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四章 夜半強攻

  江州城寂靜的夜色頃刻間變得凝重,大戰將至的凝重氣氛籠罩四野,無數軍士、戰馬在殘月下的平原上聚集,一面又一面的軍旗出現在視野中。

  定川寨一戰,龍衛軍右廂都指揮使葛懷敏戰死,宋軍遭受重創。在程宗揚的估計中,宋軍最快也要兩天之後,整頓遇襲的殘兵才會做出反應。

  沒想到只隔了一個白天,宋軍就兵臨城下,甚至連一個晚上都等不及便連夜攻城。

  一名星月湖軍士如流星般掠上城樓,在五步外落下,然後跨前一步,抬手敬個軍禮,朗聲道:「報告!北門出現兩個軍,旗號是龍衛軍右廂都指揮使趙珣、王達!攜帶巢車和攻城雲梯!」

  「報告!東側三個軍,旗號是捧日軍左廂都指揮使曹琮、郭志高、張節!」

  「報告!有一隊宋軍繞往西門,全部是備弩輕騎,旗號是龍衛軍左廂都指揮使范全!」

  軍情不斷傳來,加上正面捧日軍右廂足足四個軍的兵力,宋軍第一輪攻擊就投入全部四個廂總共十個軍、兩萬餘人的部隊。

  孟非卿軍服筆挺,將他襯得如同戰神。程宗揚立在他的旁邊,後面是直屬營的郭盛、雪隼傭兵團的敖潤,還有吳戰威。

  宋軍攻城信號發出的一刻鐘內,城中所有的星月湖軍士、僱傭兵、民夫已經全部動員起來。

  江州城小,加上西側的水門在內,只有三座城門。

  宋軍派往西門的只有一個軍的輕騎,沒有準備舟具,出動的又是任福手下傷亡最慘重的龍衛左廂軍殘部,只會以襲擾為主,試圖阻截水路,可以忽略不計,真正的攻勢應該在其餘三處。

  宋軍主營金明寨在江州城南,南門首當其衝,位置最為重要,防衛也最為森嚴,單是堡壘就有六座。此時由孟非卿率領直屬營親自坐鎮、程宗揚的一營為輔助,另外還有三百名僱傭兵和一千名民夫。

  在最初的估計中,宋軍抵達江州就會立即攻城,星月湖制訂的計劃是除西門外,每面部署一個營、五百名僱傭兵和一千名民夫,其餘是預備隊休整待命。

  但宋軍遲遲不出兵攻城,星月湖連續出擊,多有損失,兩千名僱傭兵只剩下一千兩、三百人,佈置下來已經捉襟見肘。

  此時侯玄帶領直屬營守北門,斯明信帶領二營守東面城牆,盧景的三營緊盯西側的宋軍游騎。能夠調動的預備隊還剩下崔茂、王韜以及原屬蕭遙逸的六營,僱傭兵更是全部上城,五千名民夫只留一千名隨時調動。

  慘烈的江州攻城戰在這一刻拉開序幕。宋軍調集了全部的神臂弓手,在南門外排成一道長達里許的狙擊線,專門射殺六座堡壘和城牆上的守軍。

  神臂弓特有的弦聲在空氣中不住振動,幾乎一有人露頭就要面臨數十枝勁矢的射擊。射程超過三百步的神臂弓輕易壓制住敵寇的襲擾,大批尖脊的轎韞車會集起。來,彷彿一座座移動的小房子漫過平原,距離江州城牆越來越近;再往後是無數推著雲梯的宋軍士卒。

  江州城初時緊張的喧鬧,此時卻沉靜下來。為了避開神臂弓的威脅,城上沒有舉火,所有人都隱身在黑暗中。殘月淒清的銀輝下,那些用水泥構造的懸樓猶如巨大的蜂巢,在城牆上投下漆黑的影子,與城外六座堡壘交相呼應。

  與此相反,宋軍絲毫沒有隱藏行動的意圖,聲勢全開,連串火把一直延伸到十餘里外,彷彿兩條翻滾的火龍,從金明、定川兩寨源源不斷地湧來。

  程宗揚雖然參加過幾次萬人級別的大戰,但都是星月湖大營謀定後動,將宋軍分割殲滅,算起來除了三川口與劉平交手那次,只有好水川一戰時,督糧官耿傅的臨時指揮才讓自己真正見識到宋軍的戰陣。然而此時面前卻是十萬人級別的巨型攻城戰陣,讓程宗揚大開眼界。

  原野上戰旗林立,無數軍士以軍、營、都為單位,組成整齊的作戰陣形向江州逼近,最前方是數百輛轎韞車。

  相比於上次試探性的進攻,這次宋軍使用的轘醞車規模更大,車體也更為堅固,長度超過一丈五尺,寬度則收窄為四尺,只能容納一個人在前方全力鑿擊城牆。

  車頂的尖脊更加高聳,能夠承受更強勁的衝擊力,車輪全部改為內置,避免再像上一次一樣被敵寇擊中而失去行動能力。車身全部被牛皮覆蓋,外面仍舊塗抹厚厚的泥漿用來防火。

  再往後是近百架雲梯。宋軍的攻城雲梯並不是單純的梯子,它們和轄韞車相似,具備車廂和木輪,由軍士推動前進。宋軍的工匠用粗大的樹幹做成底廂,折疊式的梯身經過計算,伸長後的高度正好為四丈,正能攀上江州的城頭。梯身頂端裝有鐵製的卡鉤,用來扣緊城堞。

  緊鄰著雲梯的是十架巨大巢車,高度甚至超過江州城牆,龐大的車身需要數百人才能推動。這些本來用以望遠的巢車也被改良成進攻武器,頂端不是普通的吊藍,而是包裹著數層牛皮的革廂。裡面是宋軍挑選出來的神射手,清一色配備神臂弓,居高臨下對城牆進行攻擊。

  以巢車為中心,數以千計的步卒結成堅陣,緩緩開向戰場。他們衣甲鮮明,體格雄壯,各自佩備刀槍弓盾,顯示出宋國禁軍的精銳。

  陣列後方是五個營的神臂弓手,各陣之間有來自捧日軍的騎兵縱橫游弋,將整個攻城隊伍連結成一個完整的巨型戰陣。

  程宗揚把黃銅望遠鏡遞給孟非卿。

  「最前面就有四個軍,後面還有軍隊不斷趕來。不過後面幾個軍沒有帶武器,都是空手推著大車,不知道搞什麼鬼。」

  孟非卿道:「你認為宋軍會怎麼打?」

  「轒轀車是吸引火力的。要攻擊轒轀車就要和宋軍的神臂弓硬撼。不攻擊的話,轒轀車靠近城牆就會開始挖城。哦,還有兩輛沖車用來攻城門的。嘿嘿,我說剛才沒看到呢,他們繞那麼大一個彎是不敢從堡壘中間過吧。」

  「還有?」

  「真正的主力應該還是巢車和雲梯。用巢車壓制城牆上的守軍,用雲梯攀爬。干,單雲梯就有一百架,這也太多了吧?」

  整座江州城呈長方形,南北略長,有兩千步,折合三千尺;東西長一千七百步,合兩千五百尺,共五里的長度。

  星月湖雖然在城南投入兩個營,但還要防守城外的六座堡壘,城牆上只有四個連,差不多每個班要防守六十尺的長度,合四十步——星月湖大營的軍事長度仍以步為單位,看來岳鳥人再猛,以一人之力也很難改變傳統的度量衡。

  星月湖大營防守的指揮系統仍然是連、排、班體系,每個班防守四十步、每個排防守一百二十步。城南的懸樓同樣是每一百二十步一座,一共十二座,既是防守的最前線,也是排級指揮中心。

  宋軍在定川寨守軍慘敗之後,僅隔一個白天就連夜大舉攻城,星月湖大營損失的兵力根本來不及補充。雖然投入兩個營,但真正出自星月湖大營的老兵不足七成。

  程宗揚估算一下,每個班大約有七名老兵和相同數量的僱傭兵,另外還有二十名受過簡單軍事訓練的民夫,差不多正好能手拉手把城牆站滿。這樣的防守密度絕不算大,但已經是星月湖大營能夠長期防守的極限。

  一百架雲梯如果同時靠上城牆,平均每四名星月湖軍士、三名僱傭兵和十名民夫就要應付一架。而且還要面臨城下神射營和巢車上望樓的威脅,壓力不可謂不大。如果北門和東城有同樣數量的攻城隊伍,這個晚上就難熬得很了。

  最前面幾輛轒轀車已經在神臂弓的掩護下,毫無阻礙地越過堡壘。車內的軍士喊著號子,用力推動尖脊木車,一點一點逼近城牆。

  夜色下的江州城牆一片寂靜,沒有火光,也看不到人影,攻城的宋軍幾乎有種面對空城的錯覺。

  「捧日軍右廂第一軍第三營!」

  一名宋軍指揮官大喝道:「攻城!」

  轒轀車陡然加速,周圍的軍士拚命推動車輛,越過最後幾十步致命的射擊區域,衝向江州城牆。

  忽然城上一聲銳響,城牆彷彿憑空長高尺許,接著無數巨木從天而降,砸向下方的轒轀車。

  轒轀車內的宋軍只能聽到頭頂傳來沉重的風聲,接著車輛猛然震動起來。

  一根根長達丈許、徑逾數尺的檑木從城牆上投下,上面像狼牙棒一樣鑲著尺許長的鐵刺,幾乎一沾住轘輥車便鉤住木製的車體。

  巨大的衝擊力有些將ˍ輕車掀到一邊,有些則將車頂的尖脊整個掀掉,接著無數巨石如同雨點般飛落,將一輛輛失去防護力的轒轀車徹底砸毀。

  慘叫聲、痛呼聲接連響起,石木碎屑紛飛,鮮血如蛇一樣在泥土流淌著。終於,有幾輛轘醞車抵擋住滾石檑木的攻擊,緊緊貼住城牆,車內的宋軍推開正面的護板,揮舞鶴嘴鋤開始鑿擊。

  江州城牆只在頂部的城堞用了水泥,底部仍是內部夯土、外部砌磚的傳統建造方法。一名宋軍大漢用鋤尖對著磚縫猛鑿,三邊都已經鬆動之後,他把鋤尖勾進磚縫用力一掏,將一塊城磚整個掏出來,在城牆表面留下一個缺口。

  他丟下鋤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後面的同伴立刻擠過來,拿起他的鶴嘴鋤快速挖掘周圍的磚塊,將缺口擴大。

  頭頂傳來一個尖銳的呼嘯聲,接著轟然一聲巨響,連巨石也未能撼動的車體猛然碎裂。那大漢背後的一名同伴來不及呼叫,就被一個巨大的物體碾碎,鮮血濺滿車廂。

  城頭「輒輒」聲響,一個沾滿血肉木屑的石球正向上升去,那顆石球足有半人大小,上面鑲滿尺許長的利刺;石球頂端的鐵鏈長達四丈,一直延伸到懸樓下方的洞口內。

  十幾座懸樓輪番揮出巨型石球,將附近的轒轀車逐一砸毀。幾名倖存的宋軍試圖攻擊懸樓,卻被洞口內飛出的箭矢射殺。

  與此同時,攻城的雲梯也開至城下。幾名壯漢搶步上前,掄錘釘下木楔,固定梯廂。接著折疊的梯身一節節升起,十餘名宋軍身披堅甲,蜷著身體伏在雲梯頂端,逐漸逼近城頭。

  就在這時,兩側相隔六十步的懸樓同時飛出箭矢,即使在夜間也準確地擊中目標,將雲梯上無法行動的宋軍逐一射殺。

  宋軍冒著雨點般的飛石、利矢,一波一波湧向江州城牆,雲梯一架接一架升起,用數量消耗守城方的攻勢。

  巨大的巢車在距離城牆不到五十步的位置停下,藏在革廂內的射手舉起神臂弓,試圖壓制懸樓的敵寇,卻發現敵寇用石料把正面的射孔堵上,從兩側貼著城牆的方向攻擊攀城的宋軍。

  隨著宋軍逼近城牆,後方掩護的神臂弓停止射擊。被調到一營增援的杜元勝一聲令下,來自晴州的僱傭兵和民夫一起舉起架在城頭的抓槍,牢牢抵住一架剛搭上城牆的雲梯。

  接著一名星月湖軍士挺身而起,大斧呼嘯而出,沒有理會梯上的宋軍,而是將雲梯頂端數根橫木劈開。幾名宋軍立足不穩,從雲梯上跌下,頂端被劈開的雲梯也隨即報廢。

  一名營指揮使拔刀喝道:「為劉將軍報仇!捧日軍兄弟們!此戰有死無退!殺!」

  「殺!殺!」

  遠處另一名指揮官大喝道:「登城滅賊!在此一戰!殺!」

  「殺!殺!殺!」

  更遠的地方,戴著重盔的宋軍指揮官不斷下令,宋軍的狂吼連成一片,雲梯接連升起。

  星月湖大營已經先後與三支宋軍交過手,石元孫的捧日軍右廂卻是生力軍,在城下困坐月餘,看著同袍連番失利,這些宋軍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

  攻城戰在兩翼同時爆發,殘存的轄輕車仍在鑿挖城牆,如林的雲梯一架接一架升起,宋軍猶如無數螞蟻,奮勇朝城上攀援。守城的星月湖軍士、來自各團的僱傭兵也不甘示弱,雙方在城頭展開殊死搏殺。

  一座頂部作成廂型的雲梯朝城牆上方升去,厚厚的車廂抵禦兩側懸樓的弓矢。

  廂內的宋軍分成兩排,前面一排用重盾防護,後面的軍士則舉起一桿兩丈多長的拐突槍,合力攻擊城頭的對手。

  守城一方的星月湖軍士當先衝向宋軍,僱傭兵和民夫也隨之迎上去。

  程宗揚熱血沸騰,懸在腰側的雙刀似乎在鞘中鳴叫,但自己身邊幾十步範圍內沒有一名宋軍。一般攻城戰,爭奪的焦點無疑是城門附近。

  相對於城牆,城門的結構更加薄弱,而且也有門洞和死角躲避城上的攻擊。但宋軍爭先恐後的攀援城牆,遠遠避開城門和城前六座堡壘的範圍。

  程宗揚正疑惑間,夜空中忽然傳來巨大的轟鳴聲。數十團火球從宋軍陣地後方飛出,在天際劃過一道跨越近四百步的弧線,飛向江州的城樓。

  「投石機!」

  程宗揚心裡一沉。剛才看到那些轘輥車、雲梯和巢車時,他就有所懷疑,攻城器械大都是消耗性的用品,要不被敵人砸毀燒壞,要不就是攻下城池之後自己扔掉,基本上只要結實、能動就是好的。但這批木製的器械卻精緻得多,結構嚴密,製作精良,單是那些木輪就不是普通軍士能做出來。

  從時間推算,秦檜提到的工匠營根本不可能從筠州趕到金明寨,並且有時間做出如此多的攻城器械和投石機。

  那麼只有一個解釋:夏用和徵調的工匠並非僅僅筠州看到的那一支——宋軍正從各地調集人員,鐵了心要打下江州!

  投石機第一輪投擲只是校正落點,一半的火球沒有飛至城牆就轟然墜落,還有一些則從城牆上越過,飛入城內。

  城中的街頭早已擺好盛滿水的大缸,民夫們提桶執盆,不等火勢蔓延就將那些扎滿易燃物的火球撲滅。

  只有一顆火球準確地飛向城樓,耀目的火焰彷彿撕裂長空,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火紅的傷痕。

  對付這種充滿毀滅性的武器,只有一個字:躲。至於砸壞什麼東西全看老天爺的心情。但有人不是這樣想的。

  正當旁邊吳戰威、敖潤臉上變色,程宗揚準備閃避的時候,孟非卿手臂一伸,拿住城頭的抓槍。

  抓槍是守城專用的槍械,僅槍鋒就有兩尺長,鋒刃兩側裝有鋒利的倒鉤,槍柄更是長達兩丈五尺。

  這種武器由於過於沉重,一般都是架在城堞處,靠幾人合力來攻擊攀城而上的敵軍。孟非卿卻一把舉起抓槍,凌空刺中火球。

  轟然一聲巨響,飛濺的火焰迸出丈許方圓,裹在燃燒物中間的巨石被貫滿真氣的槍鋒擊碎,只差了尺許,沒有飛上城頭,而是貼著城牆墜落下去。

  城上歡聲雷動,飛濺的火焰中,孟非卿持槍而立,猶如戰神。

  吳戰威呼了口氣,然後挑起拇指。「好漢子!我吳大刀服了!」

  程宗揚小聲道:「我早就服了。咱們孟老大活生生的天下第一猛。這麼猛的男人,娶個女人我都覺得虧得慌……」

  孟非卿瞪了他一眼,然後扭頭望著城下,長聲道:「夏用和!你麾下雄兵十萬,可甘人敢與我孟非卿一戰!」

  驚雷般的吼聲遠遠傳開,城下數萬的軍士動作都為之一滯。

  孟非卿一槍擊碎投石機拋來的火球,這時又公然索戰,聲震四野,守城方氣勢大振,攻城的宋軍陣列卻傳出一陣波動,不少人抬頭朝城上望去,想親眼看看這個星月湖八駿之首的鐵驪孟非卿長什麼模樣。

  距離江州兩里之外的一處緩坡聚集數十名宋軍將領。這個距離已經遠得無法看清城上的戰事,但還有些將領瑞瑞不安,因為這個距離仍在八牛弩的射程之內。

  江州究竟有沒有八牛弩,誰也不敢斷定,但沒有人肯冒這個險,畢竟他們對八牛弩的威力最為。

  鐵驪孟非卿的名頭,不少人都聽過,此時親眼目睹這名悼匪的驍勇身手,眾將的臉上都有些難看。

  夏用和如夜梟般的眼睛從眾將身上一掃而過,然後搖了搖馬鞭。

  「老了,叫不動了。擂鼓吧。」

  主帥沒有點將出陣,眾人暗自鬆了口氣。李憲在旁看得清楚,心下暗歎:若是任福魔下的王圭等諸將還在,與賊寇還有一搏之力。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接連三敗,良將盡歿,對賊寇的叫陣只能裝聾作啞了。

  身前的人影輕輕咳嗽一聲,李憲連忙躬下腰,低聲道:「秦帥有何吩咐?」

  秦翰仍然錦衣華服,被孟非卿擊碎的紫貂玉瑺換了一副新的。他沒有和眾將一樣乘馬,而是用了一張交椅,斜身靠在上面,臉色顯得有些蒼白。若不是知道他的底細,任誰都看不出這個不起眼的太監是宋國戰功最為悼著的猛將。

  「不能折了士氣。」

  秦翰隨手指了一名親兵,淡淡道:「不求必勝,打出威風。」

  那名小校二話不說,翻身上馬朝江州城馳去。

  夏用和捋了捋鬍須,頷首道:「好一個少年俊才!」

  秦翰喧賓奪主,眾將的心裡都有些打鼓。這會兒主帥發話,眾將才參差不齊地說道:「秦帥豪勇!」

  「強將手下無弱兵,哈哈……」

  秦翰低低咳了兩聲,胸脯傳來嘶啞的聲音。李憲的目光落在這位大貂瑺的背影上,不禁流露出一絲敬畏。

  他雖然是宮內的紅人,受的寵信比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倒霉太監高出百倍,但這會兒站在秦翰身後,他沒有半點不服氣。

  他知道秦翰征戰多年從無怨言,但歷經大小百餘戰,身上負傷數十處,全靠功法強行壓下傷勢。萬一他哪天倒下……

  李憲低聲道:「秦帥要用些茶水嗎?」

  秦翰擺了擺手,「不用了。」

  李憲不再多話,輕手輕腳拉起錦幛,替他遮擋風寒。

  連綿的鼓聲滾滾傳來,令人血行加速,宋軍鬥志越發高亢。堡壘上的賊寇被神臂弓壓制,一直沒有動作。伴著激越的戰鼓聲,宋軍攻勢越來越猛烈。

  城外六座呈「品」字形排列的堡壘始終沒有動作,而宋軍也有意避開這幾座孤懸在城外,又十分難纏的水泥堡壘,把它們交給後方的投石機。

  戰火沿著城牆迅速蔓延,校準過的投石機落點越來越準確。重達數百斤的巨石帶著火光飛向江州城牆,發出巨大的轟鳴聲,火光四濺。

  程宗揚原本還有些擔心,但水泥加固過的城堞在投石機的重擊下一無所動,顯示遠超過磚石結構的堅固性。城前的六座堡壘更是固若金湯,任由巨石重擊仍牢不可摧。

  轟然一聲巨響,一團火球落在程宗揚面前的城堞上,然後彈開。用油布和稻草捆紮的燃燒物迸碎開來,在冰涼的水泥面上徒勞地熊熊燃燒片刻,化為灰燼。

  程宗揚摀住口鼻,避開燃燒物發出的濃煙。敖潤不等表面變冷就伸手去摸城堞,一邊怪叫道:「這是什麼東西?看著跟抹了泥漿一樣,可比石頭還結實!」

  「老土了吧!」

  吳戰威內行地說道:「這叫水泥!這東西我見得多了,結實得要命,拿錘都砸不動!我們程頭兒在建康就是用這東西蓋樓,裡外一根木頭都不用!」

  「真的假的?」

  敖潤摸著水泥城堞道:「老程,這東西是你弄出來的?真是砸不動?」

  「你別聽吳大刀吹那麼神。」

  程宗揚道:「真要砸也能砸開,只不過費點力氣。投石機一個是力道差點,另一個準頭不行,要對著一個城堞砸上十幾次還差不多。再則這些石頭本來硬度就不夠,再包層東西,砸上更沒用了。」

  敖潤嘖嘖讚歎幾聲:「這東西哪兒來的?我怎麼沒聽說過?」

  「想知道?到我這兒來吧。」

  程宗揚乘機挖角,笑瞇瞇道:「給你加一倍的工錢,怎麼樣?」

  「那可不成。」

  敖潤大搖其頭,「我們雪隼團還有這麼多弟兄。石團長不在了,我老敖怎麼也得把弟兄們活著帶回去。」

  火球擊中城堞的剎那,秦翰坐直身體,一絲震驚的眼神在他精光內斂的虎目中一閃而逝。

  夏用和花白的鬍鬚在寒風微微抖動,良久吐出兩個字:「堅城!」

  秦翰抬起手指,身後陰影中的一個龐大身影跨前一步,濃烈的猛獸氣息令周圍的將領都不禁屏住呼吸。

  秦翰竟然用獸蠻人作為親衛,諸將佩服之餘,隱隱還有些幸災樂禍。

  難怪選鋒營只能當邊軍;換成禁軍,讓這些獸類拱衛都城成何體統?不過看到大貂檔出手,眾人不免有些期盼。對付星月湖那些悍匪,選鋒營的獸蠻人倒是合適。

  秦翰只是動動手指,吩咐道:「搬張椅子來。」

  獸蠻武士拿起一張交椅放在主帥身側。

  秦翰點了點椅子,「坐。」

  夏用和也不客氣,踩著一名親兵的背脊翻身下馬,坐在椅中,然後摘下頭盔放在一邊,有些疲倦地說道:「歇歇也好。這場仗有得打了。」

  李憲身為監軍,在夏用和面前也是有座位的,但不好與秦翰平起平坐,在後面道:「不料江州城如此堅固,巨石重擊之下,仍巋然不動。」

  主帥落座,諸將也不好騎在馬上,高出主帥一頭,紛紛下馬環立在側。石元孫道:「石炮打上去,連個角都沒崩掉,江州城怎麼修的?」

  李憲回頭道:「張亢,你知道嗎?」

  張亢只是個都頭,最末一等的低級武官,周圍的親兵也比他職位高些,一直在後面沒有開口。聽到李憲詢問才拱手施了一禮,然後道:「聽說用的是江州水泥。」

  「水泥?什麼東西?」

  「末職不知其詳。」

  諸將低聲交談,嗡險聲響成一片,誰也不知道江州水泥是什麼東西。但江州城牆的堅固,眾人都是親眼看到的。

  緊接著張亢又爆出一句:「末職聽說,江州城外的十座堡壘都是用江州水泥,在半個月之間全部建成。」

  眾人又是一陣大嘩。

  江州城外這十座大頭釘子一樣的堡壘,讓諸將都頭痛無比;那些堡壘比城牆還高出丈許,覆蓋範圍更是超過四百步,幾乎佔了整條城牆四分之一,又呈「品」字形向前突出一百餘步。

  攻不下、困不住,就像卡在攻城一方喉ˍ裡的釘子,令人無計可施,沒想到居然是半個月之中造出來的。

  如果不是城中的賊寇兵力不足,在江州城周圍建上百餘座堡壘,只怕大家連城牆邊都摸不到。

  投石機擲出的火球忽然停止,遠遠看到一匹白馬如流星般馳過連綿的戰陣。

  江州沒有護城河,那名小校放開坐騎,全速馳到城下揚聲道:「選鋒營秉義郎!宗澤!前來討教!」

  宋軍一陣騷動。宋國武官一共分五十二階,李憲的景福殿使就是第五階的高級武官,而秉義郎在五十二階中只排倒數第七,是不折不扣的小官。

  城上眾人神情冷漠,宋軍派出這個小卒子分明是自知必輸,一個小卒敗了就敗了,若能在孟非卿手下撐過幾個回合,就足夠自傲。

  敖潤叫道:「一個小卒也配和我們孟團長叫陣?先過我雪隼傭兵團敖潤這關再說!」

  吳戰威倒沒那麼多心思:「宰你這小雞還用得著孟帥?先試試我的大刀!」

  程宗揚卻一把奪過望遠鏡,像著火一樣猛撲過來朝城下望去。「干!這麼年輕!」

  這位宗澤看起來只有二十歲上下,瞧他的年紀,真正的岳鵬舉八成還沒出生呢。

  宗澤策騎朝城牆奔來,距離城牆還有數步,忽然一撥馬頭,接著飛身躍起。

  空鞍的戰馬緊貼著城牆馳開,與此同時,宗澤抬腳往城上一蹬,筆直升起丈許,然後揮出長槍,槍尖在城上一點,又躍起兩丈。

  為了避免下方出現射擊死角,城牆通常都不是直上直下,而是下緩上陡的傾斜式樣。宗澤雖然利用牆體的斜面,但過人的身手仍贏得一片喝彩聲。

  孟非卿讓開丈許一片空地,然後反手握住天龍霸戟。程宗揚見獵心喜,兩眼放光地叫道:「孟老大!這一場我來!」

  終於見到一個自己聽說過的歷史名人,程宗揚有種老天開眼的感覺。

  能親自與宗澤交手,甚至親手打敗這個北宋最後一位名將,實在是莫大的誘惑。更進一步,如果能擒下宗澤再收歸己用,自己的直屬營就多了一個棟樑之才。

  於是宗澤躍城頭,看到的不是孟非卿,而是一名笑嘻嘻的年輕人。

  「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啊,哈哈哈哈……」

  那年輕人像只偷吃雞的狐狸一樣,笑得合不攏嘴,「宗將軍,我跟你打個賭,如果你輸了就當我的手下,怎麼樣?」

  宗澤皺起眉頭:「瘋子?」

  程宗揚努力收起笑容,板起臉道:「對未來的主公客氣一點!」

  真是個瘋子。宗澤也不廢話,長槍一挺,一記千里燎原,槍勢猶如烈火朝程宗揚的面門襲去,準備先逼開這個瘋子,再與後面的賊酋交手。

  那瘋子雙臂一張,手中驀然多了一對鋼刀,剛才還瘋瘋顛顛的樣子剎那間消失不見,整個人如同一頭突然張開鐵翼的猛虎,撲向宗澤的槍鋒。

  宗澤這一槍充滿一往無前的氣勢,誰知槍至中途就被年輕人鋼刀後發先至地截住。宗澤雙臂一震,槍鋒如中鐵石。

  那人的雙刀接連進擊,一刀劈中槍鋒,隨即扭過腰身,另一刀側向攻來,用刀背砍向槍身。宗澤見這人瘋瘋顛顛,滿口不知所云,看著不太正常,刀法卻是凶狠犀利。前刀餘力未衰,後刀又至,如果被刀背砍中,只怕數招之下長槍就會脫手。

  宗澤沉肘側身,槍尾驀然翻出,挑中刀背,向後退了半步。雖然化解對手的招術,自己的攻勢也被硬生生逼回來。

  程宗揚心下大定。宗澤雖然是未來的名將,但現在還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後生,槍法應變雖然不錯,修為卻比自己差了一截。

  程宗揚抖擻精神,一手「五虎斷門刀」猶如猛虎出山,使得淋漓盡致。宗澤的長槍失了先機,不出數招就被逼落下風,槍圈越來越小。

  程宗揚的雙刀狂攻猛進卻沒有痛下殺手,一門心思想著怎麼磕飛他的長槍,把這支剛剛嶄露頭角的潛力股拿到手中。

  宗澤越打越是心驚。那人刀法兇猛,一雙眼睛卻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自己,目光中充滿貪婪神色,臉上帶著古怪的笑容,只差沒在額頭刻上「你是我盤裡的菜」這幾個字;那種變態的慾望足以令任何一個男人毛骨悚然。

  宗澤的槍法忽然一變,放開守勢,全用進手,不顧生死地以攻對攻。他打定主意,縱然玉石俱焚也不能被這瘋子生擒。

  這種同歸於盡的打法,自己用過幾次,被別人用出來還是頭一遭,一時間程宗揚被逼得手忙腳亂,接連退了幾步才穩住陣腳。

  吳戰威和敖潤都緊握著刀柄,一看苗頭不對就準備出手。孟非卿卻鬆開天龍霸戟,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神態從容。

  他的眼力比吳戰威和敖潤高出何只一籌,這個小將使出搏命的招數仍奈何不得程宗揚,勝負已無懸念。

  意外的是短短兩個月之間,這小子修為竟然大進。看來他只是外表懶散,背地裡還是下了不少苦功。

  果然,宗澤的強攻被程宗揚一一破開,雙刀威勢越來越足。轉眼十餘招,宗澤已被逼到城堞處。

  程宗揚的雙刀灑下重重刀網將長槍困住,片刻後身形倏然一閃,搶到宗澤身側,一刀格開他的長槍,順勢刀柄回落敲向他的胸口。

  宗澤已經退無可退。程宗揚單刀砍入槍網,將宗澤長槍逼到外圍,刀柄一落便能封住他的穴道。自己費盡力氣才等到這個機會,不由得心花怒放。

  刀柄落下,正中宗澤的胸口。宗澤撞在城堞上,喉頭一甜,幾乎吐血。他咬牙將鮮血嚥下,只聽那人意氣風發地大笑道:「宗澤!不想以後大呼『渡河』而死就跟著我!往後自然有你的好處!哈哈哈……」

  程宗揚笑聲未絕,就看到那小子身體一仰,竟然從四丈多高的城牆上一頭栽下去。

  「干!」

  程宗揚大罵一聲。別人王霸之氣一出,小弟爭相拜服;自己倒好,這小子?可自殺都不願落到自己的手裡——我有那麼衰嗎?

  程宗揚半身探出城堞外,伸手去奪宗澤的長槍,忽然間身體猛然仰起向後一翻。

  一片白光緊貼著程宗揚的口鼻飛起,卻是一柄磨盤大的巨斧。如果不是孟非卿在晴州對他的苦心訓練,這一斧足夠把他的腦袋劈成兩半。

  宗澤落下的同時,一隻獸爪抓住他的皮甲消去跌勢,抖手扔到城下。宗澤雖然摔個結實,性命卻是無憂。

  接著一個巨大的頭顱從城牆下升起,它鼻孔微縮,吻部凸出,一雙非人的巨眼凶光四射,臉部如野獸般的皮毛上帶著豹紋,一側的耳朵上掛著手指粗的銅環。

  它張開大口,嗥叫著躍上城頭,帶著利爪的雙足重重落下,在水泥上留下幾道爪痕,卻是一名獸蠻武士。

  那獸蠻武士比程宗揚足足高出兩個頭,粗壯的軀幹上包著厚厚皮甲,中間嵌著一枚臉盆大小的青銅護心鏡,身上遍佈野獸般的鬃毛,只在頭臉上帶著豹狀的斑紋,就像一隻起立行走的猛獸。

  吳戰威大喝一聲,攻向獸蠻武士的右臂。他的大刀是在建康重新打的,比以前的更厚、更重,但獸蠻武士掄起大斧,一斧就將吳戰威震退兩步。

  敖潤翻腕摘下鐵弓,利箭脫弦而出。獸蠻武士咆哮一聲,長箭射中它的肩甲,卻沒有穿透皮革。

  「都退開!」

  程宗揚滿心想收下宗澤當小弟,結果費了半天力氣,煮熟的鴨子卻在眼皮底下飛了,窩了一肚子的火。他提刀惡狠狠叫道:「好一頭大牲口!敢搶我的小弟!有名字嗎!」

  獸蠻武士的胸腔中發出沉重的轟鳴聲,咆哮道:「豹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