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在黑夜中狂奔。
他絕不能落入岳宸風之手,否則將置流影城於險地;又不能逃逸無蹤,讓岳宸風絕了貪念,掉頭去追老胡和阿傻。現而今,漆黑的夜幕是耿照唯一的掩護,他發狂似的向前奔跑、毫不擇路,一邊跑一邊弄斷樹叢矮枝,甚至直接衝進低矮刺人的灌木叢裡,沿路留下明顯的痕跡,將岳宸風引向荒僻野地。
等耿照意識到時,才發現自己正跑向一團火光。
(不好!)
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連累。
黑夜之中,跳躍的焰光了映出門楣高檻的虛影,依稀可見建築之外傾圮的山門華表,似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宮觀廟宇。耿照既發現此處,岳宸風必也不會錯過;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岳宸風趕到之前盡快離開。
一入山門,一股鮮濃肉香撲鼻而來。篝火之前,一抹修長窈窕的雪白衣影正轉動著火上的串枝泥包,纖纖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瑩,微帶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
他縱身躍入,本欲發話,忽地一怔,竟爾忘言。
破廟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裝的雙層纏腰裹得嚴實,卻絲毫不覺雪綾斜紋綢的質地厚重,可見腰身之細。她戴著一頂覆紗帷笠,長長的雪色紗帷垂至腰背,遮去頭頸面孔,紗中隱約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說是瑞雪,其實更似羊脂白玉,絲毫不遜於紡雪輕紗。
他平生所識女子,染紅霞的相貌、胴體都是極美的,然而英姿勃發,猶在美貌之上;時霽兒嬌俏可喜、黃纓精靈古怪,堪稱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然而真要說是「絕色」,唯橫疏影一人。
橫疏影姿容絕世,傾城傾國,成熟的嬌軀膩潤豐盈,床笫間曲意承歡,更是世上罕有的尤物。白衣女郎不露容顏,便這麼簡簡單單往火旁一坐,風姿卻足令人動魄驚心;而靜中有動、修長健美之處,又與橫疏影不同,俱都有懾人心魂的大能。
耿照呆呆望著,不覺想起了流影城中的心愛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黑夜荒野,我卻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趕出廟門火畔,讓她挨餓受凍。」狠下心腸,拱手朗聲道:
「得罪!請姑娘立刻收拾行囊離開,如若不從,恐有性命之憂!」
女郎紗笠微動,「噗哧」一聲,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纖纖素手拾起一根三尺來長的枯枝,卻非是用以自衛,反倒隨意撥動火堆,意態閒適,肢體動作竟是說不出的端麗好看。
「以一名攔路匪而言,你也算禮數周全啦。」
銀鈴似的嗓音溫柔動聽,帶有一抹大家閨秀的書卷氣,彷彿正與自家幼弟閒聊,友善而不輕佻。「宮觀無靈,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誰人獨有。如若不棄,也請坐下來烤烤火罷。」一指火上泥包,慢條斯理道:「這半隻野兔,我一人原也吃不完,願與君子分食。」
耿照暗暗納罕:「好個沉著女子!」但岳宸風轉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強的惡徒正追趕我,我一時大意,竟循火光而來,為免遭受牽連,請姑娘即刻離開!冒昧之處尚祈見諒。」
女郎輕輕打火,低頭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你怕我洩漏你的行藏,是也不是?你放心罷,道中相逢,便是有緣,我不會出賣你的。」
耿照急得雙手亂搖:「姑娘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來,我便指點方向,讓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單手支頤,薄如蟬翼的雪紗袖管滑落肘間,露出半截鶴頸般的修長藕臂,肌滑猶如敷粉,曲線似水圓潤,當真是穠纖合度,難再增減一分。
這動作原無一絲挑逗,耿照卻心頭一跳,竟有些臉烘耳熱,趕緊驅散綺念,搖頭道:「姑娘說笑了。那人多疑且貪,若見此間有火,必定前來搜捕,姑娘據實以告也好、為我隱瞞也罷,那人必定不信。我一開始便錯啦,原不該往篝火的方向來,如今請姑娘離開,也只是亡羊補牢而已。」
「原來如此。」女郎點了點頭。「我若一走了之,難道便能逃過?那名歹徒若尋不到你,必定於左近仔細搜查。這夜黑風高的,我一名女子舉火獨行,早晚還是要被他發現。」
耿照搖頭道:「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這兒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東邊逃,如此便不會連累姑娘。」
女郎粉頸一縮,舉起手背掩口,火光下只見她幼嫩的掌心紅通通的,說不出的好看。耿照面紅耳赤,趕緊別過頭去,忽想起情況緊急:「奇怪!我到底是怎麼了?都到了這當口,還有心思理她美不美?」正要催促,忽聽女郎溫婉笑道:
「暗夜遁逃,你一定是身帶寶物,這才引人覬覦。我猜對了麼?」
耿照下意識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聲,捏著粉嫩的掌心捂嘴輕笑:「你呀,真是個老實頭!你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耿照警覺心起,正要退出門去,驀地一股熱辣辣的勁風由下而上,直撲面門!
他反應快極,下腰、撐地、轉身一氣呵成,堪堪避過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琴匣之堅、赤眼之銳,能當天下間所有兵器掌風一擊,再不回顧,轉身跨步,飛也似的朝觀門掠去!
女郎讚道:「好俊身手!」也不見她如何運使,手中枯枝一分為三,灰黑枝頭冒著大蓬的煙條火星,冷不防地擊中耿照的雙腿膝彎,以及左肘後方的軟麻筋處。
膝彎是人身最柔軟的地方之一,被燒得霜灰的火枝擊中,不啻是烙鐵加身,耿照悶聲倒地,劇痛中兀自護著頭臉往門坎滾去。女郎也不追擊,斜柳般俏立火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撥,無數燒紅的柴炭捲著熾亮火星鋪天蓋落,炙得耿照彈跳翻滾,慘叫不絕,始終構不著門坎起身。
她細白的左掌迎風一招,耿照忽覺左腳受制,整個人被迤邐著拖過一地炭碎,衣褲被炙出一個個烏黑破孔,肌膚焦灼迸血。
女郎雙手飛快纏捲,將他拖到了篝火邊,總算耿照神智未失:「我腳上……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忍痛翻身,雙手往左踝一陣摸索,果然摸到一條軟滑涼膩的透明絲線。
那線極細極韌,扯之不斷,耿照右腳高高抬起,使勁往地上一踏,「喀啦!」一聲磚碎地陷,穩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將他一把拉起。耿照右膝跪地、左腳壓平,雙手絞住那看不見的透明絲線一扯,女郎一聲輕呼,反被拉了過來!
雪白儷影縱體入懷,籠著蟬翼輕紗的兩條藕臂仍不住纏捲,耿照還來不及反應,雙腕已遭束縛,越被拉著過頭頂扯至頸後,連兩踝也被纏得向後屈起。
女郎隨手一束,頓時將他絞如一張滿開之弓,耿照的脊椎幾欲斷折,咬牙慘哼,「碰!」一聲側倒在地,揚起無數積塵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輕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塵,雖不見面目,風采卻極動人。
「你的繪影圖形於一日之內,傳遍赤煉堂各處水陸碼頭,那圖像栩栩如生,見人即悟,堪稱是現今最膾炙人口的江湖耳語。在三江五島十八水道行走之人,沒有不知道的。」她攏裙側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來,單手支著下頷,似是饒富興致:
「耿照啊耿照,你都自顧不暇啦,還有心神照管一名野地裡的陌生女子?」
耿照懊悔不已,強忍著筋骨劇痛,咬牙道:「你……你是岳宸風的爪牙?」
白衣女郎聞言一凜,心念電轉之間,已然聽出關竅:「追你的是岳宸風?」
「八荒刀銘」的威名震動東海,無論黑白兩道,誰也不願無端招惹。耿照只道她是怕了岳宸風,暗忖:「難道她不是岳宸風派出的殺手?」奮力掙扎道:「岳宸風稍後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縱將我交出,他也必殺姑娘滅口。你……你快放開我,我來引開岳宸風!你我既無仇怨,何須如此?」
女郎恍若不聞,似是陷入沉思;片刻才回過神來,細聲輕笑:「別人怕他,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隨手點了耿照的穴道,雙掌翻飛如粉蝶,收起一團約如雞蛋大小、滑滑亮亮的半透明絲索。
耿照雖動彈不得,總算緊縛盡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減。
就著火光望去,絲團在女郎的掌心裡隱約成形。她隨手揉捏,原本雞蛋大小的銀絲輪廓轉眼成了鷓鴣蛋、鴿子蛋,最後只比黃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懷襟一掖,絲團便消失不見。
她又像變戲法兒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紅嫩白皙的掌間,嚓嚓兩聲,割斷耿照肩胸上的皮帶,將琴匣拉了出來橫放膝上,赫見兩處匣扣均各有一枚黑黝黝的鐵鎖。
女郎揮匕削落,「鏗!」一聲激越清響,小小的鎖頭絲紋不動。
「這是……玄鐵鎖!」
她識得厲害,不再白費力氣,略一思索,又將琴匣調了頭,這次砍的卻是另一側的兩枚暗金鉸煉。誰知鏗鏗幾下,鉸煉依舊是完好如初,刀過無痕,連金面兒都沒削落一絲半點。
女郎收起小匕,撫著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抬起頭來。
「我就直說了罷。要說是刀皇傳人,你的武功委實不到;依岳宸風的性子,決計不做無利可圖的買賣;能用上烏金鉸煉玄鐵鎖的百年鐵檀匣,所貯豈能是俗物?」看著雪白的帷紗輕輕晃動,耿照幾乎能想像她嫣然一笑的模樣。
「你我雖無仇怨,但這三個問題實在太過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只好先委屈你啦。況且……我想找的那個人,還須著落在你身上。」
耿照聞言不禁一凜。
「誰?」
女郎似是一笑,也不接口,玉頸低斜,帷笠上的輕紗微微晃動,作側耳傾聽狀,曲線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動,卻陡地繃緊起來,彷彿綿柔已極的細雪一凝,轉眼頓成堅冰。
耿照忽覺風聲有異,門外夜色處,似有魈影魅翳自遠方來,那感覺難以形容,卻又清晰靈動,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覺,竟比重紗之中的女郎還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點了他的啞穴,輕提他的衣領,小心翼翼將耿照藏入壇上半圮的塑像後頭。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薩高約五尺,彩繪斑剝,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龍座子也有五六尺見方,龍身盤繞、探爪捧珠,似比其上的神佛還要惹眼,堪稱奪主喧賓,正是東海境內最最常見的廟供形制。
歲月無心,凋朽處一應公平。那龍身比神像更加寬闊,也更壞得七零八落,龍頭折圮在神壇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將耿照的腦袋遮得嚴實;襯與四下的積塵蛛網,掩蔽渾若天成。
耿照橫躺在神龕之中,隔著橫七豎八的龕板縫隙勉力轉動眼珠,卻見壇下篝火跳動,雪白的窈窕衣影來回走動,舉手投足宛若謫仙,總不似人間所有。
女郎渾身裹得密不透風,起身後紗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少婦符赤錦,簡直就像出家守戒的尼姑,按說他應是心潮寧定,難起波瀾。誰知他看得血脈賁張,竟是難以自拔。
且不說薄紗袖管裡兩條若隱若現的勻直藕臂,女郎的背影娉婷挺拔,依稀見得帷紗裡腰細頸直、下頷尖尖,曳地的白裙益發襯得雙腿修長,臀似牝蜂;行走時足尖交錯,搖曳生姿,既似白鶴盈秀,又有母豹的優雅敏捷,衣裳在她身上非是遮羞,而是野性的延伸與展現。毋須顯山露水,僅僅冰山一隅,已教人萬般期待。
她若是煙視媚行,故作嬌癡,斷不致如此迷人。
難就難在女郎始終溫婉嫻靜,言語間教養十足,便到了這個時候,依舊不露一絲匪氣,彷彿天生如此。「貞淑」與「危險」兩種完全相背的屬性,似乎在她身上取得了完美而巧妙的平衡。
偏偏她出手又極毒辣,兩人既無瓜葛,照面不過須臾,已整治得耿照筋骨傷折、肌膚焦灼,為害恐怕還在岳宸風之上。耿照既懊悔又憤怒,然而目光稍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再也移不開來,彷彿陷入漩渦激流,竟難以自拔。
他望著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見地上沒了琴匣蹤影,才陡然醒覺:「事已至此,我還在犯渾!」忙集中精神,想像血液在體內四竄奔流,百骸肌肉汲飽了鮮血,慢慢鼓脹開來,似將脫出脈穴筋絡的框架……
神壇之下火尖一搖,一條魁偉的衣影負手而入,厚底長靿的烏皮六合靴一跨過高檻,滿地的草屑塵沙無風自動,來人正是循跡而來的岳宸風。
白衣女郎並膝倚坐,衣袂、帷紗為之一揚,隨著竄動的火光焰影,被激得獵獵有聲。岳宸風濃眉一軒,虎目中迸出精光,雖挾著進門的氣勢鋒銳迫人,耿照卻清楚見他面上掠過一抹異色,彷彿無比震驚。
「是……是你!」
女郎波紋不驚,信手撥火,透出帷紗的銀鈴語聲仍是一般的溫柔動聽。
「許久不見啦,倒像見了鬼似的。若非我戴著紗子,豈非嚇傻了你?」似覺這話說得有趣,「噗哧」一聲,又舉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虛握的掌心紅如鮮剝石榴,被火光映得一片剔瑩。
但岳宸風卻笑不出來,鐵青著一張稜角分明的粗獷俊臉,抱臂凝立,再也不肯稍近些個,彷彿篝火畔坐的不是一抹千嬌百媚、風姿絕世的雪紗儷影,而是一頭白毛利爪、血口尖牙的猙獰妖蛛。
耿照心想:「她……到底是誰?怎地岳宸風那廝如此忌憚?」
他於武功一道所知有限,白衣女郎雖輕而易舉便打倒了他,但自耿照涉足江湖以來,被「輕而易舉打倒」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實在分不出是女郎的武功高些,還是岳宸風的本事更強。單以眼前所見,似乎女郎那「別人怕他,我可不怕」的笑語,非是空穴來風。
「我還未尋你,你倒先找上門來了。」岳宸風寒著臉,抱臂沉聲道:
「說罷!你今日專程攔路,到底有什麼目的?」
女郎迸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搖頭歎息道:「你能有今天的光景,怎麼說也得感謝我呀。看在我倆過往的情份上,難道我便不能找你敘敘舊麼?」岳宸風銳目環視四周,陡地放落雙臂、「唰!」一振披風,冷哼道:「把那耿姓少年交出來,你我還講得上「情份」二字。」
女郎悠然自若,曼聲道:「荒林僻野之間,你怎地便咬定了是我?」
岳宸風冷笑道:「奇貨由人,過目不取,這可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你問我要人,我還正想問你要人呢。」她輕輕一笑,語聲依舊無比動聽,口氣卻隱有一股山雨欲來的沉潛按耐。「當年分道揚鑣時,你說岳宸風、岳宸海兄弟雙雙死於沉沙谷折戟台,是你親手所殺,岳王祠一脈自此斷絕,再無威脅。
「我這趟重回東海,卻聽說岳家遺孤上流影城向獨孤天威城申冤,某人在不覺雲上樓被一柄天裂刀殺得汗流浹背,醜態畢露。現今江湖人都說,你這「八荒刀銘」是殺人越貨而來,那橫裡殺出的廚房小廝才是正宗的岳家孤苗,眼看要代表流影城在今年的鋒會之上,向你岳老師討個公道。」
她毫不掩飾話中的輕蔑與譏誚,岳宸風面色鐵青,不發一語,忽然想起了什麼,嘴角抽動,冷笑道:「都說「一夜夫妻百世恩」,聽說姘頭未死,急著趕去重溫舊夢麼?想當年,我也弄得你欲死欲仙,怎不見你這般垂念?」
神壇後的耿照渾身一震,驀然省覺。
「原來,她便是阿傻那個狠心的大嫂!聽起來,她與岳宸風那廝似非一路人……怪了!當年她二人連手謀奪岳王祠的基業,因何分道揚鑣,直到眼下才又相見?」
岳宸風的言語猥瑣無禮,白衣女郎也不生氣,噗哧一聲,以手背掩口,低頭似是凝視火光,片刻才道:「誰更精強悍猛,便教女子多掛念些。忒簡單的道理,岳老師聽著不羞,我都替你可憐。」
岳宸風虎目一眥,踏步生風:「明棧雪!你——」
那白衣女郎明棧雪曼抬粉頸,輕笑道:「是你自己要提的,可不是我愛說。」
總算岳宸風理智未失,一步既出,忽見明棧雪抬頭,過往的記憶掠過心版,鐵塔般的昂藏之軀頓時停住,右手本能一握,才省起未帶殺奴同行,手邊自無赤烏角刀。
明棧雪溫婉一笑,語聲細柔:「這幾年你名頭好大,我走遍天下五道,到處都聽人講起「八荒刀銘」,說五峰三才俱已凋零,當今天下高手若要重新定榜,其上必有姓岳的一席。你事業做大啦,心思卻不如以往周密,你一身藝業繫於刀上,隨身豈能沒有赤烏角?」
岳宸風面色鐵青,嘴角微微抽搐,沉聲道:「沒有赤烏角刀,我一樣能殺人。明棧雪,你若爽快將那耿姓少年交出,我倆交情仍在。我時時念著你當年在石城道上救我一命,以及後來的種種提攜之情;若非是你,絕無今日的岳宸風。」
這話即使在耿照聽來,也明顯放軟了身段,意在求全,明棧雪如何聽不出來?
她紗笠微動,「啊」的一聲,溫柔動聽的語聲裡透出一絲恍然:「我明白啦。你做這事,原是見不得光,不能教人看見、不能教人聽見,只能偷偷摸摸的來。遲了,不知後頭會有什麼人追上,不能預料有什麼人會被捲入。所以你刀也沒帶,孤身一人便追出來,偏生遇上了我,也只能乾著急。」
岳宸風被說破心事,進退維谷,氣得切齒橫眉:「你……到底交是不交?」
「不交。」明棧雪柔聲道:「我還要靠他,去找我的海兒呢!還是岳老師處有得交換?你藏了他這麼多年,那部《虎禪殺絕》的真本也該到手了,你去把海兒帶來給我,我還你個活蹦亂跳的耿照,不缺一邊一角。」
岳宸風虎目迸光,鐵拳一掄,足有三寸厚的半毀朱漆山門頓缺一角,咬牙低咆:「他不在我手上!」
「我可以等。」
紗笠低斜,明棧雪端坐如儀,苗條結實、曲線玲瓏的背影姣美難言,儘管不露一絲裸褻,週身卻散發著無與倫比的肉體魅力。「你把他藏起來的那一天就該知道,終有一日,須得給我個交代。」
岳宸風雙手抱胸,怒極反笑:「交代?那你又如何給我一個交代?你趁我不備,悄悄將《火碧丹絕》傳給了那個毛頭小子,想當作雙修鼎爐,取我而代之,難道也是好意?《火碧丹絕》是我拼了性命盜出來的,是你我一身超卓內力的根本,你竟……如此輕易傳給了他!」
耿照聞言一怔,心想:「看來阿傻身上的神奇內功,便是他口中那撈什子的《火碧丹絕》。」又聽得「雙修」、「鼎爐」等字眼,略一思索,登時省悟:
「原來阿傻的大嫂引誘他,非為什麼男女情慾,而是為了修練內功。岳宸風適才說「取我而代之」,難道他一身武藝,也是與明棧雪雙修而來?是了,難怪他對明棧雪如此懼怕,還說:「若非是你,絕無今日的岳宸風。」」
只聽明棧雪輕輕一哼,聲音仍是那般溫婉動聽,卻透著一絲冷蔑。
「岳宸風,你我初遇之時,你不過一介牛衣束髮,饑冷於道,我為你解通丹絕秘本,更犧牲我自己的清白修為,助你練成此功;說要汲你內丹增益功力,不過是借金還貸,原也天公地道。我沒向你追討功力,你卻將我苦心培養的一隻元陽鼎爐給藏了起來,還敢要我交代?」
岳宸風陰沉地俯睨著她,火光在面上一陣跳動,宛若峭崖投影。
良久,他陰惻惻一笑,緩道:「你這又是何必?就算還了給你,也不能用啦。他敢睡我岳宸風的女人,我本想一刀騸了,只因殺絕秘本尚未到手,萬不能弄死了他,便以烙鐵毀了他雙手。你真該看看他皮焦肉爛、嘶聲慘叫的模樣……」
明棧雪渾身一陣,猛然抬頭,怒叱道:「你敢!」
耿照只覺眼前白影一晃,她俏生生的倩影依稀還坐在火畔,身子已閃至岳宸風背後!
岳宸風手足不動,明棧雪的殘影一欺近他背門,鐵塔般的魁偉身形竟憑空繞了個圈,反到明棧雪身後,呼的一掌,劈向她千嬌百媚的腦袋!
耿照只覺一顆心直欲蹦出喉頭,才生出喊叫之念,卻見那抹窈窕衣影應手搖散,紗笠卻從岳宸風背後晃了出來;岳宸風身子一動,披風搖散殘影,下一瞬又出現在難以想像的方位——
兩人就這麼影迭影、身化身,動靜無風;幾霎眼間,已從神壇前、門坎兒邊轉了一圈回來,掌腿無形趨避如魅,徒留滿室翻滾的黑白殘影。再靜止時兩人又停在篝火畔,岳宸風圈轉雙掌正欲發出,明棧雪的匕尖抵正他心口,皓腕一抖破衣刺入,雙方高下立判。
岳宸風一敗塗地,面如死灰,嘴唇歙動幾下,低聲道:「我原以為經過了這麼些年,已足與天下英雄一較短長,沒想到……」雙肩垂落,不再言語。
明棧雪輕輕一笑。「你雖練成了「躡影形絕」,無奈我《天羅經》已大成。「虎菉七神絕」縱使神異,豈能與「七玄界第一武典」並論!」
眼見七神絕中的絕頂輕功討不到便宜,岳宸風垂頭喪氣,卻仍不肯信,顫聲道:「你……你竟練成了《天羅經》裡的武功?」
明棧雪笑語溫婉,卻難掩得意:「我當年發下重誓,未練成天羅寶典,此生不再踏入東海一步!多虧了碧火神功的無匹內勁,終使我跨越藩籬,練成了寶典內的諸般絕學,才得重返東海;歸根究柢,還得感謝你。」
「……原來如此。你沒擱下碧火功就好……」岳宸風低聲喃喃,驀地抬頭獰笑:
「老子這些年來,還等著收你的元陰內丹!」
明棧雪察覺有異,心念未動,匕首直搠入他的心口!誰知「篤」的一記悶響,刃尖如中敗革,居然難進分許。她猛地一刺,匕身兩端受力,彎如弓弧,終於鏗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明棧雪不禁變色,失聲道:「金甲禁絕!」欲再使《天羅經》所載的輕功「懸網游牆」脫身,豈料嬌軀一晃間,岳宸風卻如照影隨形,更欺近幾分:「走哪裡去!」一掌轟得她倒飛出去,重重摔落在神壇前的乾草堆裡。
她背脊一觸地面,旋即撐地躍起,姿態曼妙如舞,顯然岳宸風那開碑裂石的一掌打在這嬌滴滴的妙齡女郎身上,非但未能取命,明棧雪還留有餘力。
耿照素知「八荒刀銘」能為,不由得咋舌:「連老胡硬接他一掌也不免要見紅,這女子好生厲害!」
岳宸風雙臂一振,仰天長嘯,震得梁間簌簌落塵,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膚,竟連一絲血痕也無,生滿黑茸的虯勁胸肌掠過一抹金紅暗芒,稍縱即逝。他活動活動頭頸,面上獰笑益盛,大踏步走了過來。
耿照雖對明棧雪無甚好感,也不禁替她著急,只見明棧雪並未起身,逕自盤腿端坐,似在運功調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岳宸風的對手。」見岳宸風一掃頹勢,風風火火來到女郎身前,巨掌一揮,明棧雪頭上的紗笠「呼!」臨空飛起,散開一頭烏亮的如瀑長髮。
明棧雪一動也不動,岳宸風卻蹲下身來,伸手捏著她尖細的下頷,端詳片刻,瞇起虎目讚歎道:「多年不見,你還是這般動人。我以為這些年已漸漸不再掛念,今日一見,始知大錯特錯。世間美人再多,卻無一名尤物如你。」
他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品著滑如浸乳絲緞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沒有人敢對我這麼不禮貌了。膽敢如此的蠢人,我會鋸斷他們每寸肢體,挖出雙眼、割斷舌頭,再用燒紅了的小鐵箸,一點、一點耷黏著挾下他們全身的皮肉……奇怪的是:我一見了你的容貌,卻都暫時忘了這些念頭。」
明棧雪閉目仰頭,強自運功壓下脈中雷勁,忽然開口。
「你……你若想以酷刑折磨於我,我便咬舌自盡,讓你什麼也得不到,到頭來一場白忙。」
岳宸風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勁,竟然還能開口說話,聞聲身形如影一晃,無聲無息退至門邊;落足之際,原本所在處似還留有殘像,一丈的距離間烏影層迭,若有數名振衣舞袖的岳宸風。
明棧雪堪堪鎮住體內隱患,濃髮一搖,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銀鈴輕笑。
岳宸風面色鐵青,這次卻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殺機隱現。
明棧雪笑得花枝亂顫,半晌才幽幽一歎,曼聲道:「我認栽啦,岳宸風。多年不見,沒想到你的武功進步如斯,好厲害的虎菉七神絕!」
岳宸風容色稍霽,「哼」的一聲,獰笑道:「中了紫度雷絕、還能開口說話的,你明姑娘也是我平生僅見的第一人。待你眉間的紫氣佈滿印堂,雷勁便在體內結成了丹,如無我的「九霄辟神丹」化解,你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屆時你若還笑得出,岳某人才真是佩服。」
明棧雪封了身上幾處穴道,知他所言無虛,胸中卻仍有一絲不平,忍得片刻,終究還是問了出口。「碧火神功雖是內家絕學,卻不能無端飛進,你的內功進境如斯,定是另有奇遇。我說的是也不是?」
岳宸風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都到了這時候,你還爭什麼?」
「你既未否認,那便是啦。」明棧雪淡然一笑。「我說呢,你怎能在短短數年之內一口氣貫通七絕,原來又是天上掉下來的遇合。你這人要說有甚長處,便是運氣之好,令人瞠目結舌。」
岳宸風面色一沉,正要反口,驀地微凜:「小賤人雖要強好勝,決計不會在緊要關頭一味纏夾……莫非,她在等什麼人出手?」長笑道:「你若巴望著誰人來救,算盤可就打錯了。」
明棧雪端坐不動,輕笑道:「是麼?」
嘩啦一聲瓦破簷穿,一條烏影躍入廟中,凌空揮掌拍落。
岳宸風轉身相接,雙掌對擊,來人內力不及,順勢後躍,手中烏枵木拐一點,穩穩踏上中庭殘破的青石磚地。
岳宸風收勁吐息,忽覺一陣天旋地轉,接招的右掌心麻癢難當,血脈所經,整條手臂都刺熱起來,不由心驚:「好厲害的毒掌!」見來人拄杖而來,不願貿然硬拚,忙施展形絕「藏形躡影」退至火畔,丹絕「碧火神功」的雄渾內勁於體內運行一周,將毒素悉數化去,點滴不留。
便只片刻工夫,來人從容跨過高檻,卻是一名瘦小佝僂的黑衣老嫗。
她雙目明亮,步伐雖慢,落腳卻極是利落穩健,風帽中漏出幾綹斑駁灰髮,乾癟的小臉上蛛紋密吐,相貌並不特別醜陋,只是老邁已極,說有百歲也不難取信於人。
簷外,無數條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點地,就這麼吊在半空中隨風輕蕩。
仔細一瞧,這一干女子雖然黑巾覆面,但個個身段窈窕,烏絲般滑亮的緊身夜行衣上飄著五彩斑斕的鮮艷飾帶,顯是正當妙齡;藕臂間掠過一抹絲滑銀光,卻是攀著極細的繩索縋下屋簷,在夜空裡看來宛若懸蛛,艷麗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以岳宸風的內力修為,若有人一近破廟數十丈方圓,斷不能逃過他的耳目,這幫妙齡女子卻又是如何掩至?岳宸風心念一動,忽想起七玄中人傳有一種無色無味的奇毒,隨風入夜,恍如細雨浸潤,能麻人舌嗅聞聽,令中毒者五感漸鈍而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嫗幾眼,頓時瞭然於心,冷道:
「據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是「天羅香」的地盤。蚳夫人深宵駕臨,不知有何見教?」
被稱為「蚳夫人」的老嫗鳳目一翻,拄著烏枵杖望了他幾眼,低聲道:「尊駕好眼力,竟認得老身。」
岳宸風從容笑道:「天羅香的勢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三甲,誰不知「代天刑典」蚳狩雲蚳夫人的大名?貴門三代宗主都受過夫人的教導,放眼當今七玄界中,數不出一個比蚳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長老。」
蚳夫人拄杖一笑,閉目低道:「年輕人,你的嘴很甜哪。」從纏腰的內袋裡取出一枚龍眼核大小的黑丸,低聲道:「這是本門「五艷妍心散」的解藥。你含入口裡,從這扇大門直直走將出去,別要回頭,一個時辰後毒素自解。」
岳宸風聽她有意圓場,只道是對掌之後心知不敵,萌生畏懼,笑道:「恐難如夫人之意!人我要,解藥我也要。憑夫人的武功,只怕攔不住我。」
蚳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過,那便不要打。」竟背轉身去,慢吞吞地踱出了廟門。卻聽明棧雪叫道:「小心,別讓她封住此地!」
神壇裡外的耿照、岳宸風聞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這蚳夫人不是來救她的麼?她怎又出言提點岳宸風?」
岳宸風卻不由一凜:「難道是……糟糕!」施展形絕掠至門邊,忽見一張大網從天而降,交錯縱橫的雪練將整個山門封起來,細密的網罟大如銅錢,僅容一指穿過。
岳宸風提掌劈落,只覺銀絲既綿又韌,觸手沾黏,他這掌運上了七成功力,竟然擊之不穿。他雙掌交迭,轟然擊出,連胡彥之、薛百螣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的紫度神掌,偏偏對銀絲蛛網一點用也沒有。
手掌擊上絲網,不過將它撐擠出單臂五指的形狀,無論延展得再深,終究無法穿破,內力反而加速逸去,幾乎不受控制。岳宸風在山門前略一耽擱,兩壁破窗外也都覆上了絲網;抬頭上望,屋頂的破網孔洞外銀光燦燦,一綹一綹的絲束交錯縱橫,竟無一絲空隙。
岳宸風猛然回頭,怒不可抑:「這便是天羅絲?」卻是對明棧雪問。
她淡淡一笑,柔聲道:「是呀,我當初只帶了一卷隨身,你也見識過的。總壇可多著啦,要捆住一間屋子,原也能夠。」耿照想起她隨手一揮,便將自己一路推過火堆,繫繩卻肉眼難見,暗忖道:「原來那便是天羅絲。」
岳宸風面色一沉,伸手道:「拿來!」
「拿什麼呀?」明棧雪嘻嘻笑著,口吻一派天真爛漫。
「五艷妍心散的解藥,還有那柄匕首。」岳宸風冷笑:「天羅絲水火不侵,凡鐵難斷。我見你用過一柄匕首裁絲,東西呢?」
明棧雪聳了聳肩,背影依舊優雅好看,動作中卻有一絲少女般的淘氣俏皮。
「五艷研心散是以五種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藥,選用哪五種毒物、配比如何,天羅香中人人不同,別說我無解藥在身,便有丹藥,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她說著似覺有趣,掩口「噗哧」一聲,怡然道:
「至於那柄裁絲匕,方纔已被你的「金甲禁絕」所斷,岳老師紫度神掌一揮,連破片都不知飛到了哪裡,小女子愛莫能助。那天羅絲質地奇異,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斷,刃尖須浸泡特製的藥水,反覆鍛打,經三年而成。秘方在《天羅經》裡有詳細記載,你要不要看?」
岳宸風怒極反笑:「人是你引來的,能眼睜睜看你毒發身亡?明棧雪啊明棧雪,你真當我是三歲孩兒?」怒目一睨,瞳中溢滿赤紅血絲,猶如猛虎伏巖,狀欲噬人。
明棧雪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說她們是來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暢,直笑得前仰後俯,無視於岳宸風的殺人目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輕撫酥胸:「我自回東海,已挑掉了天羅香五處據點。有名有姓的共殺死織羅使五人、迎香使七人,沒名沒姓的弟子更是不計其數,逼得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蚳姥姥非親自出馬不可。我若不死在此間,姥姥只怕難與我師姊交代。」
她末尾幾句提高了聲調,隨風遠遠送出,廟外聽得一清二楚。
山門之上,雪白絲網映出一抹佝僂身形,蚳夫人低聲道:「叛徒!早知今日,當年我便該再加把勁兒,力勸掌門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也不致枉死了那些個忠心耿耿的徒眾。這五艷研心散若能要了你的命,還算是你的造化,落在老身手裡,定要將你剝皮拆骨,割成一條條的,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宸風的目光來回巡梭,面上余映艷紅、跳動不休,心中卻是驚移不定。
「難道……賤人轉了性,這回說的竟是實話?還是她與蚳夫人串通一氣,編派了這一大套,來誆騙於我?」不動聲色地走近幾步,低聲問:
「人呢?」
明棧雪知他問的是耿照,輕輕一笑,悄聲道:「給我一刀殺了,屍身投入井裡,你信是不信?」岳宸風不置可否,又問:「東西?」明棧雪明白其意,下巴微抬,一雙妙目投向他身後梁間。
岳宸風餘光瞥去,果然見貯裝赤眼刀的那只烏檀琴匣橫放在樑上,背匣的革帶與琴匣一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濃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還沿著壁角緩緩淌落一抹烏紅,只是沒於隳牆敗土之間,也不怎麼惹眼。
「她不知耿照緊要,沒準真是一刀殺了,取其財貨珍寶。」
岳宸風並未全信,只是盱衡情勢,先求五艷研心散的解藥,生離此地,以腳尖在地上寫了個「逃」字,又望了樑上一眼。明棧雪卻輕輕一抿,探出蓮瓣兒似的小巧白繡鞋,將那「逃」字抹去,寫了個「海」字,抬眸望了琴匣一眼,笑意嫣然。
岳宸風面色鐵青,遲疑片刻,咬著牙緩緩點頭。
明棧雪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姥姥,昔日在總壇之時,你對我雖說不上好,卻做到了「公平」二字,該罵則罵、該賞則賞,與旁人並無不同。我怨恨師傅、怨恨姊姊,怨恨天羅香眾人,獨獨不怨恨你。」
門外,蚳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這步田地,說這些都已遲啦。早在你盜《天羅經》反出宗門之時,你的下場便已注定,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忽聽門裡一聲低呼,明棧雪急道:「哎喲,姥姥!你怎地給說了出來……」突然驚叫:
「你……你想做什麼?那是我師門的寶物,你休想……啊——」
從網罟望進去,岳宸風魁梧的身形恰恰擋著明棧雪,果有幾分侵凌的模樣。
蚳夫人心念一動:「莫非她未將身懷《天羅經》一事透露給他知曉?不好!」烏枵杖一點,小小身子凌空飛起,撲入山門:「撤!」枴杖所指,雪練蛛網應聲兩分。
山門之中,岳宸風早已蓄勢待發,聽得腦後風至,霍然轉身;只見蚳夫人已至,左手食、中二指宛若鳥爪,逕取岳宸風雙目!
這本是兵法中常見的「圍魏救趙」之計,蚳夫人畢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先前吃過岳宸風掌力的虧,不欲正面相扞。誰知岳宸風不閃不避,閉上眼瞼,竟以人身之中最柔軟的雙目相迎!
蚳夫人乃當今七玄界數一數二的大長老,平生經歷過無數風浪,生死相搏之際,誰敢平白賣一雙照子給她?不覺氣惱:「兀那小子,敢置老身於胡底!」半空中易虛為實,指鉤朝他目中插落!
「篤」的一聲,岳宸風面上金芒一閃,指尖卻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韌如革,不像是柔軟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了眉骨。這樣的橫練硬功蚳夫人聞所未聞,一怔之間岳宸風雙掌交錯,「唰!」一聲扯下她的數層纏腰,屈膝上頂;蚳夫人迭掌一接,順勢飄退。
岳宸風扯爛纏錦,一把從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棧雪的腕脈,將她擄至身前!
「你!」明棧雪咬牙一抬頭:「不守信用!」
岳宸風縱聲長笑:「與虎謀皮,誰人之過!」
蚳夫人雙足落地,揮舞木杖,蛛網正欲重新織起,岳宸風挾著明棧雪踏前一步,獰笑道:「老虔婆!你要《天羅經》,還是一團爛紙?」蚳夫人面色一凝,伸手制止左右,挑動疏眉,低聲道:「你待如何?」
岳宸風道:「我不欲與天羅香為敵。就按照你原先提議,這小賤人交給你們,天羅香讓條路給在下離開,莫要逼虎傷人。」心中卻暗自盤算,先帶赤眼離開此地,回頭再趁蚳夫人落單之時下手襲殺,又或命五帝窟眾高手牽制,伺機奪回明棧雪。
蚳夫人不欲節外生枝,點頭道:「如此甚好。閣下武藝高強,可要劃下道兒來,日後江湖相見,天羅香才不致錯殺了朋友?」
岳宸風笑道:「區區賤名,便不勞夫人費心了。」挾著明棧雪走上前去,蚳夫人也拄杖緩步而入。
明棧雪忽道:「岳宸風!我以《天羅經》交換一條生路,你竟要將我交出去?」
岳、蚳兩人雙雙停步,蚳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銘」岳宸風!自詡正道,必不遵守與七玄中人的約定……難怪,難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岳宸風卻是暗叫不好:「小賤人移禍江東!」正欲辯解,頂上「呼」的一聲落下一物,蚳夫人的距離較近,杖尖一翻一挑,穩穩將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烏檀琴匣!
岳宸風眼中殺機一露,蚳夫人對他已無點滴信任,兩人僅靜止一瞬,雙雙動起手來!
便在此時,明棧雪忽伸手往踝邊一抹,似是割斷了什麼,如箭離弦般掠向破窗!
蚳夫人被岳宸風的雷絕掌震退兩步,已然追之不及;岳宸風施展形絕,堪堪追至明棧雪身後兩臂之遙,伸手難及,索性凌空一掌,正中其背門。
明棧雪借勢撞在破窗外的天羅蛛網上,伸手一抹,整個人便穿了出去!岳宸風恍然大悟:「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間!」既失一鵠,不可再失一鹿,忙將琴匣負在背上,縱身躍出山門。
院裡高高低低據滿了黑衣綵帶的妙齡女郎,地上橫躺著幾具屍體:窗邊兩人,井畔一人,半圮的圍牆被穿破一扇窗格,四周佈滿血跡。蚳夫人拄著枴杖,靜靜踏著青石磚地凝視著岳宸風,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蘊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牆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蚳夫人身前。
「啟稟姥姥,牆外有三名姊妹不幸殉難,算上落井的兩人,死者共計八名。那人已不見形跡。可要繼續追趕?」
「不用。你們撞在她手裡,也只是白白犧牲而已。」蚳夫人輕道,雙目卻牢牢盯著眼前之人。「岳宸風,交出《天羅經》,天羅香上下決計不為難你。」
岳宸風冷笑。
「你是她姥姥,豈不知明棧雪說謊成性?小賤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蕩,傷天害理之事做得多了,這等信口雌黃的無聊話語,夫人切莫當真。」
蚳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他口中的「明棧雪」,原來是記憶裡那個白衫白裙、明艷不可方物的小女孩。
那是她闖蕩江湖之後,自己取的名字罷?印象中蚳夫人從沒喜歡過她。她這輩子看過太多、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只會替自己和別人帶來災禍,便是十幾歲的小女娃也不例外。
她暗自歎了口氣,決定在此時此刻稍稍縱容一下自己,做一點任性的事。
——天羅香的女子縱使十惡不赦,也只有我等天羅香之人能夠針砭處罰!
這事,死也輪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詡「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當真。」蚳夫人低道:「你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脫得赤條條的,證明你身上沒有《天羅經》,之後要走要留,任君自便。」
「也好。」
岳宸風口含黑丸,深吸了幾口冰涼干冷的夜息,確定全身真氣運轉如意,五感盡復聰明,活動活動指節,獰笑道:「我一直想試試,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的天羅香,武功究竟還剩幾成!」
◇ ◇ ◇
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脈一通,四肢終於恢復自由。
他躍下神壇,伸展酸麻的肌肉關節,忙不迭地拍去頭臉沾上的蛛網灰塵。
不久前,岳宸風才憑著一雙肉掌殺出破廟,中庭內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蛛門女郎,蚳夫人率領剩餘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團混戰的激烈戰場,如今只餘冷風習習,說不盡的淒冷寥落。
耿照彎腰揭開一具女屍的面巾,雖瞠目吐舌、死狀淒慘,但扭曲蒼白的五官依稀辨得出主人芳華正茂,也不過十幾二十歲的年紀。
他本想將屍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岳宸風去而復返,連挪動屍首排列在一處亦不可得,心中為諸女暗誦佛號,忽然膝彎發軟,一陣地轉天旋,驀地想起:「是……是那個什麼「五艷研心散」的毒!」扶著古井邊緣想穩住身形,手掌卻在井縫裡的青苔上一滑,整個人頭上腳下跌了進去。
噗通一聲,冰寒刺骨的井水湧入口鼻,耿照雙手亂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錯落的井壁砌磚,仰頭冒出水面,一邊嗆咳,一邊貪婪地吸著新鮮空氣,好不容易把肺中的積水嘔出。
這井昔日是廟中修道人所用,破廟佔地不小,想來極盛時要養不少徒眾,井雖挖得不深,井欄卻做得寬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蔥似的撲跌入井,光是狹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頭破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著井壁,支撐身體不往下沉,雙眼漸漸習慣黑暗。
透過頭頂照落的一點月光,赫見水面上浮著一大把、一大把的黑髮,左、右、對面的井壁處各都擱著一具女屍,耿照想起適才明棧雪穿出院牆時,順手殺害數名天羅香弟子,其中墜入井中的有……兩人。
他忍不住全身發冷。
左手邊和右手邊的女屍面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撐她們的頭顱和身體,要不了多久,當水灌滿了肺部之後,屍體便會逐漸下沉,直到腐爛至某個程度才又再度漂浮起來。
只有在正對面的第三名「女屍」,胸口以上還浮在水面。就和他一樣。
他勉力打醒精神,試圖從幽暗中分離出「女屍」的輪廓,只可惜冰冷的井水無法沖淡毒素,五艷妍心散的毒正透過血液行遍他身體各個角落。耿照頓覺胸口有股說不出的悶痛,儘管井水冷徹心脾,他卻似乎能清楚感覺到心臟掐擠、擴張,又掐擠、再擴張的動作,挾帶著鼓動似的隱隱悶痛……
「五艷妍心散其實並不是毒,而是一種蠱。」
「蠱……蠱?」
耿照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才發現是「女屍」在對他說話。
「像粉一樣的鱗蠱被吸入體內之後,便會順著血液流到心臟——人身上最溫暖的地方——開始準備孵化;麻痺五感知覺的,便是在孵化的過程中,由剝落的鱗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階段,你只覺得耳目不靈,略感頭昏,因為鱗粉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毒物,找個好點的大夫抓一帖溫補祛邪的藥,睡一覺起來你就會覺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蠱孵化之後,無數蟻卵大小的絲蟲鑽入心臟的一瞬間,那才叫做「毒」。你知不知道身中五艷妍心散的人,要過很久很久才會死;便是死了,寄生在心室的絲蟲依然活得好好的,剖開腔子挖將出來,還能見著一顆千瘡百孔、又卻五彩斑斕的肉心,上頭如有萬蟻鑽動……」
耿照一陣惡寒,胸口益加煩悶,胡亂打水:「別……別再說了!」肩臂一軟,差點又滑入冰冷的井水中滅頂。
「女屍」拉起右手邊同伴的濕發,扯去面巾,從扭曲大開的黝黑嘴洞裡掏出一枚物事,擲了過去。雖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應仍是遠勝常人,無須眼觀辨位,隨手一攫,便將東西抄在手裡,卻是枚冷硬渾圓、彈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裡。」
「什……什麼?」
「女屍」道:「這是五艷妍心散的解藥。含在嘴裡,藥氣從舌下咽喉透入體內,蠱蟲最討厭這藥的氣味,不用你傷腦筋,它們巴不得立刻逃出你的身體。蠱蟲一離血肉,一刻之間便會死亡。」
恍惚間,耿照想起岳宸風搶奪的那枚解藥,依稀便是這等模樣,便在井水裡隨意掏洗幾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頓時一股濃烈藥氣衝上腦門,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精神大振,煩惡倏減,忽然想起曾在哪裡聽過「女屍」的語聲口吻,不覺愕然:
「原來是你,明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