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滿場的錯愕目光,李寒陽濃眉軒起,抬頭揚聲:「這便是你的條件?」
蒲寶被瞧得渾身發毛,猥瑣的笑意全僵在臉上,「骨碌」一聲頸圍抽搐,活像吞了只死老鼠,乾笑:「李大俠這麼說未免太見外啦,大夥兒都忒熟了……」見李寒陽目光炯炯,整個人宛若插入大地的精鋼巨劍,寒光迫人,滿肚子瞎扯擠溢不出,嘴裡幹得發苦,捂汗強笑:
「這……這樣。只……只消李大俠為南陵贏了這一場,本……本鎮便將虔家的孩子無罪釋放,絕不留難。」唯恐他不信,將身旁的孩子高高舉起,笑道:「我連貨都帶來啦,能賴了你不成?」
他將孩子抱過雕欄,旁人無不色變。沈素雲驚呼:「小……小心,別傷了孩子!快……快些放下來!」不覺起身。符赤錦唯恐她纖腰斜倚,不慎翻落欄杆,趕緊輕按香肩,低道:「夫人勿憂!李大俠神功蓋世,便是無咎不慎摔落,料想李大俠也能接住的。」沈素雲想起適君喻一躍而下的敏捷,卻被李寒陽於眨眼間擊倒;此人武功如此高超,豈能接不住一個小孩兒?心神略復,驚覺形勢對夫君極是不利:
「蒲寶以孩子為質,那位李大俠若真要為南陵出戰,這廂誰人堪住?」
據於鳳台居高臨下,任逐流雙手抱胸,平素笑意輕佻的嘴角緊抿著,連唇上兩撇又彎又翹的烏須都難得正經起來。
「嘖嘖,蒲胖子有備而來,居然請出偌大的靠山!這回我看慕容柔……等一下!你上哪兒去?」見耿照並未停步,依舊往梯台處行去,「嘖」的一聲,飛鳳劍連鞘戟出,逕點耿照頸下「大椎穴」!
劍方一動,碧火功感應殺機,腰畔「藏鋒」亦連鞘而出,誰知居然落空!一片劍風攔腰掃至,耿照及時以刀鞘格開;怔愕之間,三道銳風又來,彷彿身後三人一齊出劍,次序雖分先後,其間差距甚微。
耿照刀勢圈轉,用的是蠶娘所授之極守一式,滿擬接下三劍,豈料網罟般的刀勁一裹,三劍之二竟又憑空消失,「篤」的一聲刀、劍鞘交擊,轉身見金芒驟閃,映滿視界,任逐流眨眼間連遞四劍,分刺他雙肩大腿,手腕飛顫,用的全是虛招;第五劍勁風呼嘯,貫中而入,逕取胸口「膻中穴」!
碧火功感應氣機,敵勢無所遁形,耿照毋須依賴耳目,便知貫胸之劍才是真正的殺著,人刀一合,猱身撞向劍尖,竟是易守為攻,挾著鼓蕩欲出的雄渾真氣,欲將任逐流一舉震退!
豈料第五劍仍是虛招,「嗤!」一聲銳響,右肩的衣衫應聲分裂,飛血如絲,飛鳳劍鞘尖虛引,藏鋒驟失目標,幸賴碧火功穩住重心,並未踉蹌失衡。兩人交錯,耿照回刀護住要害,左掌按緊右肩的傷處,不敢冒進;任逐流搶佔梯口,鳳劍斜指,左手食指撓須笑道: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太衝動了。連老子也打不過,李寒陽你就別想了罷。」
耿照自修習碧火功以來,賴先天真氣的靈覺克敵求生,未嘗有誤。任逐流劍法雖高,修為決計不能高過蠶娘、城北小院的黑衣怪客等高人;連她們起心動念的瞬息間都不能躲過碧火真氣的感應,任逐流之劍何以能欺敵成功,忽現忽隱?
「你不用奇怪。」任逐流怡然道:
「我這路劍法專走偏鋒,如作畫的皴破之筆,以偏筆行正局,繪得奇峰如削,飛瀑空懸;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勢,林木有拏空相攫之形,全取偏側,乃能得勢。「雲台八子」裡只有我繼承了這一脈,其名曰「飛鳶下水」。」
耿照無視肩上熱辣辣的痛麻,略一凝神,搖頭道:「你先頭那四劍,有一記不是虛招。雖不知如何辦到,然而劍勢一旦化實,亦能造成如實劍般的傷害。」
任逐流不由失笑。
「他媽的!你讓老子威風一下不行麼?我自下山以來,等閒對敵,不輕用草堂秘劍,一來呢是用不上,二來也怕用得多了,教人窺破虛實,居然被你小子一語道破。你奶奶的,你是瞎濛濛上,還是真瞧出什麼端倪?」
耿照無法詳述碧火功的妙用,想了一想,道:
「你方才刺我背後的那一劍,非是實劍,而是隔空凝成的劍氣,我雖察覺殺意,刀卻揮了空;緊接著攔腰掃來的那招,才是實劍所為。出劍快時,的確能紛至沓來,如數人同使,然而虛招離手,無法任意化實,我猜想任大人所用非是劍法,而是某種隔空凝聚的發勁之術。再說——」一指飛鳳劍別緻的鳳尾鞘尖:
「任大人劍未出鞘,傷口卻如此銳薄,傷我的必不是實劍。」
「嘖!被你一說,倒像是老子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任逐流伎倆被揭,卻無絲毫不悅,反露出佩服的表情,笑罵:
「這當然是劍法,還是央土無雙、獨步天下的快劍!你以為拎了把劍一徑胡戳亂刺,便能與人比快麼?老子的劍氣能離劍三尺之後成形,虛招都能變實招。你以為對的是一把劍,其實是三把五把甚至更多,誰人快得過我?」
拳掌中有劈空掌、「隔山打牛」一類的武技,講的是隔空發勁,以內力傷敵。
任逐流這路「飛鳶下水」原理相似,卻把凝成的劍勁,混入仰刺、挑劍等招數,武學套路中本有虛招之設置,用以誘敵,若對手的眼力更高,又或臨敵過招的經驗豐富,不輕受撩撥,出手無的,自然是虛;然任逐流的「虛招」卻未必全虛,空刺的一劍可凝出傷人的劍勁,實劍卻可能是虛晃一招,真假相參,益發刁鑽難防。
耿照沒想到他的外號便是一套高深的劍學,也沒聽過「雲台八子」的名頭,但這位金吾郎劍術之高,確是平生罕見,離劍三尺而凝出劍氣,更是了不起的修為,配合獨門的「瞬差」之術,「央土第一快劍」的美譽當之無愧。當夜在棲鳳館匆匆交手,想是任逐流有意相戲,並未拿出真本領來,今日方知不虛,心中僅有的一絲不豫登時散去,抱拳行禮道:
「是我失言。還請任大人讓一讓路,在下銘感五內。」
任逐流搖頭。
「你想替慕容柔出戰,我便不讓。你是老子看中的人才,你愛教人打殘了、一輩子當個窩囊廢,原也隨你,但今兒是我的場子,這事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要不你向娘娘請示,娘娘說讓,老子便讓。」
阿妍本不知他二人為何突然打架,經他一說登時瞭然,急道:「耿典衛,適才李寒陽李大俠打退慕容將軍的三名手下,迄今思之,猶有餘悸。你滿身是傷,豈可輕捋虎鬚?本宮命你在此護駕,不得擅離。」
「阿姊!」任宜紫聞言露出嫌惡的表情。
「丫頭噤聲!莫要不分輕重。」
任逐流瞪她一眼,隨手收了佩劍,依舊守著樓梯口動也不動,沉聲道:
「「鼎天劍主」與「八荒刀銘」齊名,刀劍俱是當世神兵,慕容柔養著岳宸風這頭猛虎,為的就是應付今日這般局面,輪得到你小子強出頭?」心中卻想:
「阿妍允了賭鬥,已上慕容的賊船,與他綁作一處。今日三戰,鎮東將軍府一場都不能輸,否則阿妍……不!是兄長、乃至我任氏一門俱要擔干係。這小子非是李寒陽的對手,不能讓他壞了事。」想起臨行前任逐桑殷殷叮囑,對照眼下進退維谷的棘手情況,額際不禁滲出薄汗。
蒲寶提出「以擂台代替論法」,讓三乘各派代表與鎮東將軍府一鬥,用以決定流民去留,看似不得已而為的餿主意,仔細一想,其中卻有諸多蹊蹺。
南陵遊俠行蹤不定,蒲寶未以虔無咎為餌、將李寒陽引到東海,眼下決計使不出這記殺手鑭。退一萬步想:若非蒲寶出盡手段,事先排除了與鎮南將軍府關係疏遠的嶧陽國等勢力,豈由得他指派南陵小乘的代表?此又一斧鑿宛然處。
須知南陵實力雄厚的大國多與「代巡公主」段慧奴有聯繫,向來不買鎮南將軍的帳,此番所派官員層級都不高,遇事說不上話;姑且不論使節,但教毗曇昭通長老在場,南陵僧團便輪不到蒲寶發聲,便是他手握李寒陽這著好棋,亦無用武之地。
而以李寒陽的名頭武功,明顯是為了對付「八荒刀銘」岳宸風準備的陣仗。
岳宸風失蹤是近日才發生的事,蒲寶無法事先預料。他排除了南陵僧團及使節團裡的反對聲音,把李寒陽引到東海,再提議以擂台代替論法……一切佈置,都只為了一個目的:在三乘對鎮東將軍府的首戰之中,摧毀慕容柔手下最強的武力屏障,一舉奪下勝利!
也就是說早在南陵之時,蒲寶便知論法大會上將有賭鬥,為打敗鎮東將軍府做下種種安排。
要不是蒲胖子對流民圍山表現得如此驚詫,實不像作偽,整齣戲他算唱全了,鐵板釘釘,首尾始末肯定是這廝一手策劃。
任逐流與蒲寶算是少時吃喝玩樂、嫖妓宿娼的同道,對此人知之甚詳:蒲寶臉皮奇厚,什麼事都能說得天花亂墜,演技卻沒有那麼出色。適才那對豬也似的小圓眼珠差點嚇得擠蹦落地的模樣,令任逐流疑心之上復又生疑,不由得躊躇起來。
蒲寶並不知流民會蜂擁上山。否則以這廝膽小如鼠,還能坐沉了大肥屁股談笑風生?
(不圍山,如何打得成擂台?蒲寶原本的算計是什麼?佛子率眾生事,與他有無關連?這到底是巧合,還是背後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將大夥兒捏在一塊?)
——說不定,是我將蒲寶那死胖子想得太聰明了。
同為被算計的一方,任逐流環抱雙臂,陷入沉思。
慕容柔手裡若有奇兵可用——如始終未見人影的岳宸風——則李寒陽未必穩操勝券;若然沒有,以慕容之老謀深算,用賴的也要想辦法躲過這一敗。在任逐流心中,這兩個結果都遠勝於耿照下場攪和。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計較,見耿照面無表情站立不動,又恨又惱:「叔叔與阿姊也真是。這廝多次辱我,至為可惡,撞上「鼎天劍主」李寒陽,便未被一劍拍成了骨泥齏粉,少不得也要折腿斷胳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有甚好攔阻的?」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轉,勾連著小指負在腰後,俏臉上滿是遺憾:
「耿大人護主心切,可惜將軍身邊尚有岳宸風岳老師,大人報效無門,我是替他惋惜。」身後雙手擺弄,似是把玩什麼,寬鬆的大紅禮服後頭垂下一小截玉墜流蘇。餘人以為是什麼金珠飾物一類的小玩意,只耿照握著拳頭咬緊腮幫,虎目炯炯放光。
那是他遺落在任宜紫處的金字腰牌,代表將軍賦予的權柄、信賴與期望。
他湧起硬闖下樓的衝動,守著樓梯口的任逐流早有準備,雖已還劍於腰,卻沒有讓路的打算,寬闊的鳳台梯欄被他這麼懶憊一倚,令人忽生出銅牆鐵壁之感。要闖過他那神奇的「飛鳶下水」劍法與瞬差之術,似乎並不比面對李寒陽來得容易。
身後,阿妍姑娘舉起玉一般的柔荑,溫婉的語氣之中,卻帶著不容質疑的無上威儀。「耿典衛,請你到這邊來。這是本宮的旨意,耿大人萬勿相違。」
耿照既無動作也不言語,滿佈血絲的雙眼瞅著任逐流,身下烏影彷彿一瞬間拉長變大,倏地籠罩住鳳台梯口,強大的威壓撲天蓋地而來,宛若虎伏。
(這小子……好懾人的氣勢!)
任逐流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抱臂哂然:「還未同李寒陽交手,這便先與我拚命麼?不錯不錯,挺有氣魄。」哼的一聲,陰著臉冷道:
「動動腦子啊,年輕人。南陵遊俠,首重一個「義」字,要是威脅利誘能驅使得動,算哪門子狗屁?你家將軍坐得忒穩,就是吃定了這一點,你急什麼?」
◇ ◇ ◇
蒲寶之舉震驚全場,膽子小的紛紛轉頭,唯恐他失手摔了小孩,難免親睹男童摔得四分五裂,血腦迸流,幾天都睡不好覺。場中李寒陽依舊昂立,倒是虔無咎硬氣得很,不哭不鬧,小臉雖無血色,表情仍十足倔強,絲毫不肯示弱。
獨孤天威笑道:「蒲胖子,你這手看似琉璃碗裡擂胡椒,實是死人墳上耍大刀,嚇鬼罷了。這小子哭都沒哭一聲,料想李大俠是不受裹脅的。」
蒲寶沒想這小鬼倔到這般田地,本欲嚇得他放聲啼哭,好教李寒陽乖乖就範,不料適得其反;用心陡被揭破,也不好偷掐小孩逼出眼淚了,索性裝出一副「侯爺有所不知」的模樣,怡然道:
「李大俠武功蓋世,這五層高台讓他來蹦,也不過就一跨步,接個小孩有什麼難的?不危險,一點都不危險……哎呀!」驀地左掌飛甩,無咎如皮球脫手,就這麼旋著摔將下去!
沈素雲纖手掩口,驚呼未及發出,竟爾暈死過去,幸身後符赤錦接住,未碰傷頭臉身子。
台下李寒陽巨劍摜地,仰天舞袖,「潑喇」一聲氣流捲動,如攪沌波,半空中的無咎彷彿跌入一塊巨大的魚膠,下墜的勢頭一滯,連破空聲都變細變微,與外界層層相隔。
他點足踏劍,整個人霍然拔起,接無咎入懷,吐氣大喝:「咄!」隔阻墜勢的無形氣障應聲霧散,兩人加速墜落。李寒陽襟袂逆風,穩穩踏地,猶如不世神鋒鏗然入鞘,青芒雖斂,週身仍止不住氣勢發散。眾人驚呆了,居然忘記喝采,全場悄靜靜一片,更無餘聲。
「好身手!」獨孤天威率先鼓掌,笑顧蒲寶:「你說得半點沒錯,李大俠的確武功蓋世。這會兒你把人質拱手交還,拿什麼來挾制武功蓋世的李大俠?」
蒲寶裹著袖管捏緊左掌,大緞精繡的蟒袍上烏漬悄染,額際冷汗涔涔。他冷不防被虔無咎狠咬一口,吃痛鬆手,然而此際說什麼都已太遲,強笑道:
「侯爺說這話是太不瞭解英雄好漢,我與李大俠交遊,一向是光風霽月,相濡以沫的。李大俠身為南陵遊俠之魁首,神功蓋世,真要劫囚,十座鎮南將軍府也擋他不住,但李大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總要換得這孩子一身清白,不用一世人藏頭露尾的,如懸榜的江洋大盜,見不得光。」
獨孤天威肚裡暗笑:「這都不算威脅,世上還用得著「威脅」兩字?」
蒲寶故意扯開喉嚨說話,其心昭昭,李寒陽卻置若罔聞,低頭見無咎雙目眥圓,咬牙發顫,想是驚嚇太甚;檢查過無有內外傷症,微一運勁,淳正綿和的內息徐徐度入了男童體內。虔無咎「嗝」的一搐,忽爾回神,蘋果般的清秀小臉湧現血色,奮力掙扎:
「放開我!」
李寒陽並未刻意限制他的行動,只因胸肌厚實,雙臂如鑄,對七歲孩童來說不啻鐵壁銅牆,一時難以掙脫。初老的遊俠魁首不太常與孩童相處,卻也不覺怎麼彆扭,見他平安無事,心懷頓寬,伸手抹去他唇畔血漬,溫言道:
「好端端的,幹嘛咬人?看台忒高,不知道這樣很危險麼?」
虔無咎小臉一沉,照準他長滿厚繭、黝黑粗糙的右手食指,冷不防張口咬落!李寒陽身子未動,他卻「格!」咬了個空,牙床對撞,聲音又脆又響。虔無咎正值換牙的年紀,這下差點嗑落兩枚乳齒,眼角迸淚,狠狠瞪視披髮美髯的魁梧男子,怕是帳上又添一筆。
李寒陽既好笑又無奈,對他這一咬倒也印象深刻,忍笑正色道:「不錯,你反應很快,差一點我便躲不過。下回記得先探頭再張嘴,速度還能快些。」
虔無咎一愣,眸中掠過精光,若有所思;片刻想起他是殺父仇人,連片言提醒的好處也不能受,沉著臉掙扎起身,一下站立不穩,如啄了酸釀果子的小黃雞,歪著小腦袋瓜一路踉蹌,眼看便要跌跤。一旁靜的越浦少年朱五見了,趕緊上前來攙;虔無咎好不容易止住步子,看清是誰伸的手,想起這人是跟李寒陽一塊來的,小臉如罩嚴霜,用力甩開,索性一跤坐倒。
朱五有些錯愕,渾不知自己哪裡做錯了,令得他如此不快,轉頭望向李寒陽。李寒陽溫言道:「你莫怪他。我殺了他爹,難怪他恨我。」
朱五心裡早把他當成大英雄大俠客,一下反應不過來,半晌才道:「他爹做錯了什麼事,你才要殺他?」癱坐在地的虔無咎猛然睜眼,小手奮力撐起,然胸中濁氣吐之不出,一時難以開口,只能惡狠狠地瞪著朱五。
李寒陽搖搖頭。
「他的父親虔春雷是一名劍客,武功、人品均有過人之處,可惜在江湖上名氣不響。虔春雷請求與我比武,我屢次推拒仍不能阻,復感其至誠,終於答應。雙方簽下無遺仇生死狀,在數名同道的公證下比武,言明生死各安天命,事後不遺仇愆。」他頓了一頓,肅然道:
「虔兄劍法之高,是我平生僅見,比武的結果也不過是一招之勝而已。我的運氣好些,僥倖贏了虔兄,無奈決勝的一招難再保留,他的父親因此傷重而逝,令我無限憾恨。」
在場眾人無不驚訝。「虔春雷」三字在今日以前,可說是聞所未聞,此人何德何能,又是何等來歷出身,能與鼎天劍主鬥得旗鼓相當,僅僅是「一招之勝」?
看台之上,邵鹹尊聞言亦不禁蹙眉,暗忖:「當今武林「虔」姓的好手,止有平湖「補劍齋」一脈。補劍齋主虔幽月亦為國手,擅劍卻不使劍器,以「醫劍同流」著稱,乃南方劍壇一號人物。不知與這虔春雷有無關係?」轉頭望了三弟一眼。
邵蘭生長年奔波武林,又是天下知名的劍術好手,與劍壇頗有往來,人面極廣。孰料他亦是滿面狐疑,細想半天,仍是搖頭。「若是虔氏本家,補劍齋不可能置若罔聞。」邵家三爺壓低了聲音,挪近兄長耳畔:
「虔幽月性子偏狹,李大俠若殺他族中之人,不管什麼無遺仇生死狀,定要討回顏面。況且,此事似已過了大半年之久,總不能不發喪罷?小弟愚見,那虔春雷恐非補劍齋之人。」
邵鹹尊淡淡一笑,目光移回場中。「平湖虔氏與李寒陽同出自中行氏,李寒陽算來還是本家嫡嗣,若非送去了諸鳳殿,眼下不定便是四平爵府之主。興許是鳳翼山那人壓了下來?」
邵蘭生搖頭。
「中行氏守令有責,子弟不得擅自離山。昔年戰亂,下山避禍的族人形同破門出教,不能再保有舊姓,才有平湖虔氏、雲山後氏等旁支;百餘年來,都說不上一家人了。況且李大俠也不姓那個姓啦,便是爵主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
「虔幽月也是「月」字輩的,與四平爵主是同輩罷?」邵鹹尊忽問。
「嗯。」邵蘭生微微頷首,驀地一凜,:「兄長的意思是……」
「有機會走趟平湖,打聽打聽虔家有無犯過被除籍的門第。」邵鹹尊淡然道:
「不會無端端從天上掉下高手來,根骨苗裔、功法傳承、名師指點……諸般條件匯總,方能成就一柄名劍。那虔春雷不惜簽下無遺仇生死狀,也要一戰李寒陽,顯是為了恢復名譽;虔幽月對遺孤不聞不問,其中必有內情。我見這孩子很有骨氣,根骨亦佳,若得李大俠同意,不妨收入我青鋒照門牆,善加栽培。」
此舉雖不免得罪虔幽月,卻賣了李寒陽一個天大的人情。邵蘭生對虔幽月沒什麼好印象,卻佩服李寒陽的人品武功,亦憐惜虔無咎孤苦,聞言不禁露出喜色,連連點頭:「兄長善心義舉,小弟多有不及。如此甚好!待此間事了,我便走一趟平湖,打聽那虔春雷的來歷。」
虔無咎聽李寒陽對亡父十分尊重,不覺一怔;片刻緩過氣來,彷彿不說點什麼便矮了人一截,胸口悶悶的好不難受,沖朱五叫道:「我爹是大好人,才不是壞人!」朱五滿面歉疚,垂首道:「是我不好。真對不住。」頓了一頓,又覺不吐不快,嚅囁道:
「但他也是好人。扔你下來的那人才是真壞,是存心利用你的。」
獨孤天威聽見,撫掌大笑:「這話說得真是太有道理。我們東海的小孩兒就是聰明!哪像你們南陵小孩忒好騙,自己送上門去請拐子幫忙。」蒲寶小聲道:「侯爺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足感盛情。不過當著李大俠的面,咱們就不說「拐子」二字啦,免得刺激了他,感謝感謝。」
虔無咎畢竟年幼,受激不過,大聲道:「不是他扔我下來,是我咬他的手,才掉下來的!」李寒陽目光如炬,適才台頂諸般動靜瞧得分明,卻想不透此舉何意,忍不住又問一次:
「你為什麼咬他?萬一我沒接著你,你現在已然沒命啦。」
男童咬了咬嘴唇,大聲道:「跟他一塊兒,丟我爹的臉!我爹雖輸給了你,但他說他無愧於心,一點也不丟臉。你若被他威脅,做丟臉的事,連我爹的臉也丟盡啦!這怎麼可以?」
「你放心,他威脅不了我的。」李寒陽哈哈大笑,伸手撫他發頂,虔無咎沉著臉退後幾步,仍是十足警戒。蒲寶心底一涼,暗忖:「完了完了,什麼南陵遊俠、「義之血脈」,通通都是狗屁!世上哪有為了別人不惜拚命的傻子?老子居然信了這些鬼話!」料想李寒陽接了小屁孩便要反臉,也顧不得場面了,正尋思脫身良策,卻聽李寒陽朗道:
「然而難民盈野,將軍身為朝廷之重臣、百姓之父母,豈可推諉搪塞,任其自生自滅?若能為這些無辜的百姓掙得一線生機,鼎天鈞劍願代南陵,一戰鎮東將軍麾下高人!」
◇ ◇ ◇
他媽的!什麼狗屁大俠?都是些愛搞事兒的王八龜蛋!
任逐流忍不住低頭一啐,動動嘴皮子,終究沒罵出口;抬見一雙野獸似的赤紅雙目,耿照雙拳捏得格格有聲,週身氣流擾動,駭人的氣勢似將成形,心頭凜起:「這小子想硬闖!」喀喇幾聲脆響,耿照腳下地板爆出一小蓬淡淡煙靄,結實堅硬的烏檀木承受不住他身上散發的氣勁,如遭石磨壓碾,迸出無數細小木屑。
金釧、銀雪感應殺氣,劍尖「嗡嗡」震顫,姊妹倆心念一同,並肩遮護著皇后娘娘;任宜紫不禁變了臉色,悄悄向後挪退幾步,不敢相信這股驚人的威壓竟是來自那個神憎鬼厭的鄉下土包子身上。
(鍋底料都撈上桌了,這會兒是來真的麼?)
「斷了你的傻念頭,給老子老老實實待著!」任逐流忍無可忍,反而仰頭大笑,「鏗!」一把擎出飛鳳;清亮的震響未落,人已和劍飆出,身裹劍芒、影中挾劍,快到難辨其形,眨眼間一掠丈餘,到耿照身前三尺處突然頓住,衣袂鬚髮「潑啦!」一聲逆風激揚,刮展至極。
眾人才覺他形影凝聚、似將看清之際,任逐流嘴角微揚,身形倏地一晃,劍尖逕取耿照咽喉!
這一剎那間的快慢轉換,便足以令對手拿捏失准,此即為「瞬差」的巧妙之處。但耿照垂眸低首,竟似假寐,摒棄耳目肌膚等感知,於劍氣成形、侵入臂圍的瞬間反手一掠,「藏鋒」連刀帶鞘砸上飛鳳,劍刃微微一凝,時間彷彿為之靜止;緊接著,一股難以想像的巨力在刃上炸裂開來,任逐流還來不及圈轉長劍卸去來勢,巨力已如潮浪穿透身體,扯得他向後滑開丈餘,靴跟在烏檀地板上「嘶——」拖出了兩道裊裊煙焦,背脊才重重撞上樓梯口的雕欄,「格」的一聲壓裂了厚重的矩方木柱!
——好……好強大的內力!
任逐流全身血騰如沸,這一擊的餘力猶如驚濤拍岸,反覆不息,他背靠著彎裂的木柱滑坐在地,拄著劍卻撐不起身子,一股異樣的腥甜湧出喉管,從嘴角漏將出來,沿下頷脖頸緩緩流淌,染紅了胸口衣襟。
任逐流玩世不恭,於識人上卻鮮少走眼,尤其是比武鬥劍的對手。以他的內功修為,按理不應受到如此重創,但就像他賴以成名的「瞬差」之術一樣,只消殺對方個措手不及,極些極微的差距,也能擴大成為一場完美無瑕的漂亮全勝。
癱坐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的金吾郎嘴角微顫,露出歪曲的笑意。若能任意抬臂毋須倚劍,任逐流會沖少年豎起拇指,誠心誠意讚一句「幹得漂亮」,可惜他被那一刀所挾帶的驚天之威震傷了五臟六腑,甚至來不及運功抵禦,傷勢非輕,半點也開不得玩笑。
更不妙的是耿照的眼神。
少年典衛平舉長刀,維持迎敵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表情猙獰、身子微顫,眼中佈滿血絲,似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口中不住荷荷有聲,如傷獸般吐著粗氣,豆大的汗水自額際點滴墜落,「滴答、滴答」地迴盪在閣樓裡。
「娘的,明明是你打傷了老子,怎麼情況看起來比老子還不妙?他這是……走火入魔!不妙!」任逐流抹去唇邊膩滑,勉力提氣,叫道:「喂,耿小子……咳咳咳!老子服氣啦,這道便讓與你走……喂!是這邊,你過來!」見耿照掉頭往皇后那廂走去,只恨自己再無餘力,鼓勁叫道:
「保……保護娘娘!保護娘娘!」
他撞裂雕欄的聲響早已驚動樓下,內侍們喚來金吾衛士,只是沒有娘娘或任大人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登閣。此際一聽呼喊,連忙蜂擁而上,見流影城的耿典衛手提長刀,一步一步向娘娘走去;「娘娘」赤著小腳雙手持劍,不住倒退,身後兩名宮女也是長劍出鞘,不由得面面相覷,一時之間搞不清楚狀況。
任逐流喚的不是這幫手下,急得揮手:「都……都別妄動!別……別刺激他!」探頭叫道:「阿紫!保護……保護你阿姊!金釧、銀雪!」
任宜紫披著大紅鳳袍,被金吾衛士錯認是皇后,卻無法因此得到勇氣。
她知道耿照武功高強,卻作夢也沒想到這鄉下土包子能夠一擊將叔叔打得嘔血倒地,更想像不出那張濃眉大眼、實在說不上「俊俏」二字的鄉下人面孔,怎能搖身一變,直如魔君附身,週身散發出強大而恐怖的氣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手裡抓著鋒銳無匹的同心劍卻無一絲像樣的接敵態勢,只能不住倒退,顫聲道:
「你別……別過來!再要過來,我……我一劍刺死你!」肩後一頓,卻是碰上了並肩而立的孿生姊妹花。
金釧小巧的秀額上汗珠晶瑩,緊咬貝齒,一步也不肯退;另外一張一模一樣的面孔上雖然十足倉,但銀雪從小被教育要絕對服從,不得相違,況且她一慌便本能地跟隨姊姊行動,居然也擺出防禦的架勢,比任宜紫要可靠得多。
任宜紫背後撞了人,幾乎跌跤,目光不敢自眼前的狂人身上移開,遑論回頭,突然陷入莫名的驚怖之中,舞劍尖叫道:「你走開、你走開!不……不要過來!嗚嗚嗚嗚……別過來!」一劍扎上耿照胸膛,血花四濺,嚇得她雙手放開,失足坐倒。
一陣異味飄散開來,帶著成堆微腐花果一般的腥甜馥烈,又有新剝毛皮似的淡淡膻騷,在充斥著汗嗅與金鐵氣息的閣樓之中,聞起來格外觸動心弦,似乎有種危險的野性。
任宜紫雙手死按著揉縐的絲綢裙布,直到溫熱的液感浸透手掌,才發現自己竟嚇得失禁;一意識到這點,洶湧的尿意再也頓止不住,激射而出的尿水撞上堅實的烏檀木地板又猛然彈起,濺濕了緊實的雪股大腿,光滑如敷粉的肌膚掛不住液珠,淅淅瀝瀝落了一地。
雖然形勢緊繃,但水聲著實太響,靠得近的金吾衛士大多都聽得一清二楚,更別提金銀雙姝,只是誰也沒心思搭理她。任宜紫羞憤欲死,但釋放尿意的暢快感卻令她忍不住發顫;她夾緊大腿屈起膝蓋,藉著寬大的裙幅掩蓋,用力將汁水噴射而出,羞恥與快美混合成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受,少女禁不住一陣恍惚,連方才逼近的持刀少年都暫時拋到了腦後。
耿照胸口被利劍一刺,神識略復,視界裡但見滿滿的金戈鐵甲,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依稀把握著幾個念頭:「我……我要下去。將軍……將軍需要我……比鬥……勝利……」側首斜乜,樓梯口刀槍羅列,甲士擠得滿坑滿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對自己說。他體內的野獸強大得似能掙脫一切牢籠,連胸膛和左肩汩汩溢出的鮮血都無法帶走渾身盈滿的精力,「戰鬥」這個念頭彷彿為他打開了一處宣洩口,他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裡,到自己該去的地方——
耿照突然發足狂奔。
他跨腿揮臂的動作活像野獸,敏捷、利落、充滿破壞力,光是扯動的勁風便將三尺外的孿生少女彈飛出去,所經之處桌椅掀倒,幾屏碎裂,所有人的驚呼、喊叫……全被他遠遠拋在身後,少年飛身撲上露台,翻過金鳳高欄,縱身一躍而下!
◇ ◇ ◇
以棋局比喻的話,慕容手裡能用的棋子委實少得可憐。
蒲寶毫無疑問是經過精心策劃,才使李寒陽成為代表,諷刺的是:此刻慕容柔手裡並沒有岳宸風,縱使「勢均力敵」變成了「獅子搏兔」,他仍舊是一場也不能輸。慕容柔不懂武藝,然而不懂武藝如他,也知李寒陽是非常可怕的對手,眼下己方並無堪與匹敵之人。
適君喻等已被巡檢營的弟兄搶回,李寒陽顯然手下留情,三人看來都不像受到重創的模樣,只是手足酸軟,無法再戰。「將軍!」適君喻掙扎起身,蒼白的面上滿是愧色:「屬下無能,有負將軍之殷望!屬下……」
「不怪你。」慕容柔擺了擺手。「李寒陽不是你們能應付的對手,你等須盡快調養恢復,少時若生變故,攻防應對,切不能成為我方負擔。這是軍令。」適君喻聞言一凜,心知將軍所說至關重要,面對李寒陽已是一敗塗地,絕不能再拖累將軍,更不多言,把握時間運功調息。
慕容柔目光掃過餘人,見羅燁一聲不吭,微瞇著妍麗秀氣的細長鳳目一乜,淡笑道:「你看起來挺能打,有無膽魄一戰鼎天劍主?」羅燁十指併攏貼緊大腿,站得筆直,大聲應道:「回將軍的話,有!」
身畔忽有一人搶道:「啟稟將軍,屬下願往!」卻是五絕莊的何患子。
五絕莊此行四人中,只剩他身上無傷。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韝烏靴的武人裝束,英氣逼人,神色、談吐雖然溫和,眸中卻隱含精芒,如輝似電,甚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見他神色不定,似正猶豫是否要上前請纓,爭取表現的機會;慕容故意跳過他徵詢羅燁,果然引得他搶先自薦。
適君喻本要凝神運功,一聽何患子開口,劍眉微蹙,低喝道:「胡鬧!你強出頭什麼?沒見那廝之能,連我等亦不是對手麼?你若上場,連一招也受不住。還不快快退下!」口吻雖急,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關懷愛護之意,並非是有意侮慢。
何患子從小聽慣了他的指揮安排,向來沒什麼主意,不料在這個節骨眼卻突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麼緣故,竟不加理會,逕對漆雕利仁道:「與你借刀,行不?」漆雕咯咯笑道:「要殺人麼?好啊。」隨手扯開「血滾珠」的系結,連刀帶鞘扔了給他。
李遠之阻之不及,氣得半死:「你……別添亂!」轉頭對何患子道:「老四,這不是開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來還不夠他一擊,你聽老大的話,莫要逞強。」何患子低聲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轉身抱拳:
「屬下願為將軍出戰!」
「將軍!」適君喻幾乎要站起來,無奈體力未復,難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爭執,逕問羅燁:「你敢與李寒陽相鬥,為何不請纓出馬?」
「因為屬下不會贏。」羅燁面無表情,抱拳躬身道:「將軍若不計輸贏結果,屬下願拚死一斗那李寒陽。」
慕容柔轉頭望向沉默下來的五絕莊眾人。
「這就是我的答案。」蒼白的鎮東將軍淡然道:「有勇氣很好,但此際我只需要勝利。這裡無一人能戰勝那李寒陽,代表須向外求。」眾人面面相覷。
「將軍欲請何人?」適君喻終究忍不住,大膽開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歎息的,面上卻不動聲色。「央土任家與我,眼下在一條船上。要說在場有誰打心底希望我們能連贏三場的,也只有央土任家了,料想金吾郎會為我奪下頭一勝。」正要派羅燁去傳口信,忽聽全場一片驚呼,一人自高聳巍峨的鳳台頂端一躍而下,落地之時「轟」的一聲,雙足踏碎青石鋪磚,蛛網般的裂痕自他腳下洞穿處一路向外擴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啪聲響此起彼落,猶如冰湖消融。那人從這麼高的建築物躍下,卻連絲毫卸去衝擊力道的動作也無,就這麼從狼籍破碎的青磚之間起身,昂首咆哮,其聲震動山頭,令人膽寒,竟是耿照!
誰也料不到他會從鳳台一躍入場,連慕容柔都吃了一驚,銳利的目光掃過台頂,瞥見披頭散髮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猶帶血漬,心念電轉:「他竟打傷了任逐流!」更無遲疑,起身舞袖:
「李大俠!這便是本鎮指派的代表,欲領教閣下高招,請!」對場中朗聲道:
「耿典衛,此戰許勝不許敗,毋須顧忌,務竟全功!」
耿照顱內嗡嗡作響,便如萬針攢刺一般,視界裡溢滿血紅,朦朧間一把熟悉的聲音鑽入耳中,彷彿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許……許勝,不許敗。許勝……不許敗……不許敗……不許敗!」驀地仰天狂吼,掄起長刀撲向拄劍昂立的李寒陽!
「不好!」
適君喻一見他衝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牽動傷勢,眼前倏白,幾乎痛暈過去。他於李寒陽手底吃了大虧,方知其能:適才三人合攻時,李寒陽連一招一式都未使,便只掄起門板也似的巨劍鼎天鈞一掃,適君喻等還未沾著劍刃,已被勁風掀飛;餘勁穿胸透背,閉鎖筋脈,至今仍未消褪——
這是力量的差距。單純而直接,不容討價還價,正面衝撞無異是最愚蠢的舉動!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難以捕捉,眾人但見袍角翻動,原地已然無人;「鏗!」一聲金鐵交鳴,一團烏影在空中翻滾轉動,一路拔高,猶如斷了線的紙鳶,至眼前時才驚覺速度之快、旋勢之強,哪裡是什麼紙鳶?簡直就是挽索發射的炮石,轟然撞上鳳台石階,撞得階角迸裂,石屑紛飛,這才像只破爛布袋趴滾落地,一動也不動。
若非手裡兀自握著長刀,怕誰也認不出是耿照。
便只一擊,毫無懸念。甚至連耿照被擊飛的瞬間都無人看清,但聽刀劍聲鏗然,回神時耿照已被轟入蒼空,李寒陽的動作看似未變,只能從對手彈飛的軌跡判斷是他出的手。
適君喻咬碎銀牙,不敢轉頭去面對慕容的神情。我們……都教將軍失望了,無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撐一下,若我不要那般衝動,若我能觀察李寒陽的武功特性之後再出手……
正當悔恨如蛇、細細嚙咬著風雷別業之主的心,奇跡忽然發生。
埋在殘磚碎瓦之間的身子動了動,「潑啦!」石屑松落,耿照拄著刀緩緩起身,就在眾人還來不及驚呼的當兒,他竟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後一抹刀光的余映已至魁梧的初老遊俠身前——
「鏗」的一響,野獸般的少年再度彈飛,又在鳳台階前撞出一枚圓坑,挾著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塵摔趴在地,頭臉下漫出烏漬。這下看台上的人們不由起身,其中當然包括始終跟在許緇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紅霞,就連混在台下人群裡的風篁與韓雪色等都擠到了前頭,以備情況有變時能即刻救援。
李寒陽擁有在場諸人難以比擬的千鈞巨力,但出手極有分寸,等閒不輕易傷人。耿照的危機來自他那盲目無智、如野獸本能般的攻擊,他使的力道越大,速度越快,被彈飛的勢頭也越兇猛,光是肉身撞實青石階便能要了他的命。當他第三度拄刀而起時,場內響起連片驚呼,連老於江湖的風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刀柄,心中暗自焦急:
「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腦子,不是讓你用腦袋硬磕刀劍啊!這般蠻幹,與自殺有什麼兩樣?」
另一頭沐雲色、韓雪色等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韓雪色目光如炬,適才頭一擊他沒能看清,第二下時心裡已有準備,除了李寒陽出手太快、難以悉辨,整個過程竟窺得七八成,心知雙方實力差距太過懸殊,連賭一賭的價值也沒有,把心一橫,低聲道:「老二,這樣下去不行。你想個法子製造些騷亂,我跟老四把人弄走;再打將下去,耿兄弟必死無疑。」沐雲色劍眉緊鎖,點了點頭,目光不敢稍離場中。
「等等。」聶雨色雙臂環胸,下巴一抬。「你看他的眼睛。」
韓雪色強自按捺性子端詳片刻,皺眉道:「我看不出異狀。有話直說。」
聶雨色聳了聳肩。「他的眼神不太對勁,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再等等,那小子沒那麼容易死的。」
韓雪色差點一巴掌便朝他的後腦勺扇落,連沐雲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是在記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輩,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只一念:
「……奪舍大法!」
三人交頭接耳時,場中又生變故。耿照雙目赤紅、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渾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揮,甩脫刀鞘,「藏鋒」的長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顫響,抖散一片青芒隱隱,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蹌前行,恍如醉酒,誰知步子越邁越快,不知不覺又奔跑起來;雙腿交錯之間,整個人突然騰空躍起,三度揮刀斬向李寒陽!
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陽一聲清嘯,單手拔起巨劍,攘臂而出,厚如磚頭的劍身挾著駭人的勁風,呼嘯著捲向耿照!藏鋒的單薄與鼎天鈞劍的厚重對比,荒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與刀器彷彿下一霎眼就要被絞成血肉破片、濺上青霄,多數人紛紛閉眼,不敢再看——
鼎天鈞劍磕上藏鋒,發出鋼片抽擊般的劈啪聲響,似有一團看不見的無形氣勁應聲迸碎,爆炸餘波之強,壓得耿照雙腳難以離地,平平向後滑出三丈有餘,所經處石屑紛飛,地面的青石磚如遭犁鏟,留下兩道筆直的瘡痍痕跡。
李寒陽復將巨劍插回了地面,耿照這才止住退勢,依舊維持著橫刀當胸、屈膝坐馬的姿勢,從嗡嗡震顫的刀臂之後抬起一張堅毅面孔,披血裂創的模樣雖然狼狽,眼神卻已略見清澄,血絲略退,不再滿眼赤紅。
「醒了?」李寒陽淡淡一笑,並未追擊。
耿照索遍枯腸,最後的記憶片段仍停留在鳳台之上、與任逐流的言語僵持,對於自己何以如此,又怎麼會和他交起手來,便如雲遮霧罩,一時難以廓清。
但這些絲毫都不重要。他終於如願來到戰場,肩負起為將軍——以及將軍的理想藍圖——守護最後一道防線的責任。李寒陽是前所未見的可怕對手,但耿照必須贏得此戰,別無其他。
「嗯。」少年無話可說,只點了點頭,權作回應,凝神思索著求勝之法。
那樣的眼神李寒陽非常熟悉。他已在無數次的決鬥中面對過這樣的眼眸,無論結果如何,每一雙都值得尊敬,只能以專注虔誠的態度與全力施為來回報,方不致褻瀆了武者。
「那麼,」遊俠握住劍柄,終於擺出應戰的姿態,帶著無畏而淡然的笑容。「就來戰吧,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