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皮響尾鞭冷銳肅殺,對應的鞭法卻有個好聽的名兒,叫「千耀蛇珠」,是黃島列名的廿七門帝字絕學中,唯一毋須純血即能修練的武功。
因為在冷北海身上,沒有一丁半點的純血。
生長於黃島北端的奴戶之子,沒拜過半個師傅、練過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從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這一生除了放牧還是放牧,和他的父親爺祖一樣。娶枯發紅面的鄰家牧羊女、生倆娃兒,定期往島中趕送牲口,然後在朔風凜冽的高原上終老一生——
要能這樣就好了,喜獲麟兒的雙親心想。但這孩子卻走出了他們的眼界,遠遠超過所有人的預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練出強健體魄,以補內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繩圈越玩越長、越玩越重,也越見精準犀利。很多年後,他躍居土神島四大敕使之一的高位,那個習於逆風睜眼、在天寒地凍中拋索的少年卻依然沒變,他的冷靜、沉默與韌性仍是每次取勝的關鍵,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戶是不配擁有姓氏的,他憑雙手掙來的東西,高原村落裡的人連想都不敢想。
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紀念從小看大的那片雲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緣際會習得奇功「守風散息」,屢次立下大功,依舊無法改變卑下的奴戶出身,直到尊貴的神君大人為他創製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許犀利的武技,當有個堪匹配的名兒。」
清臞俊逸的錦袍秀士單臂負後,從書案上拈起一張乾透的墨跡,帶著一貫的溫文笑意。冷北海識字不多,但神君這麼有學問,寫的字自然是極好的。「我想了幾天,就叫「千耀蛇珠」罷。」
此話一出,全場陷入一片死寂。
冷北海的聽力與目力同樣出色,一瞬間他卻懷疑自己聽錯了:奴戶之子創製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神……神君!」擁有尊貴純血的長老敕使們終於回過神來,紛紛提出抗議:「下人們的藝業再好,豈能躋身「帝字絕學」?這……這不是全亂了麼?」
面對激動得幾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擺擺手,毫不在意。
「你們也覺得這是門厲害的武功,不是嗎?或許有一天,五島再也誕不出純血的子嗣,我們就要靠這門鞭法來保護祖宗基業了,是神君還是奴戶所創製,又有什麼干係?」
家臣被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嚇傻了,一時竟都無話。
他轉過頭來,饒有深意地望著手足無措的蒼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為什麼,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轉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慚愧地低下頭,手心冒汗,忽覺方纔的一瞬狂喜當真愚蠢至極。奴戶之子就是奴戶之子,怎能妄想與純血貴胄同列一榜,百世流傳?
世襲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飛快,立時想到了同一處,驚惑全消,得意訕笑:
「蛇吐之珠,乃是賤物!俗諺有云:「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該有一斛了罷?卻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價值!依屬下看,奴戶的兒子始終是奴戶,一點兒也不……」忽然閉口不語,見神君雙手負後、緩緩回頭,目光還是一貫的溫和平靜,毫不熾烈,只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覺冷汗涔涔,再也不敢開口說話。
與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荊不同,印象中男子從未動過真怒,非是城府深沉、天威難測,而是他豁達的心胸能容萬物,總令人不由自主慚愧起來。
神君轉向垂手而立的蒼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靈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資材。天生萬物,各有其稟,莫說草莽之中多出將相英傑,帝王之家裡,難道就沒有昏庸無能、為禍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論斷人的才能,我不能認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視眾人,朗聲道:「現今五島之內,莫不競相以純血為要,為求宗脈延續,弄得綱常紊亂、人倫相悖,夫妻難以廝守,父子對面不識;只知有神君宗門,不知家庭和樂之可貴,不近人情,豈能久長?」
這番話若在其他四島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個「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處事公正,絕不徇私,眾人又敬他學問高超,所說均與舊時觀念不同,一時間竟無人出聲反駁,反倒低下頭去,在心上細細咀嚼,各有領會。
他雖是島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荊的獨生女兒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黃島老臣心中,這話也只有從他口裡吐出,才不會被質疑是師心自用。中年文士回過頭來,含笑望著冷北海。
「你的忠誠與才能,無一絲可疑處。願你將這路「千耀蛇珠」鞭法發揚光大,為黃島培育更多人才,如握靈蛇之珠,光華千耀。」
冷北海記得當時自己伏在地上,熱淚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流淚。
為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麼事都願意做。若岳宸風有一絲半點試圖染指神君,他不惜千刀萬剮,早與那廝拚個同歸於盡!如今殲滅大敵的良機就在眼前,豈能受阻於區區一名猿臂飛燕門的弓手?
——縱然意遄心高,眼下卻是自他出道以來,罕遇的狼狽困境。
鱗皮響尾鞭的優點是及長,臨敵時以逸待勞,鞭梢所至,兩丈內莫不中的,再加上「守風散息」之術,能洞悉對手的長處弱點,攻敵之無救,故爾穩坐江湖買命榜前沿,多年來難以撼動。
然而,世間若有較兩丈長鞭更長的兵器,則非弓箭莫屬。
稽紹仁快馬馳近,疾銳的狼牙羽箭颼颼而至、間不容髮,冷北海拖著沉重的響尾鞭無以趨避,萬不得已撤手,就著茅草房頂一滾,所經處羽箭洞穿,連成一排,幾乎將橫樑射塌。
冷北海連抬望的餘裕也無,抱頭滾入一處破口,壓著草桿墜下,「砰」的一聲背脊著地,撞得身子彈起,正向一旁滾去,一枝箭桿已「咚!」標入原處,聲如銅錘擊地,震得尾羽嗡顫,宛若索命低吟。
(好……好沉重的箭勢!)
冷北海豹子似的撐地疾起,身體彈向土牆,魚躍般跳出牆上的方窗,滾入相連的另一幢土屋中!不過眨眼功夫,這條動線已接連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甚至將衣角釘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貫穿胸腹,而非僅留下一片殘布。
但冷北海的亡命之行還未結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分至沓來,逼得他連轉換路線的空隙也勻不出。
——這是傳說中猿臂飛燕門的絕技「及時雨」。
向天開弓、箭落如雨,是只有稽紹仁背上那把及頂長弓才能使出的獨門箭藝,毋須瞄準,羽箭仰天射出後,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勢勁急,配合加重加長的特製狼牙箭,連鐵楯都能射穿,就算置身高處、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稱「無漏之射」。
冷北海奮力竄逃,心中卻明白:若此刻有誰比自己更著急的,必定就是那名出身猿臂飛燕門的騎馬弓手。一隻箭壺最多二十枝箭,鞍側各掛一隻,也不過才四十枝;如這般不要錢似的濫射,待得箭壺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況且,隨著馬匹馳近,兩人之間的距離越短,莫說長弓,就連尋常的弓箭也將無用武之地,「及時雨」奇技不攻自破,何須應對?眼前首要,就是別讓這輪急箭射中自己!
「廿一、廿二、廿三……廿八、廿九……卅一!」
他埋首跨步,飛也似的穿窗過牆,耳中辨著箭鏃入土的鈍重聲響,暗自默數,忽覺身後的連珠箭勢一停,目光飛快掃過屋內佈置,心中大喜:「來得忒巧!」擎起事先藏在屋裡的另一條長鞭,嘩啦一聲破窗而出,果然滿目揚塵,一騎飆至!
這等距離弓箭無用,卻仍在長鞭的攻擊範圍之內。
「輪到你了!」正欲揮鞭,赫見鞍上一條冷面大漢揮開塵沙,左手食、中二指間繃著一條纏絲牛筋,右掌緊扣一物搭上弦絲,拉滿疾放;「颼」的一聲勁響,眼前銀光暴綻,正中面門!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時,稽紹仁策馬馳過,不禁佩服:「我自得傳本門三絕以來,頭一次遭遇這等強敵,須連使三絕方能取勝!」餘光所及,見冷北海忽又一躍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頭,揚鞭道:
「好殺招!這一式……叫什麼名兒?」語聲含混,顯是接箭時傷到牙舌,鮮血長流,說話間不住濺出血沫,令人怵目驚心。
飛燕三絕以「遠、中、近」三段射程區分,稽紹仁連用了中距如游魚般不斷改變射向的品字箭陣「雲邊雁」、長弓遠射的天穹之箭「及時雨」,均難以克敵,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殺著。如此屬性相悖的三式箭藝竟可於一身同使,刁鑽異常,幾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與程百里奉命馳援岳宸風,程百里深知這位老搭檔的弓術驚人,一旦佔據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隊,特將心愛的座騎換給了他,以仗「浪雪黃驃」的神駿腳力先行趕回。
稽紹仁見最後的殺著居然落空,心下冰涼,一夾馬肚奮力驅策,欲衝出鱗皮響尾鞭的範圍,百忙中拈起最後一枝折去箭頭的狼牙箭,回頭疾放,叫道:「此乃飛燕三絕中的不傳之秘,名喚「一串心」!你——」語聲未落,首級已被鞭風掃落,無鏃之箭卻射中冷北海左肩,幾乎入肉,但終究還是不及箭鏃之利,微略一阻,被他及時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傷處必定瘀腫嚴重,咬牙不吭一聲,彎腰將骨碌碌滾至腳邊的斷首停住,以指尖撫闔眼皮,低聲道:「好漢子!你去罷。塵世種種,再不須你掛心。」
他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這無名弓手雖然失敗,到底是死在執行任務的中途,求仁得仁、俯仰無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務——想指望那個半調子的耿家小子?哼,真真婦人之見!
冷北海嘴角微動,不顧亂髮披面,垂著動彈不得的左膀,拖著響尾鞭朝街心的岳宸風走去;偶一抬頭,不禁目瞪口呆,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這……便是漱玉節的盤算?難怪她執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目不轉睛看著眼前怪異的景況,一時竟忘了該要揮鞭殺入、誅滅大敵,只覺不可思議;看著看著,持鞭的手掌一緊,掌心沁出冷汗——
◇ ◇ ◇
仔細算來,殺奴離開家鄉該超過十五年了——隨著清醒與失神時的分際越來越模糊,他已無法憶起太精確的數字。
連最初,自己究竟是怎麼踏上這條飄泊之路,近來也漸記不清了。還殘留在記憶裡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風雨之夜、那冰冷得難以想像的刺骨雨水,或是漂流到某個不知名的島嶼,抓到第一個婦人將她剝得赤條條的,和著溫血漿膩一插到底的充實快感……之類。又或差不多的東西。
只是不管這些那些,都離他越來越遠。
就像在依稀夢寐間那逐漸模糊的故鄉。
——都是那條該死的「失魂帶」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孿生兄弟亦罕逢敵手。從長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後,兩人一路摧枯拉朽,將隨後追來的戒律僧殘殺殆盡,彷彿要彌補從小鍛煉武技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雙胞胎兄弟瘋狂姦淫擄掠,最後驚動了伊沙陀羅之王,派出精銳衛隊將兩頭嗜血凶獸驅逐出海,永遠流放異域。
即使來到東勝洲,攝殺二奴仍是強得絕難抗衡。他倆於南陵惡水國棄舟登岸,所經之處恣意燒殺,無數武者前仆後繼想要消滅惡魔,終落得殘肢碎體、屍骨無存的淒慘下場。
若非兩人無意間闖入鳳西鳳翼山地界,撞著一柄號稱「天下第二」的當世無雙之劍,被殺得倉皇而逃,還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慘絕在「攝殺二律仙」的毒手之下。
伊沙沱羅僧院秘傳的「三摩地之術」與東洲武家的內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強,遑論自釘床刀梯裡鍛練出的強韌肉體。即使鳳翼山那人劍藝卓絕,照面一劍便將他二人封穴閉脈,仍教兄弟倆踣地復起、逃出生天,全賴這三摩地的奇異法門,與東洲內氣理論絕不相同。攝殺二奴奮力奔下鳳翼山,逃出那人的守誓範圍;此役雖是一合之間便即落敗,卻未令他二人膽寒。
直到遇上岳宸風。
岳宸風最可怕的並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殘忍手法,而是他那超乎尋常、以「攝殺二律仙」之凶殘也不禁膽寒的無邊惡意。「失魂帶」的銅釘暗合道門醫律,令狡猾的殺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攝奴則一蹶不振,盡喪雄風;岳宸風以取笑兩人的窘迫為樂,長年不疲。
攝奴一去不回,殺奴一點也不替兄弟難過,只覺憤恨。岳宸風將攝奴剩餘的刑期一絲不漏加給了他,輪流給他上那兩條失魂帶,一般的笑謔取樂,驅役如豬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脫。
(可惡!)
殺奴將滿腔憤怒通通發洩在這乾癟黝黑的糟老頭身上,畢竟錯過這次,他不確定下一回神智清醒會是什麼時侯——薛百螣的動作已明顯慢下來,淨繞著他週身打轉,時不時地撮拳偷打幾下,點落如雨,猶如一隻惱人的蚊子。
「你鬧夠了沒有?糟老頭!」殺奴突然開聲,全身真氣鼓蕩而出,薛百螣正一拳搗他腰眼,方觸及肌膚,膏油似的一圈肥肉倏地暴脹如鐵,反饋的力道再加上怒吼聲波,震得薛百螣身子離地,向後倒飛!
「老……老神君!」
隨後趕至的符赤錦掩口失聲,卻還隔著幾丈的距離,難以撲救,咬牙將防身的蛾眉刺朝殺奴擲去;誰知藍汪汪的青鋼刺呼嘯落空,眨眼殺奴已不在原地,黑鼎似的胖大身軀後發先至,反搶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著腦門「呼!」一聲擊出,眼看便要將頭顱捏爆。
他所練的「勝王輪轉功」擅於剛柔轉換,肌肉柔軟時如流沙陷地,一發勁又堅逾犀象;用於行動趨避,則快如閃電,絲毫不受龐大身軀所影響。薛百螣人在半空,硬生生墜下身形,雙腳踏地兀自前滑,勉強使個「千斤墜」止步,回頭一拳,正中殺奴掌心!
殺奴無論剛勁或柔勁都大得嚇人,見老人披髮裂襟形容狼狽,猶自掙扎,不禁冷笑,巨靈掌去勢不變,欲捏爛他右拳骨骼,豈料掌心一疼,如遭錐刺,才發現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節凸出,即東洲武家俗稱之「彈子拳」,冷笑道:
「老頭兒,你還有氣力玩啊!」
薛百螣白髮逆飛,閉口不語,左右兩隻「彈子拳」暴雨般呼嘯而出,殺奴不閃不避,以一對蒲扇似的黝黑巨掌相接,「啪啪啪啪」的拳掌交擊聲更不稍停,風壓迫得塵沙滿地迴旋,難以消散。
間不容髮的激烈對打不知持續了多久,殺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陰笑惻惻,覷準老人出拳漸慢的空檔,粗如象腿的右臂掄開,猛將薛百螣揮了出去!
老人及時接住砂鍋大的鐵拳,仍被轟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離地,半空中體勢散亂,彷彿壞掉的傀儡連打幾個旋,「砰!」背脊重重落地;餘力所及,側身滑出一丈有餘。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著散亂的斑白灰髮,撐地顫起,不知是傷勢沉重抑或氣力用盡,整個人渾似一條破抹布,只餘一雙佈滿血絲的黃濁瞳眸,兀自透著驕悍不屈的神光。
「老頭,咱們就別打了罷?」殺奴冷笑:
「瞎子都看出你沒勁兒啦,還打得動麼?」
薛百螣緩緩屈張五指,即使用力握住手腕,依舊停不住右掌簌簌顫抖。
自從屈於岳宸風手下為奴後,江湖已久不聞「攝殺二律仙」之名。然而對年邁體衰、久病初癒的老神君來說,正當壯年的殺奴的確是無比棘手的敵人,比武爭勝未必不敵,生死相搏則太過沉重。
老人的模樣雖然狼狽,神情依舊十分高傲。
「的確不用打了。」他強支起酸疲的膝蓋,轉身往街心的戰圈走去,竟置殺奴於腦後不顧——對老人來說,這場戰役的敵人自始至終就只有一個,阻擋在前的只能算是障礙,非是敵手。
殺奴怒極反笑,捏得拳頭喀啦作響。
「老匹夫!你傻了麼?老子在這裡!」
薛百螣越走越遠,灰撲撲的散亂白髮攪動塵沙,嘶啞的喉音似金鐵磨地,自風中迤邐而來:「我同個死人有什麼好打的?」
殺奴氣得半死,鬆開拳頭要追,喀喇喇的骨碎聲響卻未稍停;才剛邁步,肥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時「砰!」揚起大片黃沙,原來膝蓋骨不知不覺間竟已斷碎,再也承不住驚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聲仍未歇止。
臂間、腰後、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只乾癟細小、枯如松球的拳頭擊打過的地方,都不住傳出細密清脆的爆碎聲。勝王輪轉功的剛力確實難當,柔勁更是稀世之寶,能將一身血肉化為數百斤重的鐵砂貯囊,生生抵消掉拳腳刀劍的衝擊。
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勁足以穿透鐵砂、擊碎骨骼,殺奴縱能將肥肉化為剛柔並蓄的鐵砂囊袋,卻無法改變骨骼易碎的性質。薛百螣拖著傷疲的身子緩緩前進,身後符赤錦一刀割斷慘叫不絕的殺奴咽喉,匆匆趕上;兩人來到持鞭佇立的冷北海身畔,齊望向長街中心、那至關重要的一戰。
狂風忽起,風沙滿目。
毀壞的車輛撞入半堵土牆,車軸崩塌,若非還斜斜壓著兩隻大輪,幾乎辨不出車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脫鞘大刀,靜立於街心一角,閉目低頭,似在傾聽著什麼。
而在他對面,岳宸風橫刀當胸,不住扭頭傾耳,彷彿追蹤著某種難以聞見之物,目光渙散、面色蒼白,週身至少有五處以上的刀傷,創口的衣布被鮮血浸透,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腳下的黃泥地裡,岳宸風卻渾然不覺,五感如受驚的野獸一般,追逐著看不見的影子。
這場戰鬥是誰佔上風,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螣亦是滿腹狐疑,轉頭問冷北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卻聽冷北海「噓」的一聲,揚手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又來了,快瞧!」
三人移目場中,忽見耿照「唰!」刀一揚,豹也似的低頭躍出,手中的神術刀豪光耀目,猛砍岳宸風!
這一刀招、勁俱巧,但以岳宸風的造詣,無論閃避抑或回擊,都不致令耿照輕易得手;偏偏他睜著眼睛卻彷彿什麼也瞧不見,鋒亮的神術刀正中左肩,衣分處暗芒一閃,岳宸風咬牙側身、披風激揚,宛若巨鵬振翼,避過筋脈要害的同時,赤烏角刀已「鏗!」一聲擊退耿照。鮮血這才激射而出,濺滿了岳宸風的胸膛下頷。
符赤錦驚喜難言,忍不住輕聲嬌呼;薛百螣與冷北海交換眼色,試圖想從對方眼裡看出一絲端倪,終究徒勞無功。「他從頭到尾,都是閉著眼睛打的。」冷北海遙指耿照,低聲輕道。
薛百螣朝另一側抬了抬下巴。「莫非……那廝瞎了?」話才出口,連自己也不禁搖頭。岳宸風雖目光渙散,瞳仁的轉動卻是正常無礙,以其視線變換之靈活飛速,不僅沒瞎,眼力只怕還強得怕人,只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見週身之物,也不知他的視線在虛空之中到底追逐著什麼。
兩人一齊望向符赤錦,卻見她微蹙蛾眉,雖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節下山與耿照密會,返回蓮覺寺之後秘密召見薛、冷二人,向他們說了今日的伏殺計劃。
「化驪珠呢?」薛百螣聽完,想也不想劈頭就問。
雷勁的箝制已得到伊黃粱的藥丹支持,不成問題,但一日未取回化驪珠,五帝窟的血脈便難以延續。
漱玉節淡然道:「寶珠在典衛大人的身上。我等若與他攜手合作,共同誅殺岳宸風,事成之後他將歸還化驪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動,沉聲道:「宗主昨兒夜裡命人去取那專驗龍漦真偽的「無遮淨瓶」來,莫非為確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節粉臉微紅,所幸密室中照明昏暗,並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輕咳兩聲,又回復平日的從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當真是明察秋毫,什麼事須瞞你不過。」
薛百螣默然片刻,輕哼一聲。「看來,這次的確是弦子的過失。她若將化驪珠與冥表一併取回,咱們也不必再受制於人了。」漱玉節聞言一笑,不置可否,卻聽冷北海咧嘴低道:
「能殺岳宸風,我倒不介意與誰連手。」說著抬起銳目,淡然道:「只是就我們仨,再加上耿小子,會不會太托大了?以那廝的脾性,一旦出手不能置他於死地,死的恐怕就是我們了,宗主有什麼打算?」
漱玉節搖了搖頭。
「不是三個,而是兩個。」她望著對面的二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將率領帝門眾人攻打五絕莊。那裡藏有岳賊的機密,失落的食塵亦在莊中密室,如若順利攻破,不僅能取回寶器,亦可反將岳宸風一軍,掌握主動;便未攻取,亦足以引開岳賊身邊的親兵護衛,使其落單。」
冷北海微微冷笑。
「宗主的說法,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岳宸風,不是區區兩人便能殺除的對手,與其冒險進取,不如謀定後動,務求一出手便能讓他死透,永不翻身。」
漱玉節道:「我的看法與冷敕使相同。要殺岳宸風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按照典衛大人的謀劃,一旦他與岳宸風一對一的單打獨鬥,令岳賊伏誅的勝算最大。你二人的任務,就是一一清除那廝身邊的阻礙,好教他能逕取岳宸風!」
◇ ◇ ◇
場中風沙一動,耿照再度持刀撲上,雙目緊閉,刀式卻絲毫不受影響,依舊燦爛奪目、雷霆萬鈞!岳宸風眼耳無用,然而只要刀鋒及體,他便能立即反應,耿照所造成的傷害均不足以致命,對撼三兩度之間必被擊退;若非岳宸風難以追擊,恐怕早已分出勝負。
這是一場閉眼瞎子對睜眼瞎子的決鬥。
這一輪耿照又多支持了片刻,才被赤烏角刀轟退,落地時腳下一踉蹌,幾乎站立不穩。他身負碧火神功,臨敵一向以內力悠綿見長,不幸的是:岳宸風的碧火功更加精湛,不管爆發力或持續力都遠勝於他;奮力相搏之下,耿照早已難掩疲態,罕有地露出氣力不繼的狼狽模樣。
他不及緩過氣來,繼續搶攻。薛百螣與冷北海都看出不對:「岳宸風既不能追擊,更應穩紮穩打,調勻氣息再出手,豈能貪功躁進?除非……除非岳宸風的「異狀」有其時限!」
兩人對望一眼,心知良機稍縱即逝,一持鞭、一握拳,點足躍出,雙雙朝岳宸風殺去!
誰知一奔入耿、岳周圍兩丈方圓,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升起大片灰翳,如墜五里霧中,體內氣血翻湧,忍不住噁心反胃,真力運行、五官感知……通通失去常序,彷彿乾坤顛倒,腳下卻踏不到實地,整個人忽懸虛空,連原本並肩而來的同伴亦消失不見……
——原來……他倆就是在這片虛無中決鬥!
——這……這是哪裡,又或發生了什麼事?
——是陣法、道術,還是迷藥,才能造出這樣的虛無?
兩人正自迷惘,忽聽耿照大叫:「大……大師父!」
周圍霧濛濛的灰翳搖顫起來,陽光如穿融般扯開整片空間,薛、冷二人回過神,赫見黃沙依舊、長街依舊,頭頂上烈日朗朗,哪來的大霧蒼茫?
尚不及起身,前方岳宸風目光一凝,彷彿終於看清四周景物,赤烏角刀卷風應手,刀芒過處,薛百螣、冷北海的胸口隔空噴出大蓬血箭,餘勁未絕,竟將二人掀得曳地滑出,宛若繫馬拖行!
幻陣被破,耿照為救二人,硬撼岳宸風;岳宸風反手一格,勁力不下巨斧掄掃,「噹!」兩刀交擊,洪若毀鐘,震得耿照口鼻溢血、虎口迸裂,卻連一步也不敢退,任由刀勁貫體而出,背心「潑喇!」裂開幾道衣縫,髮絲逆揚,毛孔都迸出血來。
便只一招,防禦者隨手擋架,攻擊者反被擊成重傷。
耿照膝彎一軟,勉力提臂,卻覺神術刀如有千斤之重,竟不由心。岳宸風一腳踏住刀板,獰笑:「你使什麼妖法……」語聲未落,眼前灰翳又起,天地消失,再度陷入那詭異的迷魂陣中。
他沉著不亂,憑記憶往腳下一劈,見一個朦朦朧朧、形似耿照的影子滾了開去,也不知砍中了沒。
與耿照甫一交手,他便陷入這個奇詭無比的怪異空間,眼睛所看、耳朵所聽,通通都是灰撲撲的假象;只有刀鋒入肉時的痛覺是真實的,無半點虛假。為此他刻意挨了幾刀,試圖以痛楚將自己喚醒,只是終歸徒勞。
他幼時曾聽師父說過,道門中有種觀想之術,修煉有成的術者能在腦海中自行想像冰水炭火、令身邊之人如凍如灼。萬料不到耿姓小子身邊,竟有這樣的高人!
但道術並非全無破綻,適才薛百螣與冷北海闖入,耿家小子一喊,幻陣頓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再幻出迷陣,施術者絕不能毫髮無傷。最好的證明,就是原本灰濛濛的視界,已能依稀辨出輪廓;遠方一人拄刀顫起,身形、面孔若隱若現,正是方才死裡逃生的耿照。
岳宸風本欲揮刀掩殺過去,轉念一想:這條長街並無如此寬闊,耿照看來相距甚遠,顯是術者在距離上動了手腳。就算他不找耿照,那小子也會自己殺將過來;一動便不如一靜,以逸待勞——岳宸風正露微笑,忽聽身後一人道:
「你的心計,當真是稀世難得。不過比起心地之卑鄙齷齪,你的心計又不算什麼了。我活到這把歲數,還不曾見過像你這樣的東西。」
岳宸風霍然回頭,赫見一條瘦削的青衣長影,似是長髮曳地,容貌卻看不清楚。
遠方耿照似又喊了聲「大師父」,聲音倏地膨脹散逸,消失在灰翳中,彷彿有千里之遙。岳宸風心知此人必是陣主,暗自戒備,冷笑:「你是耿照的師父?」
青衣人搖頭。
「我是寶寶錦兒的師父。現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該死了麼?」大袖一翻,右手五指忽成尖鏟,挺直插入岳宸風腹中,熱刀切牛油也似,無比滑順地一送到底、透背而出,直沒至肘間。
岳宸風竟不覺疼痛,眼巴巴看著,滿臉錯愕。
「你……」
「沒錯,我將整隻手都插進你腹中。」青衣人淡然道:
「肚裡生生插了只鐵爪,該是什麼滋味?」
岳宸風心思觸動,不由得將「鐵爪」、「插進腹中」等念頭串了起來,忽覺腹間痛得難以忍受,恰恰是被一隻銳利的鐵爪穿破肚腸、戳得臟腑糜爛的感覺,忍不住慘叫出聲,豆大的冷汗沁出額際,幾乎暈死過去。
青衣人悠然道:「疼麼?我替你斬下頭顱,了斷性命罷,也少吃些零碎苦頭。」舉起右手,大袖順勢滑落,只見腕間接著一柄斬頭大刀,彷彿生就如此,哪有指掌的蹤影?
岳宸風平生從未如此疼痛過,腸子似被絞成一段一段,痛得連聲音也發不出。眼看青衣人袖起刀落,便要將自己的腦袋砍下,腦海之中靈光乍現,恍然大悟:
「他說了「插進腹中」之後,我才覺疼痛,這疼……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他刻意說「斬下頭顱,了斷性命」,是因為如果我不信在這裡失卻頭顱會致死的話,他便殺不了我!」眼前刀光一閃,視線陡沉,原來是頭顱墜地,骨碌碌地滾到腳邊。
只聽青衣人冷道:「你惡貫滿盈,如此死法,已算是輕巧了。」
歪倒在灰色地面上的首級突然睜眼,咧嘴大笑:
「老兒,你該後悔沒一出手便要了我的命!」
無頭的屍身轉身揮刀,「喀喇」一響,似是劈開牆板一類,鋪天蓋地的灰翳突然消散,彷彿被吸入某處縫隙之中。
灰翳一去,岳宸風發現自己仍站在街心一角,烈日當空、風過沙揚,不遠處耿照拄刀在地,爭取時間調息恢復;而符赤錦正拖著重傷的薛百螣與冷北海往後退,距離岳宸風一刀將他倆砍飛的當兒,不過是幾瞬目間。適才迷陣中發生之事,除了腹間仍劇痛不止,一切恍如迷夢。
岳宸風忍痛撕開圍腹,赫見腹間一片瘀紫,表皮卻無絲毫外傷;驟地喉頭腥甜上湧,嘴角溢出血來,卻非是怪傷復發的徵候,而是臟腑受了極為嚴重的內創,故爾嘔紅。
(好……好厲害的心識操控之術!)
一切都是幻境。那青衣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侵入他的腦識,原本是混淆感官,以利耿照相鬥取勝;等到那耿姓小子支持不住了,躲在背後的施術者終於按捺不住,親自披掛上陣,想在幻境裡讓岳宸風誤以為「自己被殺」,藉以取他性命——
在幻境中受的傷,醒來後依舊存在。因為被騙的是身體而非腦識,無法借由神智清醒解除。此刻腹部的劇烈痛楚,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實不該想起「肝腸寸斷」四字的。
岳宸風深吸了口氣,運功壓製出血,拄刀回頭。被劈開的土屋牆板中,露出一隻青瓦大甕,甕上裂開尺餘刀痕,自是赤烏角刀所致
屋內,一男一女盤坐大甕兩旁,各出一掌按在甕上,女子一襲紫衫,肌膚白皙,身段玲瓏豐滿,烏溜溜的如瀑長髮覆住大半張面孔;男子卻是身材高大,顎裂如虎,週身生滿白毛,隨風刮出陣陣濃烈獸臭,竟已不似人形。
兩人雙目緊閉,不敢輕易撤手,忽聽「嗶剝」一聲,甕裂又下延尺許,漏出大把青絲,發毛末梢由黑轉灰,彷彿被抽走生命氣息,轉眼白脆如炭燼,隨風散落一地。
那對護甕的男女喉頭一抽搐,嘴角俱都溢出殷紅,面色白慘,顯是受了嚴重的內創。
岳宸風凝目片刻,確定從未見過這兩人,不覺沉吟:「對我施展心術之人聲音雖尖,卻似是男子……奇怪!他既自稱是那賤人的師父,我怎不知五島之內竟有這般人物?」
身後,符赤錦越過他寬闊的肩頭,瞥見屋裡兩人一甕,失聲道:
「兩位師父!你們……你們怎會在此!」提裙起身,逕朝破屋奔來。岳宸風見她心慌意亂,大有可乘之機,暗自提氣,便要出手;驀地一聲虎吼,那滿身白毛的獸形男子睜開虎目,咆哮道:
「女徒勿來!快……快走……」話未說完,口中又噴出鮮血。
岳宸風心中一凜:「這聲音……不是他!」霍然回頭,目光射向另一邊的紫衣女子,暗想:「看她年紀輕輕,居然練得如此心術,若能收為我用,必是如虎添翼!」又上下打量她幾眼,忍不住面露微笑,伸舌舐唇:
「不想道門近日,也有這般美貌婀娜的術者。」
符赤錦被吼得回神,錯愕停步,心如刀割,她本是聰慧機伶的女子,情急不過一瞬,見得眼前景況,心中已猜到七八成:「看來是二師父與小師父,將二部屍旡灌與大師父,融合大師父的下屍部元功,以「三屍化旡」的神功推動伏形大法,助耿郎誅殺岳賊!他們……究竟是何時搭上的線,我怎全然不知?」
她方才目睹耿、岳相鬥,本有些疑心,一見三屍現身,所有疑點頓時串成了線,綱舉目張,豁然開朗。
「你怎麼……怎麼不守誓約,將我最親的三位師父都扯了進來?」她心中氣苦,望向街心另一側,見耿照委頓在地,盤腿拄刀調息,蒼白的娃娃臉上無一絲血色,頭頂白絲氤氳,正到了緊要關頭。
兩人心有靈犀,耿照睜眼見玉人泫然欲泣的模樣,嘴唇微歙,似說了「對不住」三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一男一女便是白額煞、紫靈眼,而在幻境中幾乎殺死岳宸風的青衣高人,自是青面神的青鳥伏形大法所化。
當日在幻境之中,青面神施展神通為耿照療傷,「青鳥伏形大法」乃游屍門下屍蹺部的至高絕學,不但能操控心識、驅役肉體,在大法羅織的迷離境中,亦有窺讀人心的異能,從而知曉耿照與符赤錦的刺岳行動。
秘密被揭,耿照遂請求三屍出手援助。青面神「讀」過他腦中與岳宸風交手的片段,推斷此人武功之高,饒是高手一擁而上,也是能敗而不能殺。為求順利斬風,便與耿照謀訂今日的狙殺計劃。
「青鳥伏形大法,能在一定的範圍內扭曲人的感知。」
青面神隨手一揮,幻境中忽起大霧,霧絲伸手即可擾動,宛若線香。
「姑且把五感之所覺當做這些煙絲,天上地下,無處不有;人的知覺心識,不過是霧絲的異種延伸,原本是一樣的東西。
「伏形大法借由撥動、擾亂霧絲,由外而內,影響他人的心識五感。你等凡人,只能呆板接收霧絲,無法選擇,亦不能任意改變其質;而我則是一陣風,不僅能將它們凝聚驅散、吹入你的腦海,亦能將你體內的霧絲攪亂吹出。」
「原來如此。」耿照若有所悟。
青面神輕撥白霧,宛若撫弦。他在幻境中總是以高大修長、兩袖回風的青衣人模樣現身,耿照忍不住猜想這或許是他年輕時的模樣。
「只是代形罷了,徒婿,不必多心。若以真正的模樣現身,說不定會嚇壞你。」耿照被讀出心思,大為窘迫,青面神卻只擺了擺手,續道:「一旦岳宸風踏入大法範疇,我便剝奪其五感,擾亂其心識,令他分不清幻象真實……但你也一樣。」
青面神負手回頭,臉孔雖是一團青光,卻能清楚感覺那股子凝肅。
「風吹霧散,無一能免,不管他的、你的抑或旁人。你身負玄門正宗「入虛靜」功法,能在大法範疇中維持最多的清明;要狙殺岳宸風,你是最好的人選。」
戰況果如青面神所料。
岳宸風縱使刀法超群,在眼見不為真、幻象未必假的「青鳥伏形大法」之前,與耿照的實力差距被大幅拉近,頓時陷入苦戰。
但碧火功畢竟是道門正宗,要擾亂岳宸風的心識,饒是有「三屍化旡」的神功輔助,仍耗力甚巨,難以久持;而耿照要在伏形大法的範疇中維持清明,亦非易事,最後索性閉上眼睛遁入虛空,純以碧火功的先天感應克敵。
若按此一形勢發展,終能成功斬殺岳宸風也未可知。誰知薛、冷意外闖入戰團,他二人未練過火碧丹絕一類的道門玄功,對大法毫無抗力,若不撤去伏形大法,轉眼便要喪命。
耿照感應二人闖入,心急下喊了聲「大師父」,岳宸風趁著伏形大法一撤,不但將薛、冷兩人砍成重傷,更記住了周圍的景物位置;他在逼命一瞬的緊要關頭、出刀砍破三人藏身處的屋牆,循的正是耿照那一聲所向。
陰錯陽差,苦心孤詣俱付東流,一切又回到源頭。
剝除了心機謀劃,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存鬥爭。
青面神非到萬不得已,本不願直接進入岳宸風的腦識,以「傷心即傷體」之法殺人,蓋因此法凶險,一不小心連施術者亦不能免;直到三屍化旡再難支持,耿照卻遲遲無法取勝,這才冒險一試。
殊不知岳宸風的意志非同凡人,關鍵時刻一刀砍破屋牆,破了幻境之法,果然一舉重創了青面神、白額煞、紫靈眼。
薛百螣年老力衰,劇鬥後胸口再挨一刀,已無力拼戰,冷北海的傷勢也不樂觀。
符赤錦僅餘三成功力不到,絕非岳宸風的對手。耿照內力耗盡,即使是回復之力超群的碧火神功,至少還要調息一刻才能站得起來。
岳宸風腹間雖受劇創,卻是現場唯一還能持刀站立之人,形勢登時逆轉。
——所謂勝者,是能站到最後的那一個。
「現在……」他緩緩舉起赤烏角刀,指南針般一一指過眾人,蒼白乾裂的薄唇咧開一抹邪笑。霸氣橫生的刀器在他手裡,宛若竹架糊紙,絲毫不顯沉墜。
「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要先來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