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八十折、豈怨憎會,愛別離苦

  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於清渠一側,連映著月華的粼粼波光都無法將他稍稍照亮,毫無特徵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裡。

  有那麼一瞬,阿傻以為這不過是另一個難以擺脫的殘魘,一如破廟中老者的拳腳,抑或岳宸風由他身上奪取、而後又加諸的一切,肆無忌憚地解裂他對現實的認知,直到少年能與之共處為止。

  疼痛從未消褪過。對阿傻來說,活著本身就帶著痛。

  毋須與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對,少年也知危在旦夕,無奈身體不聽使喚,非是脫力,而是動彈不得,彷彿空氣一瞬間化成實體,牢牢箝著五體百骸,連吸入肺裡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蕩蕩的,遑論提運內力。

  少年單薄如鋼片般的纖瘦身形,就這麼被「凝」在渠畔,殷橫野單手負後,饒富況味的眸光中依稀有著幾分不捨惋惜莫可名狀,持續收緊鎖限,似正欣賞著一株被殘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無疑是絕佳的刀屍,心性沉靜、堅毅卓絕,便於屈鹹亨的巧手造作中,亦是數一數二的優秀;光憑他能從《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圖「讀」出精妙的刀式古譜,已是驚人的資賦。論刀法上的悟性,伊黃粱遠不如此子,當年他能練成「花爵九錫刀」的無形刀氣,靠的還是殷橫野的指點。

  從花冊析出九錫刀的儒門前賢,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錫刀心訣被三槐本家收藏起來,卻任由成摞的孤本圖籍流落在外,並非買櫝還珠,不知稀貴,而是認為圖中所蘊,已盡在《花爵九錫刀》的心訣中。若無前賢之大智慧大修為,機緣巧合勘破迷障,花冊也就是小道古遺罷了,有《九錫刀》入奉閣藏,何苦再多收這幾本不倫不類的物事,瞧得後人尷尬?

  殷橫野幾乎不費什麼氣力,便以試金為名,從司空家府庫取得成摞的花冊——在他們看來或許此非賞賜,而是這殷姓的門客,替本家解決了一樁麻煩也說不定。至於區區九通聖,竟能從冊裡推衍出刀訣,自己沒練,卻私下授與他人,則應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幫龜縮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曉有阿傻這麼個人,還不炸了鍋!

  但他們會透過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傳的古籍之秘,抑或將他當作道統的一部份,直接封存起來?殷橫野不無惡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揚,無聲地哼出一絲蔑冷。

  三槐非是守舊,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亙古不易之物,不是這般拖沓顢頇、猶豫不決,畏首畏尾;它們一如山川河流令人敬畏,無論興盛或衰頹皆蘊藏力量,渺小如人,以為看懂了河山起落,甚至妄加議論,一旦它們真正發怒,天地倒轉,洪濤滅世,不過轉瞬間耳……人世一切,有何意義?

  他曾唆使呂墳羊,冀以司空家當主身份,促使三槐現世,掘出儒門深藏的中樞勢力,但呂墳羊只想要他的友誼,以及與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試圖推動司空氏,以呂墳羊兄妹的存廢抉擇,促使它們站到其餘二槐的對反側,但司空家只想著掩蓋醜聞,息事寧人;他還試圖挑撥三槐背後的勢力,以醜態百出難以收尾的司空家為餌,誘使它們出手處置,卻沒有絲毫回應……

  儒門若有中樞,便只餘一團虛無,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不管你扔什麼進去,都再不起絲毫漣漪。

  天觀七水塵那「不使一人」的羈誓,看似耗費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橫野心知肚明,以當年聲勢之盛,他所能影響的,不過儒門外圍罷了,面對那團深不見底的虛無,始終缺了關鍵的那一擊;僭奪「權輿」、妖刀禍起,乃至異族斬關,天下大亂……這些通通沒能讓三槐「動」起來,反在呂墳羊兄妹之後,連原本唯一在檯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沒,順勢無蹤。

  在蕭諫紙或屈鹹亨看來,灰袍老者的所作所為,興許是罄竹難書;但對其真正的鋒指而言,殷橫野其實收穫有限。而世上,沒有比這更可惱的事了。

  水渠邊上的少年雙腳離地,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吊著,渾身抽搐;足尖離地只兩寸,卻怎麼也構不著地面,瞠大秀氣的雙眼,血絲密佈,甚至開始迸出紅點,青紫的面色十分駭人,彷彿將被幽魂扼斃。

  身為九通聖之首,殷橫野學富五車,兼通各種奇門雜藝,目讀唇語便是其中一門。屈鹹亨死前,僅說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斷首;少年此舉的動機還有待探究,或被殘疾老者打昏了頭,也可能是遭秘穹炮製時的恐怖記憶復甦……逕行認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實過於武斷。殷橫野很清楚,或許伊黃粱才是對的。

  但他需要發洩怒氣的對象。

  況且伊黃粱對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橫野能忍受的底線。

  相對於出色的醫術和武功,伊黃粱的心性並不似表面上那般堅強。

  他缺乏為惡的坦然與率性,時時搖擺於正常與非常之間,殷橫野需要他一直是那個在破曉時分惶惶然走出醫廬、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無助少年,才能成為堪用的棋子。製造「雪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黃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橫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許、乃至鼓勵他這樣做。培養一個真正的衣缽傳人?這就太過了。伊黃粱的心上,不能有這樣的溫情寄托。

  阿傻必須死。老人對自己如是說。能死於意外的話,就更好了。

  「寒潭雁跡」屈鹹亨武技強悍,堪稱他那一代人的絕壁巔頂,親炙其威的伊黃粱諒必異議不多。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戰鬥中奮不顧身拚搏,傷及根本,又疏於培固,在這樣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氣接不上來,失神癱倒,頭面浸入水中,截脈斷息丟了性命,似也合理——

  老人凝著懸於鎖限當中、宛若離水之魚的少年,像欣賞一件巧奪天工的孤賞奇石,瞇起的灰暗眸子從悚慄感動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絲詫異、迷惘,最終大大瞠開,混合了驚喜與難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來,竟有幾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絲毫氣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極處,卻始終未死。

  通過那薄膜也似、將他裡裡外外包覆起來的凝鎖之力,殷橫野察覺少年體內有股異氣橫生,自不知名處冒將出來,接替了原本的空氣、內息之用,繼續維持著生命。

  這股異氣雖弱,卻自成循環,生生不息,既不知來處,亦似無耗逸散失,周天而行,且有越來越強的跡象……

  殷橫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讀過一部失傳的儒門鎮教神功、名喚「楚雨四時」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議的變化。阿傻既未去過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沒攜出這門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冊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遠古儒脈的無上瑰寶!

  老人胸中氣湧,直欲衝出天靈,狂躁之餘,幾欲放聲豪笑:

  這下子,五行殿那幫老東西還坐得住麼?這可是數百年……不,興許是千年以來,儒門道統再一次現世;面對這條野路子,你們究竟是要殺要迎,還是繼續裝聾作啞,隱於世所不知處麼?

  (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陣營前,殷橫野一直覺得自己是人中之龍。

  正想著,驀聽水風裡數聲錚錝,滿是兵馬殺伐之氣,雖未蘊內息,激越的弦響卻令老人心頭一震,順勢撤去鎖限,少年「撲通!」跌落渠中,順流而去。

  便只這麼一霎眼,一抹烏影颼地掠出院籬,落地時微一踉蹌,月光照出一張略顯蒼白的大圓臉,卻不是伊黃粱是誰?

  「先……先生!」

  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橫野注意到他手裡提了柄單刀,有意無意擋在自己和身後水渠裡的少年之間。另一抹嬌小的身影,則從無僵水閣的方向奔至,未及開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奮力將阿傻拉出水面,疊掌按壓少年單薄的胸膛,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惡」的一聲嘔出酸水,抽搐著嗆咳起來。

  殷橫野沒理會滿頭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黃粱,怪有趣的看雪貞施救,總覺這具肉娃娃的運作之理委實是謎,瞧著少婦暈紅雙頰、唇黏濕發的動人模樣,豈能想像她其實並無喜怒知覺,所有的反應都是按譜奏琴,只消偏得些許,沒咬上弦,就會怪誕如自說自話一般?

  伊黃粱對這只肉娃娃的喜愛是毫不摻水的,院裡遍設疊高的亭台,几上擺著雪貞喜愛的琴具,亭中撫琴視野絕佳。適才想是雪貞遠遠眺見有異,撥弦示警;但伊黃粱來得忒快,諒必有備。

  老人含笑回眸,從他面上睇到了手裡的單刀。

  伊黃粱無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讓,阿傻便要斷送性命,再開口時隱帶嗚咽,聽來軟弱不堪,宛若哀鳴:「先生……先生……」

  「我就是來看看你。」殷橫野神色自若,溫言和笑。「傷得重不重?」

  「不……不重。」伊黃粱胖大的身軀微顫著,終於下定決心,雙手抱著刀鞘一拱,澀聲道:「先生,他……他實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資賦甚高,足堪大用的份上,饒他一回罷。」

  「我要饒他什麼?」殷橫野疏眉微挑,興致盎然。「你且說說。」

  伊黃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饅頭似的圓臉幾脹成了豬腰模樣,一抹額汗,畏畏縮縮道:「高……高柳蟬拳腳太狠,他……他在廟裡給打懵了,又見……又見冒替權輿之人慘死,驚怖交加,這才失手……失手鑄成大錯。先生,他若知曉高柳蟬的緊要,斷然是不敢殺的。這孩子心思單純……不、不是,他根本沒心思,像張白紙似的。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蟬的身,才未事前叮囑,這實……實怪不得他。」

  老人點了點頭,像與孫兒輩話家常,瞧不出半分煙火氣。

  「只有這樣麼?」

  伊黃粱猶豫片刻,這才下定決心,坦白吐露。「不……不敢欺瞞先生,我為加強刀屍與妖刀之聯繫,讓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鑄的幽凝刀為兵,絕不離身,收效甚是顯著,頗有人刀合一之感。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惡戰,亦教他攜此刀傍身,不幸遺落在戰場,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過錯,請先生責備。」

  殷橫野微微瞇眼,淡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現在何處?」

  伊黃粱橫捧單刀,不敢直視老人的目光,嚅囁道:「在……在此刀之中。」那刀是當日他脫出龍皇祭殿時,乘亂帶將出來,雖是柄利器,遠遠稱不上神兵。以伊黃粱的修為,縱使傷勢未復,也沒有用實刀的習慣,殷橫野料此刀必是交付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並未攜行,伊黃粱聽聞琴聲趕至,順手帶了出來,不禁含笑點頭:

  「老牛還舐犢,凡鳥亦將雛!你也是很上心了。這般聽來,果然是你的錯。」

  「願……願領受先生責罰。」

  「那好。」殷橫野並起右手食、中二指,遙遙點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雖廢了蕭諫紙,但南宮損亦不幸罹難,折去高柳蟬更是難以估量的損失。兩枚刀魄暫寄汝手,不是教你拿來玩兒的,已在戰場失去一枚,僅剩的一枚還任由黃口小兒隨意攜行,你的荒唐怠惰,實令人難以忍受。我本該斷你一臂,教你記住教訓,念在你尚有用處,可以他們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豈有旁人?無非阿傻雪貞而已。

  伊黃粱如遭雷殛,見老人鳳目微瞇,顯是起了殺心,終於明白此非虛言恫嚇,自己若不能明快決斷,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權取一,而是一個也留不住了……雖說如此,又有哪個能夠輕易捨去?張嘴欲言,竟吐不出半個字。

  殷橫野肩臂未動,驀地彈出一縷指風,撞他肘後天井穴,啷的一聲單刀脫鞘,伊黃粱幾乎拿捏不住;餘勢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軀轉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渾身濕透的兩人,阿傻慘白的頭面半偎在雪貞高高聳起的沃乳間,劇烈嗆咳的臉孔除了生理的不適,卻無太多波瀾,對比滿面錯愕的艷麗少婦,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並不怕死。

  他對「活著」毫無念想,隨時可以閉目斷息,撒手離去。死亡之於少年,從來就不是中斷了某種汲汲營營、難以割捨的連續,沒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會留下什麼遺憾,甚至算不上解脫。他整個人就是「蒼白」二字的具現,空蕩蕩的,連虛無都異常冷冽純淨。

  這令伊黃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覺得這樣的心痛是美的。須得心痛若此,才能產生美,一如雪貞的存在。

  阿傻的虛無很純粹,痛苦很純粹,從花冊裡悟出刀式的資賦很純粹,連應對這個世界的方式也是。這甚至讓大夫有一點點嫉妒。

  伊黃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經意間測試過他,試圖揭破這種虛無的假象。然而無論他的態度多麼惡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終不以為意,專心貫徹他的意志,不摻半點雜質。

  在破廟裡對抗高柳蟬時也是。休說換成任一名同齡人,哪怕是與南宮損之流的成名人物聯手,伊黃粱亦不覺能得到更好的戰果,事實上,代替先生佩戴權輿面具的那人,便遠遠不及阿傻管用。少年並沒有與這些高手抗衡的實力修為,儘管他確實擁有天賦;鏖戰若此,蓋因心念一專、捨生忘死,全心全意為大夫著想,沒有一絲自己。

  這樣的純粹深深震撼了伊黃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瑩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質固是悅目賞心,能於其上施展匠藝,更令人打從靈魂深處歡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慄的程度。這不是什麼師徒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鑿每一鏨,每一次的切削與打磨,能在這塊原石上留下痕跡,甚至渴望能融入這份純粹,成為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為雪貞能完成他的這份心願。

  將一個活生生的、無比剛烈的,自以為獨一無二的高傲靈魂徹底揉碎,然後再將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組,形塑成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僅竊奪了造化之主的權位,憑空造出了「雪貞」,還能隨興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盡她所有的銷魂蝕骨,緊密地與她合而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黃粱並未厭膩雪貞。相反的,儘管漱玉節為了拉攏自己,不時獻上絕色少艾乃至她黑島的嫡系血裔,卻只是益發讓伊黃粱離不開雪貞罷了。

  但創造雪貞的過程無法滿足伊黃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雜質,佔有雪貞也不曾使他感覺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貞真是空蕩蕩地只餘一副皮囊架子,儘管無限美好,怎麼也比不上阿傻的虛無和純粹。

  (而先生……竟要我親手毀了他!)

  伊黃粱無法反抗老人。他習慣了以他為八荒六合的軸心,同日月星辰一道,繞著老人運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連未知都無比心安,夷然無懼。伊黃粱以為,這就是聖賢書裡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然萬物皆在其中。

  「……你若捨不得,就只能選雪貞姑娘了,是不?」

  老人溫和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不知怎的,彷彿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黃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應聲而動,遙指著少婦姣美的容顏。

  雪貞倒抽一口涼氣,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溫厚和藹、令人敬愛有加的「先生」,怎麼吐出這等駭人的言語,顫聲哀喚:

  「大……大夫!這……這是怎麼回事?先生……」隱帶嗚咽,濃睫瞬顫,梨花帶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膩肌色的模樣楚楚可憐,直可喚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獸慾。

  伊黃粱對她迷戀已極,怎下得了手?顫著身臂,又將刀尖轉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無悲無喜,無有怨恨,靜待刀刃貫胸的一刻。伊黃粱舉步維艱,殷橫野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後,涼滑乾燥如故紙般的指觸按上他汗濕的手背,幽魂似的推著他次第向前,和聲道:

  「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據以為生的一切;你創造或毀滅他的理由,毋須對他交代。初進輪猶暗,終辭影漸明,幸陪賓主位,取捨任虧盈。是你的執妄殺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黃粱渾身僵冷,卻如傀儡般難以止步,挺刀前行,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頭滲出一抹紅。

  「……殺了罷。」殷橫野動聽的聲音徐徐傳至。

  「是……先生。」伊黃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齒咬牙,正欲橫裡一掠梟斷首級,掌裡「颼」的一聲,單刀猛向身後飛去,落入一丈開外的殷橫野手中。老人看似不曾離開原地,隨手旋開刀柄,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懷中,旋緊柄鍔之後一把擲回,卻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黃粱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幾乎雙膝一軟;勉強撐住,對老人長揖到地,半晌無言。殷橫野緩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言笑道:「這是個教訓,你須牢牢記住。賞玩風雅是好,卻不能玩物喪志。」

  伊黃粱喜不自勝,此際便教他倒立雞行,怕也應了,連聲稱是。殷橫野又囑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記憶,盡可一併除卻,毋須留存。」雪貞一臉茫然,全不知說的是自己。

  伊黃粱本想讓阿傻過來叩謝,聽老人如是說,心頭一凜,改口道:「你先帶雪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感染風寒。」阿傻拄刀而起,與雪貞相扶而去,莫說猶豫停留,連一眼也沒多看,彷彿剛從閻羅殿前踅一圈回來的是別人。

  「果然是心硬如鐵啊,呵呵。」殷橫野捋鬚輕笑,口氣難知褒貶。

  伊黃粱不無慚愧,低聲嚅囁:「我……我失態了,先生勿惱。夜寒露重,還是裡頭聊罷?我給先生沏茶。」

  老人擺了擺手。

  「我另處有約,不克久留。來一夢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黃粱益發無地自容,陪他緩步行於渠畔,兩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經歷連場惡戰,還是讓我為先生把把脈,配製幾味補益的丹方吧?」

  「這倒不急。」顯然急的是別個。殷橫野淡淡一笑,字斟句酌著,伊黃粱不敢打擾,片刻才聽老人道:「關於天佛血,我們還知道些什麼?」

  「……鬼先生那枚麼?」伊黃粱一下沒忍住,幾欲失笑,正色道:

  「總能賣個幾萬兩罷?」

  殷橫野也笑了。

  總算氣氛不再尷尬,又似往日溫煦。

  論法大會的采頭——若選出三乘法王的話——據稱是平望大報國寺所藏的一枚佛門奇珍「天佛血」。但誰都知道大報國寺壓根沒什麼佛血,否則也毋須責令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東海的找了。

  鬼先生約莫是揣測皇上的心思,想藉此敲打鎮東將軍,與驅役流民是一樣的手段,蕭諫紙估計也沒認真。按計劃,畢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磣,這廝不從哪裡搞來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塊價值連城的血玉髓,稀世罕見,只非天佛所遺,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這等行貨,果昧也算費盡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這麼回事。

  古往今來,宣稱其是的寶物多了去,循環爭鬥、你搶我奪是有的,卻無一具備什麼神佛聖質,能濟世救民,普渡眾生。伊黃梁是隨先生往嘯揚堡搶奪何家密藏之時——當時他戴的是「下鴻鵠」的面具——才親身體會那物事的厲害,知曉傳說絕非無的放矢。李蔓狂劃破袋子的瞬間,那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體衰力竭,直似硬生生自體內抽去生命精元,連一刻也無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後再沒提過佛血,直至今日。

  伊黃梁只有在醫道上,自信是經得先生諮詢的,此問自是著眼於此。嘯揚堡之後,他翻遍醫典,大膽做出幾種假設,還抽空試驗一二,欲推斷出那恐怖的魔滲何來、有無解法等,以備先生問起。正因有這份心,伊黃梁才能繞過那「不使一人」的誓言,始終為老人所用。

  他對只能搖頭的自己感到懊惱,笑容飛快自面上褪去,肅然道:「沒有更多的線報了。既不是病邪,也非是藥毒,我查遍醫書,未見相類的描述,這天佛血此前只怕是從未現世過,簡直無從下手。」

  殷橫野也不意外,淡然道:「就算是有,怕是殺光了所遇之人,以致無有記錄留下,亦是合情合理。」

  伊黃梁見老人不欲多說,終究按捺不住,追問道:「先生,莫非那李……有動靜了?」殷橫野擺了擺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順口一問罷了。此際事繁,還怕少這一樁?」伊黃梁失笑道:「先生所言極是。」

  行至出谷的大道邊上,殷橫野示意他留步,突然問道:「那鹿別駕的義子,你打算何時施救?」伊黃梁知他問的是蘇彥升事,雖覺有異,仍是恭敬回答:「我本想待古木鳶事畢,再來動手,以免天門眾人在谷中進出,耽誤了正事。」

  殷橫野道:「你一邊養傷,正好以天門眾人為掩護,谷外諸事,牽扯不到你身上來。觀海天門中伏得有人,不日便能用上,可再斟酌一二。」

  「我理會得,多謝先生指點。」

  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身後的草叢裡發出細微的簌簌聲響,阿傻手按刀柄,現出身形。「白癡!」伊黃梁冷笑:「連我都能察覺你的存在,以先生的修為,你這跟大街上光著屁股敲鑼打鼓有甚兩樣?」眸中卻無責備之意,反露出一絲寬慰。

  阿傻畢竟聽懂了他的暗示。

  雪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隱,她平素在阿傻面前連腳都不露,豈能教少年扶去更衣?而伊黃梁日常罵人的習癖,「風寒非症,專殺愚夫」云云出現的頻次極高,一天沒聽十回也有八九回了;兩相對照,可知大夫說的是反話。他明著讓阿傻退下,其實真意是「切莫走遠」。

  以先生之能,隨時能斃阿傻於不可見處,但他既已說過饒了少年,自不能再當著伊黃梁的面殺。醫者整肅形容,以確定少年能清楚看見的速度開歙嘴唇,無聲地說著:「從今兒起,無論做什麼你都跟著我,睡在我房裡,上茅廁我同你去,雪貞與我雙修療傷之際,你也無須避忌。決計不能離開我的眼皮子下,聽明白不?」阿傻靜靜點頭,彷彿大夫只是同他道了聲晚安。

  即以殷橫野的能為,沉沙谷當日的折騰也夠瞧了,一名高齡七十六歲的老人,不可能毫髮無傷。伊黃梁並非頭一回為老人的身子把關調養,他很確定先生此行應是為此而來,但殷橫野始終沒開口,連讓他把一把脈的意思也無。

  還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廂必有什麼動靜……說不定,他已離開了藏身之處,甚至來到越浦左近,但先生什麼也沒對他說,更別提天門之事。一旦伊黃梁動手「治療」鹿彥清,短則數月,長則大半年間,鹿別駕勢必率眾於谷中盤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閉關,行動將極其受限,乃至無從出現也未可知。

  雖說古木鳶陣營一敗塗地,只餘收尾,但鳥盡弓藏畢竟不是先生的作風。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

  「阿傻,先生他……」背對少年踽踽獨行,神情落寞的醫者像在對隨從發著牢騷,實則是說給自己聽。「……已不信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