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烏衣巷。
晉國丞相王茂弘慢吞吞地看著文書,良久才交給謝太傳,然後閉上眼睛,手掌摩挲著膝蓋,似乎要昏睡過去。
坐在下首的王文度卻沒有他那麼好耐性,作揖道:「王丞相!宋軍入境,視我大晉朝廷如無物,豈可聽之任之?」
坐在他旁邊的是僕射周伯仁。今日朝中重臣在相府議事,周伯仁卻一坐下來就連呼上酒,還未開始議事已連飲數杯,這時拿著酒樽,醉醺醺睜開眼睛,訝然道:「我大晉朝廷如今可有物嗎?」
王文度為之氣結。這位周僕射少有令名,身居高位,卻終日沉緬於酒,好作驚人之語。當日在舟中就是他第一個說「風景雖佳,奈何不得其主」;如果不是大晉真的不得其主,就他這張大嘴巴,少不得要下獄問罪。
桓大司馬滿不在乎地說道:「宋軍不過是借道而已,王侍中何必驚擾?」
「宋軍在江州立下營寨,重重圍困,十日前已經開始攻城,哪裡是借道!」
王文度又朝王茂弘一揖道:「王丞相!江州雖小,也是我大晉土地,豈可容宋軍放肆?此事關乎朝廷體面,請丞相三思!」
「唔唔……」
王茂弘連連點頭,似乎對他的話十分認可。
謝太傳一覽而過,隨手把文書遞給周僕射。周伯仁一下子沒有接住,王文度搶過來,一看之下不禁大驚失色,「十萬!」
謝太傳安慰道:「匪寇不過千餘,宋軍剿過匪便罷了。」
王文度拿的是宋國的國書。因為晉帝重病,無法上朝,政事都由丞相處置,因此朝中重臣一大早都聚在丞相府中。
書上寫著宋軍借道江州,不意遭遇匪寇,死了一名都指揮使,如今正在剿匪,請晉國予以諒解。
看到謝太傳從容的樣子,王文度暗自慚愧,自己氣度終究還是有所不及。
他鎮靜了一下,勉強道:「蕭侯坐鎮江寧,哪裡會有匪寇?即便有匪寇,以蕭侯的勇武,舉手便平定了,何必由宋軍越俎代庖?」
玄武湖之戰,桓大司馬雖然在王謝兩家的壓力下選擇觀望,但與蕭道凌交情菲淺,聞言當即道:「蕭侯手裡哪裡有兵?」
王文度擲下文書,冷眼道:「大司馬不必誑我!蕭侯當日離開建康,至少從石頭城水師大營帶走了萬名精兵,難道面對千餘匪寇便束手無策?」
「莫吵,莫吵。」
王茂弘咳了一聲,睜開眼睛。「少陵侯在寧州,以他的部曲,能守住大江便不錯了。至於江州的匪寇便交給宋軍去操心吧。」
王文度叫道:「丞相!」
謝太傳勸道:「由於江州匪患,百姓都已遷到寧州,如今少陵侯麾下並無兵丁,只有萬餘部曲。因此丞相已命幼度帶北府兵前去,以保寧州無憂。晉宋兩國向來交好,清除邊境的匪寇未必是我大晉一家的事。況且宋國賈太師書中已經說過,清剿江州匪寇之後,江州城池房舍都由宋國重建,更不敢佔我晉國尺寸土地。」
王文度出身世家,如何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謝太傳這番話有幾重意思,其一是只承認少陵侯手下是部曲,也就是依附於主人的家兵和私兵,而不是朝廷募集的正式軍隊。其二是北府兵的動向,說是保寧州無憂,實際是控制形勢。第三層意思則是暗示毀掉江州城也在所不惜。
王文度終於明白,王丞相和謝太傳對宋軍的入境毫不在意,竟然騰出江州的土地讓宋軍與匪寇廝殺。
震驚之餘,王文度脫口道:「那伙匪寇究竟是何人?」
「還能有誰?」
說話的卻是周僕射,他一口飲盡樽中美酒,然後呼了口氣。「岳武穆,星月湖餘孽。」
「砰」的一聲,王文度肘邊的小几跌落在地。
程宗揚從浮凌江上岸,江畔已經有馬車等候,車伕戴著斗笠,看起來有些面熟。
程宗揚也沒在意,把被褥裹著的賤人塞到車裡,自己乘了匹馬,返回城中。
已經過了申時,程記糧鋪還未打烊,門前的水牌上標著每石四百銅銖的價格。
階下停著幾輛載滿糧食的大車,祁遠正和一名客人在店內商討價錢。
程宗揚朝他作了個手勢,讓他繼續談生意,自己從側門進院子。
院內堆著新購來的糧食。易彪正在看守放錢的倉房,他拉了條長凳坐在門前,見到程宗揚只是點頭致意,報了平安,並沒有起身。
秦檜迎出來道:「原以為公子昨日就回來,卻等到今日。」
程宗揚邊走邊道:「路上長伯跟我說了。王團練那邊情形不好?現在是什麼說法?」
秦檜苦笑道:「正是沒有說法,在下才覺得事態不妙。王少爺自家不慎燒著衣服,又被家僕潑上燈油才釀成大禍,此事香竹寺大門前幾百人都看得清楚,王團練自然無法委過公子。但王少爺出事的由頭卻是公子身邊的那位美婢,王團練明面上無法委過,暗中遷怒定是少不了的……」
說著,秦檜住了口。
程宗揚瞧出異樣。「怎麼?他想找我麻煩?」
「我私下找過王團練的管家打聽,他言語中透露,王團練知道是少爺調戲公子的美婢才出事,在家裡大發雷霆。」
「朝王少爺發火?」
秦檜搖了搖頭。「是朝公子發火。那管家說,為了一個奴婢釀成這等禍事,直接打殺了便是,公子如此護短,好不曉事。公子若不捨得殺就送到府中伺候少爺,事平了再還給公子。」
程宗揚火冒三丈。「放屁!」
秦檜從容道:「在下知道公子定是不肯的。昨日開市,我找牙人買了兩名出色的婢女,公子明日赴宴,我便把人送去。」
程宗揚暗道:不如把卓賤人送給他!憑卓賤人的手段,要不了兩日就弄死那小子!但這事程宗揚只是想想,也沒有當真。
「息事寧人也未嘗不可,王團練若是接了,往後兩不招惹,拉他下水的事不用再提了。」
「是。」
秦檜頓了頓,然後道:「還有件事,孟團長派了人來。」
程宗揚立刻站了起來,「在哪兒?出了什麼事?」
秦檜道:「並不是什麼大事,是鵬翼社的車馬行到筠州開了分號,昨日才租下鋪面,來了十幾個人。」
「來的是誰?」
那名車伕走進來,摘下斗笠。程宗揚看了半晌,才從他眉眼的輪廓中找到一絲熟悉的痕跡,叫道:「俞子元!怎麼是你!」
「程少校。」
俞子元行過禮,笑道:「在下的易容術還過得去吧?」
「什麼時候化妝成個娘兒們讓我認不出來,那才叫本事呢。」
程宗揚笑道:「江州那邊恨不得一個人切成兩個使,孟老大怎麼捨得派你來了?」
「來的就我一個,其餘的都是從其他分社調來的兄弟。」
俞子元笑道:「如今筠州生意好,換了筠州車馬行的招牌來賺幾個錢。」
程宗揚一聽就明白,鵬翼社被宋國盯上,社裡的星月湖舊部大都去了江州。
孟非卿怕自己的人手不夠用,暗中派人來,換了名字在筠州開分社,一是方便自己行事,其次也是給自己安排一條後路。
如果在以前,自己會覺得孟老大過於小心,現在自己與雲家安排的王團練結仇,倒要佩服孟非卿的謹慎。
有了這些得力的臂助,自己更多幾分底氣,即使與王團練翻臉,自己抱著金銖逃命,諫他們也追不上。
店舖本來只夠五、六人居住,自己房裡已經有了小紫和夢娘。這會兒又多了卓雲君和申婉盈,哪裡還有住處?
申婉盈還好說,卓雲君那賤人卻是時刻不容她脫離自己的視線,絕對不能把她放在外面。
眼下不是找房子的時候,程宗揚便讓她們兩個打地鋪,又在房內拉了道簾子。
不是把她們兩個隔開,而是避免被外面看到。
秦檜買的兩名美婢留在牙人處,準備明天赴宴時直接帶去。程宗揚打定主意沒有去看,免得見了心軟。如果因為王團練而壞了自己的大事,江州之戰再拖延下去,死傷的都是自己的弟兄。孰重孰輕,自己還是清楚的。
吃過晚飯,程宗揚坐下來開始看這兩天的帳簿。城南的粥棚和知州滕甫的讚許,給自己帶來不少方便。
筠州人都知道程記糧鋪的東家仁義,收糧價格比別處高出許多,買糧又是施粥行善的好事,已有幾個大戶人家來賣糧,這兩日收了近三千石。
院子裡堆的糧食不是來不及入庫,而是庫房已經滿了,只能堆在院子裡。
這三千石糧食都是按四百銅銖的價格收的,一共用了近六百金銖。
最大的一筆開銷則是日昌行老闆周銘業的一萬石糧食。
原本說好三萬五千銀銖,十日之內再加一成;周銘業為了掙這一成利潤,只怕年都沒過,昨天傳來消息說是備好了貨,只等搬運。至於價格,以金銖結帳的話,只收一千九百枚。
程宗揚用筆桿掏了掏耳朵。手裡一下子有了近兩萬石糧,用去近三千金銖。
這兩萬石糧食折一千多噸,若是全搬到糧鋪,大家只好睡在糧食上了。要是直接從浮凌江運走又太過招搖,必須想個辦法掩人耳目才好。
因為房間不夠,自己只好找一間庫房當作辦公室。比起自己以前待過的現代化辦公室,這個連窗戶都沒有的庫房顯得很寒酸,充作座椅的木箱也遠遠不如皮革座椅舒適。
但一想到屁股下坐著足足二百公斤的黃金,程宗揚覺得特別安心——單是份量就壓倒世上任何一張豪華座椅,實在太奢侈了。
至於房間另外一角的箱子裡則裝著一批從江州帶來的煙花。一是金銖,一是煙花,能不能在筠州打開局面就看這兩樣東西的威力了。
程宗揚心不在焉地撥了撥燈芯,正思索間,院外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阿彌陀佛。」
程宗揚停下筆桿,聽著馮源趿了鞋子,「踢踢噠噠」地跑過去,拉開門就是一句:「無量天尊!」
接著道:「喂,師太,這兒是我們道家的地盤,你若想化緣,一來天晚了,二來你也敲錯門了。」
程宗揚莞爾而笑。各大宗門都以道家自居,馮源法術不怎麼樣,他們平山宗也沒沾道家什麼光,維護道家的利益卻是不遺餘力。
那尼姑也不生氣,柔聲道:「貧尼自香竹寺來,欲見你家主人。」
聽到香竹寺,程宗揚心裡不禁暗暗叫糟。自己偷了根竹子,竟然被失主找上門了。
馮源道:「我家公子不信這個。別以為我們程頭兒設棚施粥是你們的功勞,我們程頭兒那是天生的心善,跟你們佛家沒關係。你知道平山宗吧?你知道今天在粥棚掌勺分飯的就是我們平山宗的大法師嗎?你知道……」
「我與程公子乃是舊識。」
一句話把馮源的滔滔不絕堵了回去。過了會兒,馮源道:「程頭兒,外面有個尼姑說是找你的!」
程宗揚歎口氣,擱下筆,先揉了揉臉,弄出笑瞇瞇的一團和氣才出門。
一名四十多歲的尼姑立在門外,她眉眼柔和,頭上戴著尼帽,手拿拂塵,胸前掛著一串佛珠,看起來也不是什麼貴重木料。
程宗揚看到自己在觀音堂撞上的年輕尼姑沒有跟來,心裡頓時鬆口氣。沒有目擊證人,自己打死不認賬,她也沒轍。
程宗揚先行了一禮,假惺惺地道:「師太可是來化緣的?來人啊,取兩串錢來,給師太奉上。」
「貧尼並非為化緣而來。」
「那是化齋?哎呀,我們這兒不忌葷腥,沒什麼素食。茶水倒是素的,不知道師太……」
「貧尼也非是為化齋而來。」
那尼姑雙手合什,念了聲佛號,然後道:「貧尼慈音,乃是為香竹寺之事而來。」
「原來是慈音師太。還真是巧,大年初一我才去貴寺上過香。」
程宗揚裝傻道:「貴寺真是靈驗,聽說金剛像會自己倒下來壓住惡人——不過這事跟我可沒關係。」
慈音慈眉善目地說道:「金剛顯聖,鎮惡驅邪,公子得見,乃是福緣。不過貧尼亦不為此事而來。」
那就是香竹的事了,死尼姑這麼篤定,先殺殺她的威風再說。程宗揚抱起肩膀,「剛才師太說與我是舊識——咱們好像沒見過面吧?」
慈音淡淡道:「若不是如此說,如何能讓貴屬閉嘴呢?」
程宗揚看了慈音尼姑幾眼,「我記得出家人不打誑語的吧?」
「阿彌陀佛,貴屬是好辯之人,能省些口舌,想必佛祖不會怪罪的。」
說著她自顧自的朝院中走去,一邊道:「出家人所需不多,公子剛才說有素茶,便來杯素茶吧;素點府上既然沒有,公子就不必麻煩。」
這尼姑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外人,程宗揚只好親自跑回去捧了茶來,請慈音在院中坐了,一邊向易彪使了個眼色,讓他到倉房內迴避。
「師太既然不是化緣討齋,又不是因為在下曾至寺裡上香,不知這麼晚找在下何事?」
慈音看了看茶水。「沒有餅茶嗎?」
杯子裡泡的是自己慣喝的茶葉,沒想到一個尼姑這麼挑剔,還要餅茶。有也不給你喝!
「沒有。」
「哦……」
慈音淺淺嘗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左右打量。「這院子也不大呢。」
「比起貴寺是小了很多,哈哈……」
程宗揚打著哈哈,慈音倒歎了口氣。
「檀越不知,大有大的難處。廟大了,免不了有些宵小之輩趁機出入。我一個出家的尼姑總不好出面去管,有時候賊人進出也是免不了的。」
程宗揚放下杯子。「師太,你這是當面罵我的吧?」
慈音訝然道:「我是說王團練家的少爺,公子想到哪裡去了?」
程宗揚心裡罵了聲「賊尼」,索性道:「不錯!是我拿了你們的竹子,不過出家人四大皆空,割肉飼虎也割了,為了一根竹子用得著找上門嗎?那根香竹我已經扔了,師太若是不樂意,我出錢給你們修座金剛像怎麼樣?」
慈音笑逐顏開,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公子一片善心,貧尼多多謝過了。不過呢,貧尼也不是為香竹而來。」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半晌才道:「你門也進了、茶也喝了,重修金剛像你也笑著納了,這會兒又說不是為這事,那你為何而來?」
「小徒靜善失了顆佛珠,還請公子賜還。」
那顆金星紫檀的佛珠——程宗揚心裡幹了一聲。這尼姑還真是摳門,為了一顆佛珠,巴巴地跑上門來。
「師太早說啊!用得著繞這麼大的圈子嗎?」
慈音低眉順目地說道:「貧尼也無法,若說得早了,只怕公子不認。」
程宗揚噎了一口。她若開門見山就要佛珠,自己可能真的來個抵死不認。說到底還是自己作賊心虛、沉不住氣,先漏了底。
這會兒說什麼都晚了,程宗揚只好道:「等著。」
程宗揚回房從背包裡翻出那顆佛珠,朝小紫翻了翻眼睛,又順手在卓雲君身上捏了一把,再出來遞給那尼姑。
慈音眉開眼笑,「承情承情。」
她接過佛珠,納入袖中,一邊站起身,雙掌合什。
「貧尼今日就不打擾了。廟裡的金剛像還請檀越多多費心。公子若是事忙,貧尼就明日再來,請留步,請留步。」
程宗揚險些吐血,這賊尼是訛上自己了,自己若不給香竹寺修金剛像,她就天天上門來打擾。死丫頭,你這一下可砸了好幾百石糧食出去。
程宗揚邊走邊道:「師太,過兩天我到你廟裡去,你千萬不用來了。修座金剛像要多少錢,你出個價來,我一文不少地交到你手裡。」
「檀越想必是誤會了,貧尼只是在觀音堂掛單,寺裡修佛像的事與貧尼不相干。再說,貧尼是出家人,怎麼好去拿銅錢,染上一身銅臭呢?要知道,貧尼用的缽盂還是紫金的呢。」
「……你是想要金銖吧!」
「金、銀都是佛家七寶,貧尼自然是不忌諱的。公子既然發大善心,願以金銖重修金身,貧尼便代為收下,想來寺裡的師兄也不會見怪。」
慈音在門口停下腳步,轉過身,客氣地施禮道:「公子剛才說還有兩串錢?出家人清苦,要足陌的才好。」
居然怕是小串,還指明要足陌的!程宗揚道:「成串的都是銅銖!師太不怕銅臭味?」
慈音從善如流地說道:「公子說的是,那便換成兩串銀銖吧。」
兩串銅銖和兩串銀銖可差了一百倍,賊尼姑真能張開口!
程宗揚黑著臉拿出十幾枚銀銖。「就這些了!」
似乎是看到程宗揚臉色不好,慈音沒有再挑剔,接過來納入袖中,合什道:「阿彌陀佛,公子留步,改日再結善緣。」
善緣個鬼啊!程宗揚拍上門,轉身叫道:「死丫頭!那根香竹呢?我要把它做成馬桶刷子!」
內院的一間耳房打開門,卻是林清浦朝自己招了招手。
店舖的房間不夠,祁遠、馮源住一間,易彪、敖潤和吳三桂擠在一間,林清浦的水鏡術需要靜室,原本單獨住一間,現在人手一多便只能與秦檜同處一室。這會兒死奸臣出去散步,九成九是去常平倉踩點,只有林清浦一人在屋內。
掩上門,林清浦道:「那師太的法號可是『慈音』?」
「你認識?」
「只是聽說過。」
林清浦道:「據說慈音出自玉音庵,也是十方叢林一支,多年來雲遊天下、四處化緣,沒想到會在香竹寺掛單。」
「十方叢林出來的?這賊尼簡直是從錢眼裡生出來的,太能摟錢了。」
林清浦道:「慈音師太十餘年前大發弘願,要建一座觀音行院。」
「難怪呢。建座觀音行院要不少錢,老尼姑揭死也未必能建起來。」
林清浦咳了一聲。「慈音師太打著玉音庵的名號四處化緣,江湖中的施主看在十方叢林的面子上紛紛解囊,數年間便賺夠了建觀音院的錢。慈音師太曾說觀音院建成之後,要為施主立碑傳世,結果她化夠緣,一沒寺廟,二沒碑記,那筆善款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叫道:「這個死尼姑是騙子?」
林清浦道:「江湖中風言風語,但此中內情在下就不清楚了。慈音師太帶了那筆善款一走了之,有幾年不聞音訊,沒想到會在此地見到。」
程宗揚想起那個小尼姑打出佛珠的指力,單憑這手修為,真要打起來,自己也未必能佔到便宜。
難道慈音這個賊尼還不如她的徒弟?要靠招搖撞騙為生?
「騙子嗎?」
小紫聽他說完,眼睛立刻亮了起來,笑吟吟道:「人家最喜歡騙子了。」
「你是喜歡騙那些騙子吧?」
「騙傻瓜一點都不好玩,騙那些自作聰明的傻瓜才好玩。」
小紫一臉期待地說:「人家還沒騙過尼姑呢,既能驅財,又能騙色,一想就很開心哦。」
「……死尼姑祖宗的墳頭這會兒肯定在冒青煙。」
程宗揚累了幾天,明天又要赴王團練的宴席,也沒心情與卓雲君師徒胡混,只和小紫逗了一會兒,倒在床上便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便刮起北風,天氣愈發寒冷。程宗揚披了一件玄黑色的大氅出來,鷗翼社的馬車已經停在門前。
有了鵬翼社的車馬,出門方便許多。程宗揚帶上祁遠和馮源,一道前往王團練位於城南的大宅。
祁遠管著糧鋪,自己若離開筠州,諸事都由他打理,這次赴王團練的宴席當然少不了他。
馮源算是半個燒傷大夫,這趟是去看看王少爺的傷勢。秦檜則去牙人處取了那兩名新買的美婢,暗中送往王宅。
王團練的宅院在城外,他是箱州的地頭蛇,經營多年,房舍佔地頗廣,兩扇黑漆大門較之荊溪縣衙還大了些,不過這會兒大門緊閉,只在側院開個角門供人出入。
今日來的都是城中的商戶,說得好聽些是前來赴宴;說得直白些,都是來給王團練送孝敬的,能走角門已經不錯了。
程宗揚進去便看到孫益軒,這個雲家布在筠州的暗樁朝他使了個眼色,裝作隨意地進了茅廁。
「事情的經過,公子的伴當已經跟我說了。王團練向來睚訾必報,這次的事只怕不好善罷千休。」
孫益軒低聲道:「公子想抹平此事,要先獻出那名美婢才好談。」
程宗揚一口回絕。「此事再也休提。」
孫益軒點了點頭。「我這便掐斷與王團練的聯繫。公子雖是做正當生意,也請多小心。」
程宗揚從茅廁出來,馮源已經去內宅給王少爺看傷,祁遠在外面守著。
「找到席位了嗎?」
「在那邊,院中第九席。」
「王團練的客人真不少,連房間都坐不下,還要擺到院子裡。」
「堂上只擺了三席,剩下的都在院裡。席位也不是按身份高低、生意大小排的,只看送的禮金多少。送的多坐首席,少的坐末席。」
祁遠悄悄道:「商戶也是講面子的,有些送的禮金不夠,被趕到末席或是院子裡坐,到了端午節又加倍送禮,只為坐個好位子。」
「這個王團練倒會做生意。」
程宗揚冷笑道:「就是這生意霸道了些。」
程宗揚剛尋到自己的席位,旁邊一名等候多時的家僕便道:「是程老闆嗎?老爺請程老闆到堂上坐。」
聽到這聲招呼,周圍不少人看過來,羨慕、訕笑、同情……各種目光都有。
程宗揚作了個羅圈揖,笑道:「王團練有命,不敢辭。得罪了,改日請諸位喫茶。」
眾人紛紛抱拳還禮,自己剛走,背後議論聲四起。程宗揚也不理會,到了堂上才發現自己的位子在首席。
程宗揚明白這頓飯不好吃,與眾人揖了揖手便坐下來等王團練出面。
不多時,一個中年人進來,他四、五十歲年紀,身材魁梧,穿著一身黑色繭綢袍,兩道臥蠶眉,目光倒看不出什麼異樣。
堂上、堂下的客人都站起來向主人問好。王團練只略抱了抱拳:「這幾日家中有事,簡慢了些。」
說著,旁邊的家人送上酒菜,都是些平常之物,值不了幾個錢。來的客人也不是為酒菜,都道:「這一年小的們受了多少恩惠,本該請團練一場,卻來叨擾,大人太客氣了。」
酒過三巡,王團練執壺開始敬酒。前幾位都是城中的大商賈,知道王團練的規矩,小心告了罪,遜謝幾句便接來喝了。
程宗揚站起身。「糧商程宗揚,見過王團練。」
王團練斟了一個滿杯,淡淡道:「程老闆事忙,今日才得見面,一定要多喝幾杯。」
程宗揚平常都穿布衣,今日因為赴宴,特別披了條大氅,藉以掩飾腰後掖著的兩柄快刀。他接過酒杯一口乾了:「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請王團練多多指點。」
「程老闆設棚施粥,連知州大人也讚許過的,王某哪裡敢指點。請。」
程宗揚一連飲了三杯,王團練還要再斟,他一手覆住杯口,微笑道:「在下連喝三杯,再喝,就要讓座中諸位笑話不懂禮數了。」
王團練哈哈一笑。「我敬的酒便是禮數,程老閱儘管放寬量,幾杯薄酒,王某還是奉得起的。」
席上幾個都是成精的老商賈,聽著雙方唇槍舌劍,一個個都扮成廟裡的菩薩,一句也不開口。
王團練果然是個狠角色,這番話說得狠辣,越是這樣,自己越不能喝。程宗揚微笑道:「讓團練敬酒,在下已經是僭越了,不如讓在下敬王團練幾杯。」
王團練仰天大笑,半晌才收住笑聲。「這就是程老闆不懂規矩了。今日是王某請客,程老闆遠來是客,怎好讓程老闆來敬酒。」
「雖是客人,心意卻是十足。請王團練莫負了在下一片心意。」
王團練執壺盯著他,似乎在判斷他有多少誠意。堂上鴉雀無聲,正沉默間,一個家人過來,在王團練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王團練放下酒壺,道聲「失陪」,便進了內室。
程宗揚也不乾站著,坐下來挾口菜慢慢吃著。旁邊一席坐著日昌行的周銘業,悄悄向他豎了豎拇指,讚他被王團練逼酒還鎮定自若。
程宗揚知道這會兒是秦檜把人送來,王團練進去看禮物。秦檜選的兩名美婢花了自己不少錢,王團練若是滿意,這事就算揭過去了。
過了一刻多鐘,王團練滿面春風地進來,連聲告罪,然後拿過酒壺,這次卻隔過程宗揚,往下敬酒。
程宗揚鬆了口氣,隨意吃了些菜便即告辭。王團練也不挽留,只道:「來人啊,替我送送程老闆!」
程宗揚離開院子,便看到祁遠、秦檜、馮源、俞子元幾個正聚在一處等候自己,臉色不是普通難看。
程宗揚心裡一沉。「怎麼了?」
祁遠道:「程頭兒,你再不出來,我們恐怕得進去搶人了。」
「出了什麼岔子?會之,你不是送了兩名美婢給姓王的嗎?」
「送了。」
秦檜沉聲道:「王團練帶了那兩名美婢去見王少爺,問明不是那天在廟裡見到的,當場便打死了。」
程宗揚牙關格的咬緊。王團練出來時滿面春風,誰知道他剛在後宅殺了兩名無辜的女子,還那麼若無其事。
馮源道:「我給王少爺治傷,親眼看到的。王團練拿棍子打死兩名美婢,然後對少爺說,讓他安心養傷,一個商人婢有什麼要緊的?若是不識相,連商人婦也一併奪來伺候少爺——程頭兒,我只是在旁偷聽來的,作不得準。」
「什麼偷聽,他是說給我聽的!」
程宗揚殺機立湧。不除掉王團練,自己的糧食生意也不用做了。
俞子元初來乍到,對情形不太瞭解,不過看眾人的神情也能猜出幾分,低聲道:「公子……」
程宗揚明白俞子元的意思。憑自己現在的實力,要殺死姓王的算不得什麼難事,但如今滿城都知道自己與王團練有仇隙,王團練莫名其妙被殺,頭一個懷疑的就是自己。
「先不用急。」
程宗揚道:「會之,從滕知州那邊開始做吧,王團練這條路已經堵死了。」
「是。」
「告訴長伯,開始往荊溪運糧。子元,這件事要辛苦你了。」
「是。」
「老四,孫老闆那邊你去知會一聲,詳情不必多說,只說我們準備走別的門路。」
幾個人都答應了。程宗揚道:「馮大法,那個小王八蛋傷勢怎麼樣?能不能活過春天?」
「王少爺只傷著頭臉,我給他塗過藥,性命是無憂了,倒是被砸的那一下傷得重,骨頭斷了七、八根,就算能保住性命也是個廢人。」
「大伙戒備些。」
程宗揚冷著臉道:「咱們外來是客,能不動手絕不動手,但誰要敢動手,怎麼收場由咱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