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六章 夜影入晴

  夜影關位於雲夢澤以西,北連鐵圍山,是天下有名的雄關,也是晴州僅有的關隘。浩浩蕩蕩的雲水依然不改它的汪洋肆恣,將雄偉的鐵圍山衝出一個里許長的隘口。夜影關座落在幽深峽谷間,雨邊都是千仞高峰。除了正午短短半個時辰,其它時間關隘都被陰影遮蔽,即使白晝也需要燈火照明。

  船隻宛如駛入夜晚,兩岸成群的縴夫赤著上身,粗壯肩膀上套著黝黑的大鐵環,一手舉著火把為往來船隻拉縴,燃著火炬的城牆外伸出一排碼頭,數以百計的船隻拉到碼頭都被迫停航。

  老張的死讓眾人情緒低落幾日,直到駛近夜影關才好了些。敖潤和馮源鬆了口氣,彼此都有種回家的感覺,樓船在距離夜影關還有數里位置被攔住,戴著寬沿酕帽的宋軍勒令船隻靠岸下錨,同時在船上張貼告示,發放注有停航日期的竹牌。

  俞子元早已得到消息,安排人手與登船檢查的宋軍周旋,自己帶著程宗揚等人上岸趕往夜影關,遠遠望去,關下停泊的船隻上,點點燈火猶如繁星。生滿青苔的城牆與鐵黑色岩石連為一體,筆直升起十餘丈高。城樓上剽悍的僱傭兵背弓佩刀,在火炬下來回巡視。

  晴州注重商業,雖然關內有大批僱傭兵,卻沒有一個人檢查進出的人流。只不過進關時城門旁豎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晴州人的信條:信用、公平、道義、財富。「這是晴州的八字真言,」

  敷潤道……「晴州人就是靠這個才發家致富的!」

  一進門就有人免費發放印製精美的小冊子。程宗揚好奇地拿了一冊,只見裡面圖文並茂,印著各式各樣的格言:富者必治,治者必富。強者必富,富者必強——商君書(秦漢會館薦〕官不私親,法不遺愛,上下無事,唯法所在I 慎子(六法學館薦〕國有111寶:大農、大工、大商。I 太公望(匯才商館薦)六歲穰、六歲旱,十二年I 大饑I 陶朱公(金脂米倉薦)小商在民,中商在政,大商在國——商君書(尋道會館薦〕I 龍蛇,與時俱化。I 下I 上,以和為量華真經(寧真道會薦)還有:時間就是金錢——西諺(恆遠船行薦)有財富才是有闊值的人——西哲浦柏(星穹會所薦)第I 流人才的選擇:經商——西諺(萬商學會薦〕無論是神界的或是俗世的美德,名望和榮譽都是「財富」的奴隸——西哲海拉斯(星穹會所薦)再往後翻,三色套印的彩圖上,一個腰纏萬貫的富商張開雙手,中間是一行大字『,快速致富十大秘笈!鬼谷書肆有售!後面還有』『財富秘聞第一一輯!東原印書坊熱賣!「點石成金術」進階!大通道場名師限量傳授!小字寫著:私人會所,公務謝絕,一股久違的熟悉感撲面而來,空氣中似乎充盈著濃濃的經商氣息。無論俞子元還是雪隼傭兵團的敖老大,都對這些免費贈送的小冊子司空見慣,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於是看到這座本該戒備森嚴的軍事雄關竟然也有貿易場,而且不只一處,程宗揚已經不覺驚奇。

  俞子元道:「夜影關的夜市別具一格,許多鐵圍山的山民和雲夢澤的水民都不去晴州市場,而在關內夜市交易。如果有時間慢慢翻揀,往往能買到一些少見的珍品。」

  敷潤道:「這地方黑燈瞎火又沒什麼可看的?那些東西說到底還是賣到晴州去了,不如趁早趕到晴州港。」

  聽說宋國封鎖雲水航道,敖潤罵了幾句娘;雪隼傭兵團帶的錢,路上已經用掉大半,本來算好一路坐到晴州,這會兒改走陸路又多了一筆開銷,沒等程宗揚開口,敖潤主動找上門來提出同行,費用當然是老程全包。

  用敖潤的話說,反正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已經欠了老程那麼大人情,橫豎我老敖心寬,大不了哥幾個給老程賣命去。

  眾人穿過一個市場,叫賣的夥計在人群間穿行。他們把筐子頂在頭頂,筐邊還點著松枝照明;販賣毛皮的獵戶將貨物沿街鋪開,身邊堆著厚厚一迭,張張與客人討價還價,賣首飾的鋪塊黑布,四角各點著一盞小燈,布上放著雲夢水民的蛟紋臂釧,燈光下彷彿一條條游動的水龍。

  程宗揚正看得入神,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嬌叱,「拿出來!」

  月霜美目圓瞪,抓住一個穿著綢衫的漢子。那漢子變了臉色:「拿什麼拿!也不打聽打聽,老爺是……哎呀!」

  月霜本就心情不快,這時更懶得跟他廢話,一把扯住他的綢衣「嗤」的一聲撕開,幾個荷包頓時從那漢子懷裡滾落出來。那漢子拔腿想跑,月霜踏前一步毫不客氣地踩住他的腳,抓住他的手腕擰到背後,乾淨利落地把那漢子按得跪在地上。

  那漢子露出頸中刺青,梗著脖子叫道:「老爺是晴州有名的滾刀肉牛一丁。有種你打死我!死娘皮!敢誕賴老爺!老爺還有一口氣,跟你沒完!」

  敖潤捋起衣袖正準備給那潑皮來個脆的,小紫卻彎下腰,一臉認真地對牛一說:「你這樣不好,怎麼能偷別人的東西呢?」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是偷的!你別拿偷來嚇唬我!爺什麼牢沒坐過!就是進了臨安城的天牢,裡面的也該叫我一聲太歲爺!」

  那潑皮叫得正響,小紫拿出一隻腰牌在他面前晃了晃。牛一一像噎住一樣,叫聲頓時低下,「六……六扇門……」

  小紫笑咪咪道『,「晴州沒監獄,犯人都送到宋國坐牢,最無聊了。你要是喜歡,我可以送你到秦國去啊,他們的熏場正缺人呢。」

  牛一一臉色變了幾下,收起氣焰低聲下氣地說道:「大姐,真不是我偷的。場子的人都知道我牛一一不是啥好鳥,但說我偷東西是罵我呢。」

  「還撒謊!」

  月霜挑眉道:「我親眼看見你從別人手裡奪荷包!」

  「我旺!那是別人孝敬我的!」

  旁邊一個瘦子湊過來小聲道:「沒錯、沒錯!是我孝敬牛一一老爺的。」

  月霜一征。小紫笑道:「是你偷的啊?」

  那瘦子連忙道:「撿的!撿的!真是撿的!」

  「撿到東西要還給人家哦。」

  「姑娘說得太對了!」

  瘦子道……「小的立刻還給人家!立刻還!」

  「那好,你還吧,我就在這兒等著。好不好?」

  最後這句卻是對牛一一說的。牛一梗了梗睦子,終究沒敢說出不字。

  有六扇門的腰牌再加上雪隼傭兵團十幾條大漢,決計吃不了什麼虧。俞子元道:「對面有家客棧,公子先歇息一下,我去找車馬行。」

  程宗揚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個潑皮,一邊猜測他是不是東京街頭那位牛一丁邊道……「不用住了,趕路要緊,雇了車馬我們就走。」

  對面客棧樓上,一個披著鶴氅的道人倚窗而臥,手中握著一枝拂塵輕輕搖晃,遠遠看著那處喧鬧情形,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在他身後,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負著雙手,冷冰冰道:「那賤人八成躲在晉國境內,師兄為何非要到晴州來?」

  藺采泉用拂塵揮去袖上不存在的灰塵,喟然歎道:「夙師弟、齊師弟兩位至今音訊皆無,我這些天寢食不安,只怕兩位師弟為奸人所趁。」

  商樂軒傲然抬起下巴:「藺師兄身負重傷,為何時至今日仍不肯把那賤人叛教之事公諸天下?」

  藺采泉一手伸進道袍,撫著胸口厚厚繃帶咳了兩聲。「卓師妹受奸人所惑,對我突施殺手。愚兄傷重難起,若公開此事勢必引起震動。到時只靠商師弟,只怕有人起了覬覦之心。於今之計,只能私下探尋卓師妹的下落。」

  商樂軒道……「我太乙真宗門人遍佈天下,卓師妹若藏身他處必瞞不過本門耳目。唯有晉國道觀不盛,卓賤人至今沒有音訊,多半是在晉境。」

  藺采泉和藕地說:「我已經派了人去,想必這幾日就有消息。」

  商樂軒逼問道:「為何不把卓師妹的門人弟子關押起來?」

  藺采泉微笑道:「她們若能尋到卓師妹,最好不過。」商樂軒哼了一聲,對藺采泉這點心思頗不以為然。太乙真宗六位教御為掌教之位紛爭多時,卓雲君叛教出門本是打擊林之瀾的絕好機會,卻被藺采泉輕輕放過,讓商樂軒大為不滿,藺采泉長歎道『』「我太乙真宗掌教蒙難,如今六位教御又去其一一,正是風雨飄搖時節。能不能穩住祖師的基業還要靠我們師兄弟同心同德啊。」

  商樂軒勉強道:「師兄說的是。」

  藺采泉徐徐道:「卓師妹的事再要緊也是內憂,拜火教卻是外患。這次拜火教深入六朝,莫非是聽到什麼風聲?」

  商樂軒道:「我倒聽過一個傳聞。」

  「哦?」

  「有人說黑魔海東山再起,因為教中出了幾位不世出的英才,實力比以前更為雄厚。」

  藺采泉訝道,「難道拜火教此行與黑魔海有關?」

  商樂軒冷哼一聲。「都是掌教多事。拜火教與我們相隔萬里,何必為了姓岳的,把事情攬在身上!」

  藺采泉雲淡風輕地笑道:「掌教真人已經仙逝,怎可說他的不是?」

  商樂軒沉默片刻。「不過另一個傳聞更有意思。有人在江州推行考試制度,臨安城已經派使者奔赴建康。」

  藺采泉皺眉道,「江州之事,與臨安何千?」

  「據說江州那人以考試為名,其實是為了廣招兵馬,重建當年武穆王的星月湖大營。」「竟有此事?難道……」

  商樂軒截口道,「不錯, 星月湖八駿已經有一一一人現身江州。」

  藺采泉點頭道:「難怪臨安朝野震動。如果我是宋主,只怕也睡不安枕。」

  藺采泉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地望著街頭穿著傭兵服的女子,手中輕輕搖著拂塵;面帶微笑,出塵的風采宛如神仙中人。

  這次憑借發現拜火教蹤跡的名義,太乙真宗實力最強的兩位教御聯袂而出,彼此心知肚明拜火教還在其次,更重要的則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卓雲君和齊放鶴兩位教御。

  至於林之瀾,雖然王哲曾對他寄予厚望,但對其行事偏執,王哲生前已屢加斥責;如今失去卓雲君的臂助,已孤掌難鳴,算來掌教之位終究落在兩人身上。

  不過兩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那位剛滿一十的小師弟。王哲在大草原時曾說過,要給小師弟教御的名位,設帳授徒。但從草原回來只有夙未央自己提出此事,其餘幾位教御對此裝聾作啞。夙未央離開龍池,多半被此事氣走的。

  商樂軒與藺采泉私下做好交易,兩人連手,由藺采泉先做三年掌教,然後再傳給商樂軒。畢竟商樂軒比藺采泉小十幾歲,這點時間還等得起。至於那位小師弟,不只藺、商兩人抱著不聞不問的心思,卓雲君、齊放鶴甚至連林之瀾也一樣。

  眾人都知道,如果小師弟當上教御,只怕不出五年掌教位置就會落到他肩上。有這個才華橫溢的小師弟對太乙真宗來說也許是件好事,但對於幾位師兄來說就不那麼妙了。說到底,掌教只有一個;別人倒也罷了,小師弟若做了掌教,以他的年紀只怕五十年後才有再運的機會。

  眾人逼著牛一一還了荷包,然後到夜市旁的酒樓點了餐飯,吃飽了好趕路。俞子元與車馬行的人見過面,過來使個眼色。程宗揚心下瞭然,放下筷子跟著俞子元下婁。

  樓下一處雅間內點著蠟燭,一個鐵塔般的壯漢踏前一步,雙腳「砰」的並在一起,挺胸「刷」的敬了個標準軍禮。「星月湖大營一團一營上尉連長,臧修!」

  程宗揚苦笑道:「臧哥你好,我又不是你們軍隊的人,不用敬軍禮吧?」

  臧修肅容道:「程公子是我們一營的恩人,當然要敬禮。」程宗揚好奇地問道:「你也是一團一營的?謝藝手下的兵?岳帥的星月湖大營到底有多少人?」

  臧修毫不隱瞞地說道:「岳帥的親衛一共有兩個團、六個營,一團上校圃長孟非卿,三個營分別的是謝中校、斯明信中校、盧景中校。一圃中校團長侯玄,四營長崔茂中校,五營長王韜中校和六營長蕭遙逸少校。每營配備三個連,一共三百人。外加團部三個機動連,整個星月湖大營一共兩千四百人。」

  臧修軍銜比俞子元高,他說話時,俞子元在旁邊沒有插一句話。等他說完俞子元才道:「岳帥解散大營之後,我們損失一些兄弟。現在剩下的有兩千上下,大部分已經啟程去了江州。」

  他笑了笑,「雪隼傭兵團的趙隊長和徐隊長也是我們一營的兄弟,和臧哥軍銜一樣都是上尉。」

  「難怪呢。敖老大整天嘟囔說那兩個不夠意思,突然不辭而別,原來都是你們的人。」

  程宗揚道:「小狐狸這回添了不少幫手。宋國方面是誰?」

  臧修與俞子元相視而笑。臧修道:「宋國這回調動的是捧日軍和龍衛軍。禁軍的上四軍一下來了兩支,我們星月湖真有面子。」

  程宗揚敲了敲額角。宋朝軍制自己還有點印象,宋朝揚文抑武,常備軍卻是最多的。精銳稱為禁軍,其它的雜牌合稱廂軍。禁軍最精銳的莫過於鐵騎、捧日、神衛和龍衛這上四軍,問題是自己記得這四軍都是大軍,每軍編制五萬人。這次出動捧日和龍衛兩軍就是近十萬人的規模。

  程宗揚道,『「十萬對兩千,小狐狸打得過嗎?」

  「看宋軍這次怎麼打了。如果還是內官監軍、臨陣授圖,有崔中校、王中校和蕭少校三位,恐怕他們連烈山都過不了。」

  臧修說得這麼有把握,程宗揚卻有些懷疑,「宋軍沒這麼弱吧?」

  臧修道:「宋軍軍制一向是兵將分開,幅密院只管調兵,太尉府只管練兵。遇到打仗,武將要先從宋主領陣圖,再到樞密院領兵符,然後去太尉府調兵。兵不識將、將不識兵不說,上了戰場都要按宋主頒下的陣圖執行,旁邊還有監軍的太監盯著。宋軍準備精良,當年北伐列出的陣式無堅不摧,真遼鐵騎圍了一天也沒能衝開宋軍的步陣,結果一條小河攪亂宋軍陣形,立刻大潰。」

  俞子元道:「宋軍將領只有都指揮是固定的,每都一百人,相當於我們星月湖的一個連;每都除了八名刀手、十六名槍手,剩下的都是弓手。論遠射,六朝沒有哪支軍隊能比得過宋軍。但一到近戰,只有射手的宋軍立刻就會潰散。山間宋軍擺不開陣勢,我們一營就能打垮他們。」

  程宗揚笑道:「我看你們兩位都恨不得立刻上戰場。閒話不多說了,我們先去晴州;將我們送到,你們也好早些抽身去江州給小狐狸幫忙。」

  臧修道……「孟上校命令,月姑娘和紫姑娘在晴州的安全由我們一連負責。從現在起,星月湖第團第一營第一連統一接受公子的指揮。」程宗揚苦笑道:「這是小狐狸的主意吧?嫌我麻煩不夠多,非拉我上你們星月湖的賊船。」

  臧修道:「謝中校不在了,我們一營是岳帥的親衛營,應該受月姑娘或紫姑娘直屬。」

  這是小狐狸拋出的橄欖枝,邀請自己代替謝藝來指揮第一營?程宗揚有些心動。按臧修說的一個營三百人,拉出來就是一支不弱的力量,畢竟一般小門派或傭兵團都沒有這麼多好手。

  「先說到晴州的事吧。我們和雪隼傭兵團一共有十七個人,車馬安排好了晰?」

  車能坐六個人,每隔一百里有車行的驛站換馬,出了夜影關繞過雲夢澤向東,今晚宿在梅鎮,明天傍晚就能趕到晴州港。」

  程宗揚站起身,「就這麼定了。以後的事到晴州再說。」「是!」

  臧修和俞子元同聲應道。程宗揚停下腳步;「臧兄,有件事我想問一下,有沒有光明觀堂的消息?」

  臧修道,「晴州是商邑,從不盤查人員進出。公子要打聽哪些?我派人留心。」

  程宗揚歎口氣,「那就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