚黝黑,笑起來便像是一顆曬裂了的干皺南瓜。

  那執役僧見耿照直發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們何其尊貴?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養,不會下廚來洗菜煮飯,或去打掃茅廁什麼的;反正寺院裡有的是錢,要廚子、長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買進寺裡來便是啦——只消一傢伙把頭剃了,看起來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見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樣,都是剃了頭來幫忙的。這裡的人大多都是。」他壓低聲音:

  「我來了兩年啦。這兒給錢又大方,一年還放我兩月的假回家瞧瞧;雖是辛苦了些,也值啊!只是人無長性,我回家兩趟再回來,當初跟我一道進來的,卻都瞧不見人啦。這些個懶東西!」

  耿照無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雙眼怔怔定在空處,手起刀落,眨眼將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紙。

  (這便是東海的……佛。)

  追求普渡眾生的信仰,怎能變成這樣光怪陸離的東西?

  香積廚之外,忽然一人叫道:「來幾個有力氣的,快!」聲音熟悉,竟是恆如。

  廚房裡的火工頭頭一抹額汗,隨手點了幾個人:「你!你!還有你!跟恆如師父去!」提聲吼道:「就這麼多了!再少個人,午齋便等著晚上吃罷。」鐵鏟「劈哩啪啦」敲刺著鐵鑊,彷彿在發洩著火氣。

  恆如也不囉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換掉。待會抬東西的時候,不許齜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穩,個個都得給我「法相莊嚴」!誰給本寺丟了臉,我扔他下後山!」

  耿照擦乾汗漬,換過一身乾淨的木蘭色五條衣,形制與恆如、與草料倉中慶如所穿如出一轍。耿照心想:「看來,穿這木蘭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輩的正式弟子了。那慶如之舉或許是他私德敗壞,與旁人無關。」

  恆如領著含耿照在內的四人走進庫房,命他們兩兩成對,分別以肩木扛起兩隻紮了大紅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長約四尺、寬約尺半,深不過一掌余,入手卻頗為沉重,兩人一前一後、對扛而起,連肩木都被壓得微彎。

  與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積廚內的執役僧,而是一名長相清秀的小和尚,約莫十五、六歲年紀,氣質、容色與半路剃頭的雜工全然不像,應是寺中正傳。他身形修長,膀子卻沒甚氣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擔,還沒邁步走出庫房,他已扛得臉色煞白,氣喘吁吁。

  恆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慶如師叔呢?怎到現在還沒看到人?」

  被喚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師伯的話,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負重抑或畏懼師伯,短短兩句應得支離破碎,上氣不接下氣。

  恆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沒說的,只好勞煩你幫個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聲道:「弟……弟子自當盡力。」

  恆如似有意再壓他片刻,訓誡四人:「這禮物的主兒,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顯義大和尚,他老人家動一動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幾翻。他老人家的臉面,便是本寺的臉面,誰要是讓他老人家在貴客面前失了面子,幾條命都不夠陪!」

  眾人唯唯稱是,抬著禮物出了庫房,浩浩蕩蕩地來到法性院。

  院門之外,立著一名魁梧昂藏、濃眉鷹目的壯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蘭僧衣的弟子簇擁,益發凸顯他的高大結實,強健的體魄幾欲鼓破織著金絡的大紅褂子,緊繃的袈裟上浮出虯勁的肌肉線條。

  顯義大和尚蓄著修剪齊整的燕髭,肌膚黝黑如鐵,合什站立的姿態猶如一桿精鐵鑄就的獨腳銅人。

  他瞥了行禮的恆如一眼,低聲道:「慶如呢?」聲音沉如磨鐵,音浪的餘震彷彿都在喉間腹裡滾動。「啟稟師父,慶如師弟尚未出現。」恆如恭謹地回答,眉目間平平淡淡的不見喜怒。

  「晚點再找找。」顯義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門外一陣螺角聲起,低嗚嗚地吹了進來。

  顯義大和尚濃眉一動:「貴客來了!」巨靈神似的粗壯長腿跨出院門,率領眾弟子一齊列隊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還未放下肩上的大紅木匣,門外知客僧扯開宏亮的嗓門悠悠唱名,卻嚇得他魂飛魄散:

  「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經略使遲鳳鈞遲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