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劍笏出身的赤鼎派雖也是火工一脈,卻視隕鐵、奇金等異材為小道,專研技藝,鍛煉內外功力,務使施於製程中的功夫無可取代,由凡鐵中鑄出神兵來,故未聞「銷金熔隕」而成的連城劍。
而幡宮島田氏一脈,靠採珠發家,數代之間,累積銀錢巨萬,富居五島之首。
島主田初雁以廣搜歷代書家名帖聞名,尤好帶「窮」字的,其出入排場甚大,所打旗號「窮律其身,達澤天下」、「寒隨窮律變,春逐鳥聲開」等,均由著名法書中臨摹繡制,命從人隨身攜帶,可見愛甚。世人遂呼「窮爺」,田初雁也不以為意。
他的宅邸以「龍王殿」為名,豪奢自不在話下,島上還有條著名的「真火熔金道」,傳說是天外奇鐵墜落凡塵,撞擊山體,在蟠宮島的山稜間犁出一條十幾丈長的筆直軌印,所生之高熱不僅焚盡老林、令沙巖熔成生鐵般的烏亮結晶,地表更滲出金液,而後凝於巖隙,宛若細密蛛網。無論於日光月華,乃至星耀下,整條溝槽俱是金芒鑠亮,似金澆鑄,故稱「真火熔金道」。
田家對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隕鐵極為珍視,便是五島盟友,等閒也不讓見。
田初雁耗費半生心力,浪擲銀錢無算,終於試出鎔鑄隕鐵的法子,特聘高明匠人,鑄成一柄吹毛可斷、鋒銳無匹的寶劍,笑曰:
「我家的不世奇景,終有面目見人了!」
適逢秋拭水登門求鑒,兩人遂結莫逆之交,而後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之禍。
這柄連城劍在珍玩界頗負盛名,蓋因蟠宮島田氏出產東洲皮光最高、成色最好的大品瑺珠,與各地珍寶古玩商往來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可不是財大氣粗的土財主,累世富貴,品味出眾,挖空心思打造的華美利器,便以珍玩目之,亦是價值連城。
寧函青曾在幾本鑒品的劄記中,看過連城劍的記載,莫不惋惜妖金毀劍,連柄鞘殘部亦未尋回,可惜了其上頂尖工藝云云,故爾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問三不知,那是連書也不讀,鎮日花天酒地的草包。寧函青未及弱冠就被外放歷練,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對古董珍玩本有涉獵,靈機一動,遂提出這等難題,藉以擠兌浮鼎山莊。
西宮川人面無表情。「公子爺就看這柄?要不要換?」說得彷彿莊裡有幾十把連城劍似的。
寧函青見他不假思索衝口便出,內心惴惴:「連城殘劍失落數十載,人說毀於妖金,屍骨無存,難不成……真在浮鼎山莊?」
他刻意索此劍來看,還有另一項考慮:連城劍的鞘裝、柄鍔,可說是蟠宮島田家財富品味的象徵,其中更有一樣稀世奇珍,等閒難以仿造;就算按圖打造贗品,該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樣也省不了,誰人肯下這種本錢?便看這陳舊的宅邸、荒蔓的園林,也知浮鼎山莊幹不了這事。若非指定鑒賞連城劍,西宮川人拿出任一口劍器來,以寧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豈辨得名劍真偽?
莫再猶豫了。這……必是虛張聲勢無疑!
寧函青下定決心,迎視階上那張冷漠如巖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換!在下就看這連城寶劍。請總管為我取來。」
西宮川人取出一本泛黃簿冊,翻找片刻,道:「有了。」
從主座旁的烏漆腰櫃中,取出一隻五寸來長、尾帶環鉤的六角銅棒來,交與僕婦。「甲申廿六號櫃。此物甚重,多帶兩人去取。」要不多時,兩名健壯婦人扛了只寬扁長匣回廳,去掉繩槓,將長匣子留於幾頂。
「公子請過目。」西宮在簿冊上寫了兩行字,似是記錄取件的年月、何人求鑒之類,才從櫃裡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鐵鎖匙,打開匣上之鎖。鑰匙繫了塊書有「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適才隨口說出的藏櫃編號。
藏櫃與劍匣的鑰匙分作I一處,本是極其謹慎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銅棒名「連心鎖」,內藏機簧齒輪,堪稱鎖中套鎖,鎖孔無法以尋常剪綹偷兒的鉤針勾開;若以蠻力破壞,只會使內中機括咬死,持銅棒亦無法再開……凡此種種,可見秋拭水貯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鑰匙的烏漆腰櫃,就這麼大剌剌放在廳堂上,既未上鎖,也無人看管,莫說出入山莊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裡翻牆進來,都能輕易取鑰開箱,盜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與秋家大權旁落、門第衰頹脫不了干係,但這西宮川人是哪來的自信,莊內所藏的寶兵還安安分分躺在匣櫃裡,沒給哪個手腳不乾淨的下人,或夤夜摸來的樑上君子拿去換了酒喝?
寧函青強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擁而上,想看看厘裡究竟有無寶劍。談劍築示以眼神,見老台丞微一頷首,才推輪椅趨前。
匣中靄光浮動,映亮了圍觀眾人的臉面,一柄刃寬四寸的雙手帶巨劍,靜靜嵌於匣內錦襯,從劍刃到握柄,通體都是金色,僅有深淺色澤上的微妙差異,鍔作雙龍搶珠狀,雕鏨得栩栩如生,所搶龍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極品夜明珠,自行放出溫潤瑩然、宛若月華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寶華光流轉,簡直像會突然活轉過來似的;劍末的黃金爪台之中,嵌著一枚如冰鑿就的水精球,較之他處的璀璨,反倒光芒不顯,曖曖自含。
以談大人多年的鑄工經驗,純金既重且軟,掐塑成這般尺寸,莫說搏鬥,光舉起轉個小半圈,龍首就可能歪斜偏轉,垂軟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樣。這劍鍔極可能是銅或鋼質,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備,再行鎏金鑲嵌……即使如此,仍是極高明的手藝,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闊劍劍身則是斷成三截,切口平整,以致並排至於內襯之上,猛一看並未發現殘缺。
毋須掂在手裡,談劍笏一眼即看出此劍劍質絕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鐵,在磨到能鏡照之前,便會留下若干細小缺損,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顯示出材質的極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劍劍身能清楚映出人臉,刃上卻連一絲缺耗也無,秋拭水當年選這柄刃器入「六合名劍」,果是罕世的眼光!談劍笏由衷佩服起來,益覺此劍之斷,個中因由耐人尋味,看得入迷,片刻才歎了口氣。
「此劍雖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帶著一貫的憤世嫉俗,不知為何,談劍笏總覺更像自嘲,搖頭道:
「鑄器至此,已無『更利』二字可言;再往上,即非人間之物啦。這劍是折在自己手裡。」
蕭諫紙疏眉一挑,目光凝銳,卻未開口,專等他說下去。
談劍笏歎了口氣。「世上沒有完美的物事。這兩處斷口,我料是合金時所產生的毛孔脆弱處,我們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劍的大匠,已極力將這兩處弱點藏起來,可惜持劍者不夠敏銳,待察覺時,寶劍已為敵所乘。」一指光滑平整的細薄刃口:
「若妖刀之利,更勝連城,則刃部必留下交擊所生的缺口。此劍除斷口之外,連一絲缺損也無,怕是毀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頭。可惜了。」說完才發現眾人均看著自己,聽得津津有味,連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點頭,不禁有些臉臊。
西宮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見,受益匪淺。敢問先生大名?」
談劍笏猛被問得一怔,撓頭半晌,嚅囁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姓言,草……草字二火。對,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這位是下……在下東家,姓肅,草……啊對就是草……我是說名兒有屮,肅二屮,怪名字!哈哈哈。哈、哈。」
眾人神情古怪,徐沾差點沒暈死過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編一套。只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顧左右:「哈哈,他叫二俞!居然有人叫這種名兒!」廳外從人們皆笑,方解談劍笏之危。
他一抹額汗,夾著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聲感慨:「原來只講七成真話,竟是這般困難!常人過活,也甚不易啊!」蕭諫紙冷笑:「你怎麼算出七成來的?將來不幸陞官,死活別去戶部。」
滿堂哄笑,只寧函青面色鐵青。
西宮川人似終於想起這人,回顧青年:「依公子爺看,這把是不是連城劍?」
梁斯在止了訕笑,在一旁鼓噪:「西宮總管,問你呢,自說是真,要是咱們覺得有假,這得怎麼算?都由你說了,還用得著賭麼?」
西宮川人也不理他,逕對寧函青道:「公子爺可知,且不論武林通說,鑒別此寶有四處關竅。是哪四個地方?」寧函青唇面皆白,滿頭冷汗,勉力歙動乾裂的嘴唇,顫聲喃喃:
「連……連城劍有四處寶貴,號稱無雙,乃……乃海上生明月、懸膽雙龍血、子母盤風柱,還有……還有天下奇珍飛廉珠。」一一指過劍鍔夜明珠、一對鵪鶉蛋大小的血紅寶石,鑄成雙龍形狀的中空劍柄,以及劍末嵌於爪台的水精球,等於認了此劍為真。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殺才,不知所謂!便是真貨,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莊能把你怎的?」他不知這四樣寶物,隨便一項都是價值連城,其他三樣也就罷了,劍末那枚「飛廉珠」據說有通靈儲思之能,持之抵額,用心凝思,便能將心中所想留在珠內,自玉龍朝起,向為帝王家所藏。就算將寧家基業悉數變賣,也抵不了這枚水精珠,寧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懾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真有,並非神話虛構,迄今未能全復。
西宮川人沒給他冷靜下來的機會,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爺鑒賞完畢,請說出個數兒來,將此物購下。公子爺的開價須與寶物相稱,此乃敝莊規矩。」
梁斯在不耐煩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轉,獰笑道:「西宮總管,若我等不買了,只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宮川人彷彿聽不懂他話裡的撒潑與裹脅,眉頭微蹙,淡道:「不能如何。但自我入莊,還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鑒賞完畢的貴客們,最終都心悅誠服地會帳,心滿意足離開。」
笑話一本正經說到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無趣,又聽西宮續道:「寧公子似還需要一點時間,枯等無聊,我請小姐鼓箏一曲,諸位靜聽。」把手一揮,幾後的秋霜潔如獲大赦,將一雙柔荑按上絲絃,定了定神,抬臂點頷,柔美圓潤的香肩如水波般揚顫而起,指尖流洩出輕快動聽的旋律。
沒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絕世美女,何況那甜潤得像是在為她發笑的悠揚琴音。一曲奏罷,內外悄然無聲,眾人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了下來,身心舒暢,有種夢醒似的微酣輕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這般放鬆了。
梁斯在慶幸著自己沒有拒絕西宮川人的提議,見寧函青起身,沖幾後心滿意足的少女長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謝小姐!」少女看都沒看他一眼,本欲再彈,被西宮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復成低頭擰衣角的模樣;相較之下,寧函青的舉動才真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宮總管,」他神色自若,彷彿換了個人,一掃入莊時那副趨炎附勢、滿心計較的猥瑣黯淡,朗聲道:「連城寶劍的價值,我祈州寧氏就算傾盡所有,亦不足抵,只能聊表寸心,望貴莊切莫見棄。」向西宮川人討了筆墨紙硯,寫了封借條與他。
「三年之後,當可如數奉還。」寧函青自信滿滿,神采飛揚。他原本生得清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掃胸中濁氣後,儼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滿廳男子中,最攫人目光的一個。
梁斯在伸長了肥短的豬脖子,瞥見字條上寫著「金五鎰」的字樣,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邊撫胸順氣,一指寧函青道:
「你……你瘋了麼?平白給人黃金百兩!你寧家此際,拿得出這筆閒錢來?」
梁公子也不儘是白白吃飯長肉的,心知寧函青巴巴地擠進小圈子,為的還是錢。他老子掐緊了銀根,寧少君若想大展拳腳、開疆闢土,本錢還須著落於他人囊中。
休說三年還清,寧函青若有在五年內攢出黃金百兩的能耐,何須仰他梁公子的鼻息?
果然寧函青落款畫押,將封好的借條交與西宮川人,朝眾人打了個四方揖,更無別話,大步行出廳堂;跨過高檻,又轉身回頭,遙對琴幾後的少女再行大禮,這才揚長而去。
「他媽的!這廝是吃錯了什麼藥?」梁斯在搖了搖糊塗的腦袋,低啐一口,見西宮川人指揮僕婦將連城劍送回庫中,惡念陡生:
「這破爛山莊裡,不知還藏了多少寶,怎地沒人想到來搶?也好,便宜了本公子,買美人送山莊,少時扣住那口烏漆箱子,寶物還不全歸我?」差點失聲笑出,攘臂喝止:
「且慢!本少爺也要鑒賞這柄連城劍,給我留下。有其他什麼好的、值錢的、稀奇古怪的,都給少爺拿來!少爺一歡喜,通通買啦!」
西宮川人仍是一副冷面。「請公子爺確切地指出寶物來,才好拿取。」
「這……」梁斯在胸無點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烏漆腰櫃搶過來,管他有什麼寶物,都是少爺的!靈光一動,人都不糾結了,直指目標,嘿嘿淫笑:
「你說什麼都能賣,本少爺便買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還放你這兒,決計不帶走!」從人怪叫聲不絕,只白頭蝰雙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著濃眉,頗以左右為恥,不敢望向蕭、談。
西宮川人只用一句話,便止住了滿廳叫囂。
「寶物既已在此,公子爺出得什麼價錢?」
「等少爺先玩過了……」梁斯在搓著雙手垂涎欲滴,幾後秋霜潔低垂粉頸,兀自扭著衣結,全然不知自己已給人賣了。
「女子與寶刀寶劍不同,」西宮川人冷道:
「豈能二夫?公子爺若無合適的媒聘,還請死了這條心,另外指定其他寶物便了。」顯也知道莊裡的刀劍是賣了又賣、一賣再賣的,難為他說得這般臉不紅氣不喘。
以秋霜潔的艷色,迄今仍作閨女裝束,顯未遇過足教西宮總管點頭的好價錢。喊價的意義不大,梁斯在靈機一動,喚人抬來一隻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意態昂揚的羊脂玉馬來,赫然是「白玉八駿」六十四尊之一!
「這匹玉馬是『翻羽震』,我爹當年以黃金十鎰購回,按他說是買便宜啦,此際的價值……嘿嘿,西宮總管,你說這算不算是好價?」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說。白玉八駿共分八組,每組均按「干、兌、離、震、巽、坎、艮、焯」排序,這匹玉馬應是「翻羽」一組裡的第四尊。
舉座皆知玉馬的價值,無不震驚,唯西宮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熱的韁屍臉,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貴重,請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別考慮太久啊,越想越沒價。」
誰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將他老爹的命根押給浮鼎山莊,否則梁裒便未打折他的腿,也決計不會放過秋家。「萬刃君臨」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莊卯上涇川梁氏的結果,只怕是毫無懸念。
但西宮川人還真的考慮起來。梁斯在沒想到這人如此不識趣,不知是不是同秋霜潔一般,只有外表像個正常人,其實腦子大有問題,頗感不耐,粗聲叫囂:
「喂,本少爺等得很無聊啊,叫你家小姐來給少爺抱一抱,先驗驗貨唄。要是奶子屁股沒幾兩肉,又或下邊乾巴巴的不怎麼出水,教本少爺怎麼買得下手?」伴當們都笑起來。
談劍笏面色微變,便要開口,卻被蕭諫紙按住。
「既然西宮總管還需要一點時間,」老人朗道:「能否請大小姐再為我等鼓箏一曲?」他的聲音飽含威嚴,還用不著轉過目光、環掃全場,那些個地痞無賴出身的伴當全都噤聲,低下頭去,額背滲冷。有些底子不乾淨見過官的,覺這老頭簡直比衙門裡的官老爺還要可怕,一聽他說話彷彿置身府衙,跪聆裁決一般,哪個還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罵娘,轉頭對正老人的鋒銳視線,立時癱回椅中,差點兒給嚇尿了。西宮川人正想著該如何處理這個燙手山芋,能爭取點時間也好,沖秋霜潔一頷首。
少女十指按上絲絃,香肩驀一動,忽如萬騎齊發、鐵蹄踏地,箏上驟起風雲,金戈鐵馬,殺伐大盛,奏的卻是一首「將軍令」。樂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盤繞,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過了多久,餘音一收,眾人才回過神,忽聽「喀喇」一響,梁斯在的座椅向後掀倒,被龐大的身軀壓得四分五裂,大白豬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狽掙扎、哀哀慘叫,不忘伸手指著階台上垂頸斂眸的絕色少女,嘶聲叫道:
「妖、妖怪!你……你這妖女弄得什麼玄虛!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潑她!」破音的尖亢聲調聽來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詭異之感,任誰也笑不出來。徐沾自不能立時生出一盆烏狗血來,梁斯在不見有人響應,惱羞成怒,發瘋似的大叫:
「娘的!敢看不起本少爺……給老子殺了……全殺了!」錚的一聲,毒辣劍芒閃現,灰髮白鬢、形容焦枯的黑衣劍客白頭蝰細劍離鞘,一名僕婦哼都沒哼便即倒地,離他僅只數尺的徐沾「彈鋏鐵指」才到。白頭蝰閃身讓過指風,瘦削的衣影一晃,手按劍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宮川人!
那倒地的僕婦雙目圓瞠,搗著咽喉,指縫間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間迸出怪異的格格聲響,行將斷氣。談劍笏掠至她身畔,正欲點穴止血,那「僕婦」卻本能撥開,兩人肢接的剎那間,失控亂竄的真氣透體而入,談劍笏一凜:「內功不惡……是男人!」更無避忌,揮開臂格,飛快點了他胸肩幾處大穴,撕下袍襴將喉間傷處紮緊,抓過他雙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裡按!」回頭喊來一名靠得近的伴當:
「壓緊傷口!人若斷氣,拿你見官!」
伴當為其所懾,忙七手八腳爬過來。另一廂白頭蝰逼近階頂,劍芒倏隱,錚音才出,西宮川人早有準備,飛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縷飛血,恰在喉結的部位。
徐沾輕功不如白頭蝰,攔不住他神出鬼沒地殺人,急忙回頭:「公子!人命關天,事情鬧大了,老爺必定見責!」梁斯在給僕婦咯咯喉血、渾身抽搐的畫面嚇傻了,被他一吼回神,來不及找尋白頭蝰的身影,嘶聲尖叫:「住……住手!莫……莫殺人啦!」
階台之上,白頭蝰手按劍柄,西宮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軀遮護琴幾,攔在小姐與殺星之間;階下徐沾、談劍笏雙雙掠至,一左一右,壓住陣腳,與西宮成三角合圍之勢。
說也奇怪,這名黑衣劍客修為不及談、徐,所恃武技不如「彈鋏鐵指」與「熔兵手」,卻無人懷疑他能取西宮川人之命,儘管身後兩大高手虎視眈眈,而西宮川人明顯身負武藝,由趨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說,就算在出手之後,極可能會被對手的反擊,抑或背後的威脅所殺,誰都不懷疑白頭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宮川人、乃至秋霜潔,實已等若死人。
數談劍笏平生動武,沒遇過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謬景況。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濫殺無辜啊!」
白頭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揚,鬆開劍柄,走下階台,經過徐沾身畔之時也不相讓,逕直撞了他肩頭一記,啞聲道:
「無有金銀,誰人肯殺?」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僱請的打手兼保鏢,「白頭蝰」乃渾號,姓名、來歷、師承武功等俱都不詳。據說他每殺一人,梁斯在還得多付I筆「去厄資」,索價不貲,是以入梁府數年來,梁斯在罕教他殺人取命,最多就是斷手腳、剜耳鼻,耀武揚威之類。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陣溫熱腥臊撲鼻,眾人循味低頭,才發現不是說笑,公子爺真個是嚇尿了,卻誰也不敢稍置一詞。梁斯在狼狽不堪,迭聲道:
「走……咱們走!玉馬……玉馬給少爺收好了,那撈什子連城劍的,也一併帶走!」
眾伴當面面相覷。怎麼說梁斯在都是為美人而來,便是要劫,也該劫色才對,怎地忽然劫起財來?一名膽子大的色瞇瞇地瞥了秋霜潔一眼,忝著臉勸道:「公子爺,那小花娘I」話沒說完,已被梁斯在一腳踢翻。
「別……別廢話!快走!」
滿廳堂的人,片刻間走得乾乾淨淨。梁斯在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山莊,若非顧及顏面,臨走前還搶了那匣殘劍,權充獲鹵,簡直同逃命沒兩樣,勝似白日見鬼。
這已是第一1回發生這樣的奇事:在聽完秋霜潔的箏曲之後,寧函青簽下黃金五鎰、三年還清的借條,而梁斯在卻像瞧見什麼可怖物事,不僅口稱「妖怪」,還倉皇離開……
但要說那曲子有什麼問題,自己也聽了呀!怎地還好端端的?談劍笏想起老台丞曾說他不懂禮樂、不讀詩書,難怪生就一副木耳,舉世無非驢嘶馬鳴,不禁有些心驚,以前還不覺怎的,這會兒終於認真檢討起來。
西宮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抬傷者延醫。面對梁斯在搶劍,他既未攔阻,也沒喚人搶回,眉頭不皺一下,冷眼旁觀的程度,比蕭談還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遠,轉對蕭諫紙道:「肅老先生請了。先生入莊,可有欲鑒之物?」談劍笏聽得「肅老先生」四字,頭皮發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蕭諫紙神色從容。「連城劍劍如其名,價值不斐。梁少君縱下搶奪,先生若及時報官,在彼等出得阜陽水域之前,尚有追回的機會。」言下之意,以梁裒的財富威勢,一旦梁斯在回到涇川,這樁案子怕是無人敢查,無人敢審了。
西宮川人淡淡一笑。「敝莊失物,總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須在意。老先生欲鑒何物?」
蕭諫紙想了一想。「有一柄劍,應無名字,劍稜近鍔處,有兩行劍銘,是『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貴莊若藏此劍,記述之上,或與劍銘有關。」
談劍笏心想:「真有這把劍的話,不知簿冊裡該怎生寫法兒?」
西宮川人翻出記錄,逐行查閱,足足花了半個時辰,點頭道:「有一把劍,以劍銘為名,便叫『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說明僅『仲氏所遺,君子之器』等八個字,並未註明鑄者與來處。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鑒過這把劍,但莊主並未記下是誰。老先生說的,可是此劍?」
蕭諫紙強抑心弦震動,淡然道:「聽來便是。煩總管為我取來。」
劍匣轉瞬即至,內中所貯,乃一柄樸實無華、毫無花巧的長劍,鋼質溫潤,褪色的黃穗長逾兩尺,較常制更長,分外儒雅。西宮取出劍來,卻未捧交老人,雙掌平托劍鞘,先掂了掂份量,又舉與眉齊,端詳片刻,才喃喃道:
「……真是一口好劍!」
「吹毛可斷,其鋒卻不張狂;平和中正,風骨更甚快銳。此誠君子之器。」
西宮川人如夢初醒,沉醉的模樣一霎收斂,捧劍下階:「老先生請賞劍。」蕭諫紙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當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趨我。」西宮川人神色一動,點頭道:「先生所言甚是。」
談劍笏心想:「台丞風範,便不顯山露水,依舊服人。這總管同台丞掉書袋久了,居然也像個讀書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輪椅,驀地老人渾身氣機一凝,只比老台丞稍慢些許,談劍笏感應危機,內力自行發動,掌底的油竹握把竄出一縷煙焦!
一抹烏影飆入廳內,落地時微一踉蹌,還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聽「鏗」的一聲激越龍吟,西宮川人擎出那口「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明鋒斜指,劍氣隱隱成形,無論功架或氣勢,均是一流劍客的手眼!
(這人……是高手!)
談劍笏早看出這位西宮總管身負武功,不料他一身藝業全於劍上,拔劍出鞘的剎那間,整個人的氣場陡地膨脹數倍不止,彷彿化為一柄脫鞘利劍,鋒芒內斂,生機勃發,面對不帶敵意的對象,自無絲毫利害;對手若懷抱惡意前來,瞬目間便能化極靜為極動,立斃其於劍下。
——人劍合一。
談劍笏忽明白西宮川人,何以對這柄無名的黃穗劍愛不釋手。
他所修練的劍法,與這柄劍有著極為近似、甚至可說是一脈相承的氣質:敵不動我不動,後發制人,藏匿鋒芒,以理止殺……
這是儒者之劍。
飛身入廳的不速之客,與「儒」之一字絲毫扯不上關係,卻意外與西宮川人有著殊途同歸的武功特質:兩人畢生心力之所注,只於一個「劍」字,其餘種種,不過是追求劍道的輔具,毫無意義,輕易便可捨棄。唯有持劍在手,才能顯出真正的造詣。
白頭蝰穩住身形,緩緩抬頭,原本就陰鬱的眼神,此際更顯冰冷。
他身上的黑袍處處滲出亮漬,談劍笏愣了一會兒,才省起是血。白頭蝰一條左臂垂在身側,肩膀有著不自然的歪斜,推斷是受了重創,日後不知,此際絕難運使自如;所經之處,地上均留下怵目驚心的血跡,卻非來自他身上,而是腰間一枚圓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僅如此,黑衣劍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髮之上,更濺滿斑斑血點。那同樣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劍封喉的毒辣劍法,除非身陷重圍以一敵多,大可一擊即退,斷不致如此狼狽。
梁府一行出事了——這是談劍笏心中第一個念頭,急急追問:「你家公子呢?還有徐沾徐兄弟……他們怎麼了?要不要報官?」卻見白頭蝰單臂解下一隻長匣,「砰!」扔在階前,匣蓋不堪承重,撞地時爆開鉸鏈,貯物彈散,竟是被梁斯在搶走的連城劍。
「寶劍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查,妥善收藏。」
白頭蝰淡道,咬碎滿口赤黃,呼吸時鼻端不住吐出鮮血沬子,顯是受了極重的內傷,難為他背著忒沉的連城寶劍,一路奔回。這可是傷上加傷、全然不顧後果的莽行。
西宮川人見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戾模樣,居高臨下,劍指要害,冷道:「此劍你如何得手,為何交還?梁公子呢?」
白頭蝰冷冷一笑:「自是殺人奪物。你放心罷,那廝好得很,死的都是些從人伴當之流。涇川梁氏家大業大,手底死得十幾號人,不算個事,梁斯在完好無缺,查不到浮鼎山莊來。」
談劍笏又驚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莊,便即開殺,若當真傷了十幾條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攜,死的還比活下來的多。同樣令談大人百思不解:既是殺人越貨,得手之後,又何須負傷狂奔,送還賊贓?有這般俠義心腸,豈能信手剝奪十數條性命,猶談笑自若?
(莫非……是移禍江東!)
西宮川人顯也想到了同一處,低喝道:「誰讓你這樣做的?說!」
白頭蝰冷蔑一笑。「莊內失物,自行回轉,莫非你真以為是從天而降?過往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將失物放在莊門外,以免驚擾莊裡人。我今日不過是直接拿進來罷了,至於這麼驚訝麼?」
談劍笏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西宮卻不甚意外,森然道:「親口承認的,你是頭一個。我劍下從不妄殺,你爽快說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請旁邊二位做目證,給你公平一決的機會。」
白頭蝰「哼」的一聲,輕蔑道:「就憑這個破莊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相助?咱們沖的,是莊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莊子被夷為平地,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宮川人原本就嚴峻的面孔更加鐵青,冷道:
「終有個直認不諱的了。厲金闕派你等潛伏左近,專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測,這些年我苦無證據,不能訴諸武林公論,天可憐見,今日總算送了個活口供來!」目光瞟向蕭談二人,正色道:
「若賊人為我所殺,煩1一位與我作證,在武林大會上,證諸此人之言!」
「屬……厲金闕?蒼城山青羽洞儲胥仙境的『霓電老仙』厲金闕?」談劍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蒼城山雖名列「天下五城」,卻不是一座山,而是東海之外的一座孤島,位置隱密,即使乘坐遠洋大船,蒼城山之主若無意接見,誰也踏不上這座仙島。
「霓電老仙」厲金闕是修仙一道裡的神秘先天,關於他行走東洲大地的各種傳聞逸事,行世不下數百年之譜;現存的武林人物中,已無此人的對戰記錄。厲金闕的聲名,來自他出類拔萃的弟子們,以及傳說中神乎其技的「點石成金」。
正當形勢劍拔弩張,一場莫名忽至的生死決似不可免,坐在竹輪椅中的老人突然開口。
「我觀閣下劍路,走弧如月眉,於出鞘入鞘之間決勝,似是蒼梧郡的『五雲飛仙劍』一脈,但招式、威力,乃至內功路數卻大大不同……」蕭諫紙慢條斯理道:「敢問『隱洞深篁』白雲眠與閣下,如何稱呼?」
白頭蝰並未回頭,背影卻不由一震,這是他頭一次顯露出感情,哪怕只有剎那間。「……正是家父。」
蕭諫紙點了點頭。「我聽說蒼梧白氏已遭滅門,至今不知兇手是誰,又與什麼目的。令尊為人正派,與世無爭,仁義之士遭此大難,我心中十分難過。」
「我已手刃仇人,不勞尊駕煩心。」白頭蝰手扶劍柄,語聲淡漠。「老仙將我家傳一百零八式《五雲飛仙劍》簡化成十四種拔劍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為敵,練至『劍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將兩部風馬牛不相及的拳譜、腿法解裂重組,讓我逆行修練,以補內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點,仇人俱已伏誅。」一指莊門方向,揚聲道:
「受過老仙之惠的江湖豪傑,百年來不知凡幾,或指點三兩句口訣,或調換祖傳秘笈的頁次,平庸了幾代的武功就此脫胎換骨。像這樣的人,無不認準了那面青羽旗報答恩惠,沒人逼你,也沒人算你報了幾回,到你覺得夠了,恩義相抵為止。這樣都叫『居心叵測』……也罷,總好過儒門中人的假仁假義!」
西宮川人面色丕變,咬牙道:「辱我師門,料你已有覺悟。轉過身來!正劍不殺回頭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頭蝰握住劍柄,正欲回身,門外又有一人縱過高檻,躍入廳堂,同樣滿身是血,輕輕放下一隻檀木箱子,抬頭才見階前的白頭蝰,兩人同露詫色,雙雙躍開,來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驚人的還在後頭。西宮川人見那只檀木箱極是眼熟,黃穗一揚,以「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挑開扣鎖,赫見紫絨襯裡,躺著的不是那玉馬「翻羽震」是什麼?
此物於西宮、於山莊,再棘手也不過,梁斯在挾玉馬落荒而逃時,西宮川人暗裡鬆了口氣,誰知徐霧竟又將它帶回來。
徐、白一人擺出接敵架勢,對照衣上血跡、傷處等,可清楚看出兩人有過一場激鬥。白頭蝰的左肩肘臂為指力所傷,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留有劍痕,心口衣衫片開,若無堅逾金鐵的儒門絕藝「彈鋏鐵指」遮護,早已成了黑劍下的亡魂。
徐沾瞥見散落的連城殘劍,不由一怔。「你奪劍……是為了交還山莊?」
白頭蝰懶得搭理,冷冷道:「劍已送回,老子沒空陪你們囉皂。要追要攔,且拿命來!」卻是對著其他人說。
「且慢!」徐沾沉聲喝道:「說清楚再走!你殺人便罷,為何獨獨取走王公子的人頭?」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頭蝰冷笑:
「我等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機會殺他,已逾兩年,你以為憑梁斯在那草包,請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後,想臥底也不成了,當然得報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將腰間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滾到徐沾腳邊,系結鬆開,所貯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頭!
他為父報仇、還恩奪劍,所行皆是義舉,然而手段冷血,禍延無辜,決計不能說是好人……此間善惡是非,究竟如何論斷?
眼見徐沾面上五味雜陳,白頭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奪劍,怎地卻搶了梁斯在的玉馬?」
徐沾聞言微怔,微露一絲迷惘,頸頷輕搐,皺眉道:「此馬……此馬已質給了山莊,不宜……似不宜……」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濃。西宮川人冷銳的眼神,在階下兩人身上游移,想確認他們是不是合演雙簧,賺自己個大意輕忽,沉聲道:
「你也是沖青羽旗來的?厲金闕給過你什麼好處?」
徐沾眼神茫然,「厲金闕」三字卻像觸動了什麼,喃喃接口:「我練武時,得過老仙的……不對,鐵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訣,由我自行練成,氓山的鴻儒先生雖曾指點一二,但那不過是偶遇,非是……那厲金闕,是什麼人?」語末如夢初醒,自己都不曉得前頭說了什麼。
白頭蝰聽他辱及老仙,獰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說便了,犯不著繞圈子。」
單手按住劍柄。
西宮川人劍眉蹙緊,厲聲道:「你二人滿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圖!」
這場面既詭異又緊繃,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戰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奇怪,但若當真拚命廝殺,又有說不出的疙瘩彆扭,總覺有什麼不對。最後,開口打破僵持的,居然是蕭諫紙。
「依我看,這其中似有什麼誤會,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時也說不清。」老人環視現場,緩慢的語調中帶著難以抗拒的威嚴,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怡然道:
「既如此,先聽一首箏曲好不?聽完了,再做決定不遲。」
◎◎◎
蕭諫紙靜開眼睛。
明明仍置身廳內,不知為何箏聲卻十分悠遠,彷彿隔了幾層厚幔,又或在淺水裡聽著岸上的動靜般。觸目所及,所有東西都籠上一層虛虛渺渺、如夢似幻的粉色光暈,連伸手都不怎麼能辨出手背上的雞皮褐斑。此際若能攬鏡自照,看來該會年輕許多罷?老人心想。
包括談劍笏在內,餘人不知何時已失去蹤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溫水般流遍全身,說不出的舒適。他已許久許久,不曾如此放鬆了。若能永遠都不離開,那該多好——
老人輕聲歎了口氣。
「原來在夢境裡保持清醒,是這樣的感覺。」蕭諫紙搖了搖頭,撫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夢裡……能殺人麼?若於夢境中斷氣,現實中會不會隨之身亡?」
「按說是會,但我做不到。我修練的這門功夫,名喚《高唐夢筆》,東洲失傳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殘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復原到這樣的境地,引他人入夢可也,卻無法觸及其身,只能搗搗蛋、添添亂,令他們醒過來時,腦袋有點糊裡糊塗的。」少女咯咯輕笑,可以想見她擠眉弄眼,活潑俏皮的動人模樣。
「就像你對徐沾那樣?」蕭諫紙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幾。
「我只是將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腦兒塞給他罷了,我沒入他的夢境,也不敢拉他進我的夢。」少女收了笑聲,輕歎一口氣。「夢會留下痕跡。若是練過游屍門《紫影移光術》一類的心識功夫,說不定『那人』便能察覺我的存在。這十三年來,我一直在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這樣活著……不累麼?」
「我這樣,不算活著罷?」少女又笑起來。
「你的人生累多了,蕭老台丞。」
琴幾之後出現一抹虛影,漸漸凝成忘情鼓箏的絕色少女,形體越來越清晰,動作同遠方傳來似的悠揚箏曲若合符節,但蕭諫紙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不過是自己意識深處的投影,來自先前聆聽秋霜潔演奏的記憶片段。
人在入睡之時,會在身外凝出肉眼難變的朦朧蜃影,稱為「雲夢之氣」。雲夢之氣並非只來自睡眠,生死交關、魂飛天外、執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辨雲夢之氣者,即能辨人,仲夫子傳授他的「觀帝相」之術,即以觀氣之法結合五氣五行、數理面相等,欲從芸芸眾生裡選出真命天子來輔佐。
據說在極其遙遠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縱雲夢之氣的神奇武功;便在東洲,於鱗族統治大地的古紀時代,心識術未如現今這般罕見,游屍門的赤血神針、指劍奇宮的奪舍大法,都是脈絡近似之物。
《高唐夢筆》這門功夫,連見識廣博的蕭老台丞也沒聽說過,但他仔細觀察過秋霜潔,除非這名芳齡十三的少女內功修為遠遠勝過自己,足將內力的痕跡藏得滴水不漏,他很確定秋家的孤女不懂絲毫武功。
「秋霜潔」於此,顯然也有疑問。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經,毫無戲謔。「您是怎麼發現的?西宮川人照顧了我十年,他不是沒懷疑過,卻始終沒看出我的把戲。」
老人聳聳肩。
「所有怪事,均發生在你彈箏之後。從西宮的表現看來,似乎你每次彈箏的結果,都能使情況扭轉成對浮鼎山莊有利,無論出於迷信,抑或經驗的歸納整理,他總是讓你彈箏,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這是巧合,也就罷了;若是你的能力所為,則你選擇在此,必有等待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當年我親手送給你祖父的劍器,當作試探,你若肩負使命,當懂得這把劍的意涵。」
「那是仲驥玉仲夫子留給你的遺物。」秋霜潔溫柔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空間裡,琴幾後的形體又漸漸變得透明、朦朧,最後如煙靄般溶散。「你和獨孤弋頭一回來到莊裡,這柄劍便是你的誠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蕭諫紙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夢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別淡薄,喜怒極形,不易作偽。「但我並不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歎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時也覺得他是個自以為冒險家的暴發戶,太想在世上佔有一席之地,掉進巫蜆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宿命,把那個預言當作天命。
「按預言所接櫫,他只能對符合條件的三人透露天機,但秋莊主畢竟對我們說了小部分I預言若為真,至此已破,再無效力;若為假,又何須在意?我以這般話術,說服了主公,我們後來再沒有理會過你祖父的預言。這是我的錯。」
少女柔聲道:「倘若是我,也會做出這樣的推論,這並不是你的錯,犯錯的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將預言流傳下去,便死於陰謀家的暗算;為防家父克紹箕裘,賊人又害了我父親,讓他成為不能說也不能聽的廢人。
「但惡人並不確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預言,為進一步掌握浮鼎山莊,收養了我和兄長,成為我倆的義父,並將舊日的忠僕或殺或逐,全換成了他的人。所幸老仙搶先一步,派人將家兄接往蒼城山,令賊人無從下手。」
——但……你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蕭諫紙心底一沉,聽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撫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這裡,有兩個使命。其一,就是告訴真正的應命之人,預言的內容,以及他們即將面對的嚴苛命運。您與獨孤弋已經證明了,你們並不是預言裡的人,很遺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無妨。我們就別再錯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這兒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潔的聲音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就是為了告訴您,那個設計讓我祖父洩漏預言、讓你們與天命失之交臂的惡人,究竟是誰!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對不對?」
(第三十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