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第二二十折、死生離合,一夢如是

  任憑少年如何激動,蒼白的黑髮男子始終無有響應,失焦的空洞瞳眸散於虛空中,茅草頂內蠅蛾亂舞,卻沒有什麼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潑落,滿腔興奮頓被澆熄,不由苦笑:「我發什麼瘋來?木雞叔叔癱了十多年,就算復原,也不可能恢復到自行進食的程度,否則七叔必有所覺,豈能留他在此?」畢竟不肯放棄希望,守在竹椅畔輕聲呼喚,盼見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時一般,就這麼走到角落掀篋取食……然而卻不可得。

  守候之間,耿照的心思無一刻不在飛轉。

  他今貴為七玄盟主、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城小卒,掌握的資源和人脈亦非泛泛,帶回木雞叔叔,無論透過漱玉節的關係,延岐聖伊黃粱診治,或日後商請大師父青面神檢查腦識,皆不失為良策;退萬步想,大宅中吃食、醫藥,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樣都強過了這荒僻的長生園,於情於理,原該攜木雞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卻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穩,群豪眼下雖無異議,何時生變,不過就是風起雨降間,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卦的,說穿了也只有游屍門一系,勉強算上媚兒。青、白二位師父遠行,鞭長莫及,紫靈眼和符赤錦自保有餘,不能再增加她們的負擔;擅把木雞叔叔帶入是非之地,怎麼想都是步臭棋。

  況且,自己與古木鳶,還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與古木鳶,三邊都到了衝突將起的關頭,指不定何時攤牌,屆時圖窮匕現,三川雖大,真不敢說有哪一處安全;帶上木雞叔叔,難不成是要以此要挾七叔麼?

  耿照搖了搖頭。行正道,雖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闊,但也沒有必要專揀髒活兒干。為大義弄髒自己的手,幹得久了,與惡人豈有分別?此即他與將軍在價值觀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裡,容不下岳宸風這樣的人。

  再退一萬步想,「高柳蟬」可說是古木鳶藏得最深的一張王牌,七叔鎮日在橫疏影眼皮底下活動,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連鬼先生也無從掌握刀屍,料想所有的關鍵都在七叔手裡。灰袍客迄今未將魔手伸進長生園,可見尚不知其根柢,此間安全,恐怕更勝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還不肯放棄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執拗而已。

  在草廬待到了下半夜,奇跡始終沒有發生,也試過將一絲真氣度入木雞叔叔體內,可惜他週身經脈淤塞,難容涓滴,自無半分反應。

  只能認為除了韋晙,還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無聊賴摸到廢園打秋風的,又或韋晙對七叔的行蹤毫不在意,能向二總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掉飯菜,隨口調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進城,找熟人打聽,同父親、姊姊見上一面,橫疏影將兩人從龍口村接來朱城山,棲鳳館那回來去匆匆,不及細問,雖不疑她辦事的手腕,總是掛心。耽擱至此,再不動身返回客棧,怕東方將浮魚肚白,對弦子難以交代,這一面竟是見不上了。

  依依不捨的少年吹滅燈焰,為竹椅上的癰人覆衣保暖,輕按著他乾燥如紙的手背,低道:「木雞叔叔,我走啦,一定回來看你。」猶恐長者掛心,又補上一句:「你放心,我同七叔會好好地說。畢竟……是親人。」同木雞叔叔這般說話,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並不當男子無知無識,只因七叔說,木雞叔叔非不曉事,只是身子不聽使喚,其實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聲,腕間風至,碧火神功搶在意念之前發動,護體真氣一霎而凝,三分防禦七分蓄勁,便是鋼圈鐵箍束來,也能震個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電轉,這才追上身體的反應,忽明白過來,連忙聚勁靴底,右掌虛劈一記,直將左腕上的真力貫出,一丈開外的夯土壁轟然塌陷,如遭鐵球掄掃,梁椽傾壓,滿屋茅屑簌落。

  一隻乾燥微涼、鳥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說是強而有力,卻握得扎扎實實。

  竹椅上的黑髮男子依舊空洞地望著茅頂,就連草屑撲簌簌地飄至,眼睛也不眨一下,與抓著耿照左腕的那只枯爪,彷彿分屬兩具身軀,乃至兩個世界,彼此渺不相涉,渾無瓜葛。

  在廂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終於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機會,清冷的少女還不習慣表露情感,還不能區分「歡欣雀躍」與「憂心失望」的悸動,到底有何不同,面對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起身踢倒圓凳之外,倒沒有如重逢時那樣,忘情地甩他耳光的激烈之舉。

  錯愕,畢竟是她較熟悉的幾種情緒之一。

  孑然出門的耿照,回來時負著一名男子,粗袍濃髮、手足如柴,毫無固定力的關節,彷彿壞掉的傀儡般鬆軟,若非未聞土金死氣,弦子會優先判斷耿照是盜屍去了。

  「弦子,這是木雞叔叔!」耿照一揮額汗,面頰紅撲撲的,自不是負重奔跑所致,而是興奮歡喜,難以自己。在一貫穩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見他如此意興遄飛,意態昂揚的,不禁蹙眉,微露一絲迷惘。「……叫人!」

  「木雞叔叔。」小弦子在這點上一向乖巧,耿照怎麼說,她便怎麼做。

  「乖!」耿照將那具蒼白的殭屍倚放於榻,斟茶與他潤潤嘴唇,又替他除下包裹於外的破舊薄被,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嘴裡還不停叨念著:「……木雞叔叔,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總之……就是那樣了,你可別笑話我啊。她很聽話的,武功也很好,將來我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她也會好好孝順叔叔的。」

  弦子小時候,經常看潛行都裡的其它女孩這樣,手裡抱著布娃娃或泥泥狗,假裝它們也能聽懂,大人說這叫「過家家」。

  耿照玩這個,年紀是嫌大了些,抱來的這具殭屍也比她見過的布偶玩意都要嚇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話讓少女有點開心。如果他願意常常這樣說的話,弦子不介意他玩過家家。一起玩也沒關係。

  「木雞叔叔,我是弦子。」她端了水幫殭屍擦腳。寶寶錦兒以前,常幫耿照這樣做的,她看過好幾次。

  耿照果然歡喜,捲起袖子幫忙。兩人擠仄在一隻半大不小的腳盆前,七手八腳的,胡亂忙活一陣;弄著弄著,弦子的雪靨漲起兩抹酡紅,雖沒甚表情,濕涼的小手卻往他腿心探去。

  寶寶錦兒幫他洗完了腳,也總要做那件事的,有時是她先起的頭,但多半都是他。她也看過好幾回了,是這樣的。

  耿照差點兒跳起來,旋即會意,紅著臉握住她的小手,乾咳兩聲,沒敢往「殭屍」那廂多瞟,正色道:「弦子,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辦。你能不能到鎮上,套輛結實的騾車來?我們……要帶木雞叔叔回家了!」

  ◇◇◇

  祭血魔君幾乎想不起來,距七玄大會結束,到底過了幾日。

  這對講究精準操刀、一罅不漏的他來說,是從來沒有的事。

  鬼先生於祭殿一敗塗地,雖非意料之中,然而證諸此人過往的輕浮行止,祭血魔君不能說全無應對的準備,眼見狂瀾難挽,趁著兵荒馬亂,從白玉祭台奪了天裂刀,藉禁道黑蜘蛛從容離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里之內,預先布下四處救急暗樁,內中所藏,除變換身份所需物什、續命治創的醫囊,還有頃刻殺人的暗器與毒物──血甲一門三百年來,是武林黑白兩道俱都不容的公敵,一旦身份暴露,不止要死,怕將死得慘不堪言,梟首絞頸什麼的,都算是客氣了,凌遲剝皮亦若等閒;隱匿偽裝,死裡求生,一向是血甲門人的拿手好戲。

  血甲門賴以長存的,從來不是「破魂血劍」,遑論毒功醫術,而是時時警戒毫不放鬆的驚懼之心。

  祭血魔君的師父──也就是上代魔君──姓顏,叫顏元卿,自取了個好聽的渾名叫「問師覺病」,援的是「覺病當宜早問師,病深難療恨難追」的冷僻詩典,謙稱技藝粗疏,不過是久病成習,略涉懸癰而已。

  粗魯的江湖漢子記不住這般文謅謅的名兒,都管叫「醫王心藥」,據說其人不怎麼開方,病人本吃著什麼,就讓繼續吃,顏大夫只消同你聊聊家常,問些不著邊際的事兒,病創便大有起色,在東海儒脈之中,也是號響噹噹的人物。

  顏元卿六歲就被賣與豪門作侍童,本不是什麼體面出身,只是主家門第太高、主人地位甚隆,身邊的僮兒自也受了及烏之惠,多識江湖、廟堂上的絕頂人物。

  耳濡目染,不惟從主人習得一身醫術,成年後自立門戶,在儒門內外的地位也格外不同。再加上顏元卿頗為爭氣,昔日的小小僮兒顏墨九遂脫胎換骨,以「醫王心藥」之名傳遍武林,有一、二十年的辰光,江湖欲治沉痾久症,非顏大夫家門不入──那時一夢谷還不叫「一夢谷」。感恩戴德的病眷為顏大夫搭建的醫廬取名「偏羸堂」,遠遠不是現在風雅的模樣。

  魔君並不知道他的師父,是什麼時候入的血甲門,以顏元卿的出身,實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魔君從煎藥打雜的僮兒幹起,在顏大夫身邊待足十年,讀書練武兼學岐黃,其它僮兒來來去去,有時一覺醒來,就不見了人,問起大夫,都說家裡有事,連夜返鄉云云。

  一直以來,魔君只知他是惠生谷偏羸堂的「醫王心藥」,直到某晚,慈祥如父的大夫將他喚至跟前,鄭重地對他說。

  「我們這一派,管叫『血甲門』。過了今晚,此生你在人前,都不能再提這個萬兒。本門中人一旦洩漏身份,將死得慘不堪言,世人不會聽你解釋,視你為洪水惡獸,非除之而後快。剝皮拆骨、刺血剔肉,且看你的造化。」

  「這……這又是為何?」魔君簡直糊塗了。大夫救人無數,是那些江湖人眼中的生佛菩薩,頂禮膜拜尚且不及,怎能殘忍逼殺?

  大夫詭秘一笑。「……因為,他們應當這樣。」

  隨手將一部陳舊的手抄經卷置於桌頂,眼都沒多瞧一下,彷彿是甘草、枸杞之類,不值一哂。魔君瞥見封皮上寫著《父母恩難報經》,果然是隨處可見的佛書善典。

  「本門的武典,數百年來散佚一空,剩下的,全在這本手抄經裡,說好聽是去蕪存菁,講實了,不過是以暗語錄於佛經夾行間,就綽綽有餘的程度。如『破魂血劍』這樣的功夫,就算你最後沒能學會,也不打緊。」

  魔君還沒搞清楚什麼是血甲門,到這兒又蒙了。

  平日練功,大夫讓他扎馬拿樁,哪一步不是規規矩矩,毫不馬虎?武行裡的諸般規矩,如「不窺傳藝」、「尊師敬祖」云云,更系橋是橋,路是路,半點不得稍逾。這血甲門是什麼怪異的流派,居然連功夫都可練可不練?

  「本門之傳,只有兩項。做到了,便是徹頭徹尾、根正苗紅的血甲門人,對得起列祖列宗。能貫徹此二者,無論你用什麼武功,乃至絲毫不會武功,本門列位前賢都不見怪,只會打心裡誇獎你能幹,化用萬千,不拘一格。」說著,扳下豎起的兩根指頭之一:「其一,是『血洗天下』。」

  「血……血洗天下?」這怎麼聽都極不對頭。

  「沒錯,血洗天下。」大夫不厭其煩,慈藹解釋:「人性尚爭,弱肉強食,與野獸無異。汝不犯人,人亦犯汝,否則惠生谷外,何來這些求治的江湖人?你在家中安坐,禍事不定何時,便從天而降,坐以待斃,不如將世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獵人狩獵,不免折於猛獸之口,你幾曾見過山下求購獸皮虎骨的員外,被老虎或獵人弄死的?

  「若能抉擇,老虎、獵戶、員外郎,你想做哪個?怎麼想,都是當員外比較好罷?」

  看著笑咪咪的大夫,懵懵懂懂的魔君似乎明白了什麼,迷惘地點了點頭。

  「本門中人,歷來潛伏於武林各大門派,有時幫助獵人狩獵猛虎,有時,也會暗推一把,令獵戶絕於虎口;殺戮越盛、血腥越多,不在獵場裡的員外就越沒有人想起,你如同披了隱身寶衣,無一處不可去,無一事不可成,你想教誰死,那人便無生路;你想令他飛黃騰達,攀至人生巔峰,再令其身敗名裂,犬死道旁,也就看你歡喜。

  「握有這等生殺予奪的強大權力,世人恨你懼你,常欲除之而後快,豈非理所當然?」

  這麼一想也是。大夫說話就是這麼有道理,魔君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難怪大夫要揀夜半時分悄悄說。「……那麼,」他怯生生問:「第二項……是什麼?」

  大夫慈愛地點頭,露出讚許之色。不愧是我顏元卿看中的人啊,自然而然的,就成了血甲門的嫡傳,沒有驚惶失措、哭天搶地的愚蠢作態。

  「第二項嘛,就是『一甲單傳』。」

  見少年露出受寵若驚的詫喜,還有那難掩的害羞與無措,顏元卿手捋美髯,笑道:「你已明白,世人懼我血甲門若蛇蠍洪水,像我們這樣沒有據地、沒有盟友,沒一丁點稱得上『勢力』的派門──說不定在江湖人眼中,連『派門』二字都說不上──若要求存,最緊要的是什麼?」

  魔君雖年輕,腦子卻不糊塗。

  武功傳承都可以不要,靠的自非硬碰硬的手段,該是……智計罷?少年一到這兒,倏又沉默下來。明明我一點兒都不靈光啊!比起那些棄醫回鄉的師兄們,他也只是不過不失而已。

  「……是警省。」大夫看出他的心思,含笑搖頭,正色道:「無與倫比、夙夜匪懈,勝過針尖鼠鬚,足以超越世間一切無聊猜疑的警省之心,是本門最最珍貴的絕傳。有此警覺,你羸弱的武功有機會精進,寡少的智謀,有機會成長學習;所犯缺失,才有性命求全補過……便為此故,本門前賢才立下了這條單傳的規矩。

  「你不會知道,我收過多少徒弟,更不會知曉,我有沒有師兄弟,又或者他們有無傳人。抱持這份警覺,將除了你以外的每一位血甲傳人確實埋葬,是你在面對世人之前,乃至血洗天下之後,終生不輟的功課。將來你收的徒弟,也務必使他們有此警悟。」

  魔君果然是顏元卿遇過資質最好的血甲之傳,勝過先前每一個。明明生了副老實的面孔,日常應對也說不上機敏,卻能於利刃搠出之際,及時徒手握住,刃尖入體不及一寸,未足致命。

  顏元卿武功平平,應付一名十七、八歲、體格健壯的孩子,優勢不多,一搠不入奮力強奪,少年慘叫一聲,掌血飛濺如雨。那橫過掌心的刀疤迄今猶在,只差分許便要切斷掌筋,廢去左手,今日便無馳名天下的外科醫聖了。

  身為血甲之傳,顏元卿極力尋找資質稟異的年輕人,但因他還不想死,只好遵照師囑,一一將其埋葬,直到命定的失手之日到來。

  左掌受了重傷的少年,之所以逃過一死,蓋因倒地之前,抓了瓶離合散撒向恩師,明黃色的霧霰「唰!」籠罩住撲來的猙獰面孔,顏元卿屏息不及,吸入口鼻,絆著掀翻的幾墩,痛苦仆地。

  「離合散」中,用了高濃度的天麻,雖有祛風通絡、治療抽搐拘攣之效,大量服用卻能致命,吸入鼻腔,更易使喉中黏滯,氣息難通,是一味須得小心酌用的臣藥。少年是無心抑或機變,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然而這關鍵的一手,卻使得這夜的醫廬,成為相互撕咬、奮力求生的殺戮場。

  天明時分,當傷痕纍纍的少年推開門,走出竹廬時,留在身後的除一地狼籍,還有一去不回的善良天真。

  新的祭血魔君誕生了,以血甲門最正統、最完美的形式。

  即使還沒有高強的武功,醫術也只能說是玉鞘露頭而已,尚且談不上「心計」二字,然而新魔君的前景一片光明,沒有克服不了的坎兒,一如惠生谷山巔初露的曙光。

  他已許久許久,沒憶起那日的心情了。

  直到現在。

  ──聶冥途!

  那頭髮瘋的老狼從離開冷爐禁道起,就有計劃地狙擊他。祭血魔君知他一路尾隨,料想看在「那人」的面上,聶冥途的狂言不過恫嚇罷了,只拉不下臉面,跟出數里、乃至十數里後,總能知難而退。

  日常生活的掩護身份,乃魔君立身的根本,當然不能教他跟出點眉目來。祭血魔君打定主意,在暗樁變裝易容,取得武器醫藥的補給之後,雙方優劣立判,聶冥途再不知趣地尾隨跟蹤,就是逼魔君動真格的。

  他不介意把握機會,清理己方陣中的渣滓。

  鬼先生也還罷了,以「那人」之清明高聖,實不該納聶冥途這樣的卑劣之徒於己方陣營。他全然無法理解這樣的思路。

  而聶冥途就在他補足給養後,發動了第一波攻擊。

  「瘋」不足以說明狼首的可怕,他的布計是經精密設計、謹慎評估,佐以不要命似的魄力執行。《青狼訣》的優勢在此役中展露無遺:打不死的粗皮厚肉、驚人的復原能力,皆非《青狼訣》最致命,而是以如此的身體條件迎戰後,累積下來的經驗與反饋。

  龍皇祭殿中初交手的一面倒形勢,在首波突襲中,業已蕩然無存。

  祭血魔君的傷勢未復,內息耗竭,「花爵九錫」的無形刀氣威力大減,所幸青狼訣雖無所不愈,到底忌憚破魂血劍的屍毒,魔君仗著招式精妙輕功高絕,勉強脫身,卻難以甩脫狼首的追蹤。

  往後數日間,兩人交手十餘度,聶冥途似乎不用休息,總能找到魔君最疲憊的時候出手,戰術靈活百變,渾無顧忌,幾乎成功殺死對手。連魔君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懷疑:他能活到現在,極可能是出於聶冥途「貓戲老鼠」的惡意,一旦樂趣耗盡,便是絕命之時。

  回家的路途超乎想像地遙遠。

  為避免身份暴露,即使命懸一線,祭血魔君仍不能徑奔據地,不得不拖著傷疲之身,在越趨不利的戰況下,迂迴地大繞圈子──但或許這正是聶冥途的盤算。到最後,祭血魔君若非氣空力盡,死於中途,便只能將狼首引回老巢,亮出最後一張底牌,兩者均是聶冥途的勝利。

  待魔君意識到這點時,他已別無選擇。

  數日未曾闔眼的逃竄、格殺、心計交鋒,他的體力已至極限,光憑意志無法打倒聶冥途這種級數的對手,再不回據地,將以最糟糕的結果收場。

  被逼至絕境的血甲門之主發動奇襲,戰圈卻不在刀劍拳爪間,而在於人。

  以刻意延緩發作時限的腐屍毒,無聲無息地藥了整村人之後,聶冥途持續增幅的猛烈伏擊忽爾中斷。「斷糧」,向是坑殺精兵猛將的無雙妙法,百戰不殆,古今皆然。

  足以騙過豺狼嗅覺的劑量,要不了聶冥途的命,僅為魔君爭取到半日的餘裕,入夜之後,那種受人銜尾窺看的微妙警覺復上心頭,距目的地不過十數里地;最後這一程最考驗意志力,魔君的疲感已累至巔頂,這時與聶冥途交手,將是可怕的災難。

  理智告訴他,該再繞幾個圈子,以免老巢暴露,然而難忍的疲憊,卻拖慢了祭血魔君的腳步。待他意識到自身的猶豫時,「潑喇!」一聲林晃山搖,鬼魅般的猙獰惡影斜裡竄出,猛撲向空門大開的身側!

  (該……該死!)

  一霎間的沮喪心驚,令魔君戰意全失,身經百戰、手下寄有無數亡魂的血甲門主明白,硬著頭皮接戰,將會是何等結果,打定主意逃跑,袍袖一甩,三道弧形刀勁,以微妙的時間差相銜而出,悉數封死了聶冥途的進擊路徑;不管如何騰挪,只消方向不變,至少會撞上一道,因些微的判斷誤差而連中三道,則是可能性最高的結果。

  來人縱聲戾笑,並肘撞至,「嗤嗤嗤」密響過後,肩、臂、腰際甩飛血虹,竟不能稍阻其勢。祭血魔君才明白自己的內息衰頹如斯,勉強凝成的刀氣準則准矣,卻難致命,忙甩過肩後的天裂刀,「鏗!」架住骨鐮般的鉤爪!

  而聶冥途甚至還未獸化。

  一聲尖嘯,老人的骨爪連著整條右臂,暴增一倍不止,泛青如蜥甲的肌膚表面血筋暴凸,竄出根根豬鬃似的硬毛,密密麻麻地覆至肩頭;隨之湧至的怪力,一把將祭血魔君按跪在地,勢猶不能止,四枚鐵鉤般的爪尖噗噗幾聲,沒入肩胛,滑膩的擠溢悶響,聞之令人膽寒。

  祭血魔君硬生生將慘號咬在齒縫間,奮力扛住,不讓利爪繼續肆虐。噗的一聲細響,一柄小巧秀氣的緋紅眉刀橫裡搠入魔君腰際,正是聶冥途趁亂攜走的幽凝刀身。

  聶冥途露出充滿惡意的詭笑,轉動雙腕,欲將創口極大化,一氣瓦解對手的頑抗。豈料祭血魔君慘叫一聲,拚著裂創爆血,身子猛向後扯;拮抗之勢鬆開的剎那間,一大蓬明黃色的霰霧,正中狼首的臉面,竟沒看清魔君是如何出手。

  黃霧宛若蜂雲,凝而不散,聶冥途嚎叫著仰頭,獸咆聲卻戛然頓止,轉成痛苦悶嗚,如溺於水中。

  祭血魔君倒轉天裂,搶在疾退之前,掃過聶冥途的腹側,確定刀上傳來劃開血肉的反震,才握緊腹間刀柄,掉頭狂奔。

  再一次,「離合散」拯救了血甲門主的性命。但狼首畢竟不是「問師覺病」顏元卿。

  劑量足以教常人死上幾回的濃縮天麻,無法悶死半化獸形的聶冥途。奔出三、四丈遠的祭血魔君忽一轉身,藉迴旋之力拔出幽凝,掄臂擲出,紅光「颼!」釘入掙扎欲起的獸人胸膛,射得那比例怪異的異軀彈飛倒地,魔君這才忍著痛楚眩暈,手按腰創,加緊奔逃。

  他不止同《青狼訣》妖孽一般的復原能力賽跑,真正棘手的,是如影隨形的閻王信差。儘管一夢谷的醫廬裡,多的是治療金創的奇藥,但這樣的出血量在一夢谷外的普世之間,已是必死無疑。他剩下的時間相當有限。

  魔君別無選擇,逕直朝谷口奔去。

  一夢谷兩代經營,儘管周圍無甚人煙,入谷處卻修有一條大道。谷中地形如酒囊,雖有小徑可由後山出入,此際祭血魔君已無力攀爬,谷前的平坦道路,是最省時省力的途徑。

  谷外無有柵欄,豎起一塊寫有「非請自入,神仙難救」的牌子,數十年來未曾有人擅闖──不想要命的,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了。求醫之人,多在大道兩側搭棚築廬,耐心等候國手接見;為防驚擾了神醫,亦不敢太過迫近,總會特意隔上一段距離,以博取主人好感。

  祭血魔君拖命奔行,暈眩的間隔飛快縮短,幾能在腦海中繪出自己殘存的性命刻度,準確到以毫釐計。

  好不容易,熟悉的山形映入眼簾,忽發現谷外不知何時,遍插火炬,映如白晝一般。有人橫過大道搭起整片綵棚,將出入山谷的要道截斷,前後數重,乍看竟不見底;棚外繞著木圍,旗招飄揚,直如軍伍行轅,排場極大。

  他腳下踉蹌,幾欲昏厥,已無心辨別旗號。

  (誰人……哪來的狂徒,竟如此侵門踏戶!)

  眼下無斤斤計較的餘裕,祭血魔君拔刀破開行圍,足不沾地,遇阻即斬,不中則避,隨手揮滅炬焰,眨眼間闖過了最外層,一干人等才回過神,竟拿不準來人幾何、止於何處,倉皇擎出刀劍,推搪散開,叫喊聲此起彼落,夾雜零星金鐵鏗響,不知是對上來敵,抑或不小心誤擊自家。

  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輕羽冠揚聲呼喝,止住騷亂,雙手分持的鯊鰭鬼頭刀、稜節七星劍當胸交叉,立開門戶,守得滴水不漏,目光不住旋掃索敵,邊對著虛空中厲斥:「何方妖邪,有種現出真身,教你撞在觀海天門的道爺手裡,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