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百卅六折 殘拳敗劍,寰宇無雙

  染紅霞聽愛郎提過廿五間園外一戰,不由凜起:「原來是他!怎地又是谷中第三人?」餘光與耿照一觸,忽地會意:他未必真掌握了什麼線索,能將灰袍客與三奇谷聯繫起來,多半是順著適才閒聊,賭上一把而已。

  此間荒僻,連獸徑都不見一條,遑論人跡。此人絕非無端從天而降,能尋到這裡,縱非死魔醫怪兩位前輩的同修,亦與三奇谷脫不了干係。

  退一萬步想,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與奇宮新生代的四名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正面挑戰絕無勝機,只能碰碰運氣,看這天外飛來的一問,是否能令其略生動搖,為兩人製造脫身的機會。

  灰袍怪客雙眼微瞇,似是不為所動,慢條斯理道:「典衛大人,你也稱得上狡智啦,端的是心細如髮,膽大包天。乾脆地閉目待死,或與心上人多溫存片刻,難道不好麼?」

  耿照冷道:「五陰大師有話給你。他說:「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過,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籠雙掌於袖中,黃濁眼瞳盯得人背脊發寒,嗤笑道:

  「你不如磕頭討饒,勝耍這等無聊嘴皮──」

  「我還沒說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時卻想不起末四句,不覺蹙眉。染紅霞玲瓏心竅,接口道:「「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別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抔。」五陰大師終是原諒了你棄摯友於不顧,獨個兒離開。這些年來你若想起他們,不知曾後悔否?」

  耿照本欲挑動對手心緒,豈料染紅霞窺破其意,搶先一步,嚇得他魂飛魄散,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語聲未落,嬌軀倏地彈開,一抹血線散在風中,「嘶──」的裂帛細響竟還慢了一霎,然後才是迸出櫻唇的悶聲呼痛。

  耿照沒敢回頭,逕朝灰袍怪客撲去,單掌「呼」的一聲劈他面門,正是號稱薜荔鬼手「剛猛第一」的跋折羅手!

  他這下全力施為,毫無保留,只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過一劫。灰袍客有意示威,於掌風及體前從容出指,染紅霞背脊尚未觸地,左肩又綻血花,傷口幾能見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來,襯與白皙無暇的如玉肌膚,更是怵目驚心。

  耿照鐵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舉,不擋不避,只一抬頭,耿照忽覺那黃濁眼瞳如標兩桿鐵撐,硬生生撞來,身前憑空升起一道無形氣牆,墜勢頓阻。灰袍客信手點出,嗤嗤幾聲細響,染紅霞週身帛飛如蝶湧,胴體上再無絲縷可掩。

  那指風快銳無匹,在她光裸的嬌軀留下條條殷紅,餘勁削石入土,激塵迸散,斫痕宛然。明明布條斷口齊整如刀割,卻未劃破女郎肌膚半點,染紅霞一絲不掛,捂著左肩狼狽滾開,縮於一塊巨石後,兩條修長玉腿連同臀股腰背,撞得處處青紫,鮮血沿臂蜿蜒,積於緊並的腿根,浸濕了茂密的細卷烏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這種踐踏對手尊嚴的激烈手段,卻也有著另一個更直覺的可能性──適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話,惹動了他的殺機!

  若耿照的把戲是押上性命的豪賭,染紅霞幾乎覺得骰紅開在了她倆這邊。透過模糊的視線望去,依稀有條杯口粗細、四尺來長的漂流木卡在淺水石間,可惜一動眼前便痛得發白,只能倚石細喘,汗珠自髮梢滴落,碎於起伏劇烈的渾圓乳峰。

  耿照知此人指風奇銳,聽得身後駭人的裂帛聲響,顧不得相接在即,失聲道:

  「紅兒!」灰袍客獰笑:「你還顧得了別人?」眸凝一鬆,「凝功鎖脈」的氣罩倏然消散,耿照身形墜下,呼嘯直落的掌刀卻劈了個空。

  他眼睜睜看著灰袍客抬頭、動肩、平平橫挪兩尺,似連那黃濁眼瞳中帶著惡意的獰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卻跟不上對手的速度,腕肘間一陣劇痛,兩處關節已被卸脫。總算他應變快極,猛將右臂奪回,卻只能軟綿綿垂在身側,形同被廢。

  「典衛大人好硬氣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連圈帶轉,又黏上耿照左臂,轉動間生出一股難以掙脫的吸力。「還是該讚你「好運氣」?自我練成這路重手法,你還是頭一個保住肩關的。

  可惜就到這兒啦。」轉帶著他的左手上抬,令脅下空門大開,豎掌印去。

  這幾下兔起鶻落,變化不過須臾間,在耿照看來卻極漫長。那目睹死亡迫近、卻什麼也做不了的感覺極端恐怖,足以令人放棄掙扎──這也是灰袍客貓戲老鼠的刻毒用意。

  耿照盡落下風,左臂如陷磨盤,卻無閉目待死的打算。灰袍客哼道:「血氣由來今有幾?頑鈍如鉛命如紙!典衛大人,你真是頑固得令人生厭啊!」旋絞的力道驟然增幅,只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絞入急馳的馬車輪底,立時骨骼寸斷。

  彷彿這樣還不夠殘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嚇進逼,「呼」的一聲挾風貫至,擊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選哪種死法呢,典衛大人!」

  這一霎的剛柔轉折妙到巔毫,兩股不同的勁力一齊發動,宛若兩名灰袍客同時出手,其間不容一發。偏就在剛柔並出、勁力變換的剎那間,耿照左臂轉得幾轉,竟自纏縛間抽出,滑溜如蛇,彷彿兩人為這下練過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樣的招數,一個是正行,另一個則是逆運,一正一反合得絲絲入扣。

  耿照一掙即脫,對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縮手,抵著呼嘯而來的剛掌倒退兩步,生生將七成勁力散至腳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餘兩成勁力透體而過,一路裂土揚灰直至水面,「嘩啦!」捲起漫天雪沫。僅剩的一成仍震得他七孔迸血,烏紅汩出嘴角,竟難自抑。

  饒是如此,耿照畢竟接下了這掌,灰袍客的詫異怕還在賭命一試的典衛大人之上,銳眼微瞇,寒聲道:「這手是誰教你的?」耿照五內翻湧,嘴上卻不肯示弱,咬碎滿口血溫,冷笑道:

  「是……是我要問你,幾時從青鋒照邵家主手裡,偷了「道器離合劍」秘笈,宵小之徒!」

  灰袍客襲擊染紅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極了邵鹹尊臨陣所授之三易九訣,交手後再無疑義,灰袍客所使,無論指、掌或擒拿,均不脫「道器離合劍」要旨,道本器末,一以貫之。

  耿照以星風野三訣耙梳其手法,把握剛柔互易,無論如何凝縮都不能完全消失的一瞬,化灰袍客過人之處為空檔,反向脫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為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長,信手便能將他擒回;壞就壞在絕對的實力,鑄就了絕對的自信,滿擬緊接著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納劫數,直到被耿照二度擋下,才覺蹊蹺。

  灰袍客聞言一怔,仰頭大笑。

  「原來是邵家小子壞我大事!可惜你沒機會問他,他那「道器離合劍」原本叫什麼名字,又是自何處偷來!」易掌為指,抵著耿照掌心一吐勁,轟得他拔地而起,旋身倒飛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邊的老樟,粗如樑柱的樟樹「喀喇」一響,木屑迸飛,從人形的陷槽中湧出鮮烈的茶杉異氛。耿照連叫都叫不出,倒頭栽落,只覺全身骨骼似已糜碎,只憑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視線裡赤紅如染,分不清是熱血披面,抑或眼瞳受創。

  灰袍客單指平舉,看似未動,殺意已凝聚成形,耿照彷彿見他一霎眼越過兩丈來長的距離,來到身前,匹練似的霜白指氣自指尖寸寸凝現,連刺進胸膛、那熱血激湧的感覺都異常真實──

  正當他忍不住要張口呻吟時,「凝功鎖脈」的強大壓迫突然消散。

  耿照單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氣,本欲渙散的靈識回復清明,赫見灰袍客身後躍出一具玲瓏浮凸的嬌裸雪軀,半涸的血漬披滿彈動的高聳乳峰,矯躍之姿既曼妙又有力,襯得蛇腰緊實、玉腿修長,卻不是染紅霞是誰?

  「紅兒休來!」

  他忘了週身劇痛,手腳並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處撲將過去,無奈遠水救不了近火,眼睜睜見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聲如嘯風嘶咆!

  染紅霞身在半空,無以閃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從中斷成兩截,餘勁震得她指掌酸麻,誘人的胴體如斷線紙鳶,凌空掀轉,腿心曼妙處毫無遮掩,雪沃中如嵌兩瓣櫻紅,任人窺看;落地時赤腳踏上錯落的卵石,疼得踉蹌,眼前驀花,灰袍客竟至身前,撥掌一振,勁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紅霞悶哼一聲,忍痛不退,肘劍齊施,於貼面一尺間奮力搶攻,灰袍客僅以左掌拍、擋、格、挑,游刃有餘,還能緩出手來一彈她乳上紅梅似的嬌聳蒂兒。

  染紅霞「嚶」的一聲咬唇低呼,蓓蕾殷紅腫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無視左肩披血裂創,更是一意搶攻。

  「十三楓字劍」裡本無貼身短打的招數,但她得益於瀑布地宮的死魔遺刻,於劍道的體悟更深,考慮到左肩負傷不利拆解,索性摒棄招式,僅以明快的攢刺駕馭劍意,咫尺間秋意颯然,滿山空寂俱凝於此,颼颼聲不絕於耳;劍意於擊刺間不住堆疊,宛如楓落,竟不消散,隱隱透殺,堪稱是她悟得此劍以來,從未有過的精彩闡發。

  可惜對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過眨眼,染紅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時穿過綿密的劍網,在她堅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間攻防並未稍止,直是潑水難進,若非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幾以為是鬼怪作祟。

  染紅霞是守禮自持的俠女,何曾受過這等污辱?幾欲暈厥,咬牙加力,劍尖顫如蜂撲雨斜,百忙中見那人露於覆面巾上的黃濁眼瞳緩緩下移,停在自己腰腿間,彷彿預告下一輪欲輕薄處,眼神與其說是淫邪,更像恫嚇,以及某種報復似的殘忍快意──

  提及被你棄於不顧的五陰大師,竟是如此地傷害了你麼?

  還是你內心的負疚,已壓得你承受不起舊日友朋的諒解?

  (五陰大師他……終是原諒了你啊!)

  煙絲水精裡那清瘦蒼白、獨自舞劍的襤褸男子又浮上心頭,染紅霞忽覺平靜,喜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縱使強絕,卻於五陰大師生前死後,均無法與之相對。心上留有如此破綻的對手,既無絲毫可敬之處,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體的羞赧、世間禮法的拘束,勝負高低、生死榮辱……突然都失去了意義,她彷彿又回到那陰濕微涼的地宮裡,回到怔望著壁刻的當下,心無旁騖,提起斷剩半截、不及兩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濺滿血漬的蒼白面上不覺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為意,忽聞腦後生風,知是耿照豁命而來,反手連點,聽指風破衣裂體,夾雜著耿照咬牙悶哼、失足撞倒的聲響,獰笑道:「來不及啦,典衛大人。

  你救不了心愛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驀地指勁一滯,一道劍氣當胸貫至!

  灰袍客尚未動念,「凝功鎖脈」已然發動,三尺之內休說劍氣,連空氣裡的潮潤都凝成細小的水珠,幾可目之,更遑論人劍等實體。

  女郎的動作變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質的劍意仍筆直前進。

  灰袍客身形倏轉,快到殘影數疊仍無法擺脫,雙掌空擊地面,掀土如層浪,塞於三尺內,誰知「劍意」依舊直飆而來!

  灰袍客的本相自擊地、挪退、閃避等殘影中抽出,疊掌於胸,一往無前的劍意卻如一根無限延伸的長針,就這麼「穿」過了堅逾金鐵的雙掌、雄渾的護身氣勁,渾無阻礙地貫穿了他。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這是……「出離劍葬」!」

  不具實體之物,本就不能以實體阻擋。

  內功練得再精純,畢竟還是有形有質,有跡可尋。以灰袍客的武功識見,原不該有此誤區,蓋因此劍的創製者執念之深,於屍山血海淬煉殺器,其意之專、其威之巨,足可開碑裂石,遠比實劍更具威脅。他昔時多識其能,不意今日復見,神為之奪,本能便要閃躲。

  憑女郎此際修為,斷不能以意念傷人,但灰袍客數十年來未再遭遇此劍,熟悉的劍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測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動搖,「凝功鎖脈」的禁制為之崩潰,一瞬間,半空凝結的水氣迸散、擊掀的土浪崩塌,正對著前方的染紅霞轟然湧去!

  她身子一復自由,驀覺氣血劇晃、內息紊亂,整個人彷彿被搖散了、又胡亂捏作一團,煩悶欲嘔,只遞得一半的劍招無由再出,腳下土石驟然塌陷,如土龍般轟隆拱出,將她撞入溪中,旋沒於激湧旋絞的白沫間,濃髮漂水,一路浮沉流去,以極快的速度衝向下游。

  另一廂,灰袍客卻是又驚又怒。自遇二人以來,他沒信過耿照那套故弄玄虛的可憐把戲。三奇谷殊境石一經放落,谷外設置的數十道儒門古陣圖隨之發動,休說破石入谷,就連被封閉的入口都找不著。

  他隱約察覺谷外奇陣與凌雲頂消失之謎似有牽連,這些年鑽研門中古籍,破解外圍一二處小型陣法,與更多未能勘破的陣圖位置相參酌,好不容易才將範圍縮小到這條深林僻徑附近,推測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遠。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陰再壓制不住袁悲田,連同歸於盡亦不可得,為免故友成魔、血洗世間,才不得不採取極端。什麼「五陰大師有話給你」,簡直荒天下之大謬!

  但這份把握,僅到染家丫頭使出「出離劍葬」為止。

  (莫非……盛五陰尚在人世間!)

  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湧如斯,狼籍的地面彷彿嘲笑著他的失態,而挑動心緒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場,眼看便要逸出視界,更令他怒意勃發,風壓自靴底四向暴綻,塵卷直至三丈開外;周邊深林驚鳥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霍然轉身,一指戳向水中,瞬間白浪滔天,宛若龍現!

  指勁切分溪面,白沫間露出半邊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紅霞正被湍浪捲向溪石,卻遇指力破開水流,身子驟失承托,貼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彈丸大小的深孔,竟代她擋住了殺著,亦免去顱碎於石的災厄。

  「呔,惡星難歿!」

  灰袍客氣息一斂,週身的羽飄沙卷突然沉肅,他信手一勾,一枚鴿蛋大小的碎石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雖未相觸,卻齊齊轉向,照準越漂越遠的雪白胴體──

  「住……住手!」

  耿照掙扎欲起,無奈身軀如覆鉛衣,難乎動彈,見灰袍客身形氤氳,似被一團蜃影籠罩,原本應該看不見的空氣彷彿被什麼東西擠壓凝縮,隱隱現形,知是「凝功鎖脈」使然,然而此際所見,卻遠比廿五間園外更加驚人,顯是灰袍客終於認真起來,這一記彈指莫說溪石,怕連金鐵亦能洞穿,伊人顱破漿出、滿川漂紅的慘狀頓時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單臂一撐、飛步向前,藉勢躍起,左掌高舉過頂,逕朝灰袍客腦門斬落;情急之下,腦筋一片空白,身體自行運動,竟使出了完整的「落羽天式」!

  灰袍客動了殺心,「凝功鎖脈」的境界驟爾提升,一丈方圓內諸物皆凝,是以腳下一踩,激石凌空,蓄勁未發的指尖遙遙點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說耿照跳進這個範圍,便如染紅霞的「出離劍葬」般,無有形質的劍意雖可穿過,有形有質的人劍卻不得不頓止;凝滯的時間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眼,飛石取命綽綽有餘,或從容避過當頭一斬,乃至折斷耿照僅有的一條左臂,亦非難事。

  「她不過先行一步,」灰袍客抬頭獰笑:「你稍後即至,急──」面色丕變,掌刀竟已斬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電轉,「凝功鎖脈」所造出的場域未潰,卵石依舊浮空、潮氣粒粒凝結,連挪身時的靴底揚塵,都順著飛散的方向靜止在壓縮已極的場域中。唯一的例外,便只有耿照的左掌。

  凝縮之物與掌刀一觸,便如沾上火星的紙片,應勢而毀;激烈的程度使凝縮的空氣、水珠,乃至澎湃內息……來不及還原便已灰飛煙滅,少年的掌緣泛起一抹絲線般的熾芒,似青似白,難以逼視。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懸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壓擠成薄薄一片,卵石爆出大蓬石粉,旋又縮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顫搖。若有第三人置身於一丈方圓之內,此際不僅吸不到絲毫空氣,怕還要被壓得胸膛塌陷,將肺裡的最後一口氣息吐出,落得七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斬下。灰袍客舉臂一格,赫見臂韝袖管、連佈滿肌膚表層的護體氣勁都於掌底化為烏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勢將離體,以他超過一甲子的精純功力、曾會過無數高手的豐富經驗,一時之間亦無法可解。

  ──這種寰宇無敵的武功,普天下只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須辨別特徵,遇上了自然就能認出。因為「無可抵擋」,自來便是它最大的特徵。

  「「殘拳」!」

  灰袍客失聲脫口,正欲忍痛放棄膀子,敵勢忽凝,燦亮的掌刀只差分許便要觸及手臂,卻堪堪停住,原來耿照除了能破開氣罩的掌緣,身體余處仍無法抵擋「凝功鎖脈」之威,墜勢為其所阻。灰袍客鼓勁一震,凝縮的氣罩突然爆開,耿照首當其衝,被炸得披血彈飛,一舉越過四五丈的距離,「撲通!」跌入溪中,轉眼消失無蹤。

  灰袍客撿回一條臂膀,更不稍停,轉身掠進樟林,臨行前不忘反手疾點,隔空補了耿照一記,雖未照準,勁力依舊可觀,無論打在身體何處均可致命。他匿於林深處窺看一陣,不見有人現身搶救,暗忖:

  「怪了,若那人尚在,豈能眼睜睜看著傳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殘拳」又自何處學來?」當今之世,唯此人他自忖絕非敵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遺患無窮;靜待片刻,揚聲道:

  「碑傳門客見,劍是故人留!「殘拳」復現,「敗劍」何藏?陛下既已來此,不如現身一見罷。當年招賢亭傳客碑外得謁天顏,老朽迄今仍記陛下風采。」語聲以內力絞扭旋出,於林間四處反彈,難辨其方位。

  這「陰谷含神」亦是峰級高手獨有的特徵,非專指隱匿音源,而是徹底違反聽音辨位、目影尋蹤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跡,令己身歸入虛無。察覺不了的敵人最難應付,對尋常武者來說,此亦是峰級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將氣機感應的範圍放到最大,斂起殺心,以「分光化影」的絕頂身法數易其位,為的就是不讓「那人」鎖定自己。

  林間並無他人的氣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陰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將自身化為一片枯葉,或隱於白沫激流,雖然出手的一瞬間不免露出行藏,但誰又能擋得住獨孤弋背後一擊?

  當然天下無敵的獨孤弋不是這種人,但時間會改變許多事。

  「殘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獨門絕學。是橫空出世的天才獨孤弋一手創製,之前與之後皆無可比肩者,被譽為寰宇無敵,不僅是古今帝王中的翹楚,亦是公認的當世武功天下第一。

  與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門招牌絕藝「敗劍」不同,殘拳除了「所向皆殘」,還有著「難以傳授」的特性。包括獨孤閥的私兵「血雲都」在內,獨孤弋指點過許多人的武藝,但即使是繼承了東海雙尊之名、被認為盡得其兄真傳的獨孤寂,也多以敗劍應敵,幾未顯露過殘拳上的造詣。

  世人皆以為十七爺惜用,灰袍客卻清楚知道:關於殘拳,獨孤寂所知並不比旁人多,一直以來都是獨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試探過獨孤寂,確保在獨孤弋死後,無人可於武力上威脅自己──直到今日殘拳重現,由一名來歷不明的鄉下小子手裡使出。

  當年在招賢亭,他與貴為天子的獨孤弋對過幾招,驚覺那種能在森羅萬象中不斷鑽出破綻的獨特勁力,乃世間所有拳掌內功的剋星。獨孤弋的無敵之名非是臣工拍馬逢迎,而是鐵一般的殘酷現實;與他交手,讓灰袍客感覺自己又變回凡人,彷彿畢生於武學的所有積累俱歸塵土,無力得令人發笑。

  據說韓破凡與他鬥到千招開外才以些微之差落敗,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問題是:以獨孤弋的個性,決計不會接受詐死遁世的安排。是誰說服了他,目的又是什麼?倘若不是獨孤弋,耿家小子的殘拳卻是何人所授,與三奇谷、盛五陰等有甚關連?

  總是這樣。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這人,事情就莫名變得混亂,枝節橫生,彷彿他身上帶著一股莫可名狀、卻又無法抵擋的超然之力,無論是誰站到了少年的對立面,都會被他突如其來的各種攪局打亂計劃。先是古木鳶,現在終於輪到了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會是預言裡的「那個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獨孤弋還活著」的可能性太過駭人,才令自己生出如此荒謬的念頭麼?他當年一度懷疑過獨孤弋,純以武力而言,似也沒有更可疑的人選了,而輔佐他的蕭諫紙同樣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條件,這兩人的相遇相知,彷彿預示著已被世人遺忘的古老預言,儘管他們不知其全貌。

  這是灰袍客所屬一方最大的優勢。千年以來,先賢們小心維持這個得來不易的珍貴優勢,慢慢分化敵對陣營的力量,終於使他們互不相知,不斷在時間的洪流裡錯失彼此,甚至刀劍相向,喋血廝殺。

  而他繼承了這個偉大的傳統,捻熄每一抹可能產生威脅的火苗:武功超卓的絕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謀士,以及心念一專、沉默追隨的記述者……幸而一甲子之內還未出現三者皆備的情況,一方面也歸功於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循「寧殺錯、不放過」的宗旨,幾乎摧毀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獨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傳承,那麼古木鳶求援軍於「姑射」之舉,便有重新審視其動機的必要。他不能容許己方千年來始終佔據的優勢,就這麼毀在自己手裡。

  灰袍客隱匿了數個時辰,直到確定獨孤弋不在此間,才悄悄起身,順流往下游掠去。

  ◇ ◇ ◇

  吳老七一腳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飲,不意觸動腳趾間磨破的水泡,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罵,沒敢出口。他們這些越浦的衙差過去穿慣了厚衲的粉底官靴,一換上草鞋便磨腳。上山的頭一天,個個折騰得滿腳是血,卻沒有人敢抱怨──

  看過勞有德的下場,哪個還敢多說一句?這些天裡,順著溪流望去,彷彿能聽見山下勞有德淒厲的哀叫聲,雖然以距離來說幾無可能。他們這行人常在伐木捆紮時一悚,緊張抬頭,彼此交換「你聽見了沒」的駭異眼神,然後一跳起身,以某種慌不擇路似的怪異拚勁加快工作,唯恐將軍的軟轎又從山路盡頭出現……吳老七每回看見同僚的反應都想笑,但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他猜測自己在旁人眼裡,也同樣是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東海……不,或許是天下間最可怕的事。

  蓮覺寺的慘劇發生後,鎮東將軍連夜開挖蓮台,饒以谷城大營之精銳,也足足挖了大半個月,典衛大人與染二掌院的屍體沒找著,倒發現一條地下密道,推測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營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卻意外崩坍,換作其他人這條線索算完了,本該另謀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掘城兵最後回報的「坑中積水」一事,推斷密道應與水脈相近,命人從越浦府庫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圍百餘條大小水道,徵召郡縣衙役予以編組,在每條水脈上游入山處建立據點,供谷城軍士巡山之用。

  這簡直是白癡……不,該說瘋子才幹得出來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將軍一聲令下,幾千名衙差各攜杖釜溯流跋涉,尋當地土人為嚮導,在最接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備置,待谷城軍士一到,立時便能上山。

  吳老七與勞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勢下獄、廿五間園被查封後,日子便不太好過。城尹府中大風吹,頂上管事的人幾乎換了個班子,拔擢上來的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無情面可講,只得認命抽籤,被派到這荒僻的鬼地方來。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長的吳老七不知這條山溪還有個叫「瓠子溪」的名兒,他們走了一天半才見幾戶人家,都說再往上就沒路了。大伙望著起伏平緩的地勢發愁:將軍說要到「入山處」建立據點,從這兒起便要與密林搏鬥了,要開出一條直抵山口的路,憑幾個人哪能啊,拉上一隊軍夫都不夠!

  「你們傻啦?」勞有德大剌剌往屋裡唯一的一條板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

  「這附近幾戶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幾名男丁,明兒押著他們去開山,不從的,就鎖了吊著曬太陽,以儆傚尤!」溜溜賊眼淨在屋外燒水沏茶的農戶女兒身上打轉,不用說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你別添亂啊,這會兒還不夠倒楣麼?」吳老七蹙眉。「還是想想怎麼交代,才是正經。連梁大人都架不住這位將軍大人,咱們有幾個腦袋?」勞有德啐了一口,滿臉的不屑,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場,終究沒敢還口。當夜他們佔民居歇宿,越浦百姓習以為常,料想官差沒欺男霸女的已是謝天謝地,難得這幫官老爺們還算收斂的,沒要牛酒,只吃了幾隻雞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擠到堆置農具的簡陋小倉裡棲身,有驚無險地過了一晚。

  翌日,眾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幾戶男人已下田種地,吳老七請這家的男主人做嚮導,準備溯溪而上。勞有德賴在炕上死活不肯起來,咕噥著說:「你……你們去罷,我一會兒就來。」吳老七見他惺忪的眼縫裡掠過一抹異光,明白勸他不住,所幸屋內未見那農女,暗禱她別太早又或獨個兒回來。

  眾人整頓行裝正要出發,一乘軟轎遠遠行來,吳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過神,雙膝一軟,跪地伏首:「屬……屬下叩見將……將……」那個「軍」字卻始終咬不準確,聽來頗似嗚咽。

  誰想得到堂堂東海一尊,會一條山溪接一條地巡過來?這人肯定不是傻子,他是……他是瘋的啊!

  勞有德被將軍的侍從拖出屋時,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吳老七一方面嚇得魂不附體,一方面卻也暗暗替那農女慶幸,居然因此逃過一劫。

  「你們較原本的進度,已遲了半日,且強佔民居,攫食於百姓,若按軍法,左右都是個死。」將軍淡道:「考慮到你等受本鎮節制,尚不足半歲,算是新兵,懲罰略寬,每人鞭笞五下,權且先寄在功過簿上,若開山建哨的表現夠賣力,可以後功抵過。」

  他只瞥了那簡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們昨晚做了什麼事。看來將軍有讀心異術的傳聞是真的,吳老七強迫自己把所有的念頭驅出腦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將軍的天耳聽了去。

  將軍轉頭看勞有德。

  「你心裡打的齷齪主意,足以讓你丟掉性命,但說是如此,畢竟你還沒做,我不能因為一個還沒有被遂行的下流念頭而處罰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職守」的罪名處置,也儘夠了。來人啊,剝了他的緋袍綁上木樁,鞭笞五十。」越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籐鞭,恁是英雄好漢,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別說打死人了,怕連屍體都能打成幾截。勞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過去,第二鞭落下才又痙攣而起,嘶聲慘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沒氣了,冷汗混著血像土石流一樣地淌著。

  「慢!」將軍舉起白皙的手掌,淡然道:「解下敷藥。休息一日,再打五鞭。

  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這五十鞭你得給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許落,才算是完。

  」勞有德連叫都叫不出,活像被開水燙得半死的老狗,只能癱趴在地上嗚嗚哀鳴。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時有所聞,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人心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板一眼,說得出做得到。

  吳老七領著其餘弟兄上山,這回沒人敢再廢話,他們才花兩天的時間便挺進到入山口,伐木搭棚、運來食水,每張眼窩深陷的瘦臉不只反映了超出體能極限的辛勤勞動,還有實際上不可能聽到、卻始終迴盪在腦海的慘叫──據帶路的農戶說,勞有德領到第十二鞭了,慕容柔隨身的軍醫懂得許多處理金創的手法,包括用烙鐵止血封口之類,以確保執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進度。吳老七看著他臉上滿滿的驚顫,心想你並不明白你家閨女躲過了什麼,要不是這位殘暴不仁的將軍及時趕到,還有讀通人心的異術的話。

  約莫是瓠子溪地處荒僻,巡山的軍隊遲遲未至,衙差們只能老老實實待著,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返回越浦。眼看補給都不能妄動,自身的衣食始終短缺,萬一軍隊要十天半個月之後才來,眾人真個要死在荒山裡。

  吳老七吃了幾日炒米配溪水,苦不堪言,都想下水撈魚了。他蹲在石上與食慾艱苦拉鋸,幾度想下水,差點忘記沒有網罟漁具,就算是船戶之子也不能從水裡變出魚來;直到白沫退去,石隙間露出一抹蒼白的影子。

  ──是……人!

  那是人的手臂!

  他「啪答啪答」地涉入淺水中,俐落地從水裡撈出一條雪白的藕臂,接著是渾圓的香肩、飽滿的乳房,蛇腰、長腿,以及腿心裡那抹烏濃的……「快!」他回頭大叫,驚醒了一幫呆怔的衙差弟兄。「來……來幫手!這女子……好沉!」吳老七的呼喊並非全無理由。

  三、四名大男人搭著手涉水,一邊防著湍流,一邊七手八腳將女子撈起,才發現此姝的身量毫不遜於尋常男子,雙腿的比例卻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修長,視覺上的效果尤其出挑。

  女子渾身瘀青,應是漂流所致,另有細長的鞭笞痕跡,但都比不上左肩創口怵目驚心。這幫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惡勞慣了,無甚紀律,將人拖到淺水邊便即坐倒,荷荷喘息。沒下水的這時倒是圍了上來,原本還七嘴八舌地吵著,一見女子卻突然沉默下來,只餘粗濃喘息。片刻,一人沒頭沒腦蹦出一句:

  「……娘的,這娘們好騷……」

  漂流屍似的胴體與「騷」字全然扯不上邊,但吳老七明白他的意思。即使那些瘀傷創口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施過慘烈的私刑,女子修長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議;混合了力道與美感的肌肉線條,使她捱過激流、不被吞噬一事,似乎變得更理所當然。

  生長在水邊,吳老七見過不少被凶水取走性命,才又放回的空殼,無一擁有這般強悍耀眼的生命力。他怔怔瞧著她堅挺的乳房、平坦的小腹,怪的是無一絲慾念作祟,只覺無比懾人。

  若她飽滿渾圓的胸脯突然鼓動起來,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

  先前說話的那人,忽向那雙美麗的乳房伸出手。

  吳老七回過神,一把揮開,斥道:「你幹什麼!」那人嚇一跳,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拉不下臉來,直著脖子反口:「你摸也摸過了,換我摸一下不成麼?這娘們兒……真他媽的騷!」忽覺理直氣壯,吞了口饞涎,想狠狠一握,品嚐一下這絕美的胴體。

  「別亂來!」

  吳老七想起勞有德闖的禍,無名火起,順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人惱羞成怒,大聲道:「老子偏來!她是你相好的,你這麼著緊?」吳老七一愣,怒道:「我又不認識!」那人狠笑:「那老子幹了她也不關你事!」居然真的去解褲頭,旁邊原本要勸架的都笑起來,現場的氣氛突然變得很怪異。

  這些越浦衙差繃了幾天幾夜,意志體力已瀕臨崩潰,女子的出現就像天上掉餡餅,能不能吃、可口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極其荒謬的情境恰恰是一處突破口,一旦有人帶頭宣洩,便可能群起傚尤。

  帶頭的那衙役景山見他沒敢犯眾,不禁露出凌人獰笑;長相雖與勞有德全無相類,不知為何竟有著極其相似的神氣。他大笑著褪下褲衩,掏出腿間的醜物,把手伸向女郎修長的大腿。

  「住手。」

  吳老七一悚,慢慢轉頭,見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土崩般嘩啦啦地淌著水流,一步一步走上岸來。那人的聲音並不大,低沈而沙啞,吳老七卻聽得清清楚楚;逆著光看不見他的表情面孔,只見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兩隻眼睛精亮怕人,迸出的光芒宛若實劍,牢牢將眾人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你的髒手敢碰她一下,我便剁了你,聽見沒有?」那人沉道,氣勢宛若鬼神,單掌抓著右臂「喀喇、喀喇」連轉兩下,將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彷彿不知疼痛。

  眾人魂都飛了,眼睜睜看他走近、彎腰抱起女子,緩步邁向林中,竟無人敢稍置一詞。驀地一陣淅瀝水聲,尿水的臊味衝入鼻腔,卻是那人走過身畔時、景山嚇得失禁,稀哩嘩啦尿了一地。

  但誰也不敢取笑他。那人的聲音、模樣,還有幾可殺人的眼神……簡直不像是人,還好是對著景山說話,要突然轉頭四目相對,誰也不敢擔保不尿褲子。

  最先回過神來的還是吳老七。然後他就看見男子行經之處,一路迤邐的駭人血跡。

  「等……等等!」他忍不住大叫:「你受傷了……喂!這樣會死的──」話還沒說完,身畔一人疾風般掠過,手裡不知何時抄了塊石頭,逕從男子後腦擊落!

  「直娘賊,教你嚇唬爺爺!」男子連同懷中玉人應聲倒地。以他傷勢之重、流血之多,還能說話行走,已是不可思議;被人從身後忽施偷襲,自無餘力抵抗。

  景山一手拉著褲頭,不好彎腰毆打,只胡亂踢著倒地不起的男子,吐出一長串污言穢語。吳老七敏感地察覺氣氛又變,其他人已從先前荒謬的情境中抽離,開始覺得不對,他靈機一動,上前拉開景山,大聲道:

  「好了好了,別鬧啦,快將褲子穿起來!」景山狠狠瞪他一眼,吳老七卻未如先前般退縮,而眾人聽得「將褲子穿起來」,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景山意識到自己淪為笑柄,趕緊七手八腳遮醜,口裡卻不肯輕饒,怒淬道:

  「那個不能幹,這又不能打!吳老七,你成頭兒了是吧?」吳老七正色道:「將軍說了,「後功抵前過」。除非你再不想回越浦,否則這兩人便是咱們的「功」,誰要打壞了,就是跟所有人過不去。」「你扯的吧吳老七!說什麼鬼話?」景山本欲叫囂,卻見眾人無意附和,俱等吳老七解釋,只得悻悻然閉上嘴。

  「將軍這麼費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脈,只為找兩個人:典衛耿大人與染蒼群將軍的女兒,恰好是一男一女。」吳老七一指地面。

  「你怎麼知道就是這兩個人?」有人忍不住質疑。

  「我不知道。」

  吳老七搖頭。「但不管是不是,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咱發現了可疑之人,派人通報一聲,將軍必命我等將人送返。如此一來,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補給衣食銀錢,再回瓠子溪來。萬一這兩人還真是,老天在上!這可是大功一件,大伙都得救啦。」

  眾人一想有理。便是誤認也不算什麼錯,蒙中卻是大功,如此上算的買賣,傻子才不做!至於該派誰回城通報──

  「我去!」景山沒等同僚反應過來,一溜煙便往山下去,將眾人的叫罵全拋在腦後,片刻便跑遠了。吳老七陪著大家罵了一會兒,知這人從此在小圈圈裡再無影響力,而他本意就是支開這廝,這下倒是一石二鳥,兩盡其妙。

  這女子既動不得,多看也只是窩火而已,眾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扎排的扎排、削木的削木,繼續延伸著簡陋的棚遮,希望在巡山的軍士抵達之前,讓它看來更像一處哨所駐地,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

  棚子的造工粗糙難看,只有兩面有牆──說是屋牆,其實就是兩塊大約一人多高、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較寬的一塊長逾九尺,還是由吳老七獨力完成,他自小在舟中長大,打繩結網多有涉獵,即使生疏,仍非同僚可比;另一塊花了兩個人整整一天,只得吳老七的一半,兩塊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勉強組成爿面屋角,朝向密林的後半面自是空空蕩蕩,但眾人辛苦之餘回頭一瞥,總能安慰自己「看來還挺像屋子的」,略收鼓舞之效。

  「喂,老吳!幹活啦。」一名衙差扔給他一捆籐蔓搓成的克難繩索,咂嘴道:

  「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對奶子,怕都腫成兩隻西瓜啦,還看!」眾人盡皆大笑。

  吳老七沒理他,雙手抱住籐索往身畔一放,解下髒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胴體,仔細端詳男子面貌。他該是見過耿典衛的,只是當時大人由給谷城騎隊簇擁著,隔了層層兵甲間,並未細瞧,此際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交了好運。

  遠處「啪嚓」一聲細響,似有人踩斷樹枝,抬見一抹熟悉的嬌小身影出現在林徑彼端,卻是那農家的女兒。

  「你──」吳老七話才出口,見農女表情驚恐,提著籐籃的手不住顫抖,細頸邊上掠過一抹金屬鈍光,卻是橫架著青鋼朴刀,被人推著走了出來。

  「幹什麼呢!什麼人?」衙差們發現情況不對,來不及取兵器,紛紛擎起釘槌粗枝,散在周圍,遙遙將農女連同她身後之人圍住。吳老七伸長脖子仍看不清來人形影,機警地守著地上的男女不敢動,悄悄反握腰後的匕首。

  「官爺休忙,咱們弟兄也沒別的念想,只消把地上二位交出來,大夥兒清平無事,豈不甚好?」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聽似一般綠林人物。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手」,衙差們欺他孤身一人,也不在乎農女死活,大聲道:

  「你奶奶的!大爺陞官發財的門徑,哪一路的人馬敢要?」那人笑道:「我大東川七堡八砦九聯盟萬兒眾多,官爺問的是哪一路?」為首的官差面色微變,兀自強笑:「你真有忒多人馬,犯得著押──」後頭的「人質」二字尚未出口,但聽林間窸窸窣窣,烏影幢幢,怕無上百也有幾十號人了。怎麼他們在山上待了這麼多天,竟不知摸進一處土匪窩裡?

  吳老七勉力抑住牙關敲擊,唯恐同僚膽氣一寒,休說什麼農女、典衛,悍匪們蜂擁而上,一傢伙全部宰光,大聲道:「你們……你們敢襲擊官差,不想我等早已派人回報,谷城鐵騎轉眼及至,有種的別跑,同鎮東將軍鬥上一鬥!」衙差們聽得振奮起來,攘臂附和,一時聲勢頗豪。

  那人笑道:「回報之人在此,官爺們別生分,一塊兒親近親近!」呼的一聲擲出一物,形如圓瓜,落地連滾幾匝,張口眥目、血猶未干,竟是景山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