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六一折、行逑俱空,使兩虎鬥

  秘道中比蚳狩雲想像的要陰涼,這異樣的涼意,也可能是來自無比光滑、宛若熱刀切牛油般齊整的壁面與地板。行走之間,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輕觸著秘道牆面,若非細滑間微帶粗礫的手感,蚳狩雲幾以為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銅管裡,而非自山腹鑿出的巖洞。

  北山石窟已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古老裝置,然而相較此間,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通往山腹深處的秘道,以極其平緩的坡度向上,走起來並不累人。蚳狩雲毫不懼怕秘道裡藏有什麼機關,若打開山門的關竅果如她所料,乃是懸於鬼先生腰際的那柄烏鞘闊劍,龍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闖,而是以鎖鑰開啟,縱有防備不速之客的陷阱,豈能作用於持鑰人身上?

  鬼先生似無防備,隨意將手擱在柄鍔間,跨著兵刃的模樣一如既往輕佻,蚳狩雲乃七玄有數的大長老,非是初出茅廬的雛兒,不會天真到相信他這般自居梟雄之人,竟會如此大意輕忽,即非試探,鬼先生定也做了萬全的準備,才敢解她週身封禁,不帶心腹從人,孤身同入險地。

  況且,即便一顆心都在鬼先生腰際的鋒器上,蚳狩雲仍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並未漏了一縷若有似無的微弱聲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頭的衝動,始終不緊不慢跟著,如行於冷爐谷的庭閣間,從容自若,並未折了主人家的氣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燈終至盡處。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約九尺、寬約三人的長方門洞前;僅稍慢些個,蚳狩雲的目光越過黑袍青年頎長的身形,見秘道盡頭竟是個深陷的半圓形廣場,穹頂挑高,抬頭亦不見得極廓;瞇眼片刻,依稀辨出圓凹的邊弧,才明白這廣場的穹頂不但鑿成凹陷的圓球狀,且打磨光滑,半圓的弧面近乎完美,極目四眺,居然沒一條鐵騎突出的硬直線條,彷彿無有邊際。

  山腹畢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無窮無盡,凝目半晌,終究還是辨得出圓穹的極限,由最高處下至廣場底部,目測超過十丈,廣場底面的縱深也差不多是這個數。

  圓穹是硬生生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層層巖脈紋理被保留下來,其間似雜著雲母石英一類,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頂中閃著晶亮碎芒,宛若銀河旋繞,群星欲墜,說不出的壯闊美麗,又帶著難以言喻的神秘。

  從秘道出口往外瞧,數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當中以陡峭的石階相連,下至廣場底部,如降深谷,營造出巍峨險峻之感,益發顯出地底廣場的迫人氣勢。

  鬼先生回頭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齒,做了個「請」的手勢,饒富興致似的,逕自步下石階;艇狩雲猶豫不過一霎,好奇心終究蓋過了戒慎,也跟著拾級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頗為陡峭,石階卻比目測更平穩好走,無論何者修築,必不是什麼妖魔鬼怪,步幅與每階的斷差相對照,這石階確確實實是修給人走的,千百年前循此階走入廣場中央之人,身形腿長必與鬼先生、蚳狩雲相差無幾,也同她倆一樣走得輕鬆舒適,毫無負擔。

  她倆每下數階,左右兩側的腳下便各亮起一盞青焰燈,同秘道裡的水精壁燈相類,不見燭火焰芯,亦無燃脂煙焦的氣息,甚至並不覺灼熱。蚳狩雲知道有幾種物事能發出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無一不是索價鉅萬,決計不能奢侈到幾十盞乃至幾百盞的充作照明。

  她對機關涉獵有跟,沒把握看出門道,毋須於末節上浪費心神,並不為珍寶所迷,從容而下。兩人踏上廣場地面的剎那間,身後四級望台同時亮起淡藍色的琉璃光,雖非亮如白晝,卻能清楚望見廣場各處,顯然連照明的強弱、角度皆是悉心設計,毫不馬虎。

  鬼先生雙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雙手平舉,如向老婦人展示這等山中奇境一般,眉飛色舞道:「長老!這便是我等先祖所遺,你瞧這片雄奇瑰麗!當世有誰人能造?便要打造一處相同的,卻要耗去多少金銀?而此間,居然是自千年前留存至今!建築殘跡已是如此,況乎武功智慧?」

  蚳狩雲慣見風浪,一時卻也無語,想像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滿無數鱗族高手,宰制東洲意氣昂揚,而廣場底面的建物頂端,龍皇睥睨眾人,一呼百諾,旗令皆由此而出,所向無不俯首……不覺心沸,環顧四周,才發現望台之上,豎著一個個拱型門柱,一拱連著一拱,似欄杆又非欄杆,材質像以白玉雕成,卻染著淡淡的藕脂色,彷彿從望台上「長」出來似的,上下渾成一體,看不出相連的接縫。

  而半圓廣場的底面,矗著一座三級寶塔似的奇妙建築物,背部緊貼山壁,一如望台這廂,亦是自山石中鑿出。方塔的頂部,還比周圍環繞的弧型望台更高,卻僅分作三層,各層顯得氣象萬千,格外宏偉。

  第一層之上,分列著七座方正的罈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澤較周圍諸物瑩白,似是名貴的漢白玉;第一一層上頭則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壇,似放置更加貴重之物,而最狹的頂層卻是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鬼先生領著她越過廣場,走上方塔第一層。蚳狩雲見那三尺立方、漢白玉雕成的方壇上,刻著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凜:「……是天佛圖字!」

  卻見鬼先生回頭笑道『,「這上頭鐫的天佛圖字,長老識否?」

  蚳狩雲心想:「他也認得天佛圖字。」

  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曉圖字亦非難事,況且此間謎雲重重,諸多未可知處,非靠一人一時能夠解破,彼此欺瞞毫無意義,凝眸片刻,蹙眉道:「圖字難解,在於字外生義,層層相因,與現行東洲文書不同。我所判讀引伸的,未必是圖字本意。」

  「我就知長老識得。」

  鬼先生聳肩笑道:「無妨,長老請解。」

  蚳狩雲點了點頭,從容道:「我見此行所書,應是『鐵衛在此解兵』之意。鐵衛也者,指的是戰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戰士表率,並不輕易稱呼,以彰其節,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們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讀作『鐵衛不得逾此』。」

  只狩雲一凜,再看幾眼,果然那個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當作禁制解,而解作「衛士」的字符之後,卻接著象徵神聖意涵的修飾符號,可以當作是捍衛之意被放大到極致,以描述最頂尖的、已無法再行超越的捍衛者,故譯作「鐵衛」。

  此一用法常見於古籍頌文,凡歌詠能爭慣戰的武臣勳貴,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圖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當成某種藝術形式,猶如詩歌,單純傳達意涵,古紀時代似有別法,故傳世律令規章極少,連史書都是繁複精微,宛若琴曲所用的減字譜。這也是天佛圖字失傳的原因之一。

  當今之世,研究天佛圖字最有名的,當屬央土大乘的學問僧。天羅香由薄雁君一代開始重視訓詁,求教於央土大乘名僧,經三代鑽研,尚不敢說精通,所知不過皮毛而已。況且央土鑽研此道者,不脫天佛教團之範疇,研讀佛書尚稱勉強,用於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補。

  蚳狩雲參照雙方之說,忽覺鬼先生的譯法要比自己靈動,她是將字義譯出後再行串連,難免失之於呆板,鬼先生的說法卻明顯跳躍許多,不拘泥於字符之意,這是相當老練而大膽的做法,心頭微凜:「莫非……狐異門的基地,一直都藏在央土麼?」

  為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謂『各花入各眼』,門主之說,亦是一解。」

  言下頗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極力掩飾得意,反倒大方起來,負手怡然道:「長老說得也有道理。若作『解兵』之意,這壇上劍孔便說得通啦。」

  蚳狩雲順著他的指尖望去,果然方方正正的祭壇中央,斜開著一道三寸來長的狹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順口問「不知此間插得什麼兵器」,引他吐露更多,驀地想起七玄大會請柬上所書,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這裡的原因,渾身一震,不禁脫口道:「……妖刀!」

  「正確的說法,是『道宗聖器』。」

  鬼先生笑著糾正她,眸中卻無笑意。「世人懼怕鱗族,故以『妖』字污之,便如『天元道宗』變成『藪源魔宗』一般。我等七玄中人,豈能自污?」

  蚳狩雲隱隱察覺,他讓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攜入龍皇祭殿集會,絕非只是好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間,必有著綿密的牽連,甚至藏有絕大的秘密,足以震動武林———而這個,正是鬼先生恃以說服眾人的關鍵。

  「即使是龍皇最忠心的鐵衛,也只能到得這裡。長老覺得,能更上層樓者,又是什麼身份?」

  步上方塔第1一層,那三座更大更華麗的祭壇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鑿有狹長刃口,而是尺餘見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蓋,而今只餘正中央那座的玉蓋還牢牢嵌在祭檯面上,左右的玉蓋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蓋升起之時,四角是有支架支撐的,然而此際已然辨不出推升玉蓋的構造;右側那只甚至摔得粉碎,可想見開蓋取物時的倉促。

  左首祭壇的方槽中空空如也,只見內壁打磨光滑,雖歷千年光陰,白玉仍瑩潤有光,質地絕佳,放眼現今東洲,要找一塊這般巨碩、通體無瑕的原石,直是癡人說夢。

  右側罈子的方孔裡,遺下了數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塊,表面圓鼓、內側微微凹陷,帶有微妙的弧度;這堆方塊似都以黃金鑄造,其中不知摻了什麼合金,沉甸甸的份量確是黃金無誤,但質地之堅,以及鏡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鋼鑄就,已遠遠超過兩人對金質的理解。

  矩形金塊微凸的表面光可鑒人,更無一絲紋理,遑論文字圖形。鬼先生掂了塊在掌裡,饒富興致地端詳,隨手擱在玉台邊上,再往孔中撈出一塊,對光看了半天又放落;一連幾度,祭台邊上散置了七八塊形狀、大小同中有異的矩形金塊,笑顧姐狩云:「我本以為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類,不想光溜溜地連一筆撇捺也無,也不知是什麼用途。」

  蚳狩雲看了幾眼,伸手將台上的金塊挪動位置,淡然道:「我以為這應是某種貯具的碎塊,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話,便是一隻方盒。」

  鬼先生低頭瞧去,果然經她挪動次序後,有幾塊矩金的邊緣形狀對嵌密合,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擊掌笑道:「看來我請長老同探祭殿,果真是做對了。」

  如此露骨的恭維,艇狩雲全沒當真。以鬼先生刻意排亂的次序,她料他早已看出矩片間的形狀關連,偽作不知也許是試探,更可能是他說謊慣了,本能對旁人掩飾內心的想法,想也沒想便編出了一套謊話。不讓他發現自己已看破這點,才是抵狩雲應勢出手的目的。

  問題是:這些矩形金塊組成的怪異方盒中,原本貯著什麼樣的物事?這三座祭壇的位階,比下層安置七柄聖器的玉台更高,顯然被允許登上此間之人,身份地位是在「鐵衛」之上的……這又都是何等樣人?

  三壇中那座玉蓋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雲凝眸望去,見壇前亦鐫有兩行天佛圖字,說是標示,更像華麗的妝點,字體大小不一,龍飛鳳舞、包圍環繞,為雪白瑩潤、無論線條平面皆完美無瑕的白玉壇增添風采。

  「『司祭釋吾祖之軀於其上。』」鬼先生搖頭晃腦,吟哦完畢,笑道:「長老以為,我這兩句翻得還妥適麼?」

  蛆狩雲認得代表「司祭」的字符,這個圖字在所有古紀典籍中出現頻繁,可以說是最容易辨認的一枚。圖字的周圍,同樣繞有象徵神聖意涵的波鱗狀符號,代表非是尋常祭者,而是世間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說,她是頭一回聽到,但意思通達,並無歧義。

  「將什麼物事放在祭壇上」的字符也很容易瞭解,以天佛圖字來說,這算是相當簡單的字符組合。問題出在「吾祖之軀」那一大段,乃是極其繁複瑰麗的龍形花紋,所佔面積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圖字之人,肯定以為是圖案而非文字。

  這種龍紋在央土教團被稱為「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譯也禁止學問僧鑽研考究,所有古跡裡出現的「禁花」,全都被徹底磨平;若不能將之去除,則鐫有禁花的載體即被視為瀆佛的至邪之物,寧可破壞,亦不容留存於世。

  薄雁君從央土請來教授圖字的學問僧,也只說了這項禁忌,非是藏私不授,而是連僧人也不認得。天羅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極罕出現龍形紋,料想這類圖字乃皇室專用,未經允可,等閒不得書寫。

  蚳狩雲仔細端詳了圖字團塊中央的那條盤身大龍,跟印象中的龍似有不同,蟒身巨爪、形體氤氳,還有著人臉般的首級……鬼先生說這是「吾祖之軀」,不知有何根據。

  「我門中長輩曾說,這枚圖字便在古紀時代,也只龍皇玄鱗用得,就像皇帝的玉璽,代表『龍皇應燭遺世之物』。象徵應燭的有另一枚圖字,人人可用,無有禁忌,在祭禱頌文中倒是經常出現,長老應識。」

  說著手沾塵土,在玉台上畫了個像是一圃雲霧、當中探出一顆人頭,頸下隱約是蛇身的圓案。

  這圖形蚳狩雲並未見過,然而寥寥數筆,卻盡得雲氣靈動之感,兼有天佛圖字的古拙風格,可見鬼先生不僅頗擅丹青,亦有過目不忘的觀察能力,若這是他隨口瞎編出來的,只能說他在文史藝術上的造詣太高,縱使受騙,也忍不住要替他鼓掌叫好。

  「玄鱗與天佛的龍佛之約,不知長老清楚否?」

  「過往哄丫頭們入睡時,總也給她們說過的。」

  蚳狩雲淡淡說道。

  鬼先生豈不明其中貶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將應燭所遺之真龍殘軀,煉成了一種喚作『化驪珠』的神異寶物,珠中蘊有龍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獲得真龍的神通大力,復得重返幽窮九淵的龍身。惟玄鱗以奪舍大法存活太久,龍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驪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鱗一臂,約定為他找到人身吞珠化龍之法,龍皇遂允天佛於東洲傳播教義,廣收徒眾……長老給孩子們說的,可是這般故事?」

  蚳狩雲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說,意欲何為,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道:「說故事總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細節我倒記不清啦。」

  暗示他不必在俚俗傳謬上繞圈子,爽快說出意圖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續道:「這故事之中有幾個錯處,長老不明所以,才看不出眼前佈置的奧秘。首先,從龍皇應燭的殘軀淬煉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驪珠,而是三枚。為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驪珠發生什麼閃失,古籍中說玄鱗將三枚寶珠貯於金盒,交與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與驪珠相連,珠失人亡,珠在則可賦予她們運使驪珠之力的偌大權能。」

  蚳狩雲陡地會意,失聲驚道,『「這二一枚方孔———」

  「沒錯。」

  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貯珠金盒處。當七名鐵衛將聖器插入底層祭壇,便能開啟儀式,三名司祭再將與生命相連的驪珠取出……」

  他指著空蕩的最頂層。「玄鱗便催動天佛心法,吞納驪珠神通,脫凡胎而成就真龍之身,完成返還幽窮九淵的最後一步。這周圍環繞的半圓望台,乃供鱗族權貴送行之用,而中央巨大的廣場,恰恰便是為了容納化成龍形的玄鱗!」

  蚳狩雲瞠目結舌,短暫地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若在他時他處、由他人口中聽聞,她怕連輕蔑嗤笑的時間都不肯浪費。

  然而,面對如此鬼斧神工、絕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奧地宮,不知怎的,所有的質疑彷彿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憑空鑿出這樣一處殿宇,何以龍屍不能淬出驪珠、凡人不能吞珠化龍?茫然片刻,慣見風浪的老婦人忽然省起,以妄說反駁妄說,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俟其自破,喃喃道:「你這說法不對。傳說至天佛滅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麼又是誰修造祭殿,意欲化龍?」

  「長老所說,則又是另一個錯處。」

  鬼先生斂起笑容,肅然道:「玄鱗為何沒有化龍,又或其實他早已化龍而去,這點我的確無法肯定。我門中秘閣所藏,以及多年自各處搜羅而來的珍貴古籍裡,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彷彿有人刻意抹煞了玄鱗最後的形跡,令其從史書內徹底消失似的。但這般異舉,本身便富有意義,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關於化驪珠、龍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卻非我道聽途說,妄加推斷而得。我今日能找到這兒來,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報;而祭殿確實存在,甚至祭壇上留有安置驪珠的方孔貯具,更證明先父之死,並不冤枉,乃懷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說,胤丹書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諸於世,有人則不計代價,非要刨出此一機密不可,雖然動機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沒別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別樁,正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雲只覺腦中轟然一響,太過驚愕的結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靜下來,漸漸理出頭緒。

  當年妖刀之亂即將告一段落,胤丹書夫婦做為正邪雙方的橋樑,說服七玄七派捐棄成見,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勞絲毫不遜於挺身滅魔的六合名劍,在這場淒絕的聖戰當中,狐異門更以前仆後繼的壯烈犧牲,贏得東海武林的敬重,以致七大門派反臉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更無餘力以一敵七。

  蚳狩雲做為教門首腦,立時做出退保冷爐谷的決定,避免天羅香遭受牽連,對後來發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來自江湖中口耳相傳。據說胤丹書於摩天嶺自盡,以他的武功,縱不能殺盡追兵,突圍自保恐難有數合之敵;乍聞死訊時,蚳狩雲頭一個反應便是錯愕不已。

  胤丹書是迂了點,可一點也不蠹,遑論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橫刀自刎,全然不考慮七大派一一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換取狐異門上下平安」,莫說是誆騙狐異門之主,怕連三歲孩兒也不信。

  經胤鏗這麼一說,原本毫無道理的線頭,似乎就能串連起來:胤丹書明白自己必須死,否則這一切將不會結束。無論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態,抑或決計不讓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選擇;運氣好的話,或許能讓兩方同時罷手。

  世人皆以為狐異門遭遇奇慘,說不定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若非胤丹書捨得一命,還不知要生出何等風波!

  (世間真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動,蚳狩雲暗提真力,全神防備。她年老體衰,無法與他正面硬敵;被軟禁數日,經脈禁制初解,尚不能發揮十成功力;他雖自稱「初探祭殿」,然此獠多詐,言不由衷,難保不會預先在此地埋伏機關,自己可說地利盡失。更別提他安插在暗處的伏兵……

  蚳狩雲謹慎地分析形勢,無一絲樂觀自欺,心知一旦動手,她只有一著之先,須以最後的壓箱絕技攻其無備,一擊殺之,否則便只一條死路;做好準備,冷冷開口道:「此事若傳出江湖,休說黑白兩道,單是七玄大會之上,你親自邀來的那些個豺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將你撕成了碎片……你與老身說這些,意欲何為?」

  鬼先生聞言一怔,居然「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搖頭笑道:「你瞧,這就是說話高來高去的結果,竟教長老誤以為我有歹意。傳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裡都有枚化驪珠,那我的確該煩惱一下,現下哪個有珠子的?我便將心法雕版付梓,廣發武林,還不是一疊廢紙?」

  蚳狩雲被他一頓搶白,忽覺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輕叩那塊完好的玉蓋,抬眸道:「就算這底下真有一枚,長老知道怎麼開啟麼?我就不知道。獨個鑽研,說不定要花幾個月甚至幾年光陰,大夥兒一塊參詳,能不能開得快些?這就是我現在的盤算。」

  他一本正經道:「長老一直想打探我『門中長輩』之事,咱們就說白了罷?

  省得再猜來猜去。我娘並不支持我現下做的事,只是沒反對罷了,而我對專心報仇興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頭兒?半點沒錯,長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長老,但我欣賞長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在將來的霸業裡,長老能立於我的寶座之畔,長保天羅香安泰。

  「聶冥途、南冥惡佛等,確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虎豹豺狼,我可以花時間同他們周旋,也許殺了他們更省事,我現在也還沒拿定主意。長老若有諍言欲諫,只消說服我,我便能採納。這是雪識青之流永遠不能給你的。」

  蛆狩雲掂量著他的話裡,有幾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緊抓著這一絲細微的動搖,雙手抱胸,豪邁笑道:「長老還有什麼猶豫,儘管發問。但凡你問我便回答,好讓你我能開始建立互信。」

  對幾近於隱世的狐異門而言,「胤野藏身何處」絕對是足以動搖根本的重大機密———鬼先生剛剛親口對她承認,這位「門中長輩」、狐異門實質上的首腦尚在人世,還牢牢掌握著門中大權。但問這種問題形同挑釁,不如直接朝他臉上揮一拳算了,兩者並無差別。

  她定了定神,想到一個足以測試他誠意的切入點。

  「你父親……是怎麼發現天佛心法的?」

  「他並沒有『發現』。」

  鬼先生聳了聳肩。「在探查妖刀來源的過程中,先父找到了若干證據,顯示妖刀背後有陰謀家操縱。長老可能聽說過,先父少年時於三奇谷中有過奇遇,在那裡見得龐大的古紀遺址,對妖刀的源頭比旁人多了幾分靈思聯想,而後搜索各地遺跡古籍,終於發掘出關於龍皇祭殿及天佛心法的記載。」

  而這些,都與製造、控制妖刀之法息息相關。蛆狩雲心想。

  鬼先生續道:「在探查的過程中,他得到一個名字,是一名僧人的法號,在東海遍尋此人不著,猜想應藏身於央土之名山古剎,遂向杜妝憐打聽這個名號。」

  水月停軒是東海地界內為數不多的大乘叢林之一,與央土教團始終保持聯繫,找杜妝憐的確是條門道。為此胤丹書與杜妝憐數度會面,自都不是門派盟會耳目眾多的公開場合;關於兩人過從甚密的流蜚,便於此時傳出。

  奇怪的是:即使在閒言閒語滿城轟傳的當兒,一向我行我素慣了的紅顏冷劍並未稍畏人言,依舊為胤丹書打聽這名僧人的下落,定時傳回情報;有時胤丹書忙得分不開身,也讓愛妻與杜掌門私下接頭,交換線索之類,雙方的確無有私情,光明磊落,只是所查之事尚且見不得光而已。對照日後杜妝憐的殘酷逼殺,更顯出事有蹊蹺。

  「這名僧人法號叫『行空』。先父在三奇谷內讀過一卷記載龍皇舊事的古籍譯本,被塗去的署名似是行空一一字。後來一查,才發現此書並未通行於世,谷內所見是抄謄剩下的草稿,定本必是被這名行空和尚攜出。先父所掌握的一切妖刀線索,均來自此書之印象,要說兩者之間毫無關連,未免自欺太甚。」

  蚳狩雲不曉得三奇谷內第三名異人之事,也不知斷龍石放落後,三奇谷再難進出,胤丹書才能藉此推出落款之人的重要性,只覺這行空和尚要能流暢翻譯天佛圖字,推測他出身於以培養學問僧聞名的央土寺院,應是十分對症。

  「後來……杜妝憐找到了麼?」她被勾起了興趣,忍不住問。

  鬼先生的答覆大出她的意料。「找到了,但也等於沒找著。」

  他自嘲似的笑起來,聳肩道:「央土教團登記在簿的行空,有數十名之多,先父動員門中精銳,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追蹤過濾,最後符合年歲、通譯等條件的,只有一人。這位行空和尚十六歲以前待在白玉京北郊素負盛名的勝處俱盧寺,天資過人、精通古文,造詣更勝寺中經師。

  「後來不知何故,擅自離寺,再也沒有回來。勝處俱盧寺奇跡似地未毀於白玉京大火,寺中僧人也沒遭異族鐵蹄蹂躪,可說幸運至極,然而和行空有關係的師兄弟、經師等,卻在十年間接連暴斃,連遠赴外地的也無一例外。行空這人所有線索便斷在這裡,此後杳然無蹤,彷彿化煙消失了似的。」

  毋須鬼先生多口,老辣如蚳狩雲,也聽出其中蹊蹺。

  料想胤丹書發覺線索全止於勝處俱盧寺時,必不是沮喪頹堂,反倒應該興奮異常———還有什麼比刻意抹去過往痕跡的人,更適合「陰謀家」三字的?誠如鬼先生所說,抹滅得過於徹底,本身即富有意義,認死這條線追根究柢,是人總有疏忽的時候,未始不能真相大白。

  便在這時,東海全境尚沐於妖刀亂止的欣喜之中,七大門派卻猝不及防地對狐異門全面開戰,形勢急轉直下,追查自然也不了了之。

  「你告訴我這樁陳年秘密……」

  蚳狩雲淡然說道:「『門中長輩』不會有意見麼?」

  鬼先生哈哈大笑。「除非長老告密,否則我自己是不會說的。狐異門找了二十幾年的行空,世間叫這個名兒的和尚差不多都殺絕啦,我翻著我爹留下來的零星札記,只覺奇怪得很:怎麼大夥兒都只看到線索、看到『行空』二字,卻沒人瞧見裡頭提到的這些機密?

  「長老,該說的、能說的,我都說盡了,要不要入伙,只等你一句話。你若不能幫我應付聶冥途、南冥惡佛,我只好把你送回頂層廂房裡,依舊好吃好睡以禮相待,決計不會留著長老在背後,逮到機會捅我一刀。只不過,這祭殿裡的一切、未來七玄一統的輝煌,不僅與長老無涉,恐也和天羅香沒干係。良機稍縱即逝,長老考慮清楚,要不要,都得劃下道兒來。」

  蚳狩雲並不想與他合作。然而,要捨棄這片古老遺址中埋藏的珍寶秘密,說什麼她也狠不下這個心。天羅香已錯過了《殘拳》、錯過了《玄囂八陣字》再任龍皇祭殿從指縫間溜去,他日九幽泉下,她拿什麼與薄雁君及歷代前賢交代?

  「多謝門主賞識。」

  她撤去潛勁,福了半幅,斂目垂首道:「七玄大會之上,門主希望老身做些什麼?」

  「我要你領著雪難青上場,當眾臣服於我。」

  「……我以為艷兒不在門主手裡。」

  艇狩雲眉頭微揚。

  「你那位不在。當天要上場的,是這一位。」

  鬼先生微微一笑,擊掌道:「進來罷!」

  「喀、喀、喀」的清脆聲響迴盪於秘道間,一條渾圓結實、無比修長的雪白大腿跨入廣間,被小腿上金燦燦的脛甲一映,益顯其長。

  趿著船形硬屐的光裸腳背酥瑩如玉,玉顆般的足趾修長攏斂,襯與趾甲上彤艷艷的蔻丹,既有健美出挑的體態,又充滿女人味,比之一身陽剛氣息的雪艷青,更引人遐思。

  隔著大半個廣場望去,來人身量與雪艷青相差彷彿,但身材卻更加豐盈,雙峰飽滿挺凸,不僅將胸甲高高撐起,甲上更擠出兩團雪肉,當中夾出深邃的乳溝,既高聳驕人,份量十足,又有嫩乳的嬌綿滑軟,於「堅挺」與「彈手」兩者間取得完美的平衡;「虛危之矛」之上的索兒莫鐵甲冑由她穿戴,較雪艷青的英武魁偉更增三分麗色,壓倒性的肅殺之氣大減,成了令人眼酣耳熱的酥紅嫵媚。

  她雖掛著一副遮眼的金織面具,蚳狩雲仍一眼認出是誰,愕道:「怎會……怎麼會是你!」

  自從姥姥隨那人離去,盈幼玉便懸著一顆心始終放不下,既掛念姥姥安危,又擔心甫脫虎口的孟庭殊而今安在,若非姥姥交代她須以腹中陽丹為先、「此物寄托著教門未來的盼望」云云,她恨不得溜出門去,能搶得一柄長劍在手,殺盡隔鄰一窩畜生也好……

  「畜生!」

  她一咬銀牙,恨恨捶著床榻,才想起姥姥吩咐,忍不住伸手輕撫肚皮,忽然失笑『,又不是身懷六甲,陽丹是真力所聚,日後積累紮實了,是要生大威力的,怎能與胎兒相比?

  腦海中掠過「胎兒」一一字,不由得面頰發燒,心想:「他……那紹豬不知怎麼了?姥姥說谷中遭歹人所佔領,傷了不少姐妹,不知他……平安與否?有沒逃過一劫?」

  原本既是害羞,又有些矜持,頻頻告訴自己她可不是掛念貂豬,只是可惜了忒補人的玄陽之精,越想那張昏迷還蹙著眉頭的黝黑臉龐越浮上心頭,胸口忽有些鬱鬱,忍不住鼻酸,也不知是怎麼了,抱著軟枕,趴在床上生悶氣。

  那日她昏迷後,被蘇合薰帶回北山石窟,安置於其中一間石室,時昏時醒,期間由黃纓負責照拂,並不知耿照也來到此間;甦醒後只見得姥姥一面,自是一番悲喜交加,見姥姥未究失了守宮砂之責,慶幸之餘,也不免有些慚愧。

  當天夜裡,冷爐谷便即失陷,耿、蘇一一人失手被擒,打入望天葬,她與姥姥則被移出北山石窟,軟禁在門主專用的天宮頂層,再度與耿照失之交臂,並不曉得她們口中偶而提及的「典衛耿某」便是她私藏起來的貂豬。

  突然「喀」的一響,房門推開,盈幼玉以為鄰室惡徒酒醒闖入,猛然坐起,赫見來人生了張白皙圓臉,笑臉迎人,胸前一對雪嫩乳瓜幾欲鼓爆衣襟,稍一動便掀起滔天乳浪,卻不是黃纓是誰?喜得差點迸淚,失聲歡叫:「……阿纓!」

  「噓———」

  黃纓以指抵唇,示意她噤聲,輕手輕腳關上房門,上了橫閂,這才笑咪咪摸上榻。盈幼玉忍不住與她四手交握,高興得都忘了端出架子,眨著淚花道:「你平安無事……真太好啦。」

  黃纓笑道:「姑娘無事,那才叫好。我現下忙得緊,早晚都有事。」

  逗得盈幼玉破涕為笑,故意板著臉道:「去去去,就不能說幾句中聽的麼?笨也笨死啦。」

  兩人瞎聊一陣,盈幼玉這幾日不是昏迷,就是遭到軟禁,沒什麼可說的,多半是聽黃纓東拉西扯,插科打嘩,抱著肚子忍俊不住,若非擔心驚醒了隔壁的畜生,早已倒在榻上大笑。

  黃纓約略說了目前谷中形勢———這也是耿照的交代。己方若有不明現況之人,一旦生變,就只是多個累贅罷了———極言林采茵之惡形惡狀,卻未告訴她夏星陳已不幸遇害,以免擾亂她的心情,對脫困的籌劃毫無幫助。

  「郁小娥呢?」

  盈幼玉忽想到了什麼,俏臉微沉,面色不善:「她是哪一邊的?」

  「算是暫時投降啦。不過大伙都說多虧有她扛著,嘴上沒講,心裡多半也不樂意,林采茵直向外四部要人,陪金環谷的土匪們飲酒作樂,郁小娥天天都在擋,兩邊鬧得很僵。」

  盈幼玉想起兩人在定字部禁道前的一番談話,不知怎的恨不上郁小娥,明白她跟吃裡扒外的林采茵不一樣,雖都擔了叛徒惡名,一個是私通匪寇蹂躪天宮、十惡不赦的逆豎,另一個卻是以自己的方式守護教門,避免傷害持續擴大。

  人家在外頭扛著忒多姐妹的安危,你卻在榻上溫養!盈幼玉啊盈幼玉,誰才是教門中興的希望?她不禁慚愧起來,暗暗發誓:日後教門重光、匪徒退出冷爐谷之際,姥姥若要拿郁小娥問罪,拚著讓姥姥責罰,也定要替她說幾句公道話。

  外四部裡,也是有些能人的。

  「庭殊她……不知怎麼樣了?」

  罵完了林采茵,她又輕聲歎了口氣:「這兩天她吃了這麼多苦,萬一……萬一那幫畜生又欺侮她怎麼辦?」

  黃纓笑道:「姑娘你放心,妥妥的。今兒一早底下喊公差,我同幾位姐妹從隔壁將孟代使抬了出來,沒驚動鳳爺。」

  盈幼玉咬牙切齒:「什麼鳳爺?是畜生,合該千刀萬剮的畜生!你們將庭殊抬到哪兒啦?萬一那畜生酒醒,又去找她怎辦?」

  黃纓心想:「你才該擔心他找不著孟庭殊,回頭找你怎辦。」

  嘴上自不會這樣說,笑著揮手。「妥妥的、妥妥的!我將她藏到一個鳳爺決計沒奈何處,他若想要回孟代使,只能比比誰的本事高啦。」

  盈幼玉聽得雲山霧沼,正摸不著腦袋,驀聽鄰室一陣低吼,也不怎麼震耳,粉壁卻簌簌落塵;兩人對望一眼,才發現彼此面色均白,非是膽顫所致,而是被挾著渾厚內力的吼聲震得氣血翻湧,剎那間竟有頭暈噁心之感。

  忽聽啪啪兩聲,桌頂瓷盅並未搖動,表面卻迸出裂痕。盈幼玉心中一凜:「這人內力竟這般精純,決計不好鬥。」

  不知對方手上功夫如何,單憑這份修為,自己果真仗劍殺入,必是一番惡戰,即使單打獨鬥,也未必能贏。

  那「鳳爺」似是低聲問了幾句,砰的撞門而出,腳步聲帶著駭人的煙消火氣,風風火火去得遠了。盈幼玉不問也知道,他去找的是誰,面色凝重,低問:「這人是誰?好厲害的內功!」

  「鳳爺諸鳳琦,外號『雲龍十三』,西山道名門九雲龍出身,使玄鐵九節鞭的好手,武功據說非常厲害,是金環谷佩玉帶的四大高手之一。這回隨主人入谷的人馬中,他算是數一數二的,可說是第二號人物。」

  黃纓這幾日混跡傭僕,早打聽得一清二楚。若非摸準盈幼玉心思,知她對此人唯有憎惡,此際或有一絲忌憚,半點好感也無,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她便要說他在家鄉娶幾房殺幾房的傳言來嚇嚇她了屍盈幼玉不由得擔心起孟庭殊來。

  「既是第二號人物,你還能把人藏在哪裡?那撈什子主人房裡麼?」

  「不成不成,那兒有林采茵,可比萬蛇牢危險。」

  黃纓壞壞一笑,眨眨眼睛。

  「雖是第二號人物,又不只他一個第二號。我特別留心了幾日,金環谷錦帶以上,只那廝從沒找過女人,日日關在房裡喝悶酒,沒人敢招惹。教他與鳳爺鬥上一鬥,直是兩虎相爭,可好看啦。」

  對孟庭殊而言,人生從未如此黑暗。

  她想不起這三天自己是怎麼熬過的,或許是不敢想,不願想。很多次她直想咬舌自盡,然而身子裡卻虛茫茫一片,彷彿被掏空了一般,連死的力量似都已失去。

  連想到「死」這個字的氣力都沒有。

  她怔怔瞧著房頂,安靜等待悲慘的命運降臨。不期待它變好,就不用擔心會繼續變壞。饒是如此,當房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她仍不由自主地一顫;伴隨著這個聲響,緊接著下來,她將被多到數不清的男子II或許沒有這麼多,但她無法記住他們的面孔,只覺像林魘一般I撕裂衣裳,無情地侵犯蹂躪……

  但這次卻有些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自覺麻木的孟庭殊終於有些忍不住,餘光一瞥,打量了靜靜佇立在門口的男子:他約莫三十出頭,但憔悴的神情加倍顯老,若非未蓄鬍鬚,說是四五十歲怕也有人信。身材高大,肩膀卻有些塌斜,彎腰駝背的沒什麼精神,不過也可能同他手裡提著的酒酲有關。

  這人一頭厚厚的灰髮,鬢角覆耳,宛若獅鬃,毛髮算是相當濃密,然而白多於黑,又非白得無一絲駁雜,只覺滄桑疲憊,不忍卒睹。不惟頂上三千煩惱絲,他連粗厚的濃眉、唇頷間的硬松,全都是灰的,活像頂了頭髒雪蹭來蹭去,難怪無精打采。

  除此之外,還算是個好看的男人。要再年輕十歲,刮淨鬍渣、換身衣衫好生打扮,該是相貌堂堂、英姿勃發的魁偉男子。

  男子不耐煩似的瞥了瞥床榻裡,與過往那些淫猥男子不同,他空洞疲倦的眼眸在孟庭殊鮮嫩誘人的青春胴體上不曾稍停,看她的眼神猶如看條鹹魚,半晌才抬起未提酒酲的那隻手,豎起拇指,一比身後。

  「出去。」

  孟庭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甚至不知這人為什麼這樣……她已死了心不再抵抗,這會兒,他們又想怎樣?老天爺他還想怎麼樣?

  回過神時,她才發現視線模糊,淚水溢出眼眶,爬滿臉龐;喉嚨疼痛沙啞,胸口卻像被掏淨了似的,有種空蕩蕩的清爽,彷彿暫時鬆了口氣。意識漸漸回復,依稀想起自己像發瘋一樣,一股腦兒將梗在胸臆間的委屈、痛苦……全都吼叫出來,到底說了什麼卻記不清了;這肩頭為之一輕的感覺,該是說了很不得了的話罷?

  她突然有點想笑。事實上等她察覺,已然揚起嘴角,自顧自的笑起來。

  反正待會一定很悲慘的。現下能笑,且笑一笑好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人生啊。

  佇立門邊的灰髮男子維持原來的姿勢,微怔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可能是榻上又哭又笑、狀若癲狂的少女嚇壞了他,將他原本就跟別人有些不同的怪異色慾嚇掉了一地……起碼,孟庭殊是這樣想的。

  「你想留下,便留下。」

  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吐出這句,回頭欲走,又有些不甘心似的,一本正經回頭。「但這是我的房間,不是你的。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在這兒。」

  孟庭殊有些糊塗了。難道……難道不是鬼先生又將自己當成什麼禮物,「賞」給了這位得力下屬?思路還未轉過,忽聽門廊間一陣拆門掀牖似的爆裂聲,轟隆而來,夾雜著婢僕的奔走哀告:「鳳爺!孟……孟姑娘真不在這兒……哎呀!」

  「人呢,給老子交出來!」

  熟悉的嘶啞嗓音令少女渾身劇震,噁心恐怖的記憶又爬上心頭,還有腿心裡未褪的撕裂痛楚……驀地諸鳳崎陰鷲的聲音已來到門前,帶煞的尾音拔尖兒一揚,冷冷道:「好啊,雲總鏢頭,諸某的女人,你也想要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