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記 第三章 策謀

  暴雨如注,龍首渠渠水翻騰,滾滾波濤如怒。

  幾個身影立在雨中,挺拔身形如同一排標槍。身後長長的石階兩側,氣勢森然的城闕巍然聳立。電閃雷鳴中,映出城闕間一塊丈許高的匾額,上面用墨黑字跡寫著:皇圖天策。

  一個魁偉的身影靜靜立在雨中。他年約五旬,頷下長鬚墨染般黑亮,沒有絲毫雜 色,神情淡淡的,卻給人一種堅毅如鋼的感覺。

  他腰間懸著一柄暗青色的佩劍,雨水落在他黑色皮甲上,紛然濺起,形成一片朦 朧的水霧。

  在他身後立著幾個年輕人,其中一個二十三、四歲年紀,眉目清雅,雖然被大雨 澆得渾身濕透,卻顯露出一番瀟灑出塵的氣質。

  一騎快馬冒雨而至,離城闕還有百餘步,馬上騎手飛身躍下,大步奔來,雙手捧上一卷帛書。

  中年人伸手拿起帛書,慢慢看了片刻,然後合起來。「幼度。」

  後面的年輕人走過來。「衛公。」

  「你在府中已經十年了吧?」

  「十年零兩個月。」

  「已經這麼久了。」

  中年人喟歎一聲:「府中所藏你已盡知。可以離開了。」

  年輕人無喜無憂,平靜地應道:「是。」

  衛公收起帛書,一手輕撫手臂背的軟甲,淡淡道:「建康傳訊。有些人已經等不及了。」

  年輕人目光如同寒星,在雨中微微閃動,「幼度此行,必不墮我皇圖天策威名。」

  衛公解下腰側佩劍,提聲道:「晉國謝幼度,接劍!」

  謝幼度屈下一膝,昂首雙手平舉。

  劍長三尺,鞘身包裹青黑色的鯊皮,劍首朱紅色的纓穗,在雨中彷彿跳動的火焰。年輕人週身的血液彷彿被點燃,目光越發明亮。

  「皇圖天策,靈羽飛華。」

  衛公握劍道:「此劍名為開陽,幼度可知道其中的緣故嗎?」

  謝幼度沉聲道:「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長劍落入手中,雙手微微一沉。

  衛公淡淡道:「攜劍南行,不用北返了。」

  謝幼度提劍而起,向衛公深施一禮,轉身踏入雨幕。

  良久,龍首渠外傳來一聲長嘯,彷彿悠長龍吟直入雲霄。

  晉都,建康。秦淮河畔橫塘。

  程宗揚一大早就趕到橫塘邊剛買的土地上,名為察看收購進度,其實是觀察旁邊的盛銀織坊。為了安全,還拉上雲蒼峰。

  大多災民昨天已經簽下書契,拿到銀錢,還剩一小部分,這會兒繼續發放。

  一百貫的價格雖然比平常低了許多,但大火之餘,房舍都被燒成一片白地,能拿到十萬錢的補償,許多人都對程氏的義舉感恩戴德。

  幾個官府差吏在廢墟中翻檢查看,雲蒼峰過去攀談幾句,然後向程宗揚介紹道:「這位是建康主管刑案的褚衡褚從事。」

  那位褚從事年約四十,方臉大耳,雙目炯炯有神,看上去十分精幹。

  雙方客套幾句,程宗揚問道:「這些是褚從事手下的捕手?」

  褚衡點了點頭。「昨天聽裡正說的情形,上方懷疑有人縱火,命在下前來查看。」

  程宗揚很想當場舉報盛銀織坊的老闆就是縱火犯,最後還是壓下這個不智念頭。「竟然是縱火?褚從事找到線索了嗎?」

  褚衡苦笑道:「昨晚一場大雨,什麼痕跡都找不到了,只不過奉命例行查看一番罷了。」

  說著又道:「程少主慷慨解囊,千餘人賴此而活,功德無量。」

  「我哪裡有什麼功德?」

  程宗揚笑道:「以後這裡會館建成,還要褚從事多多照顧。」

  褚衡遜謝幾句,告辭離開。

  雲蒼峰道:「小哥要建會館?」

  程宗揚指著臨河那片燒焦的土地道:「我準備在這裡起一座樓宇。每層高兩丈,一共九層,面積一畝左右。下面兩層是大廳,三、四層設置成包廂,供客人宴飲遊樂;笫六層設為觀景台,四面透光,全用大柱支撐,可以舉辦大型宴會;第五層和第七層是客房,供遠來的王侯富商居住,第八層是珍寶閣,上等寶物都放在這裡。」

  雲蒼峰道:「十八丈的高樓不是隨便建的,建康周圍的巨木已經砍伐得差不多了,用來作樑柱的大木都是從昭南運來,一般樓宇建到十丈已經不易。像這樣的高樓若是建成,一木之費不下千金。況且十幾丈的高樓偶爾一登,還可以寄情娛目。平常看件珍寶都要登上十六丈高的珍寶閣,只怕乘轎也不肯來。」

  「這個我想過了,」

  程宗揚道:「不用木頭。」

  「用石料?」

  雲蒼峰皺起眉頭,「若用石料,開採更不容易。一則石料過長易折,只能建成一間間的小室;再則石材只用於陵廟。建成宴飲的樓宇,只怕有失法度。」

  「我也不用石料。」

  程宗揚道:「雲老哥,你們雲氏有石灰坊吧?」

  雲蒼峰看了程宗揚半晌,然後笑著搖頭,歎道:「程小哥的手段,老夫怎麼也琢磨不透。石灰坊我名下倒有一座,就供你使用吧。」

  程宗揚笑道:「多謝老哥。另外我還要些毛竹,也有勞老哥了。」

  「好說。」

  雲蒼峰一口應諾,「待高樓建成,老哥定要來一開眼界,看看不用木石,只用毛竹石灰的樓宇是什麼樣子。」

  程宗揚笑道:「老哥放心,七層的客房有一間是老哥的。等我從泰西買來白玻璃,到時老哥坐在房中臨江觀景,看小弟的樓宇建得結不結實。」

  望著秦淮河青石疊砌的河堤,程宗揚心神遠遠飛開,回到幾個月前的一刻。

  「水泥:將石灰和黏土按三比一的比例混合,加水百分之四十,入窯燒乾,磨碎即可。」

  段強指著書頁說:「簡單吧。白癡都能學會。」

  段強,我要造水泥了。

  這個時代沒有鋼筋,但有茂密的竹林。我知道,生長期超過四年的毛竹,抗拉強度遠遠超過鋼筋;我要用石灰、黏土、沙子和毛竹建造一座超越這個時代的建築,實現你的夢想。

  程宗揚指著滔滔河水道:「樓裡將有一座活動扶梯,我要在江畔造一架巨型水車,用水流的力量拉動扶梯上升,同時把水送到高處。到時候樓頂會建成一座空中花園,種滿世間難得一見的奇花異草。」

  雲蒼峰笑道:「小哥如此雄心,算過要花費多少錢嗎?」

  「雖然比磚木便宜一點,似也不少。」

  程宗揚笑嘻嘻道:「不過也好辦,樓頂放一尊大大的鎏金佛像,讓往來的船隻十幾里外都能看到。」

  雲蒼峰訝道:「我還不知小哥是佛門信徒,向佛之心如此虔誠。」

  程宗揚大笑道:「哪裡哪裡。我是見建康信佛的人不少,只建康城周圍就有大小佛寺幾十處,廟裡的和尚比當官的都富。我建這麼高的臨江大佛,向他們化點緣,不為過吧?」

  雲蒼峰撫掌大笑,「程小哥好算計!不過你想找佛門信徒籌錢,還得請幾個高僧幫忙鼓吹鼓吹。」

  程宗揚笑道:「請高僧還要花一筆錢,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雲老哥有沒有興趣——那尊大佛的面目如果以臨川王的模樣來造,讓臨川王出個兩千金銖,算不算多?」

  雲蒼峰愕然之餘神情微動,晉國佛教昌行,臨川王也一向禮僧崇佛。晉國佛像並沒有一定之規,程宗揚妙想天開,把大佛塑成臨川王的相貌,臨江大佛又正應了臨川王的封號,王爺如何不肯?

  雲蒼峰盤算片刻,立刻道:「兩丈高,通體鎏金。我們雲氏替王爺出五千金銖。佛像所用七寶不用小哥費心,由我雲氏一力承擔。」

  程宗揚大笑鼓掌道:「老哥看怎麼樣?願者上鉤,我掛了個空餌,第一竿就先釣到老哥了。」

  雲蒼峰搖頭笑道:「我一直以為六弟已經夠精明了,誰知小哥的手段,石頭裡還要擠出油來。」

  「石頭裡擠油不算本事,重要的是大家都能得利,做起生意來心情愉快。」

  程宗揚微笑道:「我與雲老哥合作,借了雲氏這棵大樹的光,但雲氏得到的回報也足夠豐厚——前天晚上橫塘大火,我抽空去宮裡逛了一趟,雲老哥已經得到消息了吧?」

  雲蒼峰面色凝重起來。「昨晚才得到消息。原來是小哥的手筆。」

  程宗揚略去蕭遙逸不提:「有人私闖宮禁,卻沒有全城大搜索,至今也不見找丞相和禁軍問責,反而封鎖消息,雲老哥覺得為何會如此反常?」

  「又來考較老哥。」

  雲蒼峰說著收起笑容,肅容道:「其一,陛下已經不能理事;其次,控制陛下的人還未能掌控宮禁,至少無法調動禁軍;其三,他們是在圖謀大事的關頭,不肯驚動外廷,因小失大。」

  程宗揚連連點頭道:「雲老哥說的不錯,就是這個情形了。」

  宮裡有奸賊是肯定的,不過除了那個老太監,只有幾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實力平常得很,不知他們到底用什麼方法控制住內宮。

  蕭遙逸在宮裡鬧得天翻地覆,內宮宮門始終未開。沒有得到命令,禁軍只能在外面叫嚷,只有那位大小姐貿然闖進宮裡。如果那些奸賊要封閉消息,雲丹琉就危險了……

  程宗揚道:「請大小姐多當心,沒事盡量少往內宮去。」

  雲蒼峰聞言沉吟不語。

  「公子。」

  程宗揚回過頭,見秦檜正抱拳長揖施禮。雖然昨晚冒著大雨出去辦事,這會兒他卻衣物整潔,神態從容。

  「老四呢?」

  秦檜微笑道:「幸不辱命。」

  「好樣的!」

  程宗揚大喜過望。只要祁遠沒事,就是跟蘇妲己硬拚,自己也不怕。

  雲蒼峰也聽了出來,「祁遠有了下落?」

  程宗揚憂心盡去,笑道:「老哥派去的人多半撲空了。老四跟著白湖商館的東家到了建康,這會兒已經讓會之接過來了。在什麼地方?我這就去見他!」

  秦檜領著兩人來到一處僻院,祁遠換了一身新衣,精神還不錯,見著程宗揚進來,翻身乾淨俐落地打了個千,「程爺!」

  說著那張青黃面孔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還跟我玩這一套!」

  程宗揚摟住祁遠的肩頭,用力搖了搖,「行啊,看樣子沒吃什麼苦頭。」

  「大苦頭沒吃,皮鞭棍棒挨了幾下。」

  祁遠笑嘻嘻道:「幸好夫人還想要老四走南荒販運霓龍絲,沒打斷老四的腿。」

  兩人在這裡相見,心情都大為歡暢。說笑幾句,程宗揚指著祁遠的小腿道:「這是什麼?」

  祁遠小腿有處傷口,雖然包紮過,仍在滲血,見程宗揚詢問,便道:「出來時撞到人,不小心挨了一刀。」

  秦檜道:「那妖婦昨晚不在織坊,只有幾名護衛,出來時動了手,幸好沒有吃大虧。」

  「我說你傷口上包紮的,是什麼東西?」

  「襪子。織坊剛做出來的。」

  祁遠取出一個紙包,裡面是幾條嶄新的長筒絲襪,「程頭兒,這是照你那兩件衣物做出來的。」

  半透明的絲物又輕又軟,閃閃發亮,薄如蟬翼,輕如雲絲。這樣輕薄透亮的織物,眾人都是頭一次見到。雲蒼峰拿起一條,「真是用那些藻絲做成的?」

  「織坊的工匠開始還不肯織,說這樣細的絲物他們也織過,但太不結實,用力稍 大就會撕破,做出來也賣不出去。後來我拿根細絲,掛了把刀讓他們看。那根絲拉長一半還沒有斷,他們才信。」

  晉國織坊的工藝並不落後,只是材料限制,織不出現代的織物。現在有了這些柔韌異常的細絲,織成絲襪易如反掌。

  程宗揚拿起絲襪,笑道:「這會兒那妖婦該知道老四已經溜了。老四,你在這兒安心待幾天,我先吊吊她胃口再說。」

  雲蒼峰笑道:「這裡不方便,不妨到舍下住幾日。」

  「太好了!」

  程宗揚笑道。有雲家罩著,祁遠算是萬無一失。

  祁遠道:「雲老哥,老四要打擾你了。」

  雲蒼峰大笑道:「請都請不來,還有什麼可說的。」

  「會之,」

  程宗揚對秦檜道:「給蘇夫人寫封信,說我去東山打獵,要兩、三天 才能回來。夫人若是不著急,就等我回來再專程敘舊。」

  雲蒼峰已經知道蘇妲己來了,在旁道:「要不要幫手?」

  「不用,我看建康遲早要出事。」

  程宗揚道:「只怕一個月之內就有大變發生。雲老哥的人手都先留著。」

  在場的都是程宗揚心腹,雲蒼峰也不忌諱,說道:「清浦已經去了數日,臨川王的部下這些天也該抵達建康。一旦賊子作亂,便打出義旗,出兵平定。」

  程宗揚笑道:「這種大事就別找我了。做生意發財才是正經。」

  程宗揚雖然明裡暗裡幫了雲氏不少忙,但與臨川王合作這件事卻始終沒有鬆口答應,雲蒼峰也只好笑著搖頭。

  秦檜寫好書信,交給程宗揚過目。

  「會之這字可真不錯。」

  習慣了標準印刷體,程宗揚最頭痛看手札,尤其是草書,簡直不是人看的。可秦檜的字橫平豎直,字跡疏朗,毫無花巧,和自己以前見的細明體字有八九分相似,看起來清清楚楚,一目瞭然。

  秦檜解釋道:「天下字體繁多,往往因為書寫誤事。秦某有意以這種字體為規範,校正文字,也算興利除弊之一舉。」

  程宗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干!細明體字不會就是你搞出來的吧?

  「寫得好。給她送過去吧。」

  秦檜略顯遲疑:「蘇夫人接到書信,多半立即會來興師問罪。要不要屬下設個計謀……把她擒住?」

  秦檜這話比小紫拿自己當毒餌還可靠,程宗揚大為心動,但思索半天,最後還是作罷。

  「先不用。等我回來再說,免得打草驚蛇。」

  「公子真要出門?」

  「當然是真的,要是有人找,就說我和小侯爺約好打獵,今天早上天沒亮就走了。」

  程宗揚笑道:「這叫製造不在場證據。記住,不管她說什麼都別和她動手,那妖婦非要找我,就讓她來東山!」