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一章 漸趨末路江州

  金明寨、定川寨都是宋國軍方標準的制式營寨,最前方是一道壘牆時掘出的濠溝,接著是一片十步寬的緩衝區,裡面密佈鹿角、蒺藜,然後是堅實的寨牆。

  寨內中央建有望樓,四面各立角樓,寨內營帳井然。一入夜,寨中除了敲擊刁斗巡邏的兵卒以外,嚴禁任何人走動喧嘩。

  相比之下,位於後方一里外的金明後寨就顯得一片散亂。這裡收攏宋軍數次戰鬥敗退的幾千潰兵,還有數目相近的傷員。

  與賊寇三次交鋒導致宋軍傷員劇增,一部分傷員被送往後方的州縣,遺留下來的除了可以痊癒的輕傷員,還有一部分沒有救治價值的重傷員。

  顯然宋軍沒有想到軍中會出現如此多的傷兵,不得不臨時擴大規模,寨內營帳大多是軍中淘汰的舊貨,也沒有濠溝和寨牆。

  偌大的營地內,傷員的痛呼和呻吟聲此起彼伏,哀聲遍野,半夜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位於邊緣的一處營帳內,氣氛卻熱火朝天。十餘名卸了盔甲的宋軍聚集在狹小的帳篷內,他們圍成一圈,緊張地盯著中間的一張桌子。

  張亢的衣服解開半邊,袖子捋到肘上,頭髮、鬍鬚亂篷篷的,看起來像一個不修邊幅的兵痞。他的手中扣著一隻陶碗,在桌上搖得嘩嘩作響;眾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片刻後,張亢大喝一聲:「開!」

  看著露出的骰子,眾人發出一陣壓抑的低呼。一名軍士笑逐顏開,連忙把桌上的銖錢收起來。

  張亢罵了句粗話,一邊把所餘無幾的錢袋拍在桌上,粗聲道:「再來!」

  骰子滾動的聲音再次響起,帳內氣氛愈發熱烈,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有人掀簾進來。

  剛巡營回來的劉宜孫看到眼前一幕,不禁皺起眉頭。昨晚一戰他數度登城血戰,最後帶著十餘名軍士安然返回。

  斬首十五級的戰果堪稱攻城戰中第一功。夏用和親自頒令,任命劉宜孫為代指揮使,張亢作為副手,主管一個營的兵力。

  營級指揮使是宋軍序列中的核心單位,到軍一級的都指揮使就脫離平時的訓練,成為軍方高級將領。

  夏用和雖然是一軍主帥,卻沒有正式任命的權力,只能暫時加一個「代」字。

  金明後寨都是潰兵,前段日子劉宜孫被關押,張亢作為王信實際上的副手,已經收攏不少軍士。主帥軍令一下,沒費多少事就湊滿五個都,任命都頭和副都頭。

  讓劉宜孫沒想到的是,張亢召夠人手,第一件事是拉著手下聚賭。軍中一入夜連說話、走動都不允許,聚賭更是死罪,如果被人捅出去,麻煩不小。

  劉宜孫咳了一聲,眾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賭局,對咳聲充耳不聞。

  張亢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回頭。他一把揭開陶碗,接著大罵一聲,卻是五點,這一把連最後的賭注也輸個乾淨。

  劉宜孫提高聲音,又重重咳了一聲。眾人聽到聲音急忙扔下骰子,跳起來站得筆直,帳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張亢拿著輸空的錢袋起身,不等劉宜孫開口把得罪人的話說出來,便大笑兩聲:「劉指揮!你不是說為大家拿酒嗎?怎麼才來?我陪你出去看看!」

  張亢搭住劉宜孫的肩,笑呵呵把他推到帳外。寒風一吹,兩人都收起笑容。

  沉默片刻,張亢首先開口:「剛巡過營,情形怎麼樣?」

  劉宜孫重重吐口氣。「濠溝、寨牆都沒有建。明天一早我帶人去挖濠溝,再申請一批鐵蒺藜。」

  張亢道:「用不著。」

  劉宜孫壓住火氣。「這周圍都是平原,無險可守。傷兵加上潰兵有一萬多人聚在這裡,要濠溝沒濠溝、要寨牆沒寨牆,賊寇一個衝鋒,這些人就成了他鄉之鬼。」

  「鐵蒺藜申請不到的,中軍不會給任何一顆。」

  張亢道:「你放心,賊寇不會偷襲這裡。」

  「為什麼?」

  「單是傷員,每天消耗糧就將近一千石,他們怎麼會輕易消滅掉這些白吃飯的嘴?」

  劉宜孫臉色慢慢變化。「你是說中軍是故意不設濠……」

  「我什麼都沒說。」

  張亢打斷他,「只不過今天開始,金明後寨所有潰兵的口糧已經減半。」

  劉宜孫一下脹紅臉。「他們都是禁軍精銳!雖然亂了編製,但補到軍中還能打!」

  「他們已經被賊寇嚇破膽,」

  張亢毫不客氣地說道:「神臂弓再鋒銳也要人來拉,軍中士氣全無,縱然上戰陣也只會一哄而散。」

  劉宜孫道:「為何聚賭?」

  「若不如此,哪裡還有士氣?」

  張亢道:「只要能振作士氣,別說是聚賭,我還告訴他們,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日。」

  「張兄,我們是官兵,不是——」

  「他們便是匪嗎?」

  張亢打斷他,壓低聲音道:「岳逆大營的軍紀你恐怕比我更清楚。兩軍相爭,爭的是道義嗎?那還打什麼,大家選個聖人出來不就完了?刀槍之間、生死之際,道義能替你擋箭,還是能替你多砍對手一刀?」

  劉宜孫沉默下來。宋軍接連三場慘敗,大批軍官被賊寇擊殺,這些潰兵有的整個軍都被打散,軍都指揮使、營指揮使,直到都頭、副都頭這些低級指揮官都盡數戰歿。

  倖存的軍士雖然大多沒有受傷,但士氣全無,隨時準備拔腿逃跑。張亢把這些都頭召來聚賭,劉宜孫才從他們空洞的眼眸裡第一次看到神采。

  張亢踢開一堆雜物,用手在土中挖了片刻,摸出一口酒甕。劉宜孫怔住了:「真的有酒?」

  「這是過年時我從犒賞的大車上偷的,足足五斤。」

  說著張亢揭開泥封,飲了一口,然後遞過去。劉宜孫的腦中亂紛紛的,捧著這甕偷來的酒不知所措。

  「你是指揮使,上了戰場要靠他們衝鋒陷陣,撤退的時候要靠他們拼性命為你斷後。」

  張亢道:「想用這些軍士,軍規軍紀都是屁,能讓他們覺得你夠義氣,信得過你才是真的。有功你替他們記著,有事你給他們罩著。一口酒兩個人喝,一口肉大家分著吃,還能帶著他們吃香喝辣,他們才會為你賣命。」

  劉宜孫慢慢喝了一口,然後用力一抹嘴,捧著酒甕回到帳內。

  張亢堆起笑容,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粗聲大氣地說道:「哥兒幾個!劉指揮給大伙送酒來了!」

  看到劉宜孫真的抱著酒甕進來,那些軍士眼裡都放出光來。

  張亢把擲骰子的陶碗拿來,用袖子一抹,「嘩嘩」的倒上酒,一邊道:「這趟來江州,大伙流血流汗、擔驚受怕,一點好處沒都撈著。來!一人一碗,都解解乏!」

  轉眼那只陶碗在幾十隻手裡傳過,張亢也不在乎,接過來一碗酒下肚,抹著嘴巴道:「等打下江州,好歹也不能讓兄弟們空著手回去。」

  說到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天,眾人都有些興奮。有軍士道:「張指揮,江州水泥到底是啥東西?」

  「管它什麼水啊泥的!」

  張亢一邊斟酒,一邊道:「就是鐵城,咱們這麼多人也把它踩扁了!嘿,你們聽說了嗎?江州單是商戶就有幾百家,有的是錢糧!只要進城,多的不敢說,一人幾百銀銖的財,我這會兒敢給大伙寫保票!」

  眾人都抽口涼氣,營裡的都頭每月軍餉不過十個銀銖,打下江州就能發幾年的財,不由得都為之心動。

  「錢算什麼,」

  張亢露出一絲淫笑,「江州的女匪,咱們劉指揮親眼見過的。只要落到咱們手裡,少不了兄弟們的好處!」

  軍士們一碗酒下肚,這會兒聽了張亢的話,臉都脹得通紅。有軍士道:「劉指揮,真有女匪?」

  一名軍士道:「昨晚我跟著劉指揮登城,親眼見的!嘿,活生生一個大美人兒!」

  「有多好看?」

  「比你見過的女人加起來都好看!」

  軍士們哄笑中,忽然有人道:「張指揮,咱們還見過一個女匪,在烈山的時候……」

  「可不是!」

  有人接口道:「說是新娶的媳婦,臉蛋那麼標緻,跟仙女一樣。」

  「是妖女吧?從匪的都是妖女。」

  張亢獰笑一聲。「從逆女匪,抓住了不是殺頭就是發配教坊司,咱們就是玩了,誰能說個『不』字!」

  帳中的氣氛頓時熾熱起來,劉宜孫想說什麼又閉上嘴。

  張亢暗中踩了他一腳,劉宜孫一咬牙,拿過酒碗喝個乾淨,粗著嗓子道:「當兵打仗,求的就是立功受賞!跟著我!不會讓兄弟們吃虧!干了!」

  帳內眾人興致不減,這些都頭有的昨晚跟著劉宜孫登過城,還有在烈山見過那隊可疑的車馬;這會兒不知詳情的人拉著打聽,見過的興致高昂,三三兩兩說得熱鬧非凡。

  「啊啾!」

  江州城中,小紫小小打個噴嚏,渾然不知有人正在談論自己。她穿著一襲紫色暖袍,席地坐在熊皮腳踏上,手臂依著一口描金彩繪的木箱,白淨的手指輕輕敲著箱面。燭光下,精美絕倫的五官如珠如玉。

  雁兒坐在她的腳旁,正穿針引線地縫著一隻布娃娃,一邊小聲道:「拉芝修黎是異族,不知道生辰八字;芝娘姐姐又不肯告訴我,說不能問女人的年齡,這只巫毒娃娃怎麼也做不好……」

  小紫在箱上叩了幾下。箱蓋輕輕打開一條細縫,遞出一張黃紙,上面鮮紅的字跡猶如硃砂,寫著一組干支。

  「縫在裡面吧。小心些,別讓上面的東西掉了。」

  硃砂般的紅色都是鮮血,上面黏著幾根細細的毛髮。雁兒將黃紙捲起來,縫進娃娃,然後小聲念段咒語,又用針在指尖刺了一下,擠出一滴鮮血,點在布娃娃眉心。

  「好了。」

  小紫道:「試一下吧。」

  雁兒拿起針,在布娃娃上輕輕刺了一下,箱內頓時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叫。雁兒張大眼睛。「真的呢!」

  小紫拿過娃娃擺弄幾下,忽然抬起眼望向緊閉的窗戶,唇角露出一絲甜美的笑意,笑吟吟道:「有人來了呢。」

  院中傳來一聲如樹葉飄落般的輕響,一道黑影宛如一縷輕煙,從對面的簷角飄落,接著朝窗口掠去。

  電光石火間,耳邊傳來空氣壓縮般的輕微爆響,一隻拳頭從黑暗中伸出,帶著凌厲無匹的氣勢打在黑影的胸口。

  黑影詭異地一扭,身體像麵條一般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避開這一拳,接著手腕一翻,亮出指根套的鋼環,握拳與拳頭硬拚一記。

  雙拳相接,黑影指上的鋼環寸寸斷裂。他渾身劇震,踉蹌著退開,失聲叫道:「太乙真宗!」

  話音未落,便看到那只拳頭抬起,如蒲扇般的大手一張,抓住他的面門。

  黑影被抓得懸在空中叫不出聲來,只見他雙足亂踢,接著「格」的一聲,脖頸被那隻大手擰斷。

  這幾下兔起鶻落,雁兒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她聽到外面的異響想推窗去看,一回首卻不見小紫,只有那只布娃娃放在案上。雁兒詫異一下,然後慢慢推開窗戶。

  剛才出手的人已經消失不見,院中只剩下一具屍體,如軟泥般匍匐在地,脖頸不自然地扭到一邊,兩眼大張,充滿驚訝和恐懼。

  雁兒打個冷顫,接著看到小紫。

  小紫披著輕柔的暖袍,長髮散開,一隻白玉般的手掌微微抬起,掌心放著一隻血跡斑斑的玉瓶。

  冥冥中彷彿飄來一陣若有若無的鈴聲,夜風掠過,捲起庭中飄落的枯葉。忽然間,那具屍首似乎動了一下。

  雁兒摀住嘴巴,在她驚恐的目光下,那具脖頸被折斷的屍首慢慢站起身,步履僵硬地走進旁邊的一間房間。

  小紫回過頭,豎起手指放在紅潤的嘴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

  水香樓高朋滿座,燭影搖紅,席列八珍,奢華的場面絲毫看不出正處在兵臨城下的險境。

  「南荒的商路?」

  張少煌端詳手中一顆龍眼大的湖珠,忽然轉過頭,「石胖子,你們金谷石家當初發財就是靠這條商路吧?」

  石超面露尷尬,含糊道:「那……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金谷石家是自石超的祖父一代才開始發跡,石超的祖父曾任競州刺史,十餘年間便富可敵國。

  但知情人都知道,他靠的並不是經營,而是暗中指使自己州中的軍卒截殺路過的商人。這種不光彩的事,石超當然不肯多提。

  阮宣子握著酒樽,不屑道:「商賈之輩,皆是逐利的小人!」

  程宗揚臉上淡然,心裡卻在苦笑。以前雲如瑤就對自家的商賈身份十分敏感,剛才他提出入股,這些世家子弟有幾個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顯然骨子裡仍看不起商人。

  但如果沒有拉他們入股的把握,程宗揚也不會開口自取其辱。

  蕭遙逸道:「阮老二,你這話我可不愛聽。商人怎麼了?沒商人你能用上宋國的絲綢、昭南的象牙、唐國的玉珮嗎?還有這酒,都是從商人手裡買的。」

  阮宣子道:「商賈不事生產,儘是些買低賣高的刁猾之徒,世稱之為『五蠹』,豈是吾輩所為?」

  自己開口只會越描越黑,程宗揚索性不說話,只拿著酒觴把玩。

  桓歆道:「阮二,你不想發財是你的事,你哥還在這兒呢。」

  阮宣子披頭散髮,喝得醉醺醺的,搭在婢女肩上的手指晃了晃。「張侯、謝兄,你們商量好,我聽你們的。」

  「錢財都是身外之物,要緊的是有酒、有美女,」

  謝無奕道:「程老闆,你的生意若帶一家金錢豹,算我一份!」

  張少煌將那顆明珠往酒中一丟,張口服下,洒然道:「這樣的好事少不得要佔你五股,咱們十家,一家半股。錢也不說多的,每家兩千金銖。」

  桓歆第一個叫好。十家之中,程宗揚不用說,蘭陵蕭家、陳郡謝家、清河張家、譙國桓家表態支持,已經佔了一半,石超雖然沒有開口,但他入股的心思只怕比程宗揚自己還熱切,剩下幾家向來以謝無奕、張少煌、蕭遙逸馬首是瞻,見狀也紛紛附和。

  程宗揚笑道:「哪能要兄弟們的錢?諸位都是干股,一文錢也不用出!等臨江樓建好,兄弟們每月聚飲一次,年底只拿分紅就行。」

  張少煌笑道:「這不好吧?整日白吃白喝,我張某無所謂,小侯爺的面子怎麼過得去?」

  蕭遙逸道:「得了吧,我臉皮比你還厚。程兄,這股我們就白拿了,不過兄弟們,醜話說在前頭,既然入股,盤江程氏的生意就是咱們自家的生意,誰若胳膊肘往外拐,當場打折!」

  謝無奕沉著地點點頭。「此言甚是有理。」

  眾人哄笑道:「小侯爺說得不錯!」

  程宗揚要的就是這句,拱手道:「那就多謝各位了。」

  謝無奕道:「謝什麼謝?給我找兩個絕色是正經的。」

  程宗揚一口應承下來。眾人都出自士族,家資豪富,也沒把這當回事,轉頭放在一邊,又重新歡飲。

  石超倒是存著心事,趁著勸酒的機會悄悄道:「程哥,入股的錢我先拿出來,總不能讓你吃虧。」

  「石胖子,你夠有錢啊,那可是兩萬金銖。」

  程宗揚笑道:「說吧,你看中什麼了?」

  石超訕訕道:「水泥的生意……」

  程宗揚笑道:「這你得和小侯爺商量了。」

  石超立刻閉上嘴,虎口奪食這種事,打死他也不敢幹。

  「水泥在小侯爺手裡,分出來一些讓你經營也不難。你們石家在哪兒生意做得順手?到時用你的人,利潤歸你,不過要掛盤江程氏的牌子。」

  「這個好說!」

  石超立刻答應下來,「除了晉國,我們石家在唐國也有不少生意。」

  兩人在席間三言兩語便定下交易,程宗揚把江州水泥在唐國的經營權交給石家,石超則負責在唐國設立六家商號,全部掛上程氏的招牌,壟斷水泥的經營,利潤的八成全歸石家。這樣程宗揚憑空得了六間商號,石超也得了一份豐厚的收入。

  石超畢竟是商人底子,只在江州城頭看了一圈就知道水泥一旦投入市面,需求量幾乎是無窮無盡,單是唐國的生意,換一個金谷石家也不是難事。

  宴飲到了子時才漸入佳境,眾人懷香抱玉、競相豪飲。程宗揚無意久坐,寒暄幾句便要離席。

  蕭遙逸重傷未癒,跟他們胡混兩天也有些吃不消,正和程宗揚打著眼色準備一道走,卻被張少煌看見,死活拉住不放,要和他擲骰比酒。

  蕭遙逸只好坐下來,咬牙切齒地握住骰子,發狠要讓張少煌喝得把腸子吐出來。

  石超起來要送,蘭姑挽住程宗揚的手臂,笑道:「奴家來吧。」

  從脂香粉濃、酒肉雜陳的宴席出來,程宗揚吸了幾口清洌空氣,壓下翻滾的酒意,頭腦略微清醒了些。

  現在股份已經擴充到二十股,除了當初在南荒的幾個人,又加入星月湖和建康世家兩股勢力。

  也許星月湖和那些世家都沒當回事,但此事程宗揚已經盤算許久,並不打算含糊過去,每年拿幾個錢作為分紅就算完了。

  包括雲氏和各世家在內,他準備讓每位股東都出一個人參與監督帳目。如果單是分紅倒像是變相的賄賂,借助那些世家子弟的勢力繳納保護費,反而讓他們看輕了。只有讓他們參與進來,才會把這真正當成自己的生意。

  不過各家參與的生意僅限於水泥,織坊是死丫頭的,珠寶生意是死老頭的,都不會讓他們插手。

  水泥的生產和晉國境內的銷售都歸星月湖,唐國的銷售由金谷石家的人打理,其他四朝,自己準備如法炮製,從朝中尋找合作夥伴。

  程宗揚相信,只要江州不陷落,一年之後水泥生意的巨大利潤足以令王茂弘這樣的老狐狸都為之驚歎。

  自己可不希望到了那時朝廷一道旨意下來,把生意收歸官營。這種事在六朝屢見不鮮,也是晴州商會極力抨擊的做法,但一般商家,誰又能扛住官府的勢力?

  程宗揚讓各家白得干股,同時監督帳目並不是大發慷慨,而是留下擴股的餘地。各家既然沒出股金,自己要再擴幾股也沒話說。

  如果能把六朝的當權者都拉入其中,眾人的利益透過生意捆綁在一起,盤江程氏才能穩如泰山。

  有所失方有所得,這樣的大生意如果斤斤計較,想獨佔利潤,歷史上石超祖父的下場就是最好的教訓。

  吳戰威在外面等候,見到程宗揚便迎上來。程宗揚玩笑道:「兩個時辰你就這麼乾等著?蘭姑也太不曉事了!」

  蘭姑笑道:「公子可冤枉奴家了,是吳執事不肯,非要在外面等著。」

  「吳大刀,你現在眼界高了啊,樓裡的姑娘你都看不上了?」

  吳戰威「嘿嘿」笑了一聲,沒說話。

  蘭姑抿嘴笑道:「樓裡剛得了幾個姑娘,不比往常,依奴家看吳執事非是看不上,多半是出門時柳姐有交代,不敢不聽。」

  程宗揚大笑道:「讓你說中了,吳大刀臉紅了!」

  吳戰威嘴硬地說道:「程頭兒,你別聽蘭姑瞎說,我那是讓著她!」

  三人打趣幾句,程宗揚隨口道:「城都被圍了,樓裡怎麼又新來了姑娘?」

  「那幾位爺帶的家姬有不合心意的,隨手賣到樓裡來。」

  蘭姑道:「反正江州城就我們一家院子,我們不買也沒人會買。」

  「這有點不合適吧?」

  蘭姑笑道:「公子可看錯了,那些姑娘能到樓裡都高興呢。比起來,我比她們原來的主子好多了。」

  程宗揚露出苦笑。蘭姑的話或許有些誇大,但對於那些不受寵的普通家姬來說,平常都是充當宴客的娛樂品,在府裡和在樓裡也差不了太多。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還是不好。蘭姑,你問一下,她們有願意回家的就給她們路費,讓她們回家。咱們又不缺這幾個錢。」

  「公子聽奴家說一句如何?」

  蘭姑道:「當日公子打發那些姐妹回家,卻是害了她們。這些日子我聽說,那些姊妹有些剛到家又被父母兄舅賣掉,有些回家找不到落腳處,又折回來。」

  「哪有這樣的父母?」

  「也不能全怪父母,有些姑娘用過錦衣玉食,吃不慣家裡的粗茶淡飯,自願賣到大戶人家為妾也不是沒有的。況且那些人家甘賣兒女,往好裡說也是養不起的。」

  程宗揚想起碧姬。即使在自己來時的世界裡,女性地位早已不再低下,為一個手提包賣淫的也不在少數。

  所謂的「被逼」、「無奈」往往是自甘墮落的幌子。對有些女人而言,布衣粗食的良家婦女還不如錦衣美食的娼妓來得合意。

  蘭姑道:「話又說回來,公子若把她們送走,那些公子爺的面上也不好看。」

  程宗揚心下自嘲:人家自己都願意,自己還充什麼聖人?

  「這樣吧,告訴她們,願意做就做,不願意的也別勉強。願意留在樓裡的給她們支一份錢,等她們賺夠身價,願意自己贖身的就讓她們贖身。能找到合適人嫁的,樓裡再補一份禮金。」

  程宗揚想的是:既然她們願意當娼妓,自己也不用再自作多情。蘭姑聽到卻攬衣跪下,誠心誠意地給他磕個頭:「我可代姐妹們謝謝公子了。」

  程宗揚笑著把她扶起來,「用得著這麼大禮嗎?」

  「公子不知,樓裡的姑娘沒有拿錢的規矩。每日不打不罵,好茶、好飯養著就是了,到了年老色衰,被樓裡開恩打發出去便算好的,哪裡還能拿錢?有公子這番心意,咱們樓裡的姑娘都該給公子立長生牌位。」

  程宗揚無言以對,良久才道:「好好待她們,別讓她們受委屈。」

  程宗揚走出幾步,忽然又轉過身笑道:「還有,服侍咱們自家兄弟的時候,讓她們用心些。」

  蘭姑笑道:「奴家省得。」

  夜色如墨,東城的方向隱隱傳來喊殺聲。宋軍大規模的攻城戰雖然停止,小股襲擾仍持續不斷。

  星月湖大營的反擊針鋒相對,派出十人左右的小股隊伍從堡壘背面躍下,趁夜色偷襲宋軍的營地。

  自從鐵壁相公李士彬被詐降的賊寇刺殺,宋軍不再收留任何俘虜。星月湖大營的反擊多是以擊傷為主,留著傷員消耗宋軍的糧食。

  雙方都在想盡辦法擾亂對手,看誰先堅持不住。

  靠近南門一帶的房屋有些被投石機砸毀,東城因為獸蠻人突破城牆,也有地方受損。

  相比之下,臨江的西市始終風平浪靜,小狐狸為自己挑住處的時候,多半連這點也想到了。

  程宗揚一路想著心事,沒有理會周圍的動靜。忽然人影一閃,一直跟在後面的吳戰威跨前一步擋在他前方,反手握住刀柄。

  程宗揚的修為比吳大刀高出一截,但論起江湖經驗,拍馬也趕不上。吳戰威已經擎出他的厚背大刀,程宗揚才反應過來。

  客棧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息,空氣中也沒有任何異常,不過程宗揚有一項本領是吳戰威做夢都想不到的,他太陽穴上的傷疤微微一動,捕捉到一絲淡而又淡的死氣。

  出事了!程宗揚心頭一緊。

  吳戰威如猛虎般縱起身,用肩頭一扛;門閂斷裂,大門洞開,「篷」的一聲撞在牆上。接著大刀揮出,已經與裡面的刺客交上手。

  躲在暗處的刺客從頭到腳都蒙著黑色皮革,只在頭罩上挖了兩個洞,露出一雙眼睛;嘴部開著一個小孔,夜色下分外詭異。他用的長刀以染料塗黑,身上濕濕的不住滴下水來,顯然是從水中進入江州。

  江州的城牆上現在每隔幾步就有一名星月湖軍士把守,說句「連蒼蠅也飛不進來」並不算誇張。想不被察覺地進入城中,只有水下這一條路。

  那人出手凌厲,修為在四級以上,已經超過一般的江湖好手,但吳戰威毫不示弱,竟和他鬥個難解難分。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程宗揚一直擔心組建直屬營,憑吳戰威的身手不足以服眾。

  雖然指揮官不一定是必須衝鋒陷陣的猛將,但星月湖大營的水準放在那兒,無形中提高修為的標準。昨晚的攻城戰,吳戰威顯露的身手相當不錯,但當時城頭混戰,沒有此時單對單來得直觀。

  看樣子吳大刀和易彪、吳三桂交流多時,修為已經突破第四級,進入入微的境界,放在星月湖大營也不算太差。

  刺客不只一人,這邊剛交上手就有兩道人影從客棧裡悄然掠出。他們一言不發便亮出兵刃,準備合攻吳戰威,卻見一個年輕人排門而入。

  程宗揚笑瞇瞇道:「大半夜的,三位是走錯門了嗎?江州衙門我可認識人,只要我一句話,一會兒就把你們扔牢裡,挨個一頓板子,信不信?」

  其中一人陰森森道:「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兩人同時向程宗揚攻去。程宗揚笑容不改,等兩人到了身前,雙臂一振,從背後擎出一對鋼刀,接著一招「虎戰八方」頃刻間劈出十餘刀。

  兩名刺客都是四級上下的修為,一交手才知道這個年輕人不是好惹的。剛才發聲那人突然呼哨一聲,接著攻勢大漲。

  程宗揚臉色微變。這幫刺客不只三人!死丫頭的焚血訣雖然已經解除,但氣血消耗過多,萬一遇襲,憑她自己怎麼也護不住夢娘和雁兒兩個弱女子,何況還有卓雲君這個心懷叵測的賤人。

  客棧原本有星月湖軍士守護,但連日來星月湖大營多次出擊,傷亡不小,程宗揚早已把守衛的軍士調走,補充一線的戰鬥力。一旦刺客闖入後院,死丫頭就危險了。

  「吳大刀!」

  吳戰威應了一聲,轉身過來將三人的攻勢盡數接下。

  程宗揚壓力一輕,立刻脫身掠往後院。客棧後的小院房門緊閉,程宗揚顧不得破門,直接縱身攀住牆頭,翻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