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一十折 奔雷殞日,明鏡高懸

  懿旨一出,全場為之靜默。

  慕容柔緩緩坐回椅中,十指交握,置於腹間,不住轉著心思。

  ——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慕容柔始終不肯表態,連任逐流、遲鳳鈞都接連提出「解散流民」的要求,唯獨身為正主兒的鎮東將軍毫無反應,為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圖。

  他並非天真的理想家,以為把可憐的流民通通帶到鎮東將軍面前,就能得到所需的奧援;但也非不計後果、玉石俱焚的瘋子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動流民攻上阿蘭山。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嘩變,蜂擁著衝上蓮覺寺時,滿場權貴、皇后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將陷入難以挽救的危機。

  (這人也是怕死的。)

  在佛子附議蒲寶的那一瞬間,慕容終於笑了。

  琉璃佛子對他而言,再也不是「讀」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

  此人將敵我同置於高懸的鋼索之上,賭徒的性格一覽無遺。第一時間逼迫慕容就範的企圖既已落空,趕在流民生變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撫、予以解散,便是慕容鬆口收容;雙方有著同樣的時間壓力,而蒲寶的荒謬提議則是新的角力場,這回雙方均無退路,勢在必得,沒有推倒重來的機會。

  開局雖然不利,但慕容最終並沒有輸。在新的一局裡,誰才能笑到最後?

  慕容柔抬起目光,忽見那名面帶傷疤、隨耿照而來的巡檢營隊長雙手握拳,目光緊盯著山野間的流民,披甲的結實身軀似乎微微發抖,不由挑眉:「你很害怕?」

  那少年隊長回過神來,猶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將軍的話,怕。」

  直認不諱的態度頗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許好感。鎮東將軍一向喜歡坦率誠實的人。「怕死麼?」

  「啟稟將軍,怕殺人。」

  「從軍報國,本就是要殺人的。」慕容柔淡道:

  「不敢殺人,自好做別的營生。」

  「回將軍,屬下不怕上陣殺敵。屬下殺過人的。」

  「喔?那你怕得什麼?」

  面色青白、神情精悍的帶疤少年抱拳俯首,肅然道:「屬下在糝盆嶺曾遭流民包圍,為求自保,殺傷過許多人。典衛大人雖有嚴令,命屬下等不得傷及百姓,那時卻是身不由己……屬下是,流民也是。陷在那樣的人流裡,誰也不能控制自己,不是竭力殺人,便是被人所殺……待回神時,已然是一地屍血。能夠的話,屬下情願殺敵,也不想再像那樣子殺人。」

  「這樣的害怕並不是膽怯。這樣的害怕很好。」慕容點了點頭,揚眉道:

  「你叫什麼名字?隸屬何人麾下?」

  「屬下羅燁,巡檢營耿典衛麾下。」

  慕容柔聽取過糝盆嶺一事的口頭報告,亦知巡檢營是耿照借提於鵬手下的新兵頑卒重新編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云云,其實問的是羅燁原本所屬、長官是誰,日後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裡尋人;本欲再問,忽覺這樣回答亦是極好,出讚許之色,轉頭道:「現下,你知為何要打,而且非贏不可的理由了?」

  身後適君喻收攏折扇,低道:「屬下願為將軍贏得首戰。」慕容想起適才耿照一霎微眩、腳步虛浮的模樣,料想他奔波數日,身心俱疲,實非應戰的理想人選,遂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適君喻抱拳長揖,「潑喇!」一振襴袍,踏欄縱出,凌空躍下五層望台,握扇朝鳳台行禮,又向兩側高台打了個四方揖,人群中爆出連串采聲,竟爾忘了身陷重圍,稍有不慎,便是蟻擁蜂攢之厄。

  蒲寶喝采最是響亮,豎起大拇指道:「這位是風雷別業的適莊主罷?名門子弟將星之後,果然不同凡響!今日岳老師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師出征,少時適莊主施展神掌,雷霆霹靂,我等亦是大飽眼福啊!榮幸榮幸。」

  獨孤天威轉頭罵道:「他媽的,要不是本侯識得這廝,差點以為是你的人!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兒的嘴臉,沒教人給打死就不錯啦,打個屁擂台!你賣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馬。讓侯爺瞧你的手段,也好佩服一下。」

  蒲寶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還怕沒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須與對手的身份、實力相稱,這才叫做禮尚往來。」胖大的身子傾出雕欄,扯開喉嚨大喊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兒呀?快來見過適大莊主!」

  眾人循聲移目,盯著對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時,一抹修長身影走下梯台,朱章褲褶、烏皮靿靴,頭戴金薄紗籠折腳帕頭,腰跨鮫皮珍珠雁翎刀,服色是堂堂七品武弁,身段卻剛健婀娜、玲瓏浮凸,彪文精繡的錦緞圍腰纏起一束圓窄,飽滿的上圍似以布條裹起,不見雙丸形狀,胸口仍是鼓脹脹的一團;隨著靴尖拾級而下,每步一踏實了,襟口便隨之一跳,可見其乳綿軟,極沃極腴,連裹胸布也約束不住。

  誰也料不到鎮南將軍指派之人,竟是一名女子,兩側望台登時炸了鍋,嗡嗡吵成一片。那女子約莫二十來歲,肌膚白皙、下頷尖細,相貌甚美,眉目間頗有英氣,襯與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颯爽、美貌兼而有之,令人難以移目。

  鳳台上耿照不由一凜:「是她!」此姝非是初見,當日在媚兒的行宮之中,正是這名女典衛聽聞動靜,闖進寢居,幾乎撞破兩人之事。女郎身手不弱,警覺性也高,雖未如適君喻般一躍而下,察其步履身姿,內功亦有相當修為,恐非初窺武學門徑的雛兒。

  「原來她的名字叫「瑕英」。」耿照心想。

  那名喚「瑕英」的女子毫不扭捏,扶刀行至場中,沖適君喻抱拳,朗聲道:「鎮南將軍麾下七品帶刀典衛段瑕英,見過適莊主!」

  她身子挺直,抱拳的姿態威風凜凜,與一般江湖人並無分別,然嗓音動聽,刻意壓低、壓沉之後,反倒顯出女子獨有的嬌細音質,與微微翹起的白皙尾指一般,意外洩露出一絲女人味。

  適君喻從小跟著岳宸風,素知其失,肩上又有復興家門的重擔,極是愛惜聲名,於女色尤其戒慎,見蒲寶派女流前來應戰,加辱之意十分露骨,卻不好對女子發作,強抑怒氣,拱手道:「段姑娘客氣。在下並無不敬之意,只是戰場之上,無有人情,若不慎傷了姑娘,對蒲將軍亦不好交代。」

  那段瑕英對他明裡關心、暗藏貶意的言語置若罔聞,逕解腰刀,抱鞘道:「莊主請。」適君喻心想:「蒲寶辱我,於將軍何損?能搶下寶貴的一勝,才是眼前至關重要。」單掌一攔,喝道:「且慢!待我取劍來。遠之!」

  看台頂端,李遠之解劍擲落,適君喻身不動目不移,反手接住,「呼」的一聲霍然前指;內力到處,劍鞘「鏗!」疾射而出,快逾閃電!段瑕英杏眸圓睜,雁翎刀隨手拍落,餘力未消,震得皓腕玉臂隱隱生疼,抬見脫鞘的青鋼劍尖嗡嗡顫響,暗自凜起:

  「此人……好強橫的內力!」台上蒲寶哇哇大叫:「紫度神掌名動天下,使劍有甚看頭?來點刺激的嘛!」適君喻正等他開口,劍眉微挑,一雙丰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視男裝麗人,怡然道:

  「神掌無儔,死傷難禁!與女流交手,在下未敢唐突。」

  段瑕英俏臉一沉,咬唇道:「男兒大丈夫,忒多廢話!」足尖一點,連刀帶鞘斬向適君喻左肩,刀勢沉猛,絲毫不遜重戟長槊,與她長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不相稱。

  (這是……「古槎天落」的殞日刀!)

  適君喻認出此招來歷,強按驚詫,側身避過這奔雷般的斬擊;段瑕英卻不容他喘息,蛇腰一擰,襴袍攪風開旋,露出袍下一雙渾圓修長的美腿來。

  她所著白綢褌褲作男子形制,寬大易於活動,腳上的長靿靴卻是鮫皮製成,柔韌貼身,靿筒上打孔穿環,以烏絛繫緊,裹出兩條足脛纖細、剪影似裸的修長小腿,旋身時褲布緊貼,玉色的大腿曲線若隱若現,分外誘人。

  一聲嬌喝,刀鞘攔腰掃至,仍是大開大闔的路子,適君喻橫劍一封,烏鞘砸上劍脊,宛若金錘銅瓜,將魁偉的男子轟退數步,可見勁力之沉。段瑕英一擊退敵,不饒不依,圈轉玉臂,反手又是一記!

  適君喻暗提神掌勁力,揮劍劈出,正迎著呼嘯而來的刀鞘。驀聽一聲轟響,刀鞘被兩股大力撞得爆碎開來,不顧木屑碎銅刮面,長劍直入中宮,逕取女郎咽喉!

  交手以來,段瑕英一反兩人間身量、氣力,乃至男女之別等外在形勢,始終壓著他打,古槎天落一脈的絕學「殞日刀法」素以剛猛見著,「雲區墜日羽」、「霞墜日猶紅」、「烏墜日輪空」三式連環,間不容髮,滿擬將年輕自負的風雷別業之主掄得雙臂酸軟虎口迸裂,甚至棄劍投降。

  豈料適君喻自頭至尾均是詐作不敵,實則游刃有餘,紫度掌勁一出,連包銅鐵梨木的雁翎刀鞘亦不能當,落得支離破碎的下場。

  劍至咽喉,女郎皓腕倏翻,速度陡升一倍,人似游枝青蛇,迎著劍勢旋繞飛轉,倏地掠至適君喻身後,刀頭失形散影,大蓬耀目銀光兜頭罩落,絞得對手頻頻倒退,襟口、衣袖片裂挑飛,繞著週身旋舞。

  ——好快……好快的刀!

  (這是西山道狂風世家的絕技「失魂風」!)

  適君喻被肉眼追不上的潑風快刀逼得左支右絀,又怒又驚:

  「這女子……怎能身兼快、重兩門截然不同的刀路?這是何人所授?」須知快刀重刀心法殊異,不惟鍛煉法門不同,連手眼身法都大相逕庭。刀尚厲猛,使一手好刀的女子已不多見,她一個妙齡女郎,如何身兼兩門異種刀路?

  乍見本家絕學,連混入人群的風篁亦不禁投以注目,忖道:

  「她這手「失魂風」使得不大地道,卻非徒具其形、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明顯是通曉心訣的。想是所學駁雜,又或受數人指點,貪多嚼不爛,以致欠了火候。」他對西山諸刀門的路數爛熟於胸,適才見她連使三式殞日刀法,卻於強弩之末突遭反制,失去勝機,已略有所感;瞧得片刻,暗自搖頭:

  「可惜了。若能摒棄余刀,由我點撥個三兩年,她這幾下「失魂風」便能取了適家小子的性命,何至翻來覆去,只砍得漫天衣布?那小子內功極是強橫,以力破巧,不過反掌間耳。」

  果然適君喻退到場邊,唰唰唰連出三劍,無視刀光裹身纏頭,劍刃挾破空勁響,貫入中宮!

  鏗響如驟雨,激出無數火星,適君喻頭一劍瓦解了「失魂風」的緻密刀網,第二劍盪開刀頭,緊接著第三劍長驅直入,眼看便要洞穿女郎飽滿的胸脯,段瑕英一轉刀柄,護住膻中要穴,「叮!」劍尖刺中刀板,撞得她氣息頓窒,倒退兩步。

  適君喻凝力一送,佈滿神掌內勁的青鋼劍尖生出一股磁吸勁力,一吸一吐間,便要將女郎兵刃震脫;冷不防段瑕英左手握刀一拆,那刀竟一分為二,如照鏡般硬生生地化出第二柄刀來,抹向適君喻的脖頸!

  適君喻沒料到她的「雁翎刀」居然是一對柳葉雙刀,及時仰頭,堪堪避過封喉之厄。段瑕英兩手一分,雙刀再度失形,銀光暴漲何止一倍?駭人的刀風呼嘯間,已將適君喻吞沒。

  這是她第三度變化刀路,奇招一出,再次取得壓倒性的優勢,場邊眾人不識其刀法,但見適君喻被裹入兩蓬獰惡的風壓刀芒,連身形亦幾乎不見,彷彿下一霎便要殘肢裂體,噴濺出大把血霧肉渣,驚呼聲此起彼落,氣氛更顯緊繃。

  風篁本有些意興闌珊,此際不由停步,掌心捏著冷汗,心尖兒一吊,虎目圓睜:「雙刀術!莫不是……難道她使的竟是「不周風」?」

  即使在西山諸刀門內,知曉名列「天下三刀」之一的「不周風」乃是一門雙刀絕藝的,也是罕有的極少數。

  狂風世家身為刀中貴胄、累世名門,祖上的的確確留有對戰「不周風」的記錄,亦只知這路刀法是左右開弓,運使如兩團傾天之風,所經處蔽日掩月,莫之能御,已非一個「快」字所能形容,殺傷力奇大,故以八風中最寒最凜、最是肅殺的不周風名之。

  單刀、雙刀雖使刀器,其理大不相同,西山道雙刀流派寥寥,風篁一時竟數不出幾個夠斤兩的成名人物來,唯一想到的雙刀術也只有「不周風」,心下駭然,以為今日有幸親睹「天下三刀」;再瞧幾眼,不禁大感失望,心中苦笑:

  「世間果無這般巧法兒。」段瑕英的雙刀雖快,卻未必快過狂風世家的失魂風刀法,只是仗著左右同使,大大提升壓制敵人的能力,適君喻雖狼狽不堪,兀自苦苦撐持,舞劍護住頭臉要害,勻不出手還以顏色。

  高台之上,蒲寶看得眉飛色舞,迭聲叫起好來。獨孤天威一雙又小又圓的黑眼珠瞅緊場中,須臾不肯稍離,摸著下巴嘖嘖道:「蒲將軍,你這小妞挺厲害啊!不但腿長奶大模樣標緻,手底下也不含糊……唔唔……啊……嘶……」

  蒲寶聽得猛一哆嗦,轉頭豎起了大拇指。「侯爺不簡單!連讚歎聲都如此銷魂,若還邊叫邊把手伸袍裡,真個是世間男兒的表率。公然擼簫,這是何等的氣魄!堪教是光明正大、光風霽月,這個……毛筆掉頭——光棍兒一條!」

  獨孤天威不過對舞刀的女郎流流口水罷了,居然給安上個「公然猥褻」的罪名,趕緊一抹嘴,罵道:「奶奶的!著下回誰再說你這鎮南將軍的位子是靠拍馬屁得來,老子剁了他包餃子!就你這誇人的本領,十個腦袋也掉光啦,還有得戴烏紗帽?去去去,別同本侯說話!」言語間目不斜視,始終盯緊場中雙刀急舞、騰蛟起鳳般的女典衛。

  段瑕英運刀如風,揮臂扭腰動作極大,約莫是出手太迅太疾,扯鬆了纏布,原本鼓起的胸間驀地一彈,突然浮出兩隻乳房的輪廓,隨旋肩繞臂的動作上下拋甩,形狀遽變,有時彈起如球,幾乎撐破交襟;俯身時又沉墜如瓜,渾圓飽滿的底部壓出兩枚肉豆蔻似的小硬凸起,令人浮想翩聯。

  至於腰背挺直時尖翹如筍,擰腰飛步時又不住劃圓打圈……諸般美態難以悉數,瞧得眾人眼花繚亂,竟比精妙的刀招更吸引人。

  她壓著適君喻一陣猛打,微卷的柔軟鬢絲甩飛汗珠,漸漸連胸口、腋下亦濡出大片深漬,如墨渲染,清楚勾出兩隻乳房的渾圓外廓,密貼處深,浮凸處淺,雙丸跌宕之際,「啪唧、啪唧」的貼肉打水聲響清晰可聞,可以想見乳肌拍擠汗珠、不住擦滑的香艷模樣。

  段瑕英雙頰酡紅,不惟纏胸布鬆開一事令她尷尬羞赧,碩大的巨乳確實也妨礙了出招的順暢,雙刀突然陷入某種微妙的遲滯。

  女郎早已習慣傲人的雙峰對演武的種種不便,搶在刀勢用老之前變招,刀上貫注十成內勁,挾以驚人的速度,雙刀同使殞日刀法,暴雪般的漫天刀光一收,凝成兩道刺亮刀弧,「鏗!」一聲金鐵交鳴,適君喻手裡的青鋼劍應聲斷去,半截劍刃急旋如飛,筆直地衝上青天!

  ——贏了!

  女郎被刀劍交擊的反聵之力震得玉臂酥麻,幾乎握不住兵刃,然而刀上並未傳來削裂衣布、甚至劃過血肉骨頭的黏滯手感。

  「該不會……又教他避了開去!」

  還來不及感受挫折,靴底陡地一震,鋪地青磚「喀喇喇」地接連掀起,恍若地龍翻身,將她掀了個天旋地轉!段瑕英一撐地面倒翻出去,直到兩丈開外才落地,赫見原本立足之處被犁出一道七八尺長的碎石痕跡,青磚分崩離析,難以卒睹。

  彌天塵霧之間,適君喻雙掌一合,吐氣收功,又回復成那個金冠束髮、玉扇搖風的翩翩佳公子,縱使肩袖上刀痕錯落,絲毫未損其從容,依舊是風流瀟灑。這一切看來再自然不過,只有地面那道長逾七尺的殘碎軌跡,提醒眾人適才發生了什麼事。

  紫度神掌!

  這套掌法乃是「八荒刀銘」岳宸風的得意武技之一,岳宸風的威名震動東海,卻罕有人親眼見過他運使神掌,遑論克敵。「紫度神掌」的赫赫大名,可以說成於適君喻之手。

  這位出身央土名門的青年高手,在建立風雷別業之前,曾於北方與人比武,只用一掌,將一株雙手合圍的金絲楠木攔腰齊斷;岳宸風雖然藏私,未將雷絕心法悉數傳授,然神掌內力天生帶有焦旱之氣,斷口焦烏如焚,似遭雷殛,眾人盡皆歎服,這才得了「奔雷紫電」的渾號。

  他在雙刀加身的瞬間,終於拿出壓箱底的本領,以一式神掌震潰悍猛絕倫的殞日刀勢,將段瑕英震飛出去,餘勁不絕,更刨開寸許厚的大片青石磚地近八尺;若非不欲傷人,這一下便能要了對方的性命。

  段瑕英拄刀而起,驀聽「嘶」的一聲輕響,頭上的插羽金薄紗籠冠裂成兩半,連冠內裹額的網巾亦隨之分裂,髻簪斷碎,搖散一頭及背青絲,襯與鬢汗貼面的狼狽模樣,分外淒艷。

  然而神掌之威猶未釋盡,女郎胸口微涼,衣襟斜敞,居然裂開三寸有餘,露出了衣裡的纏胸布。雪白的長條棉布鬆鬆搭著兩座碩峰,玉一般的肌色卻比布巾更白,乳間夾出一道深壑,似比衣裂還長。

  段瑕英俏臉脹紅,貝齒生生咬住驚呼,持刀的左手忙拈襟掩起,咬得線條細緻的腮幫子一霎繃緊,面無表情,直視著前方不遠處的男子。

  適君喻非是有意唐突,他久炙神掌,勁力拿捏巧極,渾沒料到掌風輕銳如斯,竟弄破了她的衣裳,露出羞恥之處;戰場上不好致歉示軟,趕緊半轉身子別過面孔,不敢多瞧。

  獨孤天威倒是看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見她小露酥胸便即掩住,意猶未盡,連忙遊說蒲寶:「喂,我看也別讓她打啦,橫豎打不贏,打壞了太可惜,你上哪兒找來這麼個尤物?開個數罷,本侯絕不還價。你看怎樣?」

  蒲寶得意洋洋,拈鬚道:「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不能輕易與人。況且這丫頭大有來歷,本將軍囤積居奇,正是要賺他娘一筆,侯爺縱使富可敵國,只怕也買將不起。」眼看獨孤天威還要纏夾,索性對台下叫道:

  「丫頭!你還能不能打?你那雙奶子雖大大露臉,讓本將軍顏面有光,在昭信侯面前風光了一把,可擂台爭贏不爭輸,打得贏便繼續,打不贏趕緊說一聲,本將軍也好做賴賬的準備。」獨孤天威聽得哭笑不得:「賴賬要甚準備?你這樣講會讓人以為裡頭大有學問啊!」

  段瑕英俏臉煞白,幾乎將櫻唇咬出血來。

  她六歲飄零江湖,一個小小女娃歷盡艱難,才由平望徒步走到南陵,多識人心江湖之險,本較同儕精細早熟。蒲寶不惜重金為她延請名師,鑽研上乘刀藝,更購得肉芝雪蓮、茯苓首烏等靈丹妙藥,以彌補她習武過晚根基不足的缺陷,但段瑕英心知自己並無可恃之物,足以勝過眼前這名男子——或說那威力無儔的紫度神掌。

  「你的刀法,在江湖上拚得過二三流的角色,然而遇上了真正的高手,卻能在一招間落敗。」十三名師傅當中,她最喜歡的醉師傅如是說。醉師傅肯定有個響叮噹的名號,只是沒告訴她——她一廂情願地想,暗裡對不曾用淫猥目光瞧過她的男子抱持好感。

  「你最需要的師傅,叫做歲月。只要遇過的敵人夠多、拿刀的時間夠久,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什麼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到得那時,也才知道自己這輩子有沒有機會攀越境界之限,成為真正的高手。」

  連醉師傅的雙刀術都無法取勝,段瑕英明白適君喻不是自己能擊敗的對手。至少現在還不能夠。

  她正想著該如何開口認輸,才不致大損將軍的顏面,背後一人叫道:「她是什麼東西,也配代表南陵?我來會會你的紫度神掌!」喉音清脆動聽,正是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此番北來,段瑕英被安置在這位公主身邊,明裡是代表鎮南將軍府,協助公主的警蹕安全,然而伏象公主精於騎射,在南陵諸國間素有勇名,麾下金甲衛隊又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勁旅,何須將軍府多事?蒲寶真正的意圖,是讓她跟公主混個臉熟。

  「能培養出感情更好。」肥胖的鎮南將軍在密室中交付任務,帶著一貫的猥褻笑容。「打架不怕幫手多。敵人的敵人,就是咱們的朋友。要對付嶧陽,頭一個須得拉攏孤竹國,可惜你不是什麼俊俏小子,要不趁夜摸黑,幹了那紅髮小騷貨,倒也省事得緊。反正女人都這樣,你說是不是?」

  可惜這點盤算實在不能說是成功。

  段瑕英發現同為女子的伏象公主,比她遇過的任何男子都難應付。公主粗魯、蠻橫、暴躁易怒,難以討好,更重要的是:過去她所深惡的、總惹來男子覬覦的美貌與誘人胴體,在伏象公主的面前毫無意義,似連帶來一絲好感亦不能夠,徒然令公主更敵視自己罷了。

  熟悉的急躁腳步聲自背後快速接近。未得將軍授意,段瑕英正猶豫著是不是要躬身讓開,左肩胛「砰!」被人用力一撞,帶著蘭麝甜香的火紅濃髮已自身畔行過,驕傲眩目的伏象公主就像撞開一扇門似的,看都沒多看她一眼,筆直走到適君喻身前,大聲道:

  「你是什麼東西,能代表鎮東將軍?識相的就滾出場去,換個夠格的來。要不,本公主攆你出去也行!」說著抬眸四眺,實在不像是與眼前的適君喻說話,姣好的唇際抿著一抹輕蔑釁笑,交拗著十指指節,發出令人牙酸股慄的「格格」聲響。

  媚兒的如意算盤,自是利用擂台「打」出小和尚來,就算慕容柔不派耿照,她將場子鬧了個天翻地覆,總能逼得他露面善後。好不容易擠到看台邊的風篁差點沒暈過去,帶著無限同情的目光望向鳳台,心中暗禱:

  「耿兄弟,惹到這麼個女煞星,恕老哥哥幫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罷!」

  高大修長的伏象公主往身前一站,遮去了披髮裂衣、狼狽淒艷的男裝麗人,適君喻終於能轉過正眼,冷冷抱拳:「比鬥尚未結束,下一場公主若有興致,君喻自當奉陪。」媚兒冷笑道:「她打你不過,你自然這麼說。怕贏不了我,死賴著不放麼?」

  適君喻不為所動,淡然道:「武者較技首重武德,休說我與段姑娘勝負未分,便是定了輸贏,段姑娘的刀法亦教人十分敬重,在下不敢失卻禮數。公主中途干預,未免太不尊重段姑娘。」

  媚兒回頭睨她一眼,鼻端哼笑:「他也是你的老相好麼?還是過得幾招,這便又好上了?」段瑕英握緊衣襟,垂頸默然,沒敢還口,身子不住輕輕發顫,似是努力咬牙忍受。

  適君喻冷眼旁觀,暗忖道:「看來南陵陣營形勢複雜,孤竹國與鎮南將軍府也不是全無芥蒂緊密合作。促成擂台一事,這伏象公主看是蒲寶安排的暗樁無誤,孰料卻跑來拆鎮南將軍的台。」

  五層望台頂端,蒲寶似對半路殺出個伏象公主不以為意,饒富興致地俯視場中,彷彿看的是別人家的爭鬥。獨孤天威快看不下去了,皺眉道:「鬥雞鬥狗,也不能一次放兩頭不是?蒲胖子,你再不拿個准信兒,誰能賭得下手?」

  蒲寶還未開口,又有人自台頂一躍而下,落地時屈膝如蛙,臀股幾乎觸地,旋如箭矢般向前射出,搶在適君喻之前,細如猿猴的右臂纏滿藥布白巾,腕間滲赭,卻提了柄明晃晃的大刀,竟是五絕莊「小五絕」之一的漆雕利仁。

  「漆雕!」看台上李遠之攔之不及,急得探出雕欄:「莫要添亂,快快回來!」

  漆雕利仁回頭呲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浮凸的烏青眼泡宛若塗彩,略顯失焦的恍惚目光既陰森又可笑,令人不寒而慄。「誰教你動作慢,讓我搶了先。二打二才公平,你若也想下來玩,讓他們再派一個?」冷不防一轉身,霜亮的「血滾珠」砍向媚兒!

  媚兒早有提防,卻沒想到這人談笑與殺人之間毫無徵兆,說來就來,那刀尚未及身,寒氣已入肉刮骨,顯是一柄罕見的利器,心頭一緊:「大意!竟未帶得降魔青鋼劍!」正欲空手接敵,一抹刀光自身旁掠出,段瑕英及時接下了「血滾珠」;鏗響過後,雁翎柳葉刀的刀刃被劈開一道銳利卷口,宛若裁紙。

  女郎掄舞雙刀,左右接應,以分散交擊時的壓力,避免被「血滾珠」斫斷刀頭。這個判斷十分精準,雁翎雙刀雖被砍出十幾處缺口,原本滑潤如水的刀弧參差錯落,宛若鋸牙,卻擋住了勢若瘋虎的漆雕,眾人至此刻方知:這名年輕貌美的女典衛不僅攻勢進取,曾斷「奔雷紫電」適君喻手中之劍,防守亦是滴水不漏,居兵刃之劣勢兀自不失,猶能乘隙反擊,場邊不住爆出采聲。

  只是激戰中再不能拉住裂開的衣衫,垂襟飄舞,袒露出大片雪膩胸脯,連鬆散的纏胸布條都快被甩蕩的巨乳掙開,非但乳廓清晰可見,布系間更隱約見得琥珀蜜色的淡細暈子,左首一小截尾指似的蒂兒昂首翹出,卡在布縫裡,頂圓腹長、縐折細潤,顏色是淡淡的淺褐色,襯與乳肌上的大片密汗,直教人血脈賁張。

  她與漆雕鏖戰片刻,場邊的喝采聲裡漸漸夾現一片嗡嗡低語,雖然聽不真切,卻能明顯感受其中的淫猥。段瑕英心中微動,低頭見胸前大片春光,羞怒交迸,刀勢一挫,「鏗!」右手刀被漆雕削斷了小半截,形勢更加不利。

  適君喻微感歉疚,厲聲喝道:「漆雕!」上前欲阻,驀地金影微晃,媚兒已攔住去路,狠笑道:「哪裡走?你的對手是我!」呼的一聲,拳頭直搗面門!

  適君喻頗惱她纏夾,出手便是紫度神掌。拳掌相交,「砰」的一響,兩人各退三步,適君喻不禁詫然:「她的拳勁如此精純,似能擊穿紫度神掌的護體真氣……若非修為遠高於我,便是練有與神掌同源的內功。怪了!難道岳師另有別傳,只是我等不知?」收起輕蔑之心,凝神相對。

  媚兒看著自己的拳頭,左手輕按丹田,只覺渾身力量充盈,又驚又喜:「自被小和尚……以來,功力大損,身子又變得怪怪的……原來我還這麼能打!紫度神掌名頭忒大,不過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她初覺腹中陽丹之時,還以為小和尚猛惡如斯,居然因姦成孕,想起自己樣樣都輸了給他,連肚皮也忒不爭氣,著實沮喪了一陣子;直到內力漸趨精純,才知是小和尚留給她的好處,只是不肯鬆口承認罷了。經行宮那一夜抵死纏綿,功力又再提升之後,終於證實所想:小和尚雖然吸走她一部份功力,卻給了她更精純的純陽內丹,於至剛至猛的役鬼令神功大有裨益。

  兩人相持片刻,突然一齊出手,挾帶風雷之勢的拳掌交相轟擊,打得地陷牆崩、碎石飛濺,看台邊的人們驚呼走避,連第一層的賓客都遠離雕欄,以免被波及。

  役鬼令神功不拘外相,招式不過是心訣的顯現罷了,掌、劍均能使得,當作拳法亦無不可,路數雖無一絲雷同,一般的威力難當。

  在場漱玉節、弦子等皆見過「鬼王」陰宿冥,但除了知曉她真實身份的符赤錦之外,誰也沒把集惡道之主與這名蠻橫的南陵公主想作一處,只覺她勁力沉雄、招式精妙,硬接紫度神掌不落下風,應曾受過高人指點。

  四人場中混戰,適君喻與媚兒鬥得旗鼓相當,難分難解,一時間比不出高下;段瑕英被身畔的鏖斗吸引,頻頻分神關注,漆雕卻專心一意想砍死眼前的對手而已,此消彼長,頓時險象環生。

  「你瞧!這就好看啦。」蒲寶笑顧獨孤天威:「今兒是大日子,光聽和尚唸經,沒點精彩的表演怎麼行?慕容將軍身為東道主,也不安排安排,小弟只好越俎代庖,幫忙熱熱場子啦。」

  獨孤天威嗯嗯幾聲,目光始終離不開場中雪濤浪湧的雙刀女郎,半晌終於聽進了幾句,點頭道:「好好,場子挺熱、場子挺熱!」

  蒲寶早已轉移注意力,目光眺向山門之外,似在等待什麼。獨孤天威回過神,觀察他的側影,暗自沉吟:「蒲胖子是有備而來,弄倆香艷丫頭下場露露奶子,恐非所圖。且看他弄什麼玄虛——」眉目微動,忽被一把若有若無的細碎異響吸引,轉頭遠眺山門。

  不知過了多久,餘人漸漸注意到那怪異的鏗鏗細響,看台裡外交頭接耳,目光一下全集中到山門處。幾個黑點忽然冒出,越來越大,穿過巍峨的蓮覺寺山門後,方數出三條身影:當先一人身材修長,披著陳舊的兜帽斗蓬,綁腿草鞋,形如浪人,身後斜背著一隻床板也似的龐然大物,輪廓既像盾楯,又像拉長的沙壺齏臼,總之怪異得很。

  浪人攜了個黝黑少年,約莫十六七歲,模樣老實,擺手跨步的姿勢十分規矩,半點也不起眼。兩人之後,一名華服公子顛顛倒倒,不住踉蹌仆跌,摔得滿身泥土;走得近時,才見雙手被一條杯口粗的鐵鏈所縛,末端拖在浪人肩上,拉驢似的一路將那公子拉上山來,細碎不絕的鏗鏘聲響正是鐵鏈撞擊摩擦所發出的。

  三人的組合委實太過怪異,況且這般招搖,如何穿過山下重重包圍,也令人百思不解。獨孤天威本以為是流民的代表,但浪人雖風塵僕僕,少年亦是一副市井小民的裝扮,卻決計不像是餐風露宿的難民,那公子的身形更是熟稔——

  他細目微瞇,登時認出是誰,大感詫異,當下卻未動聲色。待三人又走近些個,忽聞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成武……成武!我的兒啊!誰人……誰人將你折磨成這樣?可惡……可惡的刁民!竟敢挾持本府的愛子,你……你……」卻是越浦城尹梁子同。

  蒲寶笑道:「哎呀,原來大夥兒都有熟人,真個是巧。來來來,我同諸位介紹,這位背著大傢伙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南陵遊俠之首、人稱「鼎天劍主」的李寒陽李大俠,各位親近親近。」果然對面的南陵使節團齊齊起身,無論封國使臣或上座長老,俱朝浪人鞠躬頂禮,視如國主,絲毫不敢怠慢。

  浪人向南陵諸人抱拳回禮,右手一擺,請眾人還座,舉止雍容高貴,亦是王侯國主的氣度。獨孤天威久聞南陵遊俠血脈高貴,地位等同皇裔,今日卻是首見,見坐在蒲寶身旁的男童無咎睜大眼睛、身子前傾,小手緊握欄杆,因用力過猛,玉一般的白嫩手掌微微泛青,兀自不放,可見切齒;心中一動,叫道:

  「喂,他該不會就是你惹不起的那個人罷?」

  蒲寶乾笑兩聲,舉袖揩抹額汗。「侯爺有所不知,每回我約他前往將軍府一晤,現場要不弄個三五百人壯壯膽,我真連屎尿都憋不住,屁股還沒坐熱,便要「一江春水向東流」。」

  獨孤天威心想:「妙了,原來是來尋仇的。這李寒陽在南陵招惹鎮南將軍,來越浦又捆了城尹的寶貝兒子,果然是個人物。」皺眉道:

  「屎尿的事就甭提了。你同李大俠有什麼梁子,要不一邊談去?就算你親自下去打,人家也是一掌拍死了,跟打屎蚵蜋沒什麼兩樣,一點也不好看。」他與梁子同甚是相得,卻不怎麼喜歡他那個賊眼溜溜的寶貝兒子,看到他就像看到獨孤峰似的,十分扎眼。蒲寶素來貪生怕死,要是抹油一溜煙跑了,梁成武這個人質便要倒大楣。

  蒲寶還未回話,忽聽李寒陽道:「鎮東將軍何在?」連喊幾聲,渾厚的聲音以內力遠遠送出,於山間轟然迴盪,比蓮覺寺的暮鼓晨鐘還要振聵發聾,眾人被震得氣血翻湧,幾乎站立不穩。適君喻等亦皆停手,戒慎地望著名動天下的南陵遊俠之首。

  慕容柔舉起手來。「本鎮在此。」

  李寒陽衝他抱拳,和聲道:「我有一件冤屈,想請將軍主持公道。」領著那越浦少年朱五,拖上梁成武往望台入口行去。他以鐵鏈綁了二品大員之子,身上又帶著兵刃,怎麼看都像是江湖亡命的危險人物,適君喻豈能由他接近將軍?「且慢!」一使眼色,與漆雕雙雙將他攔住,拱手道:

  「李大俠,有什麼事在這兒說也一樣。台上許多達官顯貴,李大俠身帶兵刃,恐怕不怎麼方便,尚請李大俠見諒。」

  李寒陽微微一笑。「這位公子說得是。」解下背上的鼎天鈞劍,連著布套往地面一摜,「轟」的一聲入地兩尺有餘,連望台基柱亦隨之動搖,惹得台頂一陣驚呼。適君喻與漆雕利仁離他最近,被腳下的巨力掀得站立不穩,本能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梁成武倒是很乾脆地趴下地,不知是被震暈了頭,抑或只是腿軟難支。

  那少年朱五身子一軟,李寒陽隨手握住他的臂膀,一股綿和的內力傳將過去,少年的頭暈眼花、胸郁氣悶頓時消解。他雖不懂武藝,也知是李寒陽幫了自己,點頭低道:「多謝你。」李寒陽微笑頷首,權作示意。

  適君喻見他露了這手,面色鐵青,李寒陽二話不說乾脆解兵,在他看來不過是示威而已,益發忌憚;瞥了那少年朱五一眼,心知是李寒陽唯一的弱點,伸手去拿他肩膊,嘴上笑道:「多謝李大俠,在下陪李大俠上去——」

  李寒陽虎目一眥,原本溫和的目光凝銳起來,肅然道:「你做什麼!」適君喻一不做二不休,施展小擒拿手抓朱五臂膀;眼神一招,已悄悄下至梯台邊、預備接應的李遠之,以及一旁的漆雕利仁雙雙撲上,欲牽制李寒陽。他三人自小一塊長大,又同窗習藝,默契絕佳,毋須言語溝通,李、漆雕便知其意。

  而李寒陽只是冷哼一聲。

  適君喻神掌沉雄,李遠之金剛不壞,而漆雕之快,更是五名師兄弟中數一數二,但三人都沒能看到對方出手,陡被一股山崩海嘯般的巨力撞飛出去,眼前倏黑,連背脊觸地也沒有什麼痛覺,就是身子一撞一彈,連滾幾圈而已;勉強扶坐睜眼,卻見魁梧的南陵劍首負手昂然,居然在三丈之外,適君喻等人連爬都爬不起來,唇邊溫黏不斷,滿嘴腥甜,趴在地上奮力欲起,只是終歸徒勞。

  便只一擊。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武功造詣!

  李寒陽立於台下,仰頭叫道:「慕容將軍,我誠心求見,貴屬卻如此做為,我還能不能信你,請你還給無辜的老百姓一個公道?」慕容柔淡然道:「我平生執法,不問人情。你若信我,自有公道。」

  「好!」李寒陽一提鐵鏈,將梁成武拽到身前,朗聲道:「此人乃越浦城尹梁子同之子,去歲八月逼姦不遂,害死越浦在籍徐日貴、徐雙雙父女,望將軍明察。」將徐老頭父女的冤情說了一遍。

  慕容柔聽罷,面無表情,只問:「可有證據?」

  「有。」李寒陽點頭道:「徐氏父女屍首我已起出,驗得致命的刀棒創數處,連同當時受命殺人的官差王某、張某,並行兇之刀器棍棒等,一起留置於徐家祠堂,待將軍下山,可派人徑往取回,另由衙門的幹練仵工勘驗,料想結果無差。王、張二人的口供在此,請將軍過目。」從懷裡取出兩封牛皮信柬。

  台上梁子同冷笑不止,厲聲道:「一派胡言!口供、凶器都是你說的,誰知有是沒有?荒唐!」

  慕容柔舉手制止他,俯視李寒陽。

  「我少時一併再看。須得先提醒李大俠:南陵封國之主,雖享有朝廷優遇,在國境內不受衙門提拿刑訊,領有使節令的遊俠儀同國主,一體適用。但既是你告了官,代表願受朝廷律法節制,若有誣告、偽證或逼人串供等不法情事,我一樣拿法辦你,絕無寬貸!如此,你仍是要告官麼?」

  「是。」李寒陽朗聲道:「除梁成武外,我也要代徐氏父女告越浦城尹梁子同。證據顯示:民女徐雙雙力保貞節,抵死不從,咬舌自盡,然其時尚有氣息。經廿五間園值班官差王某發現,向上稟報,是梁子同下令將她毆死,殺人滅口。」眾人聞言嘩然。

  梁子同面色慘白,兀自強笑:「你……你憑一名官差的口供,便想定二品大員的罪?簡直是笑話!」

  慕容柔盯著他的臉好半晌,點頭道:「行了,李大俠,你說的是實話。來人,剝去梁子同的官服烏紗,用鐵鏈鎖了,待下山之後打入大牢,聽候本鎮發落!」

  羅燁領命,帶巡檢營的弟兄上前,一把將人掀翻在地,取鐵索麻繩捆了,稍有掙扎便飽以老拳,連隨行的官差護院亦都遭殃。巡檢營都是兵油子,力大拳重出手狠,被梁氏父子的劣行激起義憤,逮到機會便往死裡打;眾人以為城尹大人方不免有些抵抗,誰知轉眼即被揍趴在地,如野犬般呦呦哀鳴,鼻青臉腫、折手斷腿的,方知鎮東將軍威名不虛。

  梁子同吐出幾枚斷牙,忍痛顫道:「慕……慕容柔,我……我是中書大人門下,你……你憑他人片面之詞,居……居然敢定我殺人之罪,拿……拿鐵鏈鎖我?」

  慕容怡然道:「教唆殺人,其罪不赦,豈可憑一面之詞鎖人?本鎮鎖你,依的是瀆職濫權之罪。你私人庭園中,居然教衙門官差輪值,盜國之帑,竟不遮掩,無恥至極!當然瀆職罪不致死,回頭我著人抄了你的廿五間園,看能不能找出點什麼鬻官、收賄、私販人口的罪證,再來砍你的頭,教你死得服氣。」梁子同面如死灰,被拖下台時兀自抱持一線奢望,對鳳台叫道:

  「娘……娘娘!任大人!我……我乃中書大人門生!但看大人之面……娘娘!」

  任逐流雙手抱胸,低頭一啐,怒斥道:「娘你媽的!要不是看中書大人之面,老子一劍砍了你都有份,教你這般造孽!王八蛋!」

  獨孤天威心想:「連越浦城尹都拉下馬來,蒲胖子你這回倒霉啦。」卻見蒲寶神色自若,並未嚇得腳軟失禁,還對慕容柔笑道:「慕容大將軍真是青天哪!連中書大人的帳都不肯買,洗刷民冤,當真大快人心!只可惜處理流民之事,著實狠些,要不真是霹靂菩薩啊!」

  慕容柔冷笑。「你不必拐彎罵人。適才一戰,在伏象公主打斷之前,我方已然獲勝。適莊主之劍雖被斷,然貴方段典衛被打出七八尺遠,無力還擊,勝負明顯。將軍堂堂一鎮,該不會真要混賴罷?」

  蒲寶露出訝色。「將軍什麼時候產生了比鬥的錯覺?方纔那段,乃是表演,是熱場子用的,就跟樂師奏樂、舞伎跳舞一樣,所以派個奶子大的,下場娛樂大家。怎麼將軍派的是正式代表麼?」

  慕容一想,果然他從頭到尾沒說段瑕英是南陵代表,顯有預謀,冷道:「將軍欲派何人,還請劃下道兒來。」

  「慕容將軍有所不知,本鎮此番北上,素聞「八荒刀銘」岳宸風岳老師威名,慕容將軍不但倚之甚深,據說專程弄出個四府競鋒,欲讓岳老師一舉挑了三大鑄號,大揚鎮東將軍之威!料想這等打擂台的場面,派的還是岳老師。」蒲寶笑道:

  「我們遠來是客,可不能失禮,找個奶子大的便算了事。所以本鎮想來想去,也只好請與岳老師齊名的「鼎天劍主」李寒陽李大俠代表南陵了。」說著起身憑欄,雙手圈嘴,笑道:

  「李大俠,請!」

  封底兵設:藏鋒

  【第二十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