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卅七折 血雲鋒起,其戰玄黃

  在東海,尋常綠林好漢便不買官府的帳,也甚少與官差起衝突,蓋因慕容柔手段雷厲,萬不慎把事情鬧大了,郡縣父母官上報靖波府,這位鎮東將軍一來絕不姑息養奸,二來不講什麼江湖規矩,發大兵壓碾而來,該擒的擒、該殺的殺,全無情面可講,比土匪還流氓。

  綠林好漢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則避,如赤煉堂這等稱霸水道的大黑幫,更是索性投到鎮東將軍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搖身一變成為正道七大派。

  迄今猶以「黑道」身份自居、旗幟鮮明與所謂「正道」作對的,放眼東海不過寥寥山頭;敢殺官差的不是沒有,但在整個三川之地佈滿鎮東將軍的軍隊、正鋪天蓋地巡山之際,於入山哨點明目張膽殺害戴翎公人,簡直跟朝將軍的腦門撒尿沒兩樣。

  衙差們驚得呆了,片刻後才有兩人「惡」的一聲,掉頭奔至溪畔嘔吐,林中響起零星的訕笑。

  吳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壓緊嘴唇,彷彿這樣可以壓下湧至喉間的酸水,沒敢露出藏在腰後的短匕,同時注意到對方的人數比想像中少。那笑聲太稀落了,對比他們目無王法的囂行。

  這也能說明他們為什麼要押質。

  比起農女,景山毋寧是更好的人質,但他們拿不下景山,只能殺了他。會被梁子同選為私宅守衛,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惡的,景山雖矮小,一手朴刀使得潑風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應不致丟了腦袋。

  在場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閱廂軍的趙予正在神武校場學過幾年武藝,擅使鞭錘斧鉞等重兵器,喝醉時常吹噓往日在軍旅如何受到重用,上頭有意送往獅蠻山云云,若非睡了直屬長官的老婆,早已是鎮東將軍麾下大將。

  吳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乾嘔的趙予正──這廝正是方才衝到溪邊嘔吐的兩人之一──發現他離石隙間的漂流木極近,伸手可及,顯有圖謀,又增幾分信心。回見前方同僚紛紛扭頭,視線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際已無人發聲,莫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道:

  「官爺當這個差,沒想拿命玩。這樣罷,你們且退下山,少時咱們把人抬下去,要怎麼著隨你們,且讓條路給我們走便了。如何?」林中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爆出笑聲。

  那人笑道:「這位官爺,你當大夥兒是第一天出來混,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雛兒麼?乖乖把人抬過來,要不,地上那位爺便是諸位的榜樣。」吳老七抓住話柄,搖頭道:「是你們殺了人,可不是咱們,誰信得過你?不如兩邊對對扳兒換個位,人歸你們,路歸我們。逼急了魚死網破,誰也沒好處。」那人笑道:「敢情這些糧秣家生,官爺們都不要了?」吳老七咕噥道:「哪有性命值錢?」林中匪寇又是一陣哄笑。

  這回吳老七聽得更明白了,算上說話的那個,林中決計不超過十人,除非樹蓋之中另有弓手潛伏,否則兩邊在人數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個技術活兒,有這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致淪落綠林,六扇門裡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賭一賭,他在心裡盤算。

  匪首沉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爺這樣說,咱們便不客氣啦。」農女身子一顫,似是鋼刀貼頸,哆嗦著踉蹌前行。匪頭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獨眼、身形魁梧的虯髯大漢,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綁腿,腰跨長鞘,不似山賊骯髒襤褸,倒像是道上常見的江湖客。

  吳老七看著他戴了皮製眼罩的眇目,心中不無僥倖。魚貫隨漢子行出的還有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卻都披著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漢子押著農女穿過包圍的衙差,便即停步,其餘四人逕行向前,兩兩一組分抓手腳,抬起地上那對男女,負責女子的兩人異常地規矩,只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饞涎,未曾毛手毛腳。

  吳老七無心細想,專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圍求生,還有奪回重返越浦城的兩塊金字牌。

  獨眼漢未敢深入,印證了吳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對距離的掌握,現身只為安衙差之心,不過份接近毋寧是更聰明的選擇。吳老七假裝要避開四名匪寇,高舉雙手,背對林徑緩緩倒退,直至農女之前。

  獨目漢子被他遮去大半視線,本欲阻止,見吳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準遠近,為免曝短,索性保持沉默。逕行深入的四匪一抬起人,趴在溪石間的趙予正便即發難──

  他抓起半截殘幹一掄,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腦漿迸流,哼都沒哼便嚥了氣,所抬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著男子上半身不敢鬆手,一怔回神,大叫著踉蹌後退;旁邊那組同樣不敢鬆開女子,顯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腳朝林徑撤去。便在同一時間,林間的餘匪擎出兵刃,衝上前來救援,卻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敵住,四名武裝匪徒對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場面登時大亂。

  趁獨眼漢子一愕,吳老七手臂暴長,攫住農女的腕子往身後拖,背在腰後的左手一揚,寬如食指的四寸細匕颼然而出,不偏不倚沒入對手的咽喉!

  他這手「魚骨鏢」是祖傳技藝,四寸長的青鋼鏢頭末端鑿孔,穿以細繩,繫於長木柄上,本意是叉魚後拽繩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門甩手繩鏢的打法。他自小練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場,以隨身匕首施展,一舉擊殺了領頭的那名獨眼匪寇。

  匕首脫手,吳老七再無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著農女退往溪邊。另一廂趙予正揮動殘幹,又打倒了抬著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兩名匪徒兀自不肯放開獵物,遂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直到趙予正再揮倒一人,最後那人才大叫一聲,掉頭就跑。

  但戰況並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側雖折四人,包括為首的獨眼漢子,亦有兩名衙差倒地不起,其餘泰半負傷。趙予正面色慘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嘔吐。看來他先前並非作偽,而是真的怕見鮮血。

  吳老七一手抓著農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覷準一名掄刀的悍匪一擲,打得對方頭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們有了防備,擲石便再難得手。一名衙差冒險回頭,欲拾地面遺兵,背門卻捱了一刀,鮮血長流,出氣多進氣少,眼見不活了。吳老七腦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護農女,不住自問:「現下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忽聽一聲虎吼:

  「住手!」震得眾人膝彎一軟,幾乎跪倒,終於止住鏖鬥。

  聲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漢,披散的厚發並未梳髻,宛若獅鬃;兩頰頷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劍戟般的豪髭。大漢僅著短褐,褲腳下露出穿著草鞋的黝黑腳背,樸拙的模樣說是山樵盡也使得,沉靜如岳的氣勢卻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徑,只瞥了現地一眼,沉聲道:「誰讓你們殺的官差?」被質問的匪徒一震,結巴道:「聖使她老……老人家……」餘光瞟開,忽閉口不語,垂下頭去,身子顫抖不休。

  那大漢眸光移來,瞧得吳老七心子一跳,趙予正突然扔了殘幹一躍而起,喜道:「方門主!您還記得小人麼?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爺子手下練過幾年武,隨他老人家拜見過您。小人族弟趙十七在您門下習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吳老七幾欲暈厥:好端端的發什麼酒瘋?也不看看場合!揚聲道:「老趙,你幹什麼?快回來!他們一夥兒的!」

  趙予正回頭笑道:「不是,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門之一,「騰霄百練」的方兆熊方門主,人稱「六臂天盤」,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棟樑,不與山賊一夥兒的。」

  那大漢正是「騰霄百練」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虯髯,沒想到竟在這處偏僻的溪畔荒林裡遭人叫破來歷,微露遲疑,片刻才道:「我不記得了。你是趙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麼?」趙予正聽得一愣,錯愕道:「他幾時來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欲纏夾,只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麼,又補上兩句。「古老爺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與他捻香。」趙予正聽得雲山霧罩,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吳老七氣急敗壞,又不敢貿然趨前,不覺提高音量:「老趙快回來!你瞧他的左臂!」趙予正回神,驚覺方兆熊腕上不見其賴以成名的十二對「子母鴛鴦環」,左臂卻繫了條藏青色的絲絛,與匪寇們披的短褙子是同樣的顏色,心中驚疑不定,愕然道:「方門主,你……」

  方兆熊舉手打斷了他。

  「趙爺,我已辭去了騰霄百練的門主之位,「方門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擅稱。」神色一黯,但也不過是剎那間,旋即朗聲道:

  「官爺們盡可離開此地,但其餘人等還請留下。我可保他們平安,諸位毋須掛懷。」他這幾句以內力送出,震得諸人耳根酸軟,知非是此人之敵,衙差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不垂落雙肩,神色沮喪,轉身去扶受傷的同僚,便要循徑下山。

  吳老七無力回天,「六臂天盤」的萬兒他還是聽過的,只有人家動一動指頭,十個吳老七都打死了,這會兒還能安然離去,肯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正欲邁步,省起身後的農家女,不知哪兒生出一股意氣,硬著頭皮道:「方爺,這位是山下農戶之女,不曉江湖上的事,也跟咱們走了罷?」方兆熊面無表情,平道:「越浦府衙之人,皆可離開;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吳老七但覺掌中小手冰涼,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悶著頭向前走。自方兆熊現身,那些自稱「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的匪徒便神氣了起來,雖經方兆熊眼神威嚇,沒敢太過放肆,面上的怨憤卻是明目張膽,尤其對一記甩手鏢收拾了頭目的吳老七。

  他夾著尾巴行經一名匪徒身畔時,忽聽「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吐上腳背,周圍響起零星嗤笑。吳老七低頭瞧了瞧,沒敢吱聲,正要反足在濕地抹淨,方才激戰時早已弄得東倒西歪、繫繩鬆脫的冠帽再經不起這一晃,立時撲簌落地。

  吳老七還未彎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於冠帽上;待拾撿之時,又一口不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盡皆大笑。

  吳老七既無性命之憂,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靜立。衙差們面上無光,頂著周圍肆無忌憚的哄笑,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自方兆熊身邊走過,鑽入林徑,最後連趙予正也不發一語,轉頭離開。

  吳老七撣了撣骯髒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詳起來,好半天都沒說話,似有些迷惘。方兆熊頗有耐心,但見周圍大東川的弟兄隱隱鼓噪起來,為防生變,沉聲道:「官爺若再不走,少時路上恐要落單。」既是提醒,亦有恐嚇之意。

  吳老七回過神來,忽問:「方爺,您瞧小人這頂帽子,是什麼顏色?」方兆熊不知他弄什麼玄虛,順口道:「是烏帽罷?公門中人,不都著緊烏紗麼?」「方爺看也是黑的麼?」

  他點了點頭,重新將冠帽戴好,大步回頭,立於農女之前,笑道:「當初領到這身公服時,衙門裡的舊人告訴我,官差是「戴翎緋冠」。這帽子原本是紅的,只是戴久了染上污穢,看來便似黑冠。」

  「你……」

  「對不住了,方爺,承你好意,但這位姑娘小人要帶走,還有地上兩位也是。

  若我帶衙門弟兄回來之時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殺傷公人之罪,那是要砍頭的,望諸位好自為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殘存的大東川匪寇卻彷彿聽到什麼荒謬已極的笑話,面面相覷了半晌,齊齊大笑。

  「你逞這個英雄,未免挑錯了時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難道不好麼?便為你一家老小,也該愛惜性命。」

  吳老七苦笑道:「方爺,其實我說完便後悔啦,您講得全是道理,越發顯得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門,不是為看這等鳥事。您就當小人犯渾了罷。」彎腰拾起一柄鋼刀,隨手揮舞幾下,見方兆熊身後的悍匪俱都露出譏嘲似的猙獰目光,恨不得撲上來將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絲猶豫反而消淡了許多,拉著農女便要突圍。忽見方兆熊眼綻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靜,喝道:

  「此地有我,豈容你輕舉妄動!」震得吳老七癱軟跪倒,兩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軀忽然消失,下一霎卻已出現在一丈內!

  (好……好快!)

  吳老七逃跑不及,將農女往後一推,閉目待死。方兆熊這下用了全力,欲阻這不識厲害的昏聵差人,但聽身後林徑裡一聲清叱:「留下人來!」最末一個「來」字的尾音已越過頭頂,搶到了前頭!

  方兆熊一凜:「好俊輕功!」使個千斤墜止住,反激之力轉向轟出,擬將來人擊個腹穿;不料那人迎著拳勢上飄尺許,速度絲毫未減,宛若紙紮,猶能緩出手來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間劇痛,一奪之間勁力二度轉向,由上擊轉為下劈,將來人甩落地面。

  誰知一口濁氣尚未吐盡,頭、臉、肩臂已挨十餘記快腿,那人藉蹴擊之勢,又將勁力送回;最末一蹬兩人齊齊彈開,心知對手兼有雄力與巧勁,絕不容小覷,爭取時間調息,誰也沒敢開口,以免洩了真氣。

  吳老七本以為死定了,半天沒等到轟爆自己的一拳,睜眼見一名皮盔皮甲、腰跨長刀的軍裝少年拉開架勢,與方兆熊遙遙對峙,氣氛沉凝直要壓破胸臆,教人難以喘息。

  「這……這卻是誰人?好熟的背影……」

  驀聽一人大叫:「喂,吳老七,我帶人來救你啦!是……是谷城巡檢營!」卻是趙予正去而復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其後還有幾名僅受輕傷、尚能走動的衙差弟兄。大東川殘寇本不懼這幫越浦衙差,見與他們相偕而返的十幾名武裝軍士,不禁變色,忙向溪邊退攏,竟成困獸。

  吳老七驚魂未甫,搖了搖昏沈的腦袋,好不容易思緒恢復運轉,終於認出眼前之人,差點流下淚來,開口才發現喉音瘖啞,嘶聲顫道:「是……是羅頭兒麼?謝天謝地,來的是你啊!」

  來者正是巡檢營的隊長羅燁。

  自阿蘭山一戰,適君喻便極力主張自谷城大營調派精銳,全時拱衛將軍,以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殺將領的覆面黑衣人出現。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檢營執行這項任務。

  適君喻千般不願,無奈此舉出於自己的提議,總不能搬磚砸腳。於是原本自願發掘蓮台──至少是擔任現場警戒──的巡檢營,搖身一變成了將軍近衛,與穿雲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線希望的現場,毀於火藥硝石為止。

  關於此事,慕容對外隱瞞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營挖出的長隧並非毀於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撓。由現場遺留的三十五具衛兵屍首上發現的致死痕跡,可以斷定他們是被高手所殺,兇手雖刻意引火焚之,證據畢竟不能盡皆毀去。換了別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偵結,可慕容柔不是「別人」。

  將軍頒布巡山令的心情,羅燁覺得自己似能理解。

  無論其腹涵為何,必有一條喚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駐守在阿蘭山上就好了。

  羅燁並不傲慢,不管對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屬的素質。將軍派於現場的已是谷城大營的精銳鐵騎,若他們的下場是咽喉洞穿、屍體焦爛,留不下一個活口的話,全由新兵及頑劣的老兵油子組成的巡檢營也好不到哪裡去。

  但羅燁還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裡,至少為典衛大人的一線生機奮戰而死,總好過現在的追悔與無力。因此,當將軍不顧適莊主強力反對,逕將巡檢營編入巡山之列時,羅燁彷彿聽見將軍無聲的托付。

  「就麻煩你們了。請務必把他帶回。」

  是,將軍。屬下遵命。

  巡檢營被拆成數隊,他與賀新各領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沒有人願去的荒山峻嶺,搜完一處,又換一處……

  眾人馬不停蹄,十數天裡他僅在官道與賀新的隊伍遇過一回,弟兄俱都疲憊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鑽頑劣的老兵油子卻沒一人抱怨,扛著輜重一個個走過他鞍畔時,累得只能微微頷首致意,顧不上行個像樣的軍禮,怪的是人人對他似有著說不出的歉意,垂著頭沉默邁步,不敢與他目光稍觸。

  「羅頭兒,真對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們會找到他的。實在對不住。」

  他們同樣不能原諒那夜待在舒適的驛館駐地的自己。不能原諒對有酒喝、有肉吃,對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滿意足的自己。他們該在阿蘭山保護典衛大人的,在那幫王八蛋悄悄掩殺而至、崩掉陷坑營之前,教他們一股腦兒死回狗屄養的十八層地獄──

  羅燁回過神來。

  他率隊經過山下空無一人的農舍時,便隱約覺得不對;及至山腰,遇上垂頭喪氣的衙差,聽趙予正說溪中撈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輕功搶上山。適才躍出林徑、與方兆熊一輪交手的同時,只來得及一瞥,總算鷹目無漏,毫釐俱收。

  地上諸人中,只一名男子渾身浸透,面目為濕發所覆,難以細辨,體型卻像極典衛大人,羅燁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縱使不是也必有關連,循那身袍服細究,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脛修長白皙,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頭的歡喜雀躍,專注面對眼前強敵,以免功虧一簣,將耿染拱手讓出。

  方兆熊的駭異卻還在巡檢營的少年隊長之上。

  他長年活躍於北方,不惟東海,於西山、北關均有人脈,識見不可謂不廣。在這短暫交手的片刻,先是驚訝於羅燁的輕功,復詫其絕妙的擒拿手法,而後又是半空中無所借力、卻迅捷得不可思議的連環快腿……直到對手落地轉身,才知最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輕。

  方兆熊在靖波府廣收門徒,深知儲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後必有高人,戎裝不過掩人耳目罷了,不敢小覷,仍擺出接敵的架勢,隔著雙手門戶道:

  「來者是何方高人門下?江湖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此地是大東川七堡八寨九聯盟的地盤,閣下若有什麼商量,可往天馬山總壇拜見盟主,人家家門裡的事,不好逕行插手。」這一著以退為進,料想對方若是銜師長之命而來,一涉門戶爭端,便不得不亮字號。

  不料羅燁眉頭微皺,居然也沉聲道:「大東川距此足有百里,你們是哪間山寨的匪徒,隨口便劃下偌大的勢力版圖?再說了,天馬山位於東海、南陵交界,你們於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動,總壇卻設在大老遠的南界支嶺之中?」一旁吳老七本不知大東川、天馬山在何處,經他一說也覺無稽,若非形勢著緊,差點「噗哧」一聲笑將出來。

  連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東川原來遠在百里外,餘光一瞥,見匪徒們連連點頭,只怕不假,「天馬山」卻是他信口胡謅的。

  在谷城鐵騎的編制裡,隊副以上的營官無論識字與否,都須牢記將軍府頒行的東海道山川形勢總圖,以及所屬駐地的區域詳圖,做為考核陞遷的標準之一。為了教會那些大老粗識圖背圖,慕容柔還特命工匠以膠泥捏塑成立體的山川模型,做為軍官養成訓練之一環,又將地名、水道等編成歌,下及步卒小兵,無不朗朗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東海騎兵既無西山「飛虎騎」的好馬,也沒有北關「血雲都」的悠久傳統,卻以驚人的機動能力著稱,所恃無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初階軍官腦袋裡,莫不擺著一幅具體而微的「東海道山川形勢總圖」,羅燁自也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過來,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貨真價實的軍官,隨他上山的也非冒名頂替的西貝貨,後頭還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幾撥輪流上山……通通無法預料,但方兆熊瞭解將軍行事雷厲的風評,來自堅決的意志與徹底的執行,眼下的情況絕對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只會越糟。

  要帶走那名女子,必須先除掉最大的阻礙。

  「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留神!」他雙掌一錯,一個箭步飛前,比常人大腿還粗的右上臂開如挽弓,於半空中肩甩腰旋,轟城槌般的拳臂挾著駭人的風壓,颼然而出!

  所謂「一力降十會」,這種摒除招式花巧、純以力量決勝的路數,幾無拆解招架的空間,幸而羅燁的輕功腿法遠勝對手,覷準來勢微一側首,拳壓幾乎是貼著頰畔削過,只差分許,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

  如此驚險的拿捏,換來對手的腹側空門大開,羅燁身子半轉,兩人看似交錯,右手五指已屈如鉤爪,逕拿方兆熊腰脅要害。

  方兆熊左腳尚未踏實,這一拳形同揮空,反將側翼平白送人,按理已無轉圜,豈料羅燁指爪一扣,如抓一塊又滑又韌的大魚皮,竟無著力之處。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勁震開箝制,轟出的拳勁與震腳所掀起的土牆凌空對撞,竟爾反彈,撞上羅燁的背心!

  羅燁猝不及防,被轟落地面,連滾幾匝一躍而起,「嘔」的噴出一口鮮血,旋以臂韝抹去,一把扔掉手裡的血布條。方兆熊腰間衣衫破碎,露出淒厲的創口,羅燁於彈飛的瞬間指爪吐勁,終是傷到了他。

  不過眨眼,兩人已交換位置,俱都負傷見紅。

  方兆熊之傷雖怵目驚心,畢竟是外創,反觀羅燁被擊中背門,雖是拳勁反彈,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護身,仍可能波及臟腑,造成內傷。

  羅燁強忍著五內翻湧,希望對手別發現他的膝蓋正微微顫抖。儘管在中招的瞬間已極力加重敵手的損傷,但內外有別,羅燁清楚察覺對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對方傾斜。

  若耿照能見得二人交手,恐將警告羅燁:雖沒有了賴以成名的「子母鴛鴦環」飛器,眼前的方兆熊彷彿脫胎換骨,徹底變了個人,散發出凝肅如岳、卻又蓄勢待發的危險氣息,是相當可怕的對手,決計不能有絲毫猶豫,遑論容情。

  ──就像他聽進了雪艷青那「心機百出,終是無用」的教訓似的。

  羅燁並不知道方兆熊捨棄了內嵌「連心銅」機關、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對鴛鴦金環,以及眼花撩亂的「明器」擲巧,從基本功練起,重新找尋武道真義。這些日子裡,方兆熊獨自隱居在附近的荒林,內功進境一日千里,更勝青年時。

  羅燁明白自己一上來便吃了虧,是輸在臨敵經驗太淺;撇開這點不論,此人能使勁力任意轉向、甚至回頭傷敵的怪異手法,本就難纏至極,縱使不用心機,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方兆熊絕對是能堂堂一決的對手,欺一名後生識淺,只因有不能輸的理由。而他並不打算浪費以武者尊嚴換來的優勢,沒等羅燁調復,眉眼驟寒,猱身又去,重拳朝少年腦門揮落!

  羅燁為爭取調息的時間,動也不動,直到拳壓襲體才飄退,而反擊就在退勢間驟然發動──

  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週身卻籠上一團不停旋攪的褐霧,直到密如連珠的啪啪勁響透霧而出,眾人才意識到是繞著方兆熊連環出腿的羅燁,無論敵我雙方,俱都看得撟舌不下。

  巡檢營弟兄屢見不怪,得意不過片刻,彼此交換眼色,無聲無息擎刀,迅雷不及掩耳殺入林間,迅速壓制現場;匪寇縱有回神的,也多於一合間拿下,形勢再度逆轉。

  「羅頭兒!搞定──」一名巡檢營甲士回頭大叫,赫見方兆熊鼓勁一震,週身翻騰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羅燁的形體模樣,皮盔爆碎、披頭散髮,張口甩飛一蓬血線,居然不及穩住身形,險以背脊著地,總算及時伸臂,一撐即起。

  方兆熊一聲斷喝,四野為之一震,本要抬人的巡檢營弟兄紛紛捂耳縮手,縱有膽大包天的,一時也莫敢妄動;抬見方兆熊神威凜凜,如天神一般,衣衫連破口都沒多添一處,彷彿羅頭兒的旋風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駭然:

  「媽的,這人莫不是金甲靈官上身,渾身精鋼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沒見一個?」

  只有羅燁才知道,自己沒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襲擊,拳勁立時轉向,如使雙刀,將餘勁繞著週身傳導折送;羅燁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這圈氣環上,衝擊所生的勁力亦如揉面般被「揉」進環裡。待他察覺是自己的腿勁不停在補強對手消褪的護身氣環之時,已是此消彼長,方兆熊雙手一引,將「環」砸在羅燁身上,餘勁合兩人之力同冶,不啻數掌並至,頓將羅燁轟了飛去。

  方兆熊捨棄有形有質的子母鴛鴦環,從本門練氣導引的基本功裡,悟出真正的「無練之環」。今日首度用於實戰,效果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低頭怔瞧雙掌,若有所思;聽得羅燁掙扎起身才回神,肅然道:

  「以你的年紀和武功,死在這裡太可惜啦。速速離去,我保你們平安下山。」「可惜。」羅燁抹去嘴角嘔紅,深呼吸幾口,面上無甚喜怒,只平淡道:「東海有王法的,殺人者一個都走不了。你若與這事無關,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方兆熊自忖時間無多,喃喃道:「可惜了,這般人才。」拗了拗指節,倏地一拳轟去。羅燁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橫塘,再度纏上對手!

  一模一樣的開場,卻未必有同樣的終局。

  羅燁運腿如鞭的抽擊聲似無休止,落點竟與前度相若。方兆熊「無練之環」使得益發順手,心中暗歎:「此子資賦超群,可惜腦智有缺,竟是個傻的。月無常圓,應是此指。」肩頭一痛,竟被他戰錘般的腳跟砸中,幾乎單膝跪地。

  「怎、怎會……唔!」挪來氣環欲擋,羅燁卻直入中宮,差兩寸便蹴中心口,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蹌欲退,狂風暴雨般鑽入的腿影卻搶先撕碎了氣環的防禦,方兆熊僅能以肘臂牢牢護住頭臉心口,竟連稍退半步的餘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

  「圓通勁!他逆運道門圓通勁,以陰化陽兩兩相合,終歸於無……難怪「無練之環」擋不住!」他由騰霄百練的基本功裡汲取的挪移、導引諸法,本就是道門圓通之術的一支。羅燁中掌時便已察覺,適才的一輪搶攻,不過是測試其運用法門而已。方兆熊初窺堂奧,變化不多,羅燁一息間連蹴數十,踢得他無由細想,各處虛實一一顯映,明如鏡照,此際終於嘗到苦果。

  方兆熊拚著皮粗肉厚挨了幾下,雙掌挪移逆運心法,化陽為陰,欲引對手勁力為己用。殊不知比快他只吃得羅燁鞋底泥,雨點般落下的腿勁又轉陰為陽,照樣穿透氣環,無一錯漏地踢在他頭臉肩上!

  「可惡……可惡!」

  連變幾回均難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羅燁受傷在前,早一腳定了勝負。總算方兆熊平生數十戰,經驗豐富,索性不與他競快,專心推挪,將層層勁力佈於身前;初時一逕挨打,末了氣環成形,腿刀漸不能一蹴到底,復陷僵持。

  方兆熊所圖簡單明瞭:打不贏,拖死他!而羅燁的本領則於此際盡展無遺──不僅出腿如風,徹底壓制對手,更以驚人的速度轉換勁力:以陰勁穿透氣環,直接命中敵人,陽勁則反彈而回,順勢將羅燁往上推,所生之衝擊又被氣環吸收,為下一次的衝擊提供更強的反彈勁道……陰勁穿透,陽勁反彈……穿透、反彈,再穿透、又反彈……

  隨著腿影落下,羅燁身子冉冉浮起,彷彿踏著虛空上升。一切似乎僅只一霎,又彷彿長得歷歷在目,在場諸人目瞪口呆,一時都忘了言語。

  反彈的氣勁將羅燁送離地面,腿風漸穿不透氣環,卻積於其上,形成一股全然相反的勁力,待最終一腿劈落,腿勁、墜勢及身子的重量,將補羅燁內力之不足。

  若加總的結果壓倒了方兆熊,則不免連人帶環剖成兩半;若劈不開氣環的防禦,羅燁等於以血肉之軀撞上堅石,所用的每分力氣,都將成為碾碎自身的砧錘──決勝的一刻即將到來。

  羅燁離地將逾一丈,右腿「唰!」高舉過頂,身子後仰,整個人宛若一柄巨大的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張,勢如托天,渾厚的氣勁已非繞身之環,堪比穹楯,週遭氣流擾動,如蜃如虹;透過氣團視物,諸物莫不歪斜扭曲,隱隱顫動。兩人一在天一在地,遙遙相對,僵持對撞的勁力已繃至極限,非有一方粉身碎骨,方可盡洩!

  極招將出,一抹黑影忽自兩人當中穿過,遠方一人喝道:

  「……且慢!留下人來!」

  久蓄的勁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兩條猙獰惡龍爭相舞爪,「喀喇喇」一串刺耳爆響,那物事所經處籐屑暴綻,長影卻寸寸節縮,如箭失尾,最終只餘尺許長短,凌空亂轉幾匝,「匡啷!」落於石間,竟是半截絞扭變形的爛銀槍頭,槍上紅纓深深絞入鑌鐵,宛如血絡。

  陰陽氣勁一破,羅燁頓失支撐,足尖凌空一點,一個後空翻輕巧落地,回到吳老七與農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見大東川匪徒均為巡檢營所制,己方還能站著、未有鋼刀加頸的,也就剩下自己一個。

  無論羅燁或方兆熊,眼下最關心的,非是現場的人或事,而是即將到場的究竟是什麼人。

  由那紅纓槍頭毀損的情況看來,可見當時兩股勁力之強,若擲槍之人的氣力不與這兩團真氣相當,又或擲得不准,斷不能以一射觸發兩勁,解了雙方抵命相搏的危局,可見來人亦兼具雄力與巧勁,卻不知是來幫哪一邊的?

  眾人轉向林徑口,見一名織錦衫袍、燕頷虎鬚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後跟著八名隨從,分作兩列,個個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朴刀、斜背雕弓,雖似貴族家將,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嚴整肅穆,看著就像是軍旅出身,絕非尋常武人。

  男子見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死屍,劍眉微皺,再看了看巡檢營與大東川兩方的服色,約略有譜,遙遙沖羅燁一抱拳,朗聲道:「礙了軍爺拿賊,非是有意。孟浪之處,尚祈見諒。」

  羅燁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桿好槍。」拾起那半截槍頭。男子轉頭示意,一名隨從「啪!」併攏靴跟,大步穿過巡檢營的包圍,沖羅燁一抱拳,雙手接過,轉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

  羅燁見他舉手投足的頓點,料想無虛,只不知是哪支部隊退下來的。中年人打量他幾眼,頗有讚賞之意,轉向方兆熊道:「這麼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賊。山徑邊上那具沒腦袋的官差屍首,是你殺的?」

  方兆熊見他與羅燁互通聲息,決計不會是來幫自己的,並不理會。那形貌威武的錦袍男子也不生氣,逕問羅燁:

  「瓠子溪的案子,是歸葫陽縣衙審呢,還是越浦府尹?」「我們是越浦的官差。」吳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只是對中年男子的話有些在意,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時間卻抓不真切,聽他提問,順口便替羅燁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從右手大拇指褪下一枚玉扳指,扔給方兆熊。

  那扳指擲勢和緩,不帶殺傷力,方兆熊無意伸手,自也毋須閃避,任憑它落於身前,但見通體瑩潤,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環內刻了個小小的「白」字,從方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見,約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賞他的武功硬氣,微微一笑。「殺官差是死罪,你在東海犯事兒,別想先關它個幾年等著朝廷大赦,慕容柔歲歲殺人,逢秋即決,沒有僥倖。

  「我可惜你這身本領,給你個改過自新、報效國家的機會。好漢做事好漢當,堂審之上你爽快認了罪,拿出這枚玉扳指來,便能保住一命。待我辦完事,回頭再去接你。」囑咐羅燁道:

  「有勞軍爺,若這賊人被捕時腦子犯渾,未出示這枚玉扳指,煩請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應幫忙擒賊,但我以為來這裡能碰見的那人卻未出現,看來是猜錯了地方,須趕往下一處攔截,不克久留。你──」

  他頗有招攬之意,想到羅燁年紀輕輕武藝出眾,難得的是冷靜沉著,不管到哪裡都是前程大好,未必願意離鄉背井,跟隨自己到窮山惡水處吃苦,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只笑道:「沒什麼,告辭了。」方纔那名捧回槍頭的隨從忽然趨前,附耳低語,男子眸光一銳,射向地上那對男女。

  (……不好!)

  羅燁心念一動,中年人已抬頭朗聲道:「官爺,地上那位姑娘若與本案無涉,且由我帶下山延醫診療,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劍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勞費心。」羅燁面色微沉,把手一擺:「請。」中年人面有難色,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決定說了出口。「其實這位姑娘,模樣與我一位失蹤的外甥女頗為近似,不若官爺行個方便,讓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個心也好。」

  「就算大爺說是,咱們也不知是不是,真讓大爺帶了人走,於上頭卻是不好交代。」吳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聽這人的口氣作派,像是什麼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過無禮,陪笑道:

  「大爺若要認親,待我們將她帶回越浦,延醫診治、辨清身份,屆時勞您再走趟衙署,小人們定會備妥公文筆墨,與大爺相辦。」

  一旁趙予正笑道:「娘的,你當是認屍麼?」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隨從怒喝道:「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胡說些什麼?」餘人均怒目而視,氣勢如虎,瞪得趙予正渾身發毛,不敢吱聲。

  中年人手一揮,隨從自知僭越,低頭入列,但臉上的悲憤絲毫未減,其他七人亦同。中年人轉向羅燁:「這位軍爺──」想起雙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緩,抱拳拱手道:

  「在下姓白,不知軍爺如何稱呼?」

  方兆熊心想:「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動:白姓、身居要職、擅使長槍,可於越浦府衙之中帶走死囚,連府尹都得賣他面子;連名帶姓稱呼將軍,語中多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現在東海道?他說來這裡「截一個人」,難道會是──

  無數念頭如電閃雷鳴,在方兆熊的腦海裡翻騰不休,儘管一個比一個荒謬,然而貫串起來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說來,眼下已無多餘的時間可浪費,須請聖使盡快撤離,以免橫生枝節。

  羅燁不知他心中計較,但同樣不想和中年人纏夾,淡道:「我的稱呼不重要。

  巡檢營辦差,與平民無涉,諸位請。」

  中年人不怒反笑,連連點頭:「很好。當兵本該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餘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這會兒卻不禁有些佩服起他來啦,很好!」語聲未落,整個人已如大鵬鳥般掠出,襟袂獵獵,竟撲向場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動,羅燁便即搶上,「呼」的一聲旋腿過頂,欲將來人掃退。豈料一股巨力由身側轟至,方兆熊居然同時出手,頓時形成兩方夾擊的局面!

  羅燁不慌不忙,飛出的右腿一分為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盤;袍底忽翻出一雙鷹爪,逕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過頭臉、下陰兩記殺著,第三記穿心腿直入中宮,正踢在他交叉護住胸口的兩臂上,男子把握機會易守為攻,吐勁將少年震開!

  羅燁身子翻轉,擺子似的旋過半空,鷹爪般的指鉤卻扣緊方兆熊肩肘不放,這下若轉實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帶著他原地繞了一圈,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彎腰伸手,要轉過地面的女子,誰知羅燁的腿勾旋掃而回,急忙仰避,百忙中一拳轟向方兆熊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馬」的主意,臨敵判斷亦准。

  方兆熊仗著身板粗厚硬吃一記,借力震開了羅燁的指扣,三人一齊彈開,各自掃視另外兩人,尋思道:他(還有他),為何也要這名女子?

  僵持之間,遠方一聲炮響,方兆熊心念微動,從懷裡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樣的響聲沖天疾起,直入雲霄。吳老七、趙予正等臉色丕變:「不好,土匪的同夥要來啦!」

  要不多時,百餘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漢子湧入林間,各執鋼刀,目光齊齊投向場中,便要行禮,卻被方兆熊喝住。為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聖使她老人家……」

  「聖使交代,此地由我說話!」眾匪徒遂閉上了嘴巴。

  巡檢營、衙差與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圍在溪邊,背水無路,不禁生出同仇敵愾之感。那白姓男子對羅燁笑道:「方纔是我唐突啦,事關至親,不免心亂。

  此際聯手才能突圍,望軍爺勿生芥蒂,齊心一戰。」羅燁本非小氣之人,聽他直承不是,只點了點頭,專心打量敵方陣型,思索應對之策。

  「是了,軍爺怎麼稱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擔心,還有些高興似的。

  羅燁微蹙濃眉,終於還是老實應答。「巡檢營羅燁。」「在下白鋒起。」男子與他通了姓字,心懷朗朗,再無掛礙,轉頭道:

  「結陣!」隨從們齊聲應喏,聲音竟壓倒了周圍吵嚷的匪徒,八人動作整齊劃一,列成兩重半弧,前低後高、兩兩交錯,氣勢凝肅。休說八人眼中無一絲恐懼,匪徒們望著他們冰冷如巖的神情姿態,都不禁有些畏懼起來。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長囊,取出雙股槍身,組成一桿九尺大槍,槍頭、紅纓等與先前絞扭變形的那柄相類,敢情與主人是藝出同門。這槍較武林中常見的丈二槍略短,又比鏈子槍、鉤鐮槍等短制要長,組合時布囊並未完全除去,還卷在前半截處,看來十分怪異。

  比起烏合之眾的衙差,這八人簡直就是一支軍團,連剽悍能戰的巡檢營一站到旁邊,都如散兵游勇一般。羅燁略放下心,回頭吩咐吳老七:「將那兩位與農家的女兒帶到棚子裡躲好,少時若對方放箭,我們緩不出手保護。」吳老七省悟,與趙予正等將人抬進有兩面屋牆的棚子裡,自己又鑽了出來。

  「小人……小人會打魚鏢,若遇弓手,興許幫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嚅囁著。羅燁點點頭,當是默許。

  方兆熊見敵方的陣型嚴整,怕是威名無虛,己方雖是人多,倉促間恐難應付,不欲硬碰硬地蠻幹,提聲叫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指揮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命送在這裡?」那錦袍男子白鋒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撣去污泥,重新戴好,笑道:

  「你既知我的身份,怎會想不明白,是誰才要把命送在這裡?」笑容一斂,厲道:「亮旗!」潑喇一片勁響,八桿大槍前端的「布囊」迎風展開,竟是長逾六尺的三角大纛,旗面上深紅如血,繡著三綹黑色雲波,簡單樸拙的形式反透著說不出的濃烈殺氣,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慄。

  男子面上已無一絲笑意,彷彿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聲大喊:「天玄地黃──」

  「──我武維揚!」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樣貌未變,卻突然失去了人味,俱都化成饑獸,將要噬血。離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退了半步。

  「……天玄地黃,我武維揚!」

  「……天玄地黃,我武維揚!」

  「……天玄地黃,我武維揚!」

  撼動人心的戰呼迴盪在林間,完全感覺不出他們只吼了一回。大東川的匪徒們騷亂起來,頻頻左右張望,彷彿不是他們以絕對的數量優勢圍住了一小撮人,而是漫山遍野地湧出血旗鐵騎,只待一聲令下,便要衝下來將自己踏成肉泥……「你等萬幸!」戰呼一出,竟連白鋒起都興奮起來,猶如換了個人似的,以舌舐唇,目綻凶光,寒聲獰笑:「今日,便教你們這幫東海蟊賊,知我北關鎮軍「血雲都」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